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二 淮海集 卷第十三
宋 秦观 撰 景海盬涉园张氏藏明嘉靖刊小字本
卷第十四

淮海集巻之十三进策

            秦 观 少㳺

   安都

臣闻世之议者皆以谓天下之形势莫如雍其次莫如

周至于梁则天下之冲而已非形势之地也故汉唐定

都皆在周雍至五季已来实始都梁本朝纵未能逺䂓

长安盍亦近卜于洛阳乎而安土重迁眷眷于开封之

境非所以为万世计也臣窃以为不然何则唐汉之都

必于周雍本朝之都必于梁而后可也夫长安之地左

殽函右陇蜀襟屏终南太华之山萦帯泾渭洪河之水

地方数千里皆膏腴沃野卒有急百万之众可具形势

便利下兵于诸侯如建瓴水四塞之国也故其地利守

自古号为天府开封地平四出诸道辐凑南与楚境西

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无名山大川之限而汴蔡

诸水参贯巾车错毂蹄踵交道轴舻衔尾千里不绝四

通五逹之郊也故其地利战自古号为战场洛阳左瀍

右涧表里山河扼殽黾之隘阻成皋之险直伊阙之固

广袤六百里四面受敌以守则不如雍以战则不如梁

然雍得之可以为重自古号为天下之咽喉凡天下之

形势无过此三者也故彼蜀之成都吴之建业皆霸据

一方之具而楚之彭城特盗贼之窟耳易曰天险不可

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所谓险者

岂必山川丘陵之谓哉在天而不可升在人而不可夺

则皆为险矣夫雍为天府梁为战场周为天下之咽喉

而臣以谓汉唐之都必于周雍本朝之都必于梁而后

可者汉唐以地为险本朝以兵为险故也汉髙祖曰吾

以羽檄召天下兵莫有至者武帝曰吾初即位不欲出

虎符发兵郡国盖汉踵秦事郡国背道材官有变则以

符檄发之京师惟有南北两军有期门羽林孤儿以备

扈从唐分天下为十道置兵六百三十四府其在闗中

者惟二百六十有一府府兵废始置神策为禁军亦不

过数万人以此见汉唐之兵皆在外也故非都四塞之

国则不足以制海内之命此所谓以地为险者也本朝

惩五季之弊举天下之兵宿于京师名挂于籍者号百

馀万而衣食之给一毫已上皆仰县官又非若府兵之

制一寓之于农也非都四通五逹之郊则不足以养天

下之兵此所谓以兵为险者也夫以兵为险者不可以

都周雍犹以地为险者不可以都梁也而昧者乃以梁

不如周周不如雍呜呼亦不逹于时变矣夫大农之家

连田阡陌积粟万斛兼陂池之利并林麓之饶则其居

必卜于郊野大贾之室敛散金钱以逐什一之利出纳

百货以收倍称之息则其居必卜于市区何则所操之

术殊则所杔之地异也今梁据天下之冲歳漕东南六

百万斛以给军食犹恐不瞻矧欲袭汉唐之迹而都周

雍之墟何异操大贾之术而欲托大农之地也由是言

之彼周雍之地者汉唐之险耳本朝何赖焉

   任臣上

臣闻明君之御臣也不致疑忠臣之事君也不避嫌嫌

疑之事皆出于奸臣庸君度量狭隘心意颇僻不能以

致诚相期而已古之人有自举其身者有举其子者有

举其弟者有举其侄者有举其内外之亲旧者而其君

不以为疑其臣不以为嫌者何哉以其所举者当而已

矣汉宣帝欲击先零问谁可将者赵𠑽国曰无如老臣

者矣宣帝用之遂破先零此所谓自举其身者也晋君

问孰可为国尉祈奚曰午也可君曰非子之子耶对曰

君问可否不问子也君子谓祁奚能举善矣此所谓有

举其子者也李石当国荐弟福可任治人繇监察御史

为戸部侍郎此所谓有举其弟者也晋求文武良将谢

安以其侄幼度应举郄超闻而叹曰安违众举亲明也

幼度不负举才也果破符坚于淝水之上此所谓有举

其侄者也崔贻孙为相未逾年除吏八百莫不谐允德

宗曰人言卿拟官多亲旧何耶对曰陛下令臣进拟庶

官夫进拟者必悉其材行如不与闻何由得其实此所

谓有举其内外之亲旧者也此数子者皆内有以自信

外有以信于人仰无所愧俯无所怍其视身也与人等

其视子弟亲旧也与不相谁何者等故能立功于当年

垂名于后世千载之下想见其风向使念𤓰李之小嫌

忘事君之大节匿名迹逺权势心知其然而不敢发则

与粪壤同朽耳尚何功名之立哉陛下即位以来委政

于六七大臣其人自以旷世遭遇莫不悉心竭力知无

不为言无不尽可谓千载一时之嘉㑹也而臣窃有所

不然者未能去用亲之嫌而已奇材异行实为时軰所

见推者一涉大臣之亲则相顾缪悠莫敢援之以进幸

而不顾进之则谏官御史之章相随而至矣臣以为此

风一成非圣朝之事也何则大臣之亲嫌而不用则侍

臣之亲亦当嫌而不用引而下之至于台省寺监之官

推而广之至于漕刑郡县之吏其亲者皆嫌而不用矣

夫奇材异行不常有于天下幸而有焉又以亲与嫌而

弃之则是非得草莱岩穴之士终不用也昔西汉之韦

氏平氏东汉之袁氏杨氏唐之韦杜苏李陆萧诸氏皆

兄弟为三公父子为宰相盛者至与国相始终其间建

功立业号为名臣者盖不可胜数柰何専用草莱岩穴

之士哉愿诏中外之臣惟贤是进惟不肖是退而勿以

用亲为嫌谏官御史惟进退之当否是察而勿以亲嫌

为劾则天下之奇材异行庶乎皆得而用也

   任臣下

臣闻人主之于谏诤之臣非独听其言之难也取其大

节而略其小过是为难矣夫骨鲠自信以身许国不为

利害之所挠屈者所谓大节也材智之不周思虑之不

宻学术之不至闻听之不审所谓小过也必有大节而

无小过者然后得为谏诤之臣则穷年没世不可得其

人矣如或不然则与其无一时之小过孰若有终身之

大节哉昔汲黯通经术则不如平津侯恢武功则不如

大将军明习法令则不如张汤文章儒雅则不如司马

相如谨厚自全则不如石庆术略横出则不如主父偃

然淮南王谋反惟惮曰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说平津侯

等如发䝉耳由是言之谏诤之臣其功在于正纲纪立

风宪通上下之情使乱臣贼子顾惮而不敢发如此而

已一举之不当理一发之不中节曾何足以深咎耶陛

下即位以来首下明诏使中外大臣保任谏官御史盖

𠑽赋者百有馀人其见用者十数人耳选择既精人颇

自重皆毅然有伏节死谊之心兴利除害甚于嗜欲攘

击奸恶如报私雠首尾数年之间遂成冠古之治虽神

功圣化敏妙自然亦此曹献替可否之力也然比者尝

以所言不效谏官御史接迹引去或迁他官或𥙷外郡

台省为之一空臣愚疏逺不知朝廷之事切怪陛下何

取之之难而去之之易也且人非蓍龟不无过误顾其

设心措意何如耳昔汉郦食其有挠楚之非唐魏郑公

有纵薛延陀之过本朝赵中令有遣赵保忠之失此三

人者皆天下之豪杰一时之名臣也犹有非缪过失如

此又况不及于三人者乎臣愿陛下鉴师古始追御来

今重谏官之进退慎御史之升黜取其大节而略其小

过使天下之士得以尽忠毕力于前则神功圣化又将

有新于此矣或谓臣曰古者谏诤之臣职于广聪明除

壅蔽成德业而已后世狂夫小子狡猾不道之人或假

其名以资盗窃其器以售奸如谷永者王鳯之客也而

讥斥帷幄刘栖楚者李逢吉之党也而额叩龙墀阳为

剀拂之迹阴成附丽之谋以此言之小过其可略乎略

其小过则成其大恶矣臣应之曰不然夫药石所以愈

病也而致病者有矣然自古及今未有废药石者何哉

以其所愈者众所害者寡也谏诤之臣虽器有逺近才

有修短大抵搢绅之选也安可尽诬以谷永刘栖楚之

徒欤就使有一二人焉则去其一二人者可也何至空

台省而逐之耶陆贽曰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

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又曰谏者多表我之能好

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

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呜呼人主用谏诤

之臣贽之论尽矣

   朋党上

臣闻朋党者君子小人所不免也人主御群臣之术不

务嫉朋党务辨邪正而已邪正不辨而朋党是嫉则君

子小人必至于两废或至于两存君子小人两废两存

则小人卒得志而君子终受祸矣何则君子信道笃自

知明不肯偷为一切之计小人投隙抵𡾟无所不至也

臣请以易道与夫尧舜汉唐之事明之易以阳为君子

阴为小人一阳之生则为复复者反本也三阳用事则

为泰㤗者亨通之时也而五阳之极则为夬夬者刚决

柔也以此见君子之道必得其类然后能胜小人也一

阴之生则为姤姤者柔遇刚也三阴用事则为否否者

闭塞之时也而五阴之极则为剥剥者穷上反下也以

此见小人之道亦必得其类然后能胜君子也阴阳相

与消长而为惨舒为生杀君子小人相与胜负而为盛

衰为治乱然皆以其类也臣故曰朋党者君子小人所

不免也尧之时有八元八凯十六族者君子之党也又

有浑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凶族者小人之党也舜之佐

尧有大功二十者举十六相去四凶而巳不闻以其朋

党而两废之亦不闻以其朋党而两存之也臣故曰人

主御群臣之术不务嫉朋党务辨邪正而巳东汉钩党

之狱海内涂炭二十馀年盖始于周福房植谓之甘陵

南北部至于李膺陈蕃王畅张俭之徒遂有三君八顾

八俊八及八厨之号人主不复察其邪正惟知震怒而

已故曹节侯览牢修朱并得以始终表里成其奸谋至

于刑章讨捕锢及五族死徒废禁者六七百人卒不知

修并者乃节览之党也唐室之季朋党相轧四十馀年

搢绅之祸不解盖始于李宗闵李德裕二人而已嫌怨

既结各有植立根本牢甚互相倾挤牛僧孺李逢吉之

属则宗闵之党也李绅韦处厚之属则德𥙿之党也而

逢吉之党又有八闗十六子之名人主不复察其邪正

惟曰去河北贼易去此朋党难而其徒亦曰左右佩剑

彼此相笑盖言未知孰是也其后李训郑注用事欲以

权市天下凡不附已者皆指以为二人之党而逐去之

至于人人骇栗连月雺晦卒不知训注者实逢吉之党

也臣故曰邪正不辨而朋党是嫉则君子小人必至于

两废或至于两存君子与小人两废两存则小人卒得

志君子终受祸矣

   朋党下

臣闻陛下即位以来虚怀反席博采公论悉引天下名

士与之经纶至有去散地而执钧衡起謪籍而叅侍从

者虽古版筑饭牛之遇不过如此而已君子得时则其

类自至数年之间众贤弹冠相继而起聚于本朝夫众

贤聚于本朝小人之所深不利也是以日夜恟恟作为

无当不根眩惑诬罔之计而朋党之议起焉臣闻比日

以来此风尤甚渐不可长自执政从官台阁省寺之臣

凡被进用者辄为小人一切指以为党又至于三君八

顾八俊八及八厨之名八闗十六子之号巧为标榜公

肆诋欺一人名之于前万人实之于后传曰下轻其上

爵贱人图柄臣则国家摇动而人不静也然则其可以

不察欤臣闻庆历中仁祖锐于求治始用韩琦富弼范

仲淹以为执政从官又擢尹洙欧阳修余靖蔡襄之徒

列于台阁小人不胜其愤遂以朋党之议陷之琦弼仲

淹等果皆罢去是时天下义士扼腕切齿发上冲冠而

小人至扵举酒相属以为一网尽矣赖天子明圣察见

其事琦弼仲淹等旋被召擢复䝉器使遂得成其功名

今所谓元老大儒社稷之臣想望风采而不可见者皆

当时所谓党人者也向使仁祖但恶朋党之名不求邪

正之实赫然震怒斥而不反则彼数人者皆为党人而

死耳尚使后世想望风采而不可见耶今日之势盖亦

无异扵此臣愿陛下观易道消长之理稽帝虞废举之

事鉴汉唐审听之失法仁祖察见之明杜媒蘗之端窒

中伤之隙求贤益急用贤益坚而信贤益笃使奸邪情

得而无所售其谋谗倿气索而无所启其口则今之所

谓党人者后世必为元老大儒社稷之臣者矣十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