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铁路中立问题
作者:梁启超 
1910年
本作品收录于《梁启超文集/卷25

    客冬美国大统领下教令于其国会,有“美国对于中国将开政治上之新纪元”一语。识时之士,固已刿心怵目而亟欲观其后效,果也未及一月,而有美政府提议满洲铁路中立案一事。其内容之大略则:(一)使俄国将东清铁路日本将南满洲铁路卖回中国。(二)中国赎回此两铁路之款,由英美法德日俄六国公同合资组织一“仙治洁特”以借给之。(三)满洲铁路归六国共同合资所组织之“仙治洁特”管理,只以供商业上之用,而不许以供军事上政治上之用。(四)英美两国将来所得之锦爱铁路敷设权,亦归入此“仙治洁特”共同管理。

    此议初出,环球耸动,各国报馆,莫不以此为世界一大问题揃笔以论其得失。及去腊之杪,日、俄两国,相继为反对之覆牒;英、法回答亦在模棱两可之间;其纯然赞成者,惟德国而已。中国答文如何,虽未能确知。要之此事关系最密切者,除中国外,厥惟日俄,而中国全立于被动之地位,举足左右,不足以为轻重。日俄既联合反抗,则美国之提议自将消灭于冥冥之中。此昙花一现之外交事件,殆几于云过天空矣。虽然,美国何故而忽然有此提议,其命意果安在?此提议若成,则其利害之及于中国者何如?今此提议虽不成,然其馀波之影响于中国者,又当何如?此我国人所亟当猛省,而未可遽以明日黄花置之者也。

    美国提议之意向,就其表面上言之,似出于义侠为我国援手。盖日、俄两国拥南满、东清两铁路,兼有沿路之警察权。我地方官之设施在在被其掣肘,名义上虽曰我国领土,而主权已丧失殆尽。就中南满铁路,对于日本输入货物,特廉其运费,又设法逃避关税,以致东三省市场成日本独占之势,使我国及他国不能为正当之竞争,而经济发达将无可望。美国当俄人与我争哈尔宾行政权问题时,振振有词,仗义执言;当日人与我解决悬案五件之时,诘问日政府以是否不悖于开放门户之主义(参观前号记事门宣统元年大事记)。而今兹复为此提议,欲助我国赎路,而使脱日俄两国之羁轭,其用意岂非可深感。虽然,美国之为吾谋,不如其自为谋之忠也。

    美国此次之提议,其动机全起于前驻札奉天总领事士德列氏。士德列之在奉天也,徐尚书世昌、唐侍郎绍怡适为督抚,方不堪日本之压逼,而思求助于他国。士德列本当代一枭雄,野心勃勃,乃利用此机,一面极力与我交欢,一面遄返纽约,运动其资本家,使注全力以经营中国。当唐侍郎历聘欧美时,中美同盟说喧传各国,实则士德列辈左右周旋其间,非尽子虚也。及项城放归,唐氏投闲,兹议暂辍;而士德列在美之运动不衰,卒能组织成一“仙治洁特”而自为之代表以来北京。当英、德议借款与粤汉、川汉两路时,此仙治洁特要求加入,未几复要求锦齐铁路之敷设权。现今北京外交场中,其活动力最强者无过士德列,而此次提议,实由彼主动。则其命意所在,盖可推耳。质言之则欲排去日俄两国之势力,而以美国势力入而代之也。夫以今日吾之在满洲,徒拥虚名,而事事仰鼻息于日俄,诚天下至不堪之局。虽然,夺诸日俄而畀诸美,则前虎后狼,抑何所择。夫使美人而曰,代中国赎还此路,即将此路之管理权归诸中国,则其利害比较犹有可言。今而曰归诸美人所发起之六国仙治洁特也,则吾诚不知中国之权利所以异于今日者果何在也?

    藉曰稍有利于今日也,然其害之相缘而起者,又将如何?第一新借之赎路公债,我国之力果能负担乎?据日本报纸所论,谓必欲使日本弃掷南满铁路,则索偿须在十万万两以上。今既作罢议,则此说固不成问题。然使列强联合强日本以所难,则日本要索重价,恐亦非列强之所能拒;而俄国所索,亦必与相埒,又无论矣。再合以锦爱借款,统计所需,总在二十万万两以上。我国现在外债十三万万两,我四万万人负担之,既已力竭声嘶,不审息肩于何时。今复两倍之,是直欲索我于枯鱼之肆耳。据《东清铁路条约》第十二条(此条约乃光绪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在北京画押者,当时系属密约未经公布,至今我国官书不载之),则该铁路八十年后归还中国,不索偿价;三十六年后,中国可以随时照价赎回。日本南满铁路,则由《日俄议和条约》继受此权,其条件亦与东清同一。夫条约效力之有无变迁,恒视实力之所以盾之者如何。况事隔数十年,沧桑当不知几度,吾岂谓恃一纸空文遂可以收已覆之水?虽然,苟其时而我国果能自振者,则操券以索,固尚有词矣。而此数十年中,可以免公债之负担。今如美国所提议,中国将来若欲收回此路权,仍须别向六国之仙治洁特议赎。而欲此两路每年收益能偿二十万万两公债之利息,已非易事,况于还本。是益永远断送满洲而已。第二受压制于六国与受压制于两国,其利害之差别何如?吾以为就满洲论满洲,则害等耳,无所差别。盖满洲久成破甑,虽有善者,末由补救。此如妇女业为强暴所污,则委身狡童与倚门卖笑等耳。而美国提议之所以可畏者,乃不在满洲一隅而在中国全境。盖中国今日所以能拥虚名延残喘者,非果有实力足以自存于诸大国之间也。诸国以连鸡不并栖之势,互相猜忌倾轧,而未能协以谋我,我乃仅得寄生以续顷刻之命。美国此次之提议,即欲列国一变前此之政策,而共同一致以制我死命也。若其能成,则各国之感情将缘此而渐趋融和,以后益谋所以分甘绝少而咕嘬我。以满洲为试验场而以次推及全国,则会同干涉财政乃至干涉种种内治之事,皆将实现。此实履霜坚冰,无可逃避者也。观于美国大统领教令之言,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矣。事至于此,则我国虽欲求如今日之满洲,又岂可复得耶?

    夫美国之提议,识者固自始已决其必无成也。何也?日俄必不肯从,末由威逼,一也。各国猜忌未泯,难以和衷,二也。今殆于收回成命矣。虽然,美之执政,固非全瞢于世界之大势,以公牒为儿戏者;且盎格鲁撒逊人种,以坚忍不拔之性闻天下,又决非一挫而即弃其所志者。其提议也,或自始料其不成,而故为之,以备要求他种权利,杜各国之容喙耶?抑将以此耸动天下之耳目,唤起其合同精神,以造成干涉中国内治之趋势耶?皆未可知。要之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之。苟我国政治现象,长如今日,吾恐谋于曹社者,正不徒西方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