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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罃赵武论】(即五伯之议论)

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其义多于晋文,然桓公殁而齐乱,其后不能复伯。文公子孙世为盟主,二百馀年,与春秋相终始。其故何也?虽襄公、悼公之贤,齐所无有,然其所以保伯业而不失者,则有在也。伯者之盛,非能用兵以服诸侯之难,而能不用兵以服诸侯之为难耳。文公之后,前有知罃,后有赵武,皆能不用兵以服诸侯。此晋之所以不失伯也。

悼公与楚争郑,三合诸侯之师,其势足以举郑而却楚。晋之群臣中行偃、栾黡之徒欲一战以服楚者众矣。惟知罃为中军将,知用兵之难,胜负之不可必,三与楚遇,皆迁延稽故,不与之战,卒以敝楚而服郑。此则知罃不用兵之功也。

悼公死,平公立。平公非悼公比也,然能属任赵武。武尝与楚屈建合诸侯之大夫于宋,以求弭兵。赵武于此,有仁人之心二焉。方其未盟也,屈建衷甲将以袭武。武与叔向谋之,叔向曰:“以信召人,而以僭济之,人谁与之?安能害我?”武从其言。卒事,而楚不敢动。将盟,晋楚争先。叔向又曰:“诸侯归晋之德尔,非归其尸盟也。子务德,无争先。”武亦从而先之。

此二者,非仁人不能。何也,人将衷甲以袭我,我亦衷甲以待之,此势之所必至也。不幸不胜,无可言者。虽幸而胜,晋、楚之祸必自是始。晋为盟主,常先诸侯矣。晋未失诸侯,而楚求先之,若与之争,楚必不听,晋、楚之祸亦必自是始。然此二者,皆人情之所不能忍也。忍之近于弱,不忍近于强,而武能忍之。晋、楚不争,而诸侯赖之。故吾以为武有仁人之心二焉。凡晋之所以不失诸侯,而赵氏之所以卒兴于晋者,由此故也。《春秋》书宋之盟,实先晋而后楚,孔子亦许之欤!

【邓禹论】

邓禹初以兵入关,乘胜独克,关辅响震。是时赤眉方入长安,诸将豪杰,皆劝禹径乘其乱。禹曰:“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前无可仰之积,后无转馈之资。赤眉新拔长安,财富兵锐,未易当也。盗贼群居,无终日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非能坚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广人稀,饶谷多畜。吾且休兵北道,就粮养士,以观其变,乃可图也。”于是引兵北屯栒邑。光武闻之,敕禹以时进讨。禹固执前意,磐桓不进。明年赤眉西走扶风,禹乃入长安,谒祠高庙,收十一帝神主,然卒不能定关中,无功而归。

盖赤眉之乱,光武欲急攻之,禹欲缓取之。议者见禹之败,因以禹为失计。吾以为不然。赤眉方强,急之实难,缓之为得。逮其自败,西走扶风,而禹乘之,犹能还兵败禹,而况其未走也哉!如光武之计,盖不知赤眉方强,而禹兵力不足。若审知如此,听禹坚守北道,时出挠之,而使别将挟持其东,东西蹙之,磨以岁月,而赤眉成擒矣。

禹之败而西归也,与冯异相遇,要异共攻赤眉。异曰:“异与贼相遇,且数十日,虽屡获雄将,馀众尚多,可稍以恩信倾诱,难卒用兵破也。上今使诸将屯渑池,要其东,而异击其西,一举取之。此万全计也。”禹又不从而败。由此观之,禹本计不失,而帝不能用,禹亦迫于君命,不能自固耳。

【贾诩论】

曹公入荆州,降刘琮,欲顺江东下,以取孙氏。贾诩言于公曰:“公昔破袁氏,今收江南,威名远闻,兵势盛矣!若因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江东可以不劳众而定也。”公不用其计,以兵入吴境,遂败于赤壁。夫诩之所以说曹公,则李左车之所以说淮阴侯,使乘破赵之势,传檄以下燕者也。方是时,孙氏之据江东已三世矣。国险而民附,贤才为用,诸葛孔明以为可与为援而不可图。而曹公以刘琮待之,欲一举而下之,难哉!使公诚用诩言,端坐荆州,使辩士持尺书结好于吴。吴知公无并吞之心,虽未即降,而其不以干戈相向者可必也。方是时,刘玄德方以穷客借兵于吴。吴既修好于公,其势必不助刘,而玄德固可蹙矣。惜乎谋之不善,荆州既不能守,而孙、刘皆奋。孰谓曹公之智而不如淮阴侯哉!

其后公既降张鲁,下汉中,刘晔劝公乘胜取蜀,曰:“刘备,人杰也,有度而迟,得蜀日浅,蜀人未附也。今举汉中,蜀人震骇,因其震而压之,无不克也。若稍缓之,诸葛亮善治国而为相,云长、翼德勇冠三军而为将,蜀人既定,冯险守要,不可犯也。”公不从而反,天下皆惜晔计之不用。夫玄德之贤,过于仲谋。贾诩欲以文告怀仲谋,而晔欲以虚声下玄德,其愚智盖以远矣。彼曹公不用晔计,岂非以诩言为戒也哉!

春秋之际,楚子重伐郑。晋栾武子救之,遇于绕角。楚师还,晋师遂侵蔡。楚人以申息之师救蔡。晋群帅皆欲战,智庄子、范文子、韩献子谓武子曰:“吾来救郑,楚师不战,吾遂至于此,既迁戮矣。戮而不已,又怒楚师,战必不克,虽克不令,若不能克,为辱已甚,不如还也。”遂全师而归。夫兵久于外,狃于一胜而轻与敌遇,我怠彼奋,败常十九。古之习于兵者,盖知之矣。

【羊祜论】

善为国者,必度其君可与共患难、可与同安乐而后者为,故功成而无后忧。

晋厉公与楚共王争郑,晋人知楚有可乘之隙,栾武子为政,欲出兵击之,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范文子不欲,请释楚以为外惧。武子不能用。夫文子非苟自安者也。厉公侈而多嬖宠,诸大夫富则凌上,国有大功,则君臣不相安,乱之所自生也。既谋之不从,出而遇楚,犹欲避楚而归,既胜反国,曰:“乱将作矣,吾不可以俟。”使其祝宗祈死。逾年而厉公杀三郤,立胥童。栾书杀胥童,弑厉公。文子虽死而免于大难,子孙与晋国相终始。

范蠡事越王勾践,反自会稽,扶人民,厉甲兵,七年而杀吴王夫差。归未及国,知越王之难与同安乐也,扁舟去之,卒免文种之戮。若二子者,可谓有先见之明矣。范文子至于自杀,范蠡至于逃亡而不顾,何则?所全者大也。

晋武帝既受魏禅,中原富强,群臣用命。吴孙皓以淫虐失众,有亡国之衅。晋人习于长江之险,以为未可取也。羊祜为襄阳守,知其不能久,陈可取之计,武帝纳之。祜又进王浚、杜预,以成灭吴之功,后世皆称其贤。

吾尝论祜巧于策吴,而拙于谋晋。何以言之?武帝之为人,好善而不择人,苟安而无远虑,虽贤人满朝,而贾充、荀勖之流以为腹心,使吴尚在,相持而不敢肆,虽为贤君可也。吴亡之后,荒于女色,蔽于庸子,疏贤臣,近小人,去武备,崇藩国,所以兆亡国之祸者,不可胜数,此则灭吴之所从致也。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国常亡。故人常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祜不虑此,而锐于灭吴,其不若范文子远矣。

或曰:“吴灭而晋乱,此天命,非人事也,而羊祜何罪焉?”吾应之曰:为国当论人事,使祜不为灭吴之计,孙皓穷凶而死,吴更立君,则长江未可越也。吴既不亡,则晋之君臣,厉精不懈。是吴不灭,而晋不乱也。不犹愈于吴灭而晋乱乎?祜之将死也,武帝欲使卧护诸将,祜曰:“灭吴不须臣自行,但吴平之后,当劳圣虑耳。”推祜此言,盖亦忧在平吴矣。忧在平吴而勇于灭吴,其不若范文子远矣。

【王衍论】

圣人之气以御物者三,道一也,礼二也,刑三也。《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与刑,皆器也。孔子生于周末,内与门弟子言,外与诸侯大夫言,言及于道者盖寡也。非不能言,谓道之不可以轻授人也。盖尝言之矣。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夫道以无为体,而入于群有,在仁而非仁,在义而非义,在智而非智。惟其非形器也,故目不可以视而见,耳不可以听而知。惟君子得之于心,以之御物,应变无方,而不失其政,则所谓时中也。小人不知,而窃其名,与物相遇,辄捐理而徇欲,则所谓无忌惮也。故孔子不以道语人,其所以语人者必以礼。礼者,器也。而孔子必以教人,非吝之也。盖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由礼以达其道,而小人由礼以达其器。由礼以达道,则自得而不眩;由礼以达器,则有守而不狂,此孔子之所以寡言道而言礼也。若其下者视之,以礼而不格,然后待之以刑辟。三者具,而圣人之所以御物者尽矣。

三代已远,汉之儒者,虽不闻道,而犹能守礼,故在朝廷则危言,在乡党则危行,皆不失其正。至魏武始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始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相乘不已,而虚无放荡之论盈于朝野。何晏、邓飏导其源,阮籍父子涨其流,而王衍兄弟卒以乱天下。要其终皆以济邪佞,成淫欲,恶礼法之绳其奸也。故蔑弃礼法,而以道自命。天下小人便之,君臣奢纵于上,男女淫佚于下,风俗大坏,至于中原为墟而不悟。王导、谢安,江东之贤臣也。王导无礼于成帝而不知惧,谢安作乐于期丧而不受教,则废礼慕道之俗然矣。

东晋以来,天下学者,分而为南北。南方简约,得其精华;北方深芜,穷其枝叶。至唐始以义疏通南北之异,虽未闻圣人之大道,而形器之说备矣。上自郊庙朝廷之仪,下至冠婚丧祭之法,何所不取于此?然以其不言道也,故学者小之,于是舍之而求道,冥冥而不可得也,则至于礼乐度数之间,字书形声之际,无不指以为道之极。然反而察其所以施于世者,内则谗谀以求进,外则聚敛以求售,废端良,聚苟合,杜忠言之门,辟邪说之路,而皆以诗书文饰其伪,要之与王衍无异。呜呼,世无孔、孟,使杨、墨塞路而莫之辟,吾则罪人尔矣!

【王导论】

西晋之士,借通达以济淫欲,风俗既败,夷狄乘之,遂丧中国。相随渡江,而此风不改,贤者知厌之矣,而不胜其众,俗乱于下,政弊于上,而莫能正也。东晋之不竞,由此故耳。

是时王导为相,达于为国之体,性本宽厚容众,众人安之。然生于衍、澄之间,不能免习俗之累,喜通而疾介,能弥缝一时之阙,而无百年长久之计也。更二大变,几至亡国。元帝之世,王敦拥兵上流,有无君之心。刘隗、刁协刚介狷浅,见信于帝,专以法绳公卿,而深疾王氏恣横。敦遂起兵,以诛君侧为词,兵再犯阙。幸而敦死。元、明既没,成帝幼弱,庾亮辅政,任法以裁物,复失人心。苏峻擅兵历阳,多纳亡命,专用威刑。亮知峻必为乱,以大司农召之,众人皆知不可,而亮不听,遂与祖约连兵内向,涂炭京邑。此二衅者,皆导之所不欲,而隗、亮不忍以速其变。以隗、亮为是耶,敦、峻之祸发不旋踵;以导为是耶,使人主终身含垢,何以为国?鲁自宣公,政在季氏,更三世至昭公,不能忍,将攻之,子家羁曰:“舍民数世,求以克事,不可必也。”公不从而出。隗、亮之败,则昭公之举也。

齐景公以贪暴失民,田氏以宽惠得众。公问于晏婴,求所以救之。婴曰:“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讠臽,大夫不收公利。”公叹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婴曰:“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晏子知之,而景公不能用,田氏遂代吕氏。盖大家世族为患于其国,当若心腹之疾,必与人命相持为一,攻之以毒药,劫之以针石,病若不去,命辄随尽,非良医贤臣,未易处也。

子产为郑,国小而逼,族大多宠。子产患之,有事伯石,赂以其邑。子太叔曰:“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太叔曰:“若四国何?”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既伯石惧而归邑,卒以予之,又使为卿,以次己位,郑乃少安。及其久而政成,大夫之忠俭者,从而予之,泰侈者因而毙之。逐丰卷,戮子晢,郑乃大治。

如导所为,知赂伯石以全其始矣,未知予忠俭,毙泰侈,以成其终也。以为贤于隗、亮则可,以论晏子、子产则远也。【狄仁杰论】

母后临朝,据人君之地而私其亲。有志之士,将欲正之,常患不克。汉吕后欲王诸吕,王陵以高帝旧约争之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背之不可。”言虽直,不见省。陵幸而不死,亦废不用。唐武后废庐陵王,立豫王。豫王虽在位,未尝省天下事。徐敬业为之起兵于外,裴炎争之于内,皆不旋踵为戮。何者,位尊权重,臣下所无奈何,势必至此也。

惠帝之亡也,陈平听张辟强计,封王诸吕,吕后安之。故平与周勃得执将相之柄,以伺其间。后复听陆贾,交欢周勃。将相之权不分,故周勃得入北军,左袒一呼,而吕氏以亡。豫王既立,武后革命称帝,追尊祖考,封王子弟,戕杀天下豪俊,志得气满,以为武氏有泰山之安矣。狄仁杰虽为宰相,而未尝一言。及后欲以三思为太子,访之大臣,仁杰乃曰:“臣观天人未厌唐德。顷匈奴犯边,陛下使三思募士,逾月不及千人。及使庐陵王,不旬浃得五万人。今欲立嗣,非庐陵不可。”后怒罢议。久之,复召问曰:“朕数梦双陆不胜,何也?”对曰:“双陆不胜,无子也。意者天以此儆陛下耶。文皇帝身蹈锋刃,百战以有天下,传之子孙。先帝寝疾,诏陛下监国。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馀年矣,又欲以三思为后,且母子与姑侄孰亲?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血食于太庙。三思立庙,无祔姑之礼。”后感悟,即日遣徐彦伯迎庐陵于房州而立之。

盖王陵、裴炎迎祸乱之锋,欲以一言折之,故不废则死。陈平、狄仁杰待其已衰而徐正之,故身与国俱全。惟吕后无子,亲止于侄,故没身而后变。武后有子,母子之爱,人情之所同,故老而自复。由此观之,陈、狄之所以成功者,皆以缓得之也。然庐陵既立,而张易之、昌宗未去。仁杰犹置之不问,复授之张柬之,俟其恶稔而后取。岂以祸乱之根生于母子之间?不如是,则必至于毁伤故耶!

老氏有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二公得之矣。

【姚崇论】

唐史官称姚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斯言固二人之所长也,然应变者要不失正而后可。孟子有言:“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唐玄宗豪俊之君也,而崇复以豪俊事之。方其君臣遇合,天下事迎刃而解,若无足为者。虽然,以水济水,后将有不可食者。

开元四年,天下大蝗,民祭且拜之,坐视食苗而不敢捕。崇奏遣御史为捕蝗使,分道杀蝗。群臣多不以为然,帝亦疑之,而崇行之愈力,蝗亦为息。捕蝗虽古之遗法,然遇灾而惧,修德以答天变,古之正道也。崇置之不言,而专以捕为事,已可疑矣。

既而,崇所亲吏赵诲以赇死,崇惧还政。时帝将幸东都,而太庙屋坏。宰相宋璟、苏颋皆言三年丧未终,不可巡幸,坏压之变,天戒也。请罢东巡,修德以答至谴。帝以问崇,崇曰:“此苻坚故殿也,山有朽壤而崩,木蠹而折,理无足怪,但坏与行会,非缘行而坏也。今关中无年,馈饷劳弊,出幸东都,所以为人,非为己也。百司已戒,供拟已具,请车驾即东,而迁神主太极殿,更作新庙,此大孝也。”帝用其言,崇由此复相。开元末,帝在东都,欲还长安,裴耀卿等皆言农人场圃未毕,须冬可还。李林甫独曰:“二都本东西宫耳,车驾往来,何用待时?假令妨农,独赦所过租赋可也。”帝大悦,即驾而西。崇建东幸之计,林甫献西还之议,其意同耳,孰谓崇独贤乎?

从崇之议,使人君上不畏天戒,中不敬宗庙,下不恤人言。三者皆忠臣之所讳,而崇居之不疑,何哉?其后崇、璟既没,玄宗愈老,愈轻蔑群臣。方任张九龄,而废太子瑛;用牛仙客,则听李林甫;方嬖杨国忠,而纵安禄山,则用辅璆琳,专以适己为悦。类崇有以启之也,故吾谓开元之治,虽出于崇,而天宝之乱,亦崇之所自致。此人臣之至戒也。

【牛李论】

唐自宪宗以来,士大夫党附牛、李,好恶不本于义,而从人以喜愠,虽一时公卿将相,未有杰然自立者也。牛党出于僧孺,李党出于德裕,二人虽党人之首,然其实则当世之伟人也。盖僧孺以德量高,而德裕以才气胜。德与才不同,虽古人鲜能兼之者,使二人各任其所长,而不为党,则唐末之贤相也。

僧孺相文宗,幽州杨志诚逐其将李载义,帝召问计策,僧孺曰:“是不足为朝廷忧也。范阳自安史后,不复系国家休戚。前日刘聪纳土,朝廷糜费且百万,终不能得斗粟尺布以实天府,俄复失之。今志诚犹向载义也。第付以节,使捍奚、契丹,彼且自力,不足以逆顺治也。”帝曰:“吾初不计此,公言是也。”因遣使慰抚之。及武宗世,陈行泰杀史元忠,张绛复杀行泰以求帅。德裕以为河朔命帅,失在太速,使奸臣得计,迁延久之,擢用张仲武,而绛自毙。僧孺以无事为安,而德裕以制胜为得。此固二人之所以异,较之德裕则优矣。

德裕节度剑南西川,吐蕃将悉怛谋以维州降。维州,西南要地也。是时方与吐蕃和亲,僧孺不可,曰:“吐蕃绵地万里,失一维州,不害其强。今方议和好,而自违之,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应变次之。彼若来责失信,赞普牧马蔚茹川,东袭汧、陇,不三日至咸阳,虽得百维州何益?”帝从之,使德裕反降者,吐蕃族诛之。德裕深以为恨,虽议者亦不直僧孺。然吐蕃自是不为边患,几终唐世,则僧孺之言非为私也。

帝方用李训、郑注,欲求奇功。一日,延英谓宰相:“公等亦有意于太平乎?何道致之?”僧孺曰:“臣待罪宰相,不能康济天下,然太平亦无象。今四夷不内侵,百姓安生业,私室无强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讟,虽未及全盛,亦足为治矣。更求太平,非臣所及也。”退谓诸宰相:“上责成如此,吾可久处此耶?”既罢未久,李训为甘露之事,几至亡国。帝初欲以训为谏官,德裕固争,言训小人,咎恶已著,决不可用。德裕亦以此罢去。二人所趣不同,及其临训、注事,所守若出于一人。吾以是知其皆伟人也。

然德裕代僧孺于淮南,诉其干没府钱四十万缗,质之非实。及在朱崖,作《穷愁志》,论周秦行纪,言僧孺有僭逆意,悻然小丈夫之心老而不衰也。始僧孺南迁于循,老而获归,二子蔚、丛,后皆为名卿。德裕没于朱崖,子孙无闻,后世深悲其穷,岂德不足而才有馀,固天之所不予耶?

【陆贽论】

昔吾先君博观古今议论,而以陆贽为贤。吾幼而读其书,其贤比汉贾谊,而详练过之。贽始以从官事唐德宗,老而为宰相,从之出奔而与之反国,弥缝其阙而济其危亡。比其老也,功业定矣,而卒毙于裴延龄之手,其故何也?孔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常其德,或承之羞。”贽以有常之德,而事德宗之无常,以巫医之明,而治无常之疾,是以承其羞耳。

帝即位之初,好名而贪功。河朔三叛,父子相袭三十年矣,帝将以天下之力胜之。田悦惊疑而起,朱滔、王武俊和之。帝使马燧、李抱真、李芃三将往迎其锋,胜负之势未决也。帝急于成功,复使李晟出禁卫之兵,李怀光举朔方之众,五将萃于魏郊。而淮西李希烈乘间而起,兵连祸结,常赋所不能赡。于是为之抽贯算间,假贷商贾,空内以事外,关中已乱,而帝不知也。贽曰:“今两河、淮西为祸乱之首者,犹四五凶人而已。臣料其间必有旁遭诖误、内畜危疑而计不能止者,未必皆处心积虑果于僭逆也,而况胁从之党乎?陛下若能招怀以礼,悔祸以诚,使来者必安,安者必久,人知获免,则谁愿复为恶者?纵有野心难驯,臣知从化者必过半矣。”帝犹意西师可以必克,忽其言不用。未几而泾原叛卒之变起,仓皇避寇,半年而归,帝亦老而厌兵矣。于是行一切之政,专以姑息涵养藩镇。凡节度使死,将佐之得士心者,皆就命留后。虽以篡夺请命者亦如之。宣武刘士宁,以暴慢失众。其将李万荣因其出畋,闭门逐之。帝将命以其位,贽曰:“如士宁之恶,万荣弃而违之可也,讨而逐之可也,惟伺隙而篡取其位则不可。何者?方镇之臣,事多专制,欲加之罪,谁无辞者?若使倾夺之徒辄得其处,则四方诸将无复安者矣。且万荣构乱之日,诸郡守将固非其同谋也,一城士众亦未必皆其党也。方成败逆顺之势,交战于中,其肯损躯与之同恶乎?今若选命贤将,降诏军中,奖万荣抚定之功,别加宠任,褒将士辑睦之义,例赐恩赏,使众知保安,则谁肯复助其乱?万荣纵欲跋扈,势亦无所至矣。”帝方苟安无事,竟亦不许。

由此观之,帝常持无常之心,故前勇而后怯;贽常持有常之心,故勇怯各得其当。然其君臣之间异同至此,虽欲上下相保,不可得矣。

会昌中,卢龙诸将,连害帅臣,最后张绛杀陈行泰。宰相李德裕以为河朔请帅,皆报下太速,故军得以安。若稍缓之,必且有变。既而,回鹘乌介可汗扰天德塞,军使张仲武请以本军击之。德裕问知仲武可用,言之武宗,举以为帅。张绛既为其下所杀,而仲武遂以功名终。德裕之谋,则贽之故智也。然帝之出也,以陈京、赵赞;而贽之逐也,以程异、裴延龄。其祸皆出于聚敛之臣。贽之贤,非不知也。

帝归自兴元,贽因事言曰:“齐桓公自莒入齐,伯业既成,而管仲以不忘在莒为戒。卫献公自齐还卫,诸大夫逆诸境者,执其手而与之言,逆于门者,颔之而已。戒心之易忘,而骄心之易生。齐、卫之君,陛下之蓍龟也。”贽言虽切,而帝终不改。吾以为使贽反国,而为鸱夷子皮浮舟而去,则其君臣之间,超然无后患,然后可以言智矣哉。

【郭崇韬论】

国无衅,而后可以伐人。冒衅以伐人,敌无衅则己受其灾,敌有衅则我与敌皆毙。楚灵王残民以逞,举思乱之民以伐吴。吴不可动,而弃疾攻之,若升虚邑,灵王遂死于外。齐湣王贪而好胜,知桀宋之可攻,而忘齐国之既病,燕师乘之,遂以失国。自古冒衅以攻人,其祸如此矣。

唐庄宗勇而善战,与梁人夹河相攻,十战九胜,涉河取郓,不十日而克梁,威震诸国。五代用兵,未有神速若此者也。然其克敌之后,幸一日之安,沉湎声色之虞,宦官、伶人交乱其政,府库之积罄于耳目之奉,民怨兵怒,国有土崩之势而不知也。一时功臣,皆武夫倔起,未有识安危之几者。惟枢密使郭崇韬,智勇兼人,知其不可,力言而不见听,求去而不见许,中外佞幸视之仄目。崇韬深病之矣。时方欲伐蜀,崇韬欲立大功,为自安之计,议以魏王继岌为元帅,而己为之副,将兵六万以出。兵不愈时,而克成都,降王衍,料敌制胜之功可谓盛矣。然崇韬知蜀之易与,而不知唐之已乱,挈其良将劲兵,西行数千里,虽立大功,而不免谗死于蜀。征蜀之兵未还,而赵在礼为乱河朔。明宗北征,遂与在礼皆反,帅兵南向,克汴入洛,遂无一人能御之者。向使西师不出,蜀虽未下,而京师有重兵,崇韬不死,河朔叛臣心有所畏,不敢妄动,则庄宗不亡。崇韬不死,祸福未可知也。嗟乎!崇韬冒衅以伐人,蹈齐湣之祸,而以为安,惜其有智而未始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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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滨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