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子
作者:佚名
《燕丹子》三卷,《永乐大典》本。不著撰人名氏。所载皆燕太子丹事。《汉志》法家有《燕十事》十篇,注曰不知作者;杂家有《荆轲论》五篇,注曰司马相如等论荆轲事;无《燕丹子》之名。至《隋书‧经籍志》始着录于小说家。唐李善注《文选》,始援引其文。是其书在唐以前。又《史记‧刺客列传》︰“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其文见此书中。而裴骃《集解》不引此书。司马贞《索隐》曰《风俗通》及《论衡》皆有此说,仍云厩门木乌生肉足也,亦不引此书。注家所书,以在前者为据,知此书在应劭、王充后矣。《史记正义》引田光论夏扶、宋意、秦舞阳事,又引秦王乞听琴事,均作《燕太子》。《索隐》引进金丸、脍马肝等事,亦作《燕太子》。殆传写异文欤?《宋志》尚著于录,至明遂佚。故马骕作《绎史》,称《鲁连子》、《燕丹子》之类,或真或伪,今皆亡。其所辑秦事,引《燕丹子》凡十条,大抵本之《文选注》、《太平御览》诸书,字句亦颇多舛异。今检《永乐大典》载有全本,盖明初尚存。然其文实割裂诸书燕丹、荆轲事杂缀而成。其可信者已见《史记》,其他多鄙诞不可信,殊无足采。谨仰遵圣训,附存其目。《隋志》作一卷,《唐志》、《宋志》及《文献通考》并作三卷。《永乐大典》所载并为一卷,而实作三篇。故今仍以三卷着录焉。

    燕丹子三卷,世无传本。余初入词馆,纪大宗伯昀以此相授,云录自《永乐大典》。核之《史记索引》、《唐宋人类书》所载,其词略同,审非伪本,当由六国游士,哀太子之志综其事迹,加之缘饰,故有仰天叹、果鸟白头、马生角、秦王乞听声而死之语,实不近情史,迁为文削之甚当。然是先秦古书,娴于辞令,其学枉纵横、小说两家之间,较之子华、尹文蹈袭旧文三符、阴符滥觞伪作,又不侔矣。此书本有刘向叙录,一见史记注裴骃引刘向别录云“督亢,膏腴之地”,一见索隐引刘向云“丹,燕王熹之太子”,不知佚于何时,文字亦有伪舛,应据各书所引订正。

    宋人《枫窗小录》载有小序,无所发明,今亦附后。家从子凤卿郎中好古博涉,因章孝廉,宗源采获亡佚诸子传注,手为编次增补,刊而行之,命曰《逸子书》,予以此本刻入为之冠首云。阳湖孙明衍撰。

    卷上

    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曰令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过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深怨于秦,求欲复之。奉养勇士,无所不至。丹与其傅曲武书,曰:“丹不肖,生于僻陋之国,长于不毛之地,未尝得睹君子雅训、达人之道也。然鄙意欲有所陈,幸傅垂览之。丹闻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于世也;贞女所羞,羞见劫以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斯岂乐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天常,虎狼其行,遇丹无礼,为诸侯最。丹每念之,痛入骨髓。计燕国之众不能敌之,旷年相守,力固不足。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内之英雄,破国空藏,以奉养之,重币甘辞以市于秦。秦贪我赂,而信我辞,则一剑之任,可当百万之师;须臾之间,可解丹万世之耻。若其不然,令丹生无面目于天下,死怀恨于九泉。必令诸侯无以为叹,易水之北,未知谁有。此盖亦子大夫之耻也。谨遣书,愿熟思之。”曲武报书曰:“臣闻快于意者亏于行,甘于心者伤于性。今太子欲灭悁悁之耻,除久久之恨,此实臣所当麋躯碎首而不避也。私以为智者不冀侥幸以要功,明者不茍从志以顺心。事必成然后举,身必安而后行。故发无失举之尤,动无蹉跌之愧也。太子贵匹夫之勇,信一剑之任,而欲望功,臣以为疏。臣愿合从于楚,并势于赵,连衡于韩、魏,然后图秦,秦可破也。且韩、魏与秦,外亲内疏。若有倡兵,楚乃来应,韩、魏必从,其势可见。今臣计从,太子之耻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虑之。”太子得书,不说,召曲武而问之。武曰:“臣以为太子行臣言,则易水之北,永无秦忧,四邻诸侯必有求我者矣。”太子曰:“此引日缦缦,心不能须也!”曲武曰:“臣为太子计熟矣。夫有秦,疾不如徐,走不如坐。今合楚、赵,并韩、魏,虽引岁月,其事必成。臣以为良。”太子睡卧不听。曲武曰:“臣不能为太子计。臣所知田光,其人深中有谋。愿令见太子。”太子曰:“敬诺!”


    卷中

    田光见太子,太子侧阶而迎,迎而再拜。坐定,太子丹曰:“傅不以蛮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来降弊邑。今燕国僻在北陲,比于蛮域,而先生不羞之。丹得侍左右,睹见玉颜,斯乃上世神灵保祐燕国,令先生设降辱焉。”田光曰:“结发立身,以至于今,徒慕太子之高行,美太子之令名耳。太子将何以教之﹖”太子膝行而前,涕泪横流曰:“丹尝质于秦,秦遇丹无礼,日夜焦心,思欲复之。论众则秦多,计强则燕弱。欲曰合从,心复不能。常食不识位,寝不安席。纵令燕秦同日而亡,则为死灰复燃,白骨更生。愿先生图之。”田光曰:“此国事也,请得思之。”于是舍光上馆。太子三时进食,存问不绝,如是三月。太子怪其无说,就光辟左右,问曰:“先生既垂哀恤,许惠嘉谋。侧身倾听,三月于斯,先生岂有意欤﹖”田光曰:“微太子言,固将竭之。臣闻骐骥之少,力轻千里,及其罢朽,不能取道。太子闻臣时已老矣。欲为太子良谋,则太子不能;欲奋筋力,则臣不能。然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为人博闻强记,体烈骨壮,不拘小节,欲立大功。尝家于卫,脱贤大夫之急十有馀人,其馀庸庸不可称。太子欲图事,非此人莫可。”太子下席再拜曰:“若因先生之灵,得交于荆君,则燕国社稷长为不灭。唯先生成之。”田光遂行。太子自送,执光手曰:“此国事,愿勿泄之!”光笑曰:“诺。”遂见荆轲,曰“光不自度不肖,达足下于太子。夫燕太子,真天下之士也,倾心于足下,愿足下勿疑焉。”荆轲曰:“有鄙志,常谓心向意投身不顾,情有异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于太子,敬诺不违。”田光谓荆轲曰:“盖闻士不为人所疑。太子送光之时,言此国事,愿勿泄,此疑光也。是疑而生于世,光所羞也。”向轲吞舌而死。轲遂之燕。


    卷下

    荆轲之燕,太子自御,虚左,轲援绥不让。至,坐定,宾客满坐,轲言曰:“田光褒扬太子仁爱之风,说太子不世之器,高行厉天,美声盈耳。轲出卫都,望燕路,历险不以为勤,望远不以为遐。今太子礼之以旧故之恩,接之以新人之敬,所以不复让者,士信于知己也。”太子曰:“田先生今无恙乎﹖”轲曰:“光临送轲之时,言太子戒以国事,耻以丈夫而不见信,向轲吞舌而死矣。”太子惊愕失色,歔欷饮泪曰:“丹所以戒先生,岂疑先生哉。今先生自杀,亦令丹自弃于世矣!”茫然良久,不怡民氏日太子置酒请轲,酒酣,太子起为寿。夏扶前曰:“闻士无乡曲之誉,则未可与论行;马无服舆之伎,则未可与决良。今荆君远至,将何以教太子﹖”欲微感之。轲曰:“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乡曲;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于服舆。昔吕望当屠钓之时,天下之贱丈夫也;其遇文王,则为周师。骐骥之在盐车,驽之下也;及遇伯乐,则有千里之功。如此在乡曲而后发善,服舆而后别良哉!”夏扶问荆轲:“何以教太子﹖”轲曰:“将令燕继召公之迹,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于君何如也﹖”坐皆称善。竟酒,无能屈。太子甚喜,自以得轲,永无秦忧。后日与轲之东宫,临池而观。轲拾瓦投龟,太子令人奉盘金。轲用抵,抵尽复进。轲曰:“非为太子爱金也,但臂痛耳。”后复共乘千里马。轲曰:“闻千里马肝美。”太子即杀马进肝。暨樊将军得罪于秦,秦求之急,乃来归太子。太子为置酒华阳之台。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曰:“好手琴者!”太子即进之。轲曰:“但爱其手耳。”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盘奉之。太子常与轲同案而食,同床而寝。后日,轲从容曰:“轲侍太子,三年于斯矣,而太子遇轲甚厚,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凡庸人当之,犹尚乐出尺寸之长,当犬马之用。今轲常侍君子之侧,闻烈士之节,死有重于太山,有轻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太子敛袂,正色而言曰:“丹尝游秦,秦遇丹不道,丹耻与之俱生。今荆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国。今丹以社稷干长者,不知所谓。”轲曰:“今天下强国莫强于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诸侯,诸侯未肯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国之众而当之,犹使羊将狼,使狼追虎耳。”太子曰:“丹之忧计久,不知安出﹖”轲曰:“樊於期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又督亢之地,秦所贪也。今得樊於期首、督亢地图,则事可成也。”太子曰:“若事可成,举燕国而献之,丹甘心焉。樊将军以穷归我,而丹卖之,心不忍也。”轲默然不应。居五月,太子恐轲悔,见轲曰:“今秦已破赵国,兵临燕,事已迫急。虽欲足下计,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阳,何如﹖”轲怒曰:“何太子所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轲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于是轲潜见樊於期曰:“闻将军得罪于秦,父母妻子皆见焚烧,求将军邑万户、金千斤。轲为将军痛之。今有一言,除将军之辱,解燕国之耻,将军岂有意乎﹖”于期曰:“常念之,日夜饮泪,不知所出。荆君幸教,愿闻命矣!”轲曰:“今愿得将军之首,与燕督亢地图进之,秦王必喜。喜必见轲,轲因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数以负燕之罪,责以将军之仇。而燕国见陵雪,将军积忿之怒除矣。”于期起,扼腕执刀曰:“是于期日夜所欲,而今闻命矣!”于是自刭,头坠背后,两目不瞑。太子闻之,自驾驰往,伏于期尸而哭,悲不自胜。良久,无奈何,遂函盛于期首与燕督亢地图以献秦,武阳为副。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壮声则发怒冲冠,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二子行过,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二子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武阳欲击,轲止之。西入秦,至咸阳,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与督亢地图,愿为北蕃臣妾。”秦王喜。百官陪位,陛戟数百,见燕使者。轲奉于期首,武阳奉地图。钟鼓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两足不能相过,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轲顾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见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毕事于前。”秦王曰:“轲起,督亢图进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出。轲左手把秦王袖,右手揕其胸,数之曰:“足下负燕日久,贪暴海内,不知厌足。于期无罪而夷其族。轲将海内报仇。今燕王母病,与轲促期,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日之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轲不解音。秦王从琴声负剑拔之,于是奋袖超屏风而走,轲拔匕首擿之,决秦王,刃入铜柱,火出。秦王还断轲两手。轲因倚柱而笑,箕踞而骂,曰:“吾坐轻易,为竖子所欺。燕国之不报,我事之不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