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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秦观 撰 景海盬涉园张氏藏明嘉靖刊小字本
卷第二十三

淮海集巻之二十二

            秦 观 少㳺

  进论

   王俭论

臣闻君子之论人观其终身之大节大节䘮矣虽有一

时之羙一日之长足以夸污世而矫流俗君子无取焉

史称王俭尝谓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盖自况也以

臣观之俭实安之罪人也岂可同日而语哉何则自晋

以阀阅用人王谢二氏最为望族江左以来公卿将相

出其门者十七八子为主婿女为王妃布台省而列州

郡者不可胜数亦犹齐之诸田楚之昭屈景氏皆与国

同其休戚者也安之仕晋始为桓温司马孝武之世政

由温出搢绅顾望不知所为而安与王坦之尽忠王室

蔑有二心至于屡改袁宏之文以𥨊(“爿”换为“丬”)九锡之命可谓以

身许国社稷之臣者矣俭之仕宋袭封选尚其为亲贵

固非安之比也萧公虽有异志而谢朏禇彦回之属初

无从意齐室之建俭实发之至引梁王鲁国之事使臣

珥貂所居称殿何异取六艺以文奸言者安之于晋其

大节如彼俭之于宋其大节如此臣故曰俭实安之罪

人也至于该洽经史明习故事工词令妙威仪动为名

流之所称所谓一时之羙一日之长夸污世而矫流俗

者也君子何取焉安少有重名累年辟召不至其后虽

受朝寄而东山之志始末不渝形于言色则安之功名

出于无意者也俭少时志在宰执见于所赋之诗及生

子字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义则俭之富贵取于有心

者也夫无意之与有心相去逺矣岂可同日而语哉宋

初受命陶潜自以祖侃晋世宰辅耻复屈身投劾而归

躬耕于浔阳之野其所著书自义熙以前题晋年号永

初以后但称甲子而巳以此论之则俭之为人盖可见

   韩愈论

臣闻先王之时一道徳同风俗士大夫无意于为文故

六艺之文事词相称始终本末如出一人之手后世道

术为天下裂士大夫始有意于为文故自周衰以来作

者班班相望而起奋其私知各自名家然总而论之未

有如韩愈者也何则夫所谓文者有论理之文有论事

之文有叙事之文有托词之文有成体之文探道徳之

理述性命之精发天人之奥明死生之变此论理之文

如列御寇荘周之所作是也别白黒阴阳要其归宿决

其嫌疑此论事之文如苏秦张仪之所作是也考同异

次旧闻不虚羙不隠恶人以为实录此叙事之文如司

马迁班固之作是也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骇

耳目变心意此托词之文如屈原宋玉之作是也钩列

荘之㣲挟苏张之辩摭班马之实猎屈宋之英本之以

诗书折之以孔氏此成体之文韩愈之所作是也盖前

之作者多矣而莫有备于愈后之作者亦多矣而无以

加于愈故曰总而论之未有如韩愈者也然则列荘苏

张班马屈宋之流其学术才气皆出于愈之文犹杜子

羙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

之诗长于髙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

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昭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

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羙者穷髙妙之格极豪逸之

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

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

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

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

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

   李泌论

臣闻有善听无良谋有善谋无利势天下之势善谋之

则无不利天下之谋善听之则无不良臣尝以为唐室

方镇之患至于百有馀年而不能解者其弊盖始于天

宝之际肃宗不用李泌之谋先取范阳而已何则夫范

阳者禄山之巢穴也鸟焚其巢虽有劲翮无所归兽失

其穴虽有绝足无所恃其势然也禄山帅范阳专三道

劲兵不徙者十有四年矣其人视之犹子之于父也一

旦举兵犯顺天下之人以为反虏切齿攘袂惟恐其不

灭而范阳之人独以为主引领企踵惟恐其不兴此所

谓家臣不知有国自古小人之常情故郭子仪李光弼

自朔方起兵皆欲先图范阳而泌为肃宗言之最悉此

盖天下之利势逺之不可失者也使肃宗能听其谋先

诏李郭诸将掎角而取范阳贼失巢穴则其众自溃两

京可以传檄而定兵亦遂息矣惟其不用泌谋是以庆

绪思明相继复起至凶徒逆党乆稽天诛则偷为一切

之计𤓰分渭北地以付之此方镇之患所从起也昔之

取天下者皆以首事之地为根本故虽困败而能复振

髙祖之保关中光武之据河内魏武之完兖州是也夫

范阳者亦禄山之关中河内兖州也方其䧟两京所得

禁府珍宝辄以槖驼载归其俗至谓禄山思明为二圣

后十七年张洪靖欲惩其事发墓毁棺而众犹不悦以

至于乱由是言之天宝之际若非唐之威徳在人忠臣

义士乃心王室则天下之事可胜言哉柳玭称两京之

复泌谋居多其功大于鲁连范蠡若以范阳言之泌之

谋不见听者多矣其言王者之师当务万全图乆安使

无后害又得两京则贼再乱巳而果然呜呼使泌之谋

尽见听也岂有方镇之患哉

   白敏中论

臣闻白敏中用李徳裕荐入翰林为学士及徳裕贬敏

中为相抵之甚力或曰人臣事君公义而巳何以私恩

为乎敏中之事未足深咎也臣窃以为不然人臣能尽

私恩然后能尽公义敏中之罪不容诛矣孔子曰事亲

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顺可移于长推此言之则

背师卖友之人必不能以身许国何则于所厚者薄则

所施无不薄也昔吕布为丁原主簿为董卓而杀原为

卓之子又为王允而杀卓及兵败被执魏祖欲生之刘

先主曰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董太师乎于是杀布

汉封陈平辞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

背本矣乃复赏魏无知其后诛吕氏而安刘氏者平与

周勃也夫以布之不忠于丁董也其肯忠于曹氏乎以

陈平之不负魏无知也岂肯负于刘氏乎此魏所以诛

布汉所以属平者也然则敏中之事盖可见矣虽然敏

中所以负徳裕也亦有繇焉传曰盗憎主人主人何负

于盗而盗憎之乎盖自度其事必为主人所恶故也白

氏素与杨虞卿姻家居易又与李宗闵牛僧孺厚若敏

中本无英气虽縁徳裕以进而不能无意于僧孺宗闵

虞卿之徒自度其事必为徳裕恶也故因其势尽力以

挤之耳夫徳裕忠臣也以非罪被斥天下皆知其冤使

敏中素与仇犹当为社稷而救之况因之以进也然则

敏中岂惟不忠于徳裕亦不忠于唐也臣故曰人臣能

尽私恩然后能尽公义敏中之罪不容诛矣然则公义

私恩适不两全则如之何以道权之而巳义重而恩轻

则不以私害公若河曲之役赵宣子使人以其乘车千

行韩厥执而戮之是也恩重而义轻则不以公废私若

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抽矢叩轮去其镞发乘矢而后

反是也夫公义私恩适不两全犹当以道权其轻重柰

何无故而废之哉虽然逢䝉杀羿孟子以为是亦羿有

罪焉以此言之徳裕之荐敏中亦不得为无罪也

   李训论

臣闻天下无易事非其人则难于登天天下无难事得

其人则易于反掌难无定势易无常形惟其人也昔汉

有诸侯强大之患连城数十地方千里擅爵人赦死罪

戴黄屋刺客公行景帝用晁错之谋始议削之法令未

及行而七国合从而起矣何其难耶逮武帝用主父偃

之谋令诸侯得推恩分其子弟诏下之日人人各得所

愿法令不更疆境不变而尾大之患亡矣又何其易耶

以此言之则知天下之事惟其人也臣读唐史至甘露

之事未尝不为文宗而叹息何则欲除累世之奸而倚

一区区之李训岂不䟱哉䆠官之祸深矣自徳宗惩北

军之变以左右神䇿天威等军分委䆠官主之由是太

阿倒持不复可取宪宗之贼历三世而不能讨天下愤

焉是时故老名臣如裴度李徳裕之徒皆在也向使文

宗有知人之明委任二臣俾之图画则刀锯之残岂难

制哉何则以训之轻躁寡谋尚能杀王守澄则知度与

徳裕可以制仇士良之属无疑矣惟其不用二臣而委

之训与郑注是以事败谋泄害及忠良蹀血观阙之前

不胜饮恨而巳非事之难不知人之祸也或曰注之帅

凤翔也欲因䆠者送守澄之䘮以镇兵诛之训忌其功

乃先五日举事使注不为训所忌也庶其有济乎臣曰

不然惟其训之事败则唐之祸在士良使注之功成则

唐之祸在注矣何则袁绍董卓崔休朱温之事盖尝成

矣其祸何如哉以此观之事败亦受祸成亦受祸祸在

用小人而已矣徳裕尝曰举大事非北军无以成功此

所谓天下之常势也又曰焚林而畋明年无兽竭泽而

渔明年无鱼既经李训之猖獗则天下常势亦不用臣

以为徳裕能不为于㑹昌之时也则知其能为太和之

时必矣

   王朴论

臣闻适用而不穷者天下之真材也材而不适用用而

有所穷虽有髙世之名难能之行实庸人耳何有补于

世耶臣读五代史见王朴为周世宗决平邉之䇿然后

知朴者天下之真材也夫用兵之要在乎识序之先后

而识先后之要在于知敌之难易天下之敌非大而坚

则小而脆也其难易孰不知之所以不知者敌大而脆

则疑于难敌小而坚则疑于易也昔汉兵围宛邱光武

以别将徇昆阳王邑欲攻之严尤以谓昆阳城小而坚

宜进击宛宛败昆阳自服邑不听尽锐攻之兵以大败

邑之所以不听尤者疑于难而巳朴尝为世宗画平邉

之䇿其言曰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今呉易图得呉则

桂广皆为内臣闽蜀可飞书而召之如不至则四面并

进席巻而平之必矣惟并必死之寇可谓后图盖李氏

虽据江南之地二十一州为桂广闽蜀之脊然南帯江

东距海可挠者二千馀里其人易动摇轻扰乱不能持

乆号为大国实脆敌也刘氏虽据河东十州之面与中

国为境然左有常山之险右有大河之固北有契丹之

援其人剽悍强忍精急髙气乐闘而轻死号为小国实

坚敌也是时中国欲取之也譬如壮士操利兵于深山

之中左触虎而右遇熊不可并刺则亦先虎而后熊矣

何则虎躁悍易乘熊便捷难制举虎困则熊必畏威而

逃困于熊虎将乘弊而至形势然也故朴以大而脆者

为易小而坚者为难易者宜先难者宜后则所以先呉

而后并也及皇朝受命四方僣伪次第削平皆如其策

非所谓天下之真材而孰能与于此朴虽出于五代扰

攘倾侧之中然其器识学术虽治世士大夫与之比者

寡方世宗之时外事征伐内条法度而朴至于阴阳律

历之学无所不通所定钦天历当世莫能异而其所作

乐至今用之而不可改其五䇿之意彼民与此民之心

同是与天意同契天人意同则无不成之功以此推之

朴之所知者盖未可量也使遭休明之时遇不世出之

主则其所就者将不止于此哉


              后学张𬘩校正












淮海集巻之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