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德报发刋词
汪精卫
中华民国2年(1913年)5月1日
1913年5月1日
公布于东方杂志1912年9卷第11期
本作品收录于《东方杂志

  呜呼。此次革命。以形式言。固成功矣。以精神言。则犹未也。夫吾人之所求者何。在人民之幸福而已。立此以为的。并力以赴之。百折而不挠。而有为之梗者。不去此梗。则目的终不可达。于是乎有革命。是故言民族革命者。以种族之幸福不均。而欲均之也。言国民革命者。以贵贱贫富之幸福不均。而欲均之也。然则革命者。非敢谓为人民谋幸福。特谓为去人民幸福之障碍而已。然则革命之成。非谓已获人民幸福之果。特谓始造人民幸福之因而已。前此以有为之梗者。虽欲为人民谋幸福而不能。至此而所求于是乎始。茫乎其未有涯也。邈乎不知其所止也。亦惟有立以为的。并力以赴之。百折而不挠。以求有一日之效而已耳。嗟夫。此所以凡与于革命之役者。无日不惕惕于心。而为彼侈言成功者。一日三汗颜也。

  然则为人民求幸福之道奈何。曰。亦还使人民自求之而已。夫人往往有幸福而不知求。乃以非幸福为幸福。鸡鸣而起。孳孳然相争相夺。以自谋其幸福。而其去幸福乃愈远。盖一群之内。彼此举其幸福。互相消于相争相夺之中。虽有时强权者之所攫。若盛于一时。然其究也。所攫逾多。所失逾巨。故凌弱暴寡者之末路。与寡弱者曾不多殊。不言幸福则已。苟言幸福。必易相争相夺之习。以为相亲相爱。而后其幸福始可恃也。惟相亲而后能相助。惟相助而后能相扶携。以进于大同。然则欲求民福。必自民德始矣。

  然而欲进民德。其事乃至难。盖未可以旦夕几也。夫强权者之为暴。其所凭借者为威力。其所发施者为命令。其形而可见者。为法律政治为经济。宜若炙手可热矣。然有奋臂而起者。四海之内。如响斯应。可立锄而去之。以其好恶拂人之性故也。至于人民之心理则不然。其所郁积者。为遗传。为习惯。其形而可见者。为风俗。其相感也。以渐而不以骤。其相从也。以自然而不以强力。其浸渍同于迷信。其箝制甚于强权。合人人之心理。以成一群之心理。非惟莫能自外。亦且习焉而不以为忤也。是故欲除强权而去之。可以武力与感化之力。同时并行。而欲改造人民之心理。则不得不专恃感化之力。此其事之独难。固当世之仁人君子所深思而长虑者矣。

  侧闻近日之舆论。颇以民国已成。而民德未进。往往发为激宕之言。谓天下事宜以少数人操其权。强多数者以服从。然后可以收整齐画一之效。于是盛称述克林威尔之所为。以为可以效法。呜呼。此倒行逆施之言。不可以不辨也。今之觇吾民者。动曰。此次革命。发自少数之人。而大多数者。方茫然莫知其所以。斯固然矣。然一群之进行。必有待于少数之贤且智者。提倡而指导之。扶掖而推挽之。此人群之所同。非第吾民为然也。吾同胞生于今日。非用急进主义。将无以与世界之文明同进。而以大多数者之愚蒙。非得少数之贤且智者。为之扶掖。必不能以自达。然此少数者。为大多数者。任其劳瘁。勤其感化。可也。若临之以强权。则适为大多数者之敌。盖以感化为用者。其始也。为少数者之独劳。其终也。得大多数者之同德。以强权为用。则少数者终于专制而已矣。强权之为物。与进德之事。相背而驰。未闻人民处于专制之下。而可以自由进德者也。曩之诋毁革命者。每谓人民程度不及。故专制不可以已。吾辈恒应之曰。专制未去。人民之程度必无由进。今者专制去矣。人民之程度。可以有进德愈上之机矣。而论者又以此为言。是则不过易一人之专制。以为少数人之专制。诚不意革命之血。乃为此少数者漑其强权也。且此少数者之用其强权。其所借口者。曰为平民谋幸福也。曾亦思强权既行。彼专制者。方翘然于平民之上。凭借之不同。感受之相反。不至于虐民以自肥不止。是故社会之大患。莫过于人苟稍有才智。辄思自异于平民。果欲自异于平民。则其才智不为民用。转为民蠹。民何乐此才且智者为也。嗟夫。彼少数者。诚贤且智矣。然其贤智。岂生而有耶。或以所处之地位殊于众。或以所受之感化殊于众。由是得以成其材。质言之。大多数者之所赐而已。彼农者之偏于耕获。蚕者之偏于纺织。犹任事者之偏于经验。学者之偏于学问也。以学问经验骄人。而斥人为愚不肖。则彼之食人之食。衣人之衣者。其愚不肖为何如也。是故明乎分功之理。与互助之义。则对于大多数之愚不肖。当怜而不当弃。当扶助而不当摧抑。不宁惟是。且当求所以致其愚不肖之原因而去之。必使大多数之愚不肖者进其程度。与少数之质且智者相等。而后此少数者之责任始尽。故吾辈对于少数专制之说。期期以为不可也。

  夫吾辈所以为此言者。盖以革命之后。人人攘臂以言政治。而政治之性质。恒囿于现在。而忽于将来。徒知利政治之进行。其结果必至于是。故不能无一言以矫其失。抑此不徒政治为然也。一国之政治。操其权于少数人之手。与一国之经济。操其权于少数人之手。其为不均则同。而祸乃尤烈。欧美今日。经济问题。嚣然不可以遏。以积重之故。瘁一世仁人君子之心力。犹猝不知所以解决。而吾同胞之贤且智者。于此问题。漠然不以为忧。故今日之言经济革命。犹十馀年前之言政治革命。有不掩耳而走者。且将斥以为狂。嗟夫。祸未萌而忽之。及其已萌。则无以救。此天下之所以多事也。至于有识之士。则又往往为宽宕之辞。以谓吾国经济现状。与欧美殊。贫富不均之害。犹在幼稚。防止之已足。非有待于变更。虽然。吾国之经济现状。与欧美殊者。特程度之殊。非性资之殊也。性质不殊。则其为民害审矣。今当仍此性质而使之发达耶。抑当变其性质耶。如其当变。则不当以防止为已足矣。况夫今日。有震于欧美之富力者。以为非扶殖资本家。无以生存。不惜以大多数者之生命与幸福。为少数者之牺牲。而圆通者流。则又以为民生憔悴之后。非经保护资本家之制。不能猝进于均富之制。谬悠之说。播为常谈。吾国之经济现状。本以贫富不均为之基。而又有此二说以济之。其不至促大多数之人民。入于憔悴呻吟之境不止。此其为患。曾何减于政治之少数专制也。

  是故政治之少数专制。与经济之少数专制。一言蔽之。少数者之幸福。大多数者之痛苦也。吾人革命之志。在以少数者之劳苦。博大多数者之幸福。决不愿以少数者之幸福。增大多数者之痛苦。吾人欲贯彻此志。故于今日所悉力以求之者。在均人民之幸福而已。而欲均人民之幸福。在于进人民之道德。盖不道德之幸福。决非幸福。欲求民福。不当于民德以外求之。虽曰民德之进。非可以旦夕几也。然以四万万人之聪明。重以数十年来世界文明之感触。岂无萌孽。培而植之。则其发荣滋长。固可以豫决也。

  民德之当进。既如上所云。而所谓德者。不可以无界说也。中国向日之所谓道德。固有其精粹者。然亦时杂以君权神权之思想。又煽以竖儒之曲说。真伪日淆。而泰西社会。自竞争之说行。末流所激。往往尚强权而蔑公理。帝国主义。托之而兴。将率天下而为盗贼之行。生今之世。而欲求道德之真。难矣。革命以后。笃旧之士。犹欲掇拾神权君权之馀秽。奉为国粹。以泥群治之进行。此宜深拒而痛绝之者。至于骛新者流。怵于帝国主义之潮流。凛然有覆亡之惧。因以发愤。以为人方以强权凌我。我亦当有以张其强权。嗟夫。以强权凌人。犹毒蛇猛兽之噬人也。疾毒蛇猛兽之为害。而曰吾将为毒蛇猛兽以御之。不亦惑耶。说者谓不如是。将无以避毒蛇猛兽之相噬。夫人生而有爱人之性。即生而知抵抗强权。爱情愈弘。抵抗强权之力亦愈烈。疾强权之为害而抵抗之。与惧强权之为害而欲同于强权者。其是非不待问也。且惧强权之为我害而自张其强权。其始第以御胜己者。其继将以竞类己者。其终将以凌不若己者。而人之思殖其强权。谁不如我。于是强权之更迭无已时。即人类之更迭毒蛇猛兽无已时。此诚可为人类恸为世界恸者也。

  笃旧者之囿于伪道德如彼。骛新者之甘于不道德又如此。然则求可以进中国之民德者。宜莫人道主义若矣。人道主义。以博爱平等自由为质。博爱者。由人类之良心而生者也。能博爱。则己欲自由。必不夺人之自由。己欲与崇于我者平等。必亦求卑于我者之与我平等。普及此思想于国内。则国以内无有相凌竞者。而少数专制之说可息。普及此思想于世界。则国与国无有相凌竞者。而帝国主义之潮可遏。由是人类各以其纯洁无垢之真性。互相亲爱。互相扶助。以进化而不已。所谓民德既进。则民福亦进。固可操券以俟者也。抑有进者。道德与知识。相为缘者也。知识进则道德亦进。中国数千年来。三纲之说。箝制天下之人心。而西方宗教之迷信。至二十世纪而犹未绝。岂作始者甘为人类之残贼哉。由于愚而已矣。继起者。思变其说而不能。则济之以伪。故三纲之说。至宋儒而益精。而其所言。多饰良心而曲为之说。西方宗教家。亦甘为魑魅魍魉之行。以坚人之迷信。是故作始者愚。继述者伪。而知识未进。其总因也。凡若此者。以科学之知识衡之。定是非。辨真伪。皆确然而不苟。将真理日明。而谬见日破。以新其知识者新其道德。民德之进。非夫拘墟渺茫者所能拟也。是故以科学知识与人道主义。同时普及于人民。进德之术。莫宜于此矣。同人有感于此。辄不自揆。欲有所论述。为人道主义与科学知识。稍稍尽力。力小而任重。若蚊之负山。不自知其谬也。然窃感夫吾国聪明瑰玮之士。既已出百死不顾一生之计。踣数千年专制之元恶而去之。以造为人民谋幸福之因矣。今者旧污初涤。新习未成。诚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之时也。将欲托共和之名。行专制之实。以大多数者之痛苦。供少数者之娱乐。在今日。将欲逐帝国主义之潮流。胥世界之人类。相争于弱肉强食。为毒蛇猛兽而不恤。在今日。将欲发挥人类博爱平等自由之真性。以相亲相助。促人群之进化。亦在今日。我聪明瑰玮之士。能无深念及此乎。倘果以民德为当重。相努力以促其进行。庶人民之幸福。易收良果。斯中国之幸。亦世界之幸也。抑以同人之不学寡德。一旦以其所见。质诸海内之贤者。或因是得以受教诲。斯又同人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