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时 渡河与引路
作者:鲁迅 钱玄同
1918年11月15日
“说不出”
本作品收录于《集外集》和《新青年/卷5
署名唐俟发表。附钱玄同答复

    原书

    玄同兄:

    两日前看见《新青年》五卷二号通信里面,兄有唐俟也不反对Esperanto,以及可以一齐讨论的话;我于Esperanto固不反对,但也不愿讨论:因为我的赞成Esperanto的理由,十分简单,还不能开口讨论。

    要问赞成的理由,便只是依我看来,人类将来总当有一种共同的言语;所以赞成Esperanto。

    至于将来通用的是否Esperanto,却无从断定。大约或者便从Esperanto改良,更加圆满;或者别有一种更好的出现;都未可知。但现在既是只有这Esperanto,便只能先学这Esperanto。现在不过草创时代,正如未有汽船,便只好先坐独木小舟;倘使因为豫料将来当有汽船,便不造独木小舟,或不坐独木小舟,那便连汽船也不会发明,人类也不能渡水了。

    然问将来何以必有一种人类共通的言语,却不能拿出确凿证据。说将来必不能有的,也是如此。所以全无讨论的必要;只能各依自己所信的做去就是了。

    但我还有一个意见,以为学Esperanto是一件事,学Esperanto的精神,又是一件事。——白话文学也是如此。——倘若思想照旧,便仍然换牌不换货:才从“四目仓圣”面前爬起,又向“柴明华先师”脚下跪倒;无非反对人类进步的时候,从前是说no,现在是说ne;从前写作“咈哉”,现在写作“不行”罢了。所以我的意见,以为灌输正当的学术文艺,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讨论Esperanto,尚在其次;至于辨难驳诘,更可一笔勾消。

    《新青年》里的通信,现在颇觉发达。读者也都喜看。但据我个人意见,以为还可酌减:只须将诚恳切实的讨论,按期登载;其他不负责任的随口批评,没有常识的问难,至多只要答他一回,此后便不必多说,省出纸墨,移作别用。例如见鬼,求仙,打脸之类,明明白白全是毫无常识的事情,《新青年》却还和他们反复辩论,对他们说“二五得一十”的道理,这功夫岂不可惜,这事业岂不可怜。

    我看《新青年》的内容,大略不外两类:一是觉得空气闭塞污浊,吸这空气的人,将要完结了;便不免皱一皱眉,说一声“唉”。希望同感的人,因此也都注意,开辟一条活路。假如有人说这脸色声音,没有妓女的眉眼一般好看,唱小调一般好听,那是极确的真话;我们不必和他分辩,说是皱眉叹气,更为好看。和他分辩,我们就错了。一是觉得历来所走的路,万分危险,而且将到尽头;于是凭著良心,切实寻觅,看见别一条平坦有希望的路,便大叫一声说,“这边走好。”希望同感的人,因此转身,脱了危险,容易进步。假如有人偏向别处走,再劝一番,固无不可;但若仍旧不信,便不必拼命去拉,各走自己的路。因为拉得打架,不独于他无益,连自己和同感的人,也都耽搁了工夫。

    耶稣说,见车要翻了,扶他一下。Nietzsche说,见车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赞成耶稣的话;但以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听他罢了。此后能够不翻,固然很好;倘若终于翻倒,然后再来切切实实的帮他抬。

    老兄,硬扶比抬更为费力,更难见效。翻后再抬,比将翻便扶,于他们更为有益。

    唐俟。十一月四日。


    答复

    元期兄:

    惠书敬悉。

    我所谓讨论者,不过要老兄说明对于人类共同的言语,和 Esperanto 的意见如何。决非是要开什么“爱世不难读讨论会”,或“爱世语促进会”了,拉了一班人入会,七张八嘴的瞎吵一阵子的办法。今来信所言,已经把尊意说得明明白白。虽然老兄自己也说是“理由十分简单”;其实就如玄同的屡屡言及此事,所主张的理由,也不过如此简单。

    世界万事万物,都是进化的,断没有永久不变的;文字亦何独不然。象形文字不适用了,改为拼音文字;习惯文字有了不规则的发音,无谓的文法(如法德文中之阴阳性等),不适用了,改用人为的发音正确、文法简赅的文字;这都是到了当变之时,不得不变,其事至为寻常;正如衣裳破了,自然改做新衣;鱼馁肉败了,自然重煮新鲜的食品。但是今年做的新衣,穿上几年,自然又破了;今天煮的新鲜食品,过上几天,又要变味了。那便须再做新的再煮新的。所以从 Esperanto 里变出来的,又有 Ido,有人说将来的世界语,或者不用 abcd,竟用 Phonetics 的画嘴文字,也说不定。现在“向柴明华先师脚下跪倒”的人,竟将世界语认为他们贵先师的专利品,遇见别人做的世界语,便说是冒牌的,这竟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出,请认柴先师招牌为记,庶不致误,如有假冒,雷殛火焚,天诛地灭”的话头。哈哈!真叫人笑死!

    “二五得一十”的费话《新青年》里确乎很多。其实岂但见鬼,求仙,打脸,是毫无常识的事情;就是孔教,古文,节烈之类,又那里是近人情的。偏偏有人主张,岂不可怪!

    现在走路的人,有“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有故意“南辕北辙”的;现在满街的车子,有实在拉不动,以致翻车的,有故意将好好的车子推到泥塘里去的。《新青年》对于前者是应该指导他,帮助他的;对于后者,不但元期以为可以听他,即玄同亦以为可以任期自然。但是昨天百年同我说:“看见有人吃粪,不问其有无精神病,总是该阻止他的;所以共和国提倡帝制,科学时代提倡拳匪,平等世界说‘慈善事业’‘子惠元元’,此非驳斥不可的。”我想这话也有道理,大可个人依看自己志愿,分头去做。

    我写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有放炮的声音,因想起数日前有个朋友来说:“过年时候的放炮,从去年起,已经驰禁了,听说今年还要热闹哩。”然则此刻的放炮,大约是“己未新正”的先声。我想写“己未”两个字,也不要紧;但愿“中华民国八年”六个字不要删除,才好。要是并这六个字而不愿保存,那我们简直可以老实不客气,照着Nietzsche的话去办。

    钱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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