卷第三十 牧斋初学集 卷第三十一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卷第三十二

牧斋初学集卷第三十一

 序

  汤义仍先生文集序

临川汤义仍文集若干卷吴人许子洽生以万

历乙卯谒义仍于玉茗堂而手钞之以归者也

义仍告许生曰吾少学为文巳知訾謷王李搰

搰然騈枝俪叶从事于六朝乆而厌之是亦王

李之朋徒耳汜滥词曲荡涤放志者数年始读

鄕先正之书有志于曾王之学而吾年已往学

之而未就也子归以吾文视受之不蕲其知吾

之所就而蕲其知吾所未就也知吾之所就所

谓王李之朋徒耳知吾之所未就精思而𭰹造

之古文之道其有兴乎余闻义仍之语退而读

其文未尝不喟然太息也义仍官留都王弇州

艳其名先往造门义仍不与相见尽出其所评

抹弇州集散置几案弇州信手翻阅掩卷而去

弇州没义仍之名益高海内訾謷王李者无不

望走临川而义仍自守泊如也以义仍之才力

繇前而言之岂不能与言秦汉者争为挦扯割

剥繇后而言之岂不能与言排秦汉者争为叫

嚣隳突𭰹心易气回翔弭节退而愿学于曾王

顾又欿然不自有以其所未就者朂余呜呼此

可以知义仍之所存矣古之人往矣其学殖之

所酝酿精气之所结轖千载而下倒见侧出恍

惚于语言竹帛之闲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词立

其诚记曰不诚无物皆谓此物也今之人耳佣

目僦降而剽贼如弇州四部之书充栋宇而汗

牛马即而视之⿰木𠮲然无所有也则谓之无物而

巳矣义仍晩年之文意象萌茁根荄屈蟠其源

汨汨然其质熊熊然盖义仍之于古文可谓变

而得正而于词可谓巳出者也其学曾王也欿

然自以为未就譬之金丹家虽未至于九转大

还然其火𠋫不可谓不力而铅汞药物不可谓

不具也后有君子好学𭰹思从事于义仍之文

得其所谓有物者而察识其所未至因以探极

指要而知古文兴复之几义仍已矣庶几后有

子云也哉余悲义仍之文不大显于世而世之

浮慕义仍者于其所以为文之指意未有能明

之者也循览遗编追惟其末后郑重相属之语

而为叙之如此

  李君实恬致堂集序

天启中余再入长安海内风流儒雅之士为忘

年折节之交者则华亭董玄宰祥符王损仲嘉

兴李君实三君子为最玄宰词林宿素以书画

擅名一代其为人萧疏散朗见其眉宇者以为

晋宋闲人也损仲博极群书每征一事送一难

信口酬答轩渠之意见于颜面每过余必夜分

乃去君实落落穆穆骤而即之不见其有可慕

说徐而扣其所有则渟泓演迤愈出而愈不穷

夫唯大雅卓尔不群庶几似之是三君子者其

才情风格约略相似至于博物好古是正真伪

虽古人专门名家未能或之先也三君子之集

玄宰已行于世损仲诗余所评定未知其存否

而君实之集最后出余得而论次之余惟唐宋

以来名人魁士以风流儒雅为宗者若李⿰氵幵 -- 汧

米南宫赵魏公之流其标置欣赏往往在勋名

德业之外无当于世用而世顾不可少焉者何

也草之有秋兰也木之有古松老梅也味之有

苦茗也臭之有名香也于世用亦复无当而世

亦不可少焉譬之于人伦其亦⿰氵幵 -- 汧公之流也欤

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

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淸

唳近与尘𡏖远与锺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时

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

往殊邈于世其结习使然也君实以进士起家

官至列卿后先家居三十馀年修㓗如处子澹

荡如道人静退如后门寒素其为诗文翕山水

之轻淸结彝鼎之冷汰煦书画之鲜荣昔人之

目李元賔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体者也君实

工书善画似玄宰博极群书似损仲后有惇史

叙述本朝风流儒雅之士附⿰氵幵 -- 汧公辈之淸尘者

三君子之中又当以君实为眉目呜呼来者难

诬后世必有以余为知言者矣君实之嗣子肇

亨以余于先君有臭味之好使为其序而同邑

谭梁生状其行事属钱塘鲁得之携书来请皆

以谓君实之文非余莫适为叙也故不辞而弁

其首

  刘司空诗集序

万历之季称诗者以凄淸幽眇为能于古人之

铺陈终始排比声律者皆訾謷抹𢫬以为陈言

腐词海内靡然从之迄今三十馀年甚矣诗学

之舛也譬之于山川连冈嶞障逶迤平远然后

有奇峰仄㵎𭰹岩复壁𥥆窕而忘归焉譬之于

居室前堂后寝弘丽靓𭰹然后有便房曲廊层

轩穾夏纡回而迷复焉使世之山川有诡特而

无平远不复成其为造物使人之居室有穾奥

而无堂寝不复成其为人世又使世之览山水

造居室者舍名山大川不游而必于诡特则必

将梯神山航海市终之于鬼国而已舍高堂𮟏

宇弗居而必于穾奥则必将巢木杪营窟室终

之于鼠穴而已今之为诗者举若是余有忧之

而愧未有以易也今年与刘司空敬仲先生相

见请室得尽见其诗卢子德水之评赞可谓精

且详矣而余独喜其渊静闲止优柔雅淡意有

馀于匠枝不伤其本居今之世所谓复闻正始

之音者与使世之学者服习是诗奉为指南必

不至悼栗眩运堕鬼国而入鼠穴余又何忧焉

史称陈隋之世新声愁曲乐往哀来竟以亡国

而唐天宝乐章曲终繁声名为入破遂有安史

之乱今天下兵兴盗起民不堪命识者以谓兆

于近世之歌诗𩔖五行之诗妖敬仲之诗得着

廊庙庶几御寇子之云命宫而总四声庆云流

而景风翔矣乎余将为采诗者告焉因敬仲寓

德水视如何也

  刘咸仲雪庵初稿序

余与咸仲交二十年矣遭逢世故流离䟦㚄黑

狱黄土错互促迫短发种种尚在人闲天南地

北如吾两人者无几也崇祯初余免官出潞河

咸仲以吏部郞家居潞河人称咸仲朝齑暮盐

有今无储急病让夷推燥就湿鄕之人倚为司

命昆弟朋旧连床分榻日则更衣而出夜则典

衣而飮余叹息告潞人中条山色蜿蜒数百里

内无谓阳道州不可复作也余与咸仲先后下

狱咸仲先得释来唁余于长安尽出所著诗文

属余评之余始知咸仲之诗文乃益知咸仲也

咸仲之为人眉宇轩豁心腑呈露意中无结轖

不可解之事喉闲无嗔咽不可道之语以君父

为天以师友为命以文章山水为日用飮食其

为诗文也亦若是而巳诗文之缪佣耳而剽目

也俪花而鬬叶也其转缪则蝇声而蚓窍也牛

鸣而蛮语也其受病则皆不离乎伪也咸仲之

诗文喜而歌焉哀而泣焉醒而狂焉梦而愕焉

嬉笑嚬呻磬咳涕唾无之而非是也咸仲之性

情在焉咸仲之眉宇心腑在焉有真咸仲故有

咸仲之真诗文其斯为咸仲而已矣咸仲命其

集曰雪庵雪庵者咸仲读书之室亦以自喩也

诗不云乎何彼秾矣花如桃李此士大夫之光

华悦豫得时而向荣者也又不云乎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此则其萧索坎𡒄悲秋而廓处者也

若夫上天同云先集维霰于斯时也天地闭塞

水泽坚冻非夫高寒𢡖淡独立而高卧者何足

以当之余将携咸仲之集归乎江南钓拂水之

渔湾卧松江之蟹舍天寒岁晚孤舟蓑笠焚枯

煨柮咏雪庵之诗而闲读其文不可以乐而忘

死乎世无王子猷苏子瞻此意谁知之者吾将

汎剡溪歩临皋而问焉

  范玺卿诗集序

今之谭诗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宋某元白其

甚者则曰兼诸人而有之此非知诗者也诗者

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

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淸而扬或𭰹而

秀分寸之闲而标置各异岂可以比而同之也

哉沈不必似宋也杜不必似李也元不必似白

也有沈宋又有陈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王

孟也有元白又有刘韩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

也今也生乎百世之下欲以其蝇声蛙噪追配

古人俨然以李杜相命浸假而膏唇拭舌訾议

其短长蜉蝣撼大树斯可为一笑已矣今之诗

人有广陵范玺卿异羽异羽之诗淸妍深稳有

风有雅出入六朝三唐不名一家亦成其为异

羽之诗而已异羽举进士为吏部郞人才国论

储峙胸中直道忤时以淸卿引退萧闲虚止若

无所与于人世者其为诗终和且平穆如淸风

有忠君忧国之思而不比于怨有及时假日之

乐而不流于荒斯所以为异羽也欤斯所以为

异羽之诗也欤如必曰此为六朝此为三唐寻

行数墨取异羽以追配古人则异羽之所以为

诗者或几乎隐矣余知异羽之𭰹者也故于异

羽之集成而序之如此余往得异羽题扇诗有

蹲石花闲似定僧之句已又得范司马梦章诗

有埽花便欲亲苔坐删竹尝防碍月行之句回

环吟咀于诗家有二范之目闲将仿古人团扇

屏风之例撮取当世名章秀句以传于后亦以

二范为嚆矢焉在昔池塘芳草之什蝉噪鸟鸣

之句咸以么弦孤韵标举艺林而后世则盈湘

溢缥芜累山积此亦作者得失之林不可以不

辨也

  黄鹤岭侍御游恒山诗序

上官大夫之谗屈原也曰每一令出自伐其功

信斯言也则屈子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固已

昭然矣既已谣诼相倾危矣而又与之以名甚

矣古之谗人者犹三代之遗直也分宜之辟容

城也以令㫖四明之窘归德也以妖书事所不

经法所未有其杀之弥力其暴之也滋甚若二

公者亦犹行古之道也欤今也不然优容以緤

之迟缓以老之纡回以误之骇机忽发如环无

端使当之者如据蒺藜如缘藤葛全身则无路

杀身则无名求生不生祈死不死权奸伎俩穷

神入圣斯可目共吺为粗材嗤靳兰为笨伯矣

当此之时乃有能偷暇日贾馀勇登山舒啸临

流赋诗如东海君者不尤异乎或曰上官子兰

之谗屈原疏斥之不用已尔非如今之曲杀之

也东海君之托于游也澹荡其迹以解众也或

曰屈原之所遇暗主也东海之所遇 圣君也

昔之优人有言之者矣东海君之爱其身也以

有待也或曰屈原仅一姊申申而詈余矣东海

君遗爱在三辅闲父老遗民燕赵悲歌之士所

至相慰藉其与夫敶词沅湘行吟泽畔者则有

闲矣东海君之所以乐而忘返也东海君之志

观于游恒山之诗则知之矣孔子曰诗可以怨

远之事君此之谓也崇祯戊寅八月序

  孙楚惟诗稿序

余举进士出吾师高阳公之门吾师命楚惟兄

事余楚惟方少年鸾鹄停峙踔厉风发余自谓

当让此人一头地不敢以弟畜也楚惟既上公

车荏苒二十馀年未得一第𭰹思易气读书缵

言其学殖益富而其所为诗盈囊溢帙刻成属

余序之盖自辽广失守畿辅震动吾师援裴晋

公故事自请行边而中朝遂不复听其入河北

之贼未去晋阳之疑日积凡吾师所为极难耳

方吾师出镇之日 天子御门临遣楚惟以佳

公子韬弓珥笔跃马以从嚄唶宿将袜首靴袴

免胄而趋风磨盾草檄横槊赋诗何其壮也已

而中外掣肘进退唯谷释晨昏温淸之忧而怀

风雨漂摇之惧所谓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

妇人者一皆于诗发之为楚惟者良亦苦矣唐

之举子沦落不偶往往叹归燕之无栖惜云英

之未嫁悲忧穷蹇见于语言岂如吾楚惟毡车

席帽驰驱戎马之场怀铅握椠叅预埽犁之绩

丈人长子之宠寄劳臣志士之心曲交并繁会

喷薄于楮墨之闲然则楚惟之身虽穷而其遇

则未始不壮也其为诗亦岂如唐之举子凄声

促节如蛩吟之发于蚓窍者可同日道哉天生

吾师方叔元老为国家𦒿中兴之业而又生楚

惟以相助之天之靳一第于楚惟者良有𭰹意

自玆已往楚惟之勋名与其词章日升而川至

者未可量也余虽老矣尚能握管以俟之崇祯

甲戌九月序

  孙紫冶诗稿序

吾师高阳公之第五子曰钥字紫冶与其兄弟

掉鞅文场互为渠帅紫冶尤富于著述所刻诗

多至数十卷自吾师以黄阁元老再出视师紫

冶兄弟挟矢𬖂笔更番省侍巳已之役从征不

及浮海而东佐吾师艰危拮据以成收复之绩

故其诗多沉雄感激有古劳人侠士从军征戍

之风而余读之则重有感也东便门之事七十

老臣一日而就道七日而趋朝一日夜而旋出

国门便门之外虏骑充斥单车夜行其得免者

天也先是余以枚⺊被逐群小惧吾师之入而

为吾地也当是时 圣天子方急虏而群小急

余急虏则吾师朝以入而急余则吾师夕以出

此其故盖难言之矣幸 天子神圣功状著明

中山之谤虽滋而东山之劳未泯不然岂不殆

哉古之人嗛一饭之德感一言之知必将杀身

以自明刎颈以相报以余之不肖当吾师出镇

之日不能褁粮荷殳从幽并健儿与奴酋接踵

而死⿰面⾒ -- 䩄然甘寝饱啖晏晏居息自屏于菰烟芦

雪之闲读紫冶之诗观其涉波涛冒锋刃其将

父之急而报国之殷也能不愧哉军旅之事呼

吸万变非亲在行闲者不能𭰹知老臣持重又

嫌于自伐以掩朝廷故奏报往往不能尽什之

二三紫冶作过庭引叙四城匡复之详伐交用

闲老谋壮事仿佛可以想见昔范文正之长子从

其父于师中与将士卧起备知其勇怯情伪文

正以此能得将士心繇今视之古今人岂相远

哉余序紫冶诗以谓吾师父子之闲有关于军

国之故忠孝之谊世之采风者可以考见焉而

因及余之所愧者使后之人亦或俯仰一叹幸

吾师之有子而惜其无徒也崇祯甲戌九月序

  孙幼度诗序

戊寅之春余病卧请室同絷者闻边遽惊而相

告余方手一编诗吟咀不辍挟䇲而应之曰以

此占之奴必不为害告者不怿而去居无何边

吏以乞款入告举朝有喜色告者复问子所诵

何人诗诗何以能占虏耶余展卷而应之曰此

吾师高阳公之少子名铈字幼度之诗也吾师

为方叔元老身系天下安危诸公子皆奇伟雄

骏属櫜鞬握铅椠以从公于行闲作为歌诗往

往风发泉涌流传人闲而幼度其后出者也幼

度之诗有光熊熊然有气灏灏然一以为号鲸

鸣鼍一以为风樯阵马杂述感事之作忧军国

思朋友忠厚𢡚怛憔悴宛笃非犹夫衰世之音

蝇声蚓窍魈吟而鬼哭者也今夫吾师者国家

之元气也浑沦盘礴地负海涵其馀气演迤不

尽而后有幼度兄弟而后有幼度兄弟之诗征

国家之元气于吾师征吾师之元气于幼度之

诗传有之𭰹山大泽实生龙蛇幼度之诗殆亦

国家之馀气也纯门之役师旷骤歌北风而知

楚之不竞于晋斯可以觇国已矣而又何疑焉

告者曰子之言则善矣古者师能审音子非师

而效师之歌风也何居嗟夫余固世之僇人也

幽囚困踣慬而不死余虽有目无以异于师之

瞽也郑之师慧过宋朝而私焉曰必无人焉余

之来也归死于司败不敢造朝未知有人焉与

否羽书旁午病卧请室无巳而以歌风占敌自

附于子野子犹以有目靳我不亦过乎告者怃

然而退遂次其语以序幼度之诗

  孙靖自文

往在史馆与莆田曾霱云共论馆阁之文霱云

曰当今不得不推高阳为第一其文熊熊浑浑

元气磅礴非章句雕缋之徒可几及也余以为

知言今年夏楚惟之子靖自邮致其文辞就正

于余余观其气象宏博脉理沉厚高华骏朗称

其为吾师之孙楚惟之子而益叹霱云之言为

有征也吾师之文其大者为高文典册筹边断

国固已著竹帛而垂夷夏其小者则残膏剩馥

犹足以衣被海内沾丏作者此天地之元气浑

沦磅礴非有使之然者也锺水丰物源𭰹流长

一发而得楚惟兄弟再发而得靖自黄河之流

千里一曲不观于昆仑天柱岂知其委输分逝

之故哉韩子叙北平王之三世称王犹高山𭰹

林巨谷龙虎变化不测而其孙则瑶环瑜珥兰

茁其芽称其家儿夫繇龙虎变化以至于瑶瑜

兰茁家门之盛固足称道而元气则已薄矣今

靖自与其群从森秀玉立而其文词瑰玮奇伟

龙虎变化杰魁之气郁然不少衰落则不独吾

师一家之元气而国家昭融敦厚之福培养于

百世者未有艾也余故喜而书之

  杨澹孺诗稿序

应山杨淸澹孺与其弟涟文孺并以才名鹊起

涢汉闲文孺登甲第历官宪府而澹孺以老明

经为博士弟子师少陵不云乎诸公衮衮登台

省广文先生官独冷一旦于澹孺兄弟闲见之

澹孺夷然不屑也入学鼓箧褒衣博带与学者

谭先王讲道德以其闲携军持奚囊探奇问胜

啸歌赋诗用自娱说而巳澹孺与其弟更衣并

食责备行义以古人相期许文孺为海虞令澹

孺割城南数顷以遗文孺曰吾不忍廉吏妻子

不得宿饱也读其诗和平𥳑淡时时有劳人志

士节廉用壮之思斯可以知澹孺已矣往文孺

在省垣余方里居文孺梦要余登高赋诗有柳

风来太液梧月映华淸之句诒书告余曰天涯

兄弟梦寐相感不令乐天微之独擅千古今澹

孺之诗成而余为之序文孺居太微淸严之署

发而读之池塘春草之梦又当与柳风梧月并

为美谭他日余三人执手论诗恝阔谈宴又安

知不仍在梦中乎当相与酌酒一笑耳天启三

年十一月

  陶不退阆园集序

余少读李卓吾之书意其所与游者必皆聪明

辨博恢奇卓诡之士已而识新安方时化汪本

钶于长安皆卓吾高足弟子授以九正易因者

也时化一老明经斤斤为文法吏褒衣大带应

对舒缓本钶朴遫腐儒偶坐植立如土木偶是

二人者与之游处求其为卓吾之徒而不可得

也公安袁小修曰卓吾之平生恶浮华喜平实

士之矜虚名炫小智游光扬声者见则唾弃之

不与接席而坐观其所与则卓吾可知也余闻

小修言复与二人者游乃知为卓吾之徒久之

如见卓吾之声音肖貌焉同年生姚安陶珽字

不退少有志于问学游卓吾之门而有得焉者

也不退之为人恂恂已尔穆穆已尔与之语泛

滥于物情吏事刺刺不少休未尝以问学自表

异余与不退游甚狎始知卓吾之所与皆方汪

也如小修之云不退既没其弟仲璞以阆园集

求叙不退之诗文缘情而摅词据事而立论未

尝标门墙设坛宇名为某氏之学也为吏言吏

居鄕言鄕如父老之谈农桑如家人之问耕织

未尝騈枝俪叶致饰于语言文字之闲也其言

曰诗则香山文则眉山似矣试就其诗文求所

谓香山眉山者何有哉读阆园集者曰此陶不

退之诗文也其斯以为卓吾之徒已矣卓吾守

姚安淸净恬淡有汲长孺之风不退居官似之

卓吾晚年愤世兀傲自放而不退规言矩行老

而弥谨此则不退之善学卓吾者也

  陶仲璞遁园集序

姚安陶仲璞为吾同年兄稚圭之弟兄弟俱以

才名奋起天末稚圭成进士𫾻历中外官至监

司而仲璞以乙科官南工部出守宝庆得罪于

藩府挂冠以归其治行廉辨淸真亦略相似余

既为稚圭序阆园集矣仲璞复以遁园集示余

求一言之弁余不知文安能序仲璞之文亦知

其为陶氏兄弟之文而巳矣万历之季海内皆

诋訾王李以乐天子瞻为宗其说唱于公安袁

氏而袁氏中郞小修皆李卓吾之徒其指实自

卓吾发之稚圭与小修俱龙湖高足弟子而仲

璞少受学于稚圭其师友渊源如此故其诗文

之大指可得而考也夫诗至于香山文至于眉

山天下之能事尽矣袁氏之学未能尽香山眉

山而其抉擿芜秽开涤海内之心眼则功于斯

文为大仲璞之集称心而言指事而论无薄喉

棘手之艰无东涂西抹之饰则亦袁氏之遗风

可以祖香山而宗眉山不坠落今世词章道学

窟穴中也稚圭文多应世酬物之语而仲璞多

谭学问逗露旴江泰州宗指顾犹沾沾于三峰

人裸国而解衣其亦有随缘牵劝之思乎龙湖

一瓣香具在安得促席从仲璞而问之

  刘大将军诗集序

曹南刘大将军束发从戎大小数百战所至克

捷 天子拊髀嘉叹依倚为干城腹心羯奴蚁

贼惮其威名所谓闻弓声为霹雳见走马为电

闪而将军顾自憙为歌诗据鞍倚马笔腾墨飞

投壸雅歌分题刻烛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

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夫诗有声焉有律焉气

莫盛于声法莫细于律皆与军旅之事相通者

也传曰甲兵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战勇气

也一鼓作气古之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听磬

声则思封疆之臣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五声之中思武臣者居其三焉师旷歌南北之

风知楚之多死声与夫淸啸而却胡吹篪而退

虏皆此物也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握奇之法

四正四奇馀奇为握奇善用兵者以正合以奇

胜皆律也故曰好以暇好以众整今将军之诗

声盛矣律备矣骤而歌之若风雨之猝至若炮

火之横飞若巨鹿昆阳之战士卒震恐而虎豹

戄栗也徐而按之击刁斗明歩伐前偏后伍鼓

进金退森然而不乱井然而可纪也俄而喑哑

叱咤免胄叫呼俄而缓带轻裘雍颂燕笑此将

军之诗法也即其兵法也古今之论将者莫先

于赵衰之论郤縠以为说礼乐而惇诗书而中

山王奉 高帝观书有益之谕所至亲礼儒士

囊书自随将军之为诗岂徒寻行俪句追配昔

人竞病之章而巳以诗书为义府以忠孝为学

簏灭奴荡寇精白一心以报 天子磨厓之铭

鼓吹之曲䑛墨吮笔于飮头喋血之馀庶可以

解赋诗退虏之诮乎诗有之武夫洸洸告成于

王余将效王氏之续诗嗣江汉之什焉将军勉

之哉崇祯壬午七月序


牧斋初学集卷第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