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二十四 滹南集 巻二十五 巻二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滹南集巻二十五    金 王若虚 撰君事实辨
  汉髙祖谓吴王濞状有反相因拊其背云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岂汝邪应劭曰髙祖有聪略反相径可知至于东南有乱克期五十占者所知也斯言良是然谓其能知反相亦恐未必然盖因占者而意之耳列子所谓疑邻人之窃铁者也不然英彭陈豨之徒何为无所见耶
  李徳裕云汉髙祖嬖戚姬爱如意思其久安至于悲歌不乐岂不知除去吕后必无后祸实以惠帝暗弱不能自揽权纲其将相皆平生故人俱起丰沛非吕后刚强不能临制所以存之为社稷计也老苏小宋皆袭此论呜呼使吕后当杀虽为恵帝不得不杀如其不然亦何名而杀之后自布衣佐帝定天下有功而无罪奈何以戚氏如意故而遽置之死地哉妒忌妇人之常况吕氏之悍乎而且以妾逼妻以庶子而㡬易长嫡髙祖之过也若又杀后岂不益甚哉故寜隠忍而委之亦可谓能自克者矣或曰王诸吕而危刘氏非后之罪乎曰身后之变髙祖安知就使能知罪未发而逆诛之在他人犹不可而可施于妻子之间乎为论不求义理之安而惟诡异之贵古人本分之事而强以权术处之是故恶夫曲辨之士也
  髙祖闻韩王信欲与丐奴击汉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徒见其老弱及羸畜使者十馀辈来皆言易击上使刘敬复往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而今徒见羸胔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而不可击也上怒械系敬于广武既而果困于平城及得解斩先使十辈而封敬为侯议者曰是举也髙祖实専之盛气色期于必行敬之言利害明甚然不从而械系焉彼十使者非侫则愚其言可击何足深怪而皆杀之乎使幸而得志且复杀敬矣何髙祖惟知杀人而曽不罪已也
  髙祖使随何诱黥布去楚既至帝方倨洗召使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及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议者以为始折其气而终收其心此盖鼓舞英雄之术以予观之帐御之具素所处也若夫倨洗而见则平生常态殆与见郦生无异被其傲慢凌侮每毎如是人皆知之矣溺冠骑项靡所不至而頋独谓此为术乎使其诚出于是亦非驾驭之道吾方须人之力以济其意遣使说之使之背主而灭族及其至也乃迎辱之此何理也使布乘其悔怒不就舍而就去是又生一敌也岂为得计哉王者之于人接之以礼而待之以诚然后可以获其用髙祖惟其无礼而不诚此诸侯所以相踵而叛也而古今以为美谈何耶
  汉髙祖杯羮之语天地所不容项伯谓为天下者不顾家此姑以寛解羽意耳然世之议者㡬何不如是非惟不罪而或又为之理说呜呼天下之事有大于杀父者乎幸而羽从项伯之諌使羽当时遂杀之帝虽成功将何面目以立于人上哉
  汉髙祖初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家令说太公曰天亡二日土亡二王皇帝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太公因谓髙祖不可以我乱天下法上心善家令言于是下诏尊太公为太上皇荀恱曰虽天子必有尊也家令之言过矣史记索隐表出之予为广其说曰君臣之义非所施于家而父子之分无时而可变也所谓土亡二王者此自以国法论耳何与乎所生之亲咸丘䝉以瞽瞍朝为问孟子斥之以为齐东野人之语且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夫天下适足为养亲之具则人主之名岂得而压父哉舜既为天子而父瞽瞍自若瞽瞍未尝为太上皇而子舜自若然则君父并立于天下国自国家自家两不相渉本无窒碍尊号之有无初不足为轻重也若曰父以子贵子为天子而父为匹夫情所不安则可矣而谓父无尊号即为人臣而不当受人主之拜可乎家令唯知主不可以拜臣而不知子不可以臣父也晋刘宝云髙祖善家令者善其发悟己心因得尊崇父号非善其令父敬己未必然也彼诚欲发悟上心何不直以其意告之而云威重不行耶自鄙人所见止于如是耳其诏曰人之至尊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则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则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其言是矣至谓平暴乱安天下皆太公之教训则又非也使太公无教训之功遂不可尊崇乎盖帝于天理本明而家令蔽之故虽加尊崇而卒入于不善也末流至于后世遂専以家事为私动持义掩恩之说人主泰然享长上之朝觐唐时至有父母拜王妃舅姑拜公主之令而恬不知怪又其甚者故借亲属以明法而市不徇之名虽诛夷骨肉而不以为慊或反有徳色天理人道灭绝无馀曽禽兽之不若皆家令之遗意也
  髙祖以㧰釜之故怨其嫂及即位封诸亲属而嫂之子独不得太公以为言帝曰某非忘之也为其母不长者耳乃封其子信为羮颉侯君子曰汉祖小人也以一飰之故而蓄怨不忘以及其子太公有言犹以丑名加之羮颉是何称号哉殆不若不封之愈也而嫂不长者已尚得为长者乎
  髙祖疑张敖反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是吕氏犹知有人情亲属之义而帝直以冦盗视之由己之贪得无恩捐骨肉而不难故量人如此耳
  丁谓常言汉祖非英雄至目为田舍翁虽似太过亦颇快人近代诸儒以道学相髙尚论古人毫厘必计如汉祖者何足多道而每称其天资不可及张南轩直云使其知学则汤武之贤亦不难到愚之惑滋甚矣
  张安道题汉祖庙云纵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偶因世乱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此虽诗人一时之言实中其病方帝始亡赖时岂诚有取天下之计而可必其成功者乎顾乃对众矜炫以愧其父兄甚矣自欺而不知礼也
  汉祖之平生可考也委太公于俎匕而无营救意弃孝恵鲁元于道路而无顾藉心饰亡赖之非则夸示其兄懐㧰釡之隙则怒及其侄嬖宠如意而㡬使冢嫡废踞骂张敖而不以子婿畜韩信元勲本无异志而数施谲诈致畏逼而不终萧何素契足谅雅懐而未免猜嫌至械系而后已郑君以不忘故主而逐之季布雍齿以旧尝窘已而㡬杀之其行事如此而议者犹谓寛仁大度诚信使人吾不知其说也
  汉文帝却千里马而光武以之驾鼔车林少颖曰华歆掷金不若管寜挥锄而不顾以是为二帝之优劣陋哉斯言人主之道在于罢贡献绝贪求为天下后世法孝文之虑逺矣林氏乃以心术无碍律之果如此说则箕子之叹象箸召公之戒旅獒其私忧过计也邪且夫千里之骏而以驾鼓车亦非物理人情之正固不若却之为愈也
  汉武老且死意欲立昭帝而忧其子少母壮或至于乱也遂杀钩弋夫人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盖其违天理而拂人情耳顾乃矜语左右自以为明史臣又曰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皆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昭然逺见为后世计虑固非浅闻愚儒之所及慵夫曰汉武于是为不道矣杀一不辜而得天下君子不为无罪而杀人无时可也况以逆料未必然之事而杀其所亲乎彼诚以为治乱由人自当别有所处不然付之定数一女子何与焉母子天伦也立其子必杀其母是母乃子之贼而子乃母之累也其为戾不已甚乎钩弋之事借使行一时之权而曰凡生子者皆谴死然则后宫谁敢举子者匹夫之为其家虑犹君之为其国虑也使天下之人皆如武帝之用心杀人其可胜计而亲戚之间岂复有恩义哉故夫武帝之安其后者乃所以绝其后非惟不仁抑亦不智矣末流至于元魏之世遂以此为定制椒庭忧恐皆祈祝不愿生冢嫡有辄相劝为自安计读之令人惨然此固凶毒残酷之所为殆禽兽之所不忍而帝自为明史臣又从而赞誉之何其怪也叶永嘉曰汉武一生颠倒临终一节却事事做得是呜呼立昭帝托霍光是矣钩弋之诛安得为是髙祖晩年使周勃为太尉而属之以安刘氏顾孝恵暗弱而吕后强暴意亦忧其身后之变矣然卒不杀后而议者不以为过焉则亦其情有所不能安而理有不得不然者孰谓武帝此举可为法哉
  东坡曰汉武无道了不足观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黯为可取青奴材雅冝䑛痔正应踞厕见之苏子于是失言矣岂有天子见大将军而可踞厕者乎奴材在彼君臣之礼不容废也
  汲黯出守淮阳过大行李息论张汤奸邪必败状劝息言之息畏汤不敢也后汤果败武帝闻黯言乃抵息罪呜呼黯在朝廷面攻汤恶者屡矣帝不能从至于疏斥虽因此増秩而七年不复召竟死于郡岂真能重黯者而顾追恨李息邪
  汉武时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虑主病困以金千斤钱十万为昭平君赎死罪上许之隆虑主卒昭平君日骄醉杀主傅廷尉请论死左右皆以许赎为言上垂涕曰法令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违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髙庙乎乃可其奏东方朔上寿以为诛不择骨肉此五帝三王之所难佣夫曰武帝之守法是矣而所以致其死者谁之过欤夫贵戚之子制之犹惧其逞也而又许以不死彼何惮而不为哉使当主请之时即以髙帝法语之将不至于此矣利一时之赀而贻后日之悔知守法于其终而不知防患于其始武帝之志荒矣













  滹南集巻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