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策一
作者:苏辙 北宋
本作品收录于《颍滨文钞/16

    王道之至于民也,其亦深矣。贤人君子,自洁于上,而民不免为小人;朝廷之间,揖让如礼,而民不免为盗贼,礼行于上,而淫僻邪放之心起于下而不能止。此犹未免为王道之未成也。

    王道之本,始于民之自喜,而成于民之相爱。而王者之所以求之于民者,其粗始于力田,而其精极于孝悌廉耻之际。力田者,民之最劳,而孝悌廉耻者,匹夫匹妇之所不悦。强所最劳,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劝所不悦,而使之有相爱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于民,其亦深矣。古者天下之灾,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祸起于民之不自喜于力田。天下之乱,盗贼放恣,兵革不息,而民不乐业,此其祸起于民之不相爱,而弃其孝悌廉耻之节。夫自喜,则虽有太劳而其事不迁;相爱,则虽有强狠之心,而顾其亲戚之乐,以不忍自弃于不义。此二者,王道之大权也。方今天下之人,狃于工商之利,面不喜于农,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无能,然后安于田亩而不去。山林饥饿之民,皆有盗跖趑趄之心,而闺门之内,父子交忿而不知反。朝廷之上,虽有贤人,而其教不逮于下。是故士大夫之间,莫不以为王道之远而难成也。

    然臣窃观三代之遗文,至于《诗》,而以为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难者。夫人之不喜乎此,是未得为此之味也。故圣人之为诗,道其耕耘播种之势,而述其岁终仓廪丰实,妇子喜乐之际,以感动其意。故曰:“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筥。其饷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当此时也,民既劳矣,故为之言其室家来馌而慰劳之者,以勉卒其业。而其终章曰:“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享牡。有救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当此之时,岁功既毕,民之劳者,得以与其妇子皆乐于此,休息闲暇,饮酒食肉,以自快于一岁。则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尽力者有以轻用其力,而狼戾无亲之人有所慕悦,而自改操。此非独于诗云尔,导之使获其利,而教之使其乐,亦如是云。且民之性固安于所乐,而悦于所利。此臣所以为王道之无难者也。

    盖臣闻之,诱民之势,远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与竞。今行于朝廷之中,而田野之民无迁善之心,此岂非其远而难至者哉?明择郡县之吏,而谨法律之禁,刑者布市,而顽民不悛。夫乡党之民,其视郡县之吏,自以为非其比肩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其前,不为之愧。此其势可以及民之明罪,而不可以及其隐匿。此岂非其近而无所与竞者邪?惟其里巷亲戚之间,幼之所与同戏,而壮之所与共事,此其所与竞者也。臣愚以谓,古者郡县有三老、啬夫,今可使推择民之孝悌、无过、力田不惰、为民之素所服者为之。无使治事,而使讥诮教诲其民之怠惰而无良者。而岁时伏腊,郡县颇置礼焉以风天下,使慕悦其事,使民皆有愧耻勉强不服之心。今不从民之所与竞而教之,而从其所素畏。夫其所素畏者,彼不自以为伍,而何敢求望其万一。故教天下自所与竞者始,而王道可以渐至于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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