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钵
作者:夏目漱石
译者:谢六逸
本作品收录于《近代日本小品文选

    睁开眼睛,昨夜抱着睡的怀炉,在腹上已经变冷了。透过玻璃门,眺望屋外,沉重的天空,宽阔约有三尺,看去像铅一样。胃痛似乎好了,毅然地从床上起来,是预想以外的寒冷,窗子之下,昨天的雪,依然是那样。

    浴室里结了冰的原故,莹然地发光,水管凝固着,水栓不灵动了。隔了一会,我行完了冷水摩擦,刚把红茶注在茶碗里,满两岁的男孩子照常的哭起来了。这孩子在前天哭了一天,昨天也继续哭着的。问妻是为的甚么,据说,并没有什么,只是因为寒冷。真是无可奈何。果然,哭的声音是迟钝的,不是痛也不是苦恼的样子。可是既然那样哭着,总有不适的地方吧。问了之后,结局说这里不适。有时觉得有些可厌,想大声叱骂的事也有,可是想到叱骂了,是过于幼小,也就忍住了。前天昨天都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吗,从早上起我就不舒适。因为胃不好,这一晌注定了的不吃早饭,就拿着茶碗,到书斋里去了。

    将手在火钵上烘着,稍稍和暖,孩子在对面那边,又在哭了。这时掌里发出了热气,暖起来了,只是从背脊到肩上觉得酷寒,尤其是脚尖像冷断了的痛着,没有法想,只有缩着不动。只要一动手,无论那里,都触着冷的地方,好像触了剌一般的反应到神经。甚至连回转头颈,颈项触着了衣服的领,也感觉冷滑得难堪,自己从四方受了寒冷的压迫,在十铺席子大小书斋的正中,缩做一团。这间书斋是没有铺席的地板间。在可以放椅子的地方,铺了绒毯,我想像它如普通的铺有席子一样的坐着。地板上铺着的东西是狭小的,四角还留下二尺,滑然的地板露了出来,光油油的。我凝然的眺望着地板,瑟缩着,男孩子还在哭泣,总没有做工作的勇气。

    这时妻子走进来借我的表去看,说,又在下雪了。我一看,虽然细小,却不知从何时,已在降落了。从没有风的混浊的空中,静然地,徐缓而冷刻的,落下来。

    “喂,去年孩子生病,烧了火炉,炭钱要多少呢?”

    “那时候月底付出二十八块钱。”

    我听了妻子的回答,便把火炉的事断了念头。屋内用的火炉,是弃在后面的藏物间里的。

    “喂,不能使小孩安静一点吗?”

    妻子现出了没有办法的脸色了。于是,说:

    阿政君的肚痛,好像很苦痛的,就是大夫也好,去请他来诊视好吗?”

    阿政君睡了两三天,这事是知道的,却没有想到这样的病重。“快点去请医生来才好,”由我这样催促似地说起,妻就答,“就去请了来。”她拿着表走了出去,关闭纸门的时候,说,这屋里真的冷。

    我再没有瑟缩着工作的心意了。说句实话,工作原是很多。我的稿子,是不可不写好足登载一次的,还有,被一位索昧生平的靑年所托,替他阅看两三篇短篇小说的义务,又有把某人的著作,添上一封信,介绍到某杂志的约。这二三月来,应该读而没有读的书藉,在桌子的横当堆积着。这一周间,刚想要做工作,可是向桌子坐下,就有人来了。于是就花费在谈论什么的上面,加之还有胃痛。就这一点说来,今天总算是幸福的了。可是,无论怎样,天气寒冷,轻易把手离开火钵,是不能够的。

    既而有人在门外停着了车子,女仆来说,长泽君来了。我依然缩身在火钵之旁,眼睛向上,仰视着走进来的长泽,我说,冷得不能动了。长泽从怀中取出了信,“这十五日是旧历的新正,务请通融。”读了这样的信,又是金钱的商量。长泽在十二时过回去了,然而仍然寒冷得无可奈何。我想不如到浴堂去,使精神增加的好,便提着手巾,刚走到门口,又撞着说“惊动了”的吉田,请进客室坐下,听了各样的他的身上的话,吉田簌簌地流泪哭起来了。这时后面的房间里,像是医生来了吧,骚骚然的。吉田一会儿就回去了,孩子又哭了。我终于到浴堂去。

    从浴汤中出来,才觉得暖和,欣然地回转家来,走进书斋,点了洋灯,放下窗帘,把火钵里的新的炭节拨旺,自己便颓然地坐在垫子上面,妻从里面走进,说,冷吧,端着面汤来给我了。我问阿政君的病体怎样,据说,医生讲说不定要变为肓肠炎呢。我接了面汤在手里,答说,如果病体加重,还是送到病院去好些,妻说,这样的好,就走进吃饭间去了。

    妻走出之后,忽然静寂了,真真是一个降雪的夜晚。啼着的孩子,幸好是睡着了似的。我一面啜着热的面汤,倾耳听那盛燃着的炭节的毕剥的声音,红的火气,在围绕着的灰里,微微地摇动。微靑的火焰,时时从炭股里发出。我因为这火色,才觉得一日的暖味,于是漠然地看守着变了白色的灰的表面,约有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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