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魂灵 第一部
第二章
第三章 

这客人在市里住了一礼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会,真是所谓度着快乐的日子。终于他决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着约定,去访问那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了。但他的下了这决心,似乎骨子里也还有别的更切实的原因,更要紧的事故……但这些事,读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会慢慢的明白起来的,因为这故事长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广,而且越近收场,也越加要紧的缘故。马夫绥里方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车上驾起马匹来;彼得尔希加所受的却是留在家里,守着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这里把我们的大脚色的两个家丁,给读者来绍介一下,大约也不算多事的罢。当然,他们俩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仅仅是所谓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们,而且这史诗的骨干和显著的展开,也和他们无关,至多也不过碰一下,或者带一笔;——但作者是什么事都极喜欢精细的,他自己虽然是一个很好的俄国人,而审慎周详却像德国人一样。但也用不着怎么多的时光和地方,读者已经知道,例如彼得尔希加,是穿着他主人穿旧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礼服,而且有着奴仆类中人无不如此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这以外,也没有加添什么的必要了。至于性质,是爱沉默,不爱多言,还有好学的高尚的志向,因为他在拼命的读书,虽然并不懂得内容是怎样:“情爱英雄冒险记”也好,小学的初等读本或是祷告书也好,他完全一视同仁——都一样的读得很起劲;如果给他一本化学教科书,——大约也不会不要的。他所高兴的并非他在读什么,高兴的是在读书,也许不如说,是在读下去,字母会拼出字来,有趣得很,可是这字的意义,却不懂也不要紧。这读书,是大抵在下房里,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来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饼一样。读书的热心之外,他还有两样习惯,也就是他这人的两个特征:他喜欢和衣睡觉,就是睡的时候,也还是穿着行立时候所穿的那件常礼服,还有一样是他有一种特别的臭味,有些像卧房的气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来,搬进他的外套和随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经住了人似的了。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很难服侍的主子,早上,这臭味一扑上他灵敏的鼻子来,他就摇着头,诃斥道:“该死的,昏蛋!在出汗罢?去洗回澡!”彼得尔希加却一声也不响,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挂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单是整理整理房间。他默默的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在心里说:“你的话倒也不错的!一样的话说了四十遍,你还没有说厌吗……”家丁受了主人的训斥,他在怎么想呢,连上帝也很难明白的。关于彼得尔希加,现在也只能说述他这一点点。

马夫绥里方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但是,总将下流社会来绍介给读者,作者却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他从经验,知道读者们是很不喜欢认识下等人的。凡俄国人:倘使见着比自己较高一等的人,就拼命的去结识,和伯爵或侯爵应酬几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结了亲密的友谊更喜欢。就是本书的主角不过是一个六等官,作者也担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许肯去亲近的罢,但如果是已经陞到将军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投以傲然的对于爬在他脚跟下的人们那样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简直还要坏,即是置之不理,也就制了作者的死命。但纵使这两层怎么恼人,我们也还得回到我们的主角那里去。他是先一晚就清清楚楚的发过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来,洗脸,用湿的海绵从头顶一直擦到脚尖,这是礼拜天才做的——但刚刚凑巧,这一天正是礼拜天——于是刮脸,一直刮到他的两颊又光又滑像锻子,穿起那件闪闪的越橘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着他的臂膊,时而这边,时而那边,走下楼梯去。他坐上马车,那车就格格的响着由旅馆大门跑出街上去了。过路的牧师脱下帽子来和他招呼;穿着龌龊小衫的几个野孩子伸着手“好心老爷呀,布施点我们可怜的孤儿罢!”的求乞。马夫看见有一个总想爬上车后面的踏台来,就响了一声鞭子,马车便在石路上磕撞着跑远了。远远的望见画着条纹的市栅,这高兴是不小的,这就是表示着石路不久也要和别的各种苦楚一同完结。乞乞科夫的头再在车篷上重重的碰了几回之后,车子这才走到柔软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两边也就来了无味而且无聊的照例的风景:长着苔鲜的小土冈,小的枞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干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诸如此类。间或遇见拖得线一般长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积着旧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顶,檐下挂着雕花的木头的装饰,那样子,好像手巾上面的绣花。几个穿羊皮袍子的农夫,照例的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打呵欠。圆脸的束胸的农妇,在从上面的窗口窥探;下面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脸或者乱拱着猪子的鼻头。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风景。走了十五维尔斯他之后,乞乞科夫记得起来了,照玛尼罗夫的话,那庄子离这里就该不远了;但又走过了第十六块里程牌,还是看不见像个村庄的处所。假使在路上没有遇见两个农夫,恐怕他们是不会幸而达到目的地的。听得有人问萨玛尼罗夫村还有多么远,他们都脱了帽,其中的一个,显得较为聪明,留着尖劈式胡子的,便回答道:“您问的恐怕是玛尼罗夫村,不是萨玛尼罗夫村罢?”

“哦哦,是的,玛尼罗夫村。”

“玛尼罗夫村!你再走一维尔斯他,那就到了,这就是,你只要一直的往右走。”

“往右?”马夫问道。

“往右,”农夫说,“这就是上玛尼罗夫村去的路呀。一定没有萨玛尼罗夫村的。它的名子叫作玛尼罗夫村。萨玛尼罗夫村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的。一到那里,你就看见山上有一座石头的二层楼,就是老爷的府上。老爷就住在那里面。这就是玛尼罗夫村。那地方,萨玛尼罗夫村可是没有的,向来没有的。”

驶开车,寻玛尼罗夫村去了。又走了两维尔斯他,到得一条野路上。于是又走了两,三,以至四维尔斯他之远,却还是看不见石造的楼房。这时乞乞科夫记起了谁的话来,如果有一个朋友在自己的村庄里招待我们,说是相距十五维尔斯他,则其实是有三十维尔斯他的。玛尼罗夫村为了位置的关系,访问者很不多。邸宅孤另另的站在高冈上,只要有风,什么地方都吹得着。冈子的斜坡上,满生着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草;其间还有几个种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英国式的花坛。五六株赤杨处处簇作小丛,扬着它带些小叶的疏疏的枝杪。从其中的两株下面,看见一座蓝柱子的绿色平顶的园亭,扁上的字是“静观堂”;再远一点,碧草丛中有一个池子,在俄国地主的英国式花园里,这是并不少见的。这冈子的脚边,沿着坡路,到处闪烁着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为什么,本书的主角便立刻去数起来了,却有二百所以上。这些屋子,都精光的站着,看不见一株小树或是一点新鲜的绿色;所见的全是粗大的木头。只有两个农妇在给这村落风景添些活气,她们像图画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弯,在拉一张缚在两条木棍上头的破网,捉住了两只虾和一条银光闪闪的鲈鱼。她们仿佛在争闹,彼此相骂着似的。旁边一点,松林远远地显着冷静的青苍。连气候也和这风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种亮灰的颜色,好像我们那平时很和气,一到礼拜天就烂醉了的卫戍兵的旧操衣。来补足这幅图画的豫言天候的雄鸡,也并没有缺少。它虽然为了照例的恋爱事件,头上给别的雄鸡们的嘴啄了一个几乎到脑的窟窿,却依然毫不措意,大声的报着时光,拍着那撕得像两条破席一般的翅子。当乞乞科夫渐近大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主人穿着毛织的绿色常礼服,站在阶沿上,搭凉棚似的用手遮在额上,研究着逐渐近来的篷车。篷车愈近门口,他的眼就愈加显得快活,脸上的微笑也愈加扩大了。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下车,他就叫起来了。“您到底还是记得我们的!”

两个朋友彼此亲密的接过吻,玛尼罗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里去。从大门走过前厅,走过食堂,虽然快得很,但我们却想利用了这极短的时间,成不成自然说不定,来讲讲关于这主人的几句话。不过作者应该声明,这样的计划,是很困难的。还是用大排场,来描写一个性格的容易。这里只好就是这样的把颜料抹上画布去——发闪的黑眼睛,浓密的眉毛,深的额上的皱纹,俨然的搭在肩头的乌黑或是血红的外套,——小照画好了;然而,这样的到处皆是的,外观非常相像的绅士,是因为看惯了罢,却大概都有些什么微妙的,很难捉摸的特征的——这些人的小照就很难画。倘要这微妙的,若有若无的特征摆在眼面前,就必须格外的留心,还得将那用鉴识人物所练就的眼光,很深的射进人的精神的底里去。

玛尼罗夫是怎样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够说出来罢。有这样的一种人:恰如俄国俗谚的所谓不是鱼,不是肉,既不是这,也不是那,并非城里的波格丹,又不是乡下的绥里方。[1]玛尼罗夫大概就可以排在他们这一类里的。他的风采很体面,相貌也并非不招人欢喜,但这招人欢喜里,总很夹着一些甜腻味;在应酬和态度上,也总显出些竭力收揽着对手的欢心模样来。他笑起来很媚人,浅色的头发,明蓝的眼睛。和他一交谈,在最初的一会,谁都要喊出来道:“一个多么可爱而出色的人呵!”但停一会,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再过一会,便心里想:“呸,这是什么东西呀!”于是离了开去;如果不离开,那就立刻觉得无聊得要命。从他这里,是从来听不到一句像别人那样,讲话触着心里事,便会说了出来的泼剌或是不逊的言语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玩意儿:有的喜欢猎狗,有的以了不得音乐爱好者自居,以为深通这艺术的奥妙;第三个不高兴吃午餐;第四个不安于自己的本分,总要往上钻,就是一两寸也好;第五个原不过怀一点小希望,睡觉就说梦话,要和侍从武官在园游会里傲然散步,给朋友,熟人,连不相识的人们都瞧瞧;第六个手段很高强,至于起了要讽刺一下阔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个的手段却实在有限得很,不过到处弄得很齐整,借此讨些站长先生或是搭客马车夫之流的喜欢。总而言之,谁都有一点什么东西的,就是他的个性,只有玛尼罗夫却没有这样的东西。在家里他不大说话,只是沈思,冥想,他在想些什么呢,也只有上帝知道罢了。说他在经营田地罢,也不成,他就从来没有走到野地里去过,什么都好像是自生自长的,和他没干系。如果经理来对他说:“东家,我们还是这么这么办的好罢,”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坏!”他仍旧静静的吸他的烟,这是他在军队里服务时候养成的习惯,他那时算是一个最和善,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是的,实在很不坏!”他又说一遍。如果一个农夫到他这里来,搔着耳朵背后,说:“老爷,可以放我去缴捐款么?”那么,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于是又立刻吸他的烟,那农夫不过去喝酒,却连想也没有想到的。有时也从石阶梯上眺望着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说道,如果从这屋子里打一条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桥,两边开店,商人们卖着农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么出色呢。于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腻腻,脸上显出满足之至的表情。但这些计划,总不过是一句话。他的书房里总放着一本书,在第十四页间总夹着一条书签;这一本书,他是还在两年以前看起的。在家里总是缺少着什么;客厅里却陈设着体面的家具,綳着华丽的绢布,化的钱一定是很不在少的;然而到得最后的两把靠手椅,材料不够了,就永远只綳着麻袋布;四年以来,每有客来,主人总要预先发警告:“您不要坐这把椅子,这还没有完工哩。”在别一间屋子里,却简直没有什么家具,虽然新婚后第二天,玛尼罗夫就对他的太太说过:“心肝,我们明天该想法子了,至少,我们首先得弄些家具来。”到夜里,就有一座高高的华美的古铜烛台摆在桌上了,铸着三位希腊的格拉支[2],还有一个罗钿的罩,然而旁边却是一个平常的,粗铜的,跛脚的,弯腰的,而且积满了油腻的烛台,主人和主妇,还有做事的人们,倒也好像全都不在意。他的太太……他们是彼此十分满足的。结婚虽然已经八年多,但还是分吃着苹果片,糖果或胡桃,用一种表示真挚之爱的动人的娇柔的声音,说道:“张开你的口儿来呀,小心肝,我要给你这一片呢。”这时候,那不消说,她的口儿当然是很优美的张了开来的。一到生日,就准备各种惊人的赠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类。也常有这样的事,他们俩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放下烟斗来,她也放下了拿在手里的活计,来一个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接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枝小雪茄。总而言之,他们是,就是所谓幸福,自然,也还有别的事,除了彼此长久的接吻和准备惊人的赠品之外,家里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各种问题也是层出不穷的。例如食物为什么做得这样又坏又傻呀?仓库为什么这么空呀?管家妇为什么要偷呀?当差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又脏又醉呀?仆人为什么睡得这么没规矩,醒来又只管胡闹呀?但这些都是俗务,玛尼罗夫夫人却是一位受过好教育的闺秀。这好教育,谁都知道,是要到慈惠女塾里去受的,而在这女塾里,谁都知道,则以三种主要科目,为造就一切人伦道德之基础:法国话,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的幸福的;弹钢琴,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时光的;最后是经济部份,就是编钱袋和诸如此类的惊人的赠品。那教育法,也还有许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时候:这是全在于慈惠女塾塾长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钢琴第一,其次法国话,末后才是经济科。但也有反过来:首先倒是经济科,就是编织小赠品之类,其次法国话,末后弹钢琴。总之,教育法是有各式各样的,但这里正是声明的地方了,那玛尼罗夫夫人……不,老实说,我是很有些怕敢讲起大家闺秀的,况且我也早该回到我们这本书的主角那里去,他们都站在客厅的门口,彼此互相谦逊,要别人先进门去,已经有好几分钟了。

“请呀,您不要这么客气,请呀,您先请,”乞乞科夫说。

“不能的,请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玛尼罗夫回答道,用手指着门。

“可是我请您不要这么费神,不行的,请请,您不要这么费神;请请,请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说。

“那可不能,请您原谅,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这样体面的,有教育的绅士,走在我的后面的。”

“那里有什么教育呢!请罢请罢,还是请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请您赏光,请您先一步。”

“那又为什么呢?”

“哦哦,就是这样子!”玛尼罗夫带着和气的微笑,说。这两位朋友终于并排走进门去了,大家略略挤了一下。

“请您许可我来绍介贱内,”玛尼罗夫说。“心儿!这位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

“心儿!这位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

乞乞科夫这才看见一位太太,当他和玛尼罗夫在门口互相逊让的时候,是毫没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称。穿的是淡色绢的家常便服,非常合式;她那纤手慌忙把什么东西抛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绣花的薄麻布的头巾。于是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玛尼罗夫夫人就用她那带些粘舌头的调子对他说,他的光临,真给他们很大的高兴,她的男人,是没有一天不记挂他的。

“对啦,”玛尼罗夫道。“贱内常常问起我:‘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呢?’我可是回答道:‘等着就是,他就要来了!’现在您竟真的光降了。这真给我们大大的放了心——这就像一个春天,就像一个心的佳节。”

—说到心的佳节的话,乞乞科夫倒颇有些着慌,就很客气的分辩他并不是一个什么有着大的名声,或是高的职位和衔头的人物。

“您都有的,”玛尼罗夫含着照例的高兴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还在其上哩!”

“您觉得我们的市怎么样?”玛尼罗夫夫人问道。“过得还适意么?”

“出色的都市,体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说。“真过得适意极了;交际场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恳切,非常之优秀!”

“那么,我们的市长,您以为怎样呢?”玛尼罗夫夫人还要问下去。

“可不是吗?是一位非常可敬,非常可爱的绅士呵!”玛尼罗夫夹着说。

“对极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绅士!对于职务是很忠实的,而且看得职务又很明白的!但愿我们多有几个这样的人才。”

“大约您也知道,要他办什么,他没有什么不能办,而且那态度,也真的是漂亮,”玛尼罗夫微笑着,接下去说,满足得细眯了眼,好像有人在搔它耳朵背后的猫儿。

“真是一位非常恳切,非常文雅的绅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个怎样的美术家呀!我真想不到他会做这么出色的刺绣和手艺。他给我看过一个自己绣出来的钱袋子;要绣得这么好,就在闺秀们中恐怕也很难找到的。”

“那么,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对?”玛尼罗夫说,又细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极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

“请您再许可我问一件事:您以为警察局长怎么样?也是一位很可爱的绅士罢?可是呢?”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而且又聪明,又博学!我和检事,还有审判厅长,在他家里打过一夜牌的。实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

“还有警察局长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呀?”玛尼罗夫夫人问。“您不觉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闺秀么?”

“哦哦,在我所认识的闺秀们里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说。

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也没有被忘记;全市的官吏,几乎个个得到品评,而且都成了极有声价的人物。

“您总在村庄里过活么?”乞乞科夫终于问。

“一年里总有一大部份!”玛尼罗夫答道。“我们有时也上市里去,会会那些有教育的人们。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开,人简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点不错!”乞乞科夫回答说。

“要是那样,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玛尼罗夫接着说。“如果有着很好的邻居,如果有着这样的人,可以谈谈譬如优美的礼节,精雅的仪式,或是什么学问的,——您知道,那么,心就会感动得好像上了天……”他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很有点脱线了,便只在空中挥着手,说道:“那么,就是住在荒僻的乡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没有这样的人。至多,不过有时看看《祖国之子》[3]罢了。”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加添说,最好不过的是独自过活,享用着天然美景,有时也看看书……

“但您知道,”玛尼罗夫说,“如果没有朋友,又怎么能够彼此……”

“那倒是的,不错,一点也不错!”乞乞科夫打断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宝贝,又有什么好处呢?贤人说过,‘好朋友胜于世上一切的财富’。”

“但您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同时显出一种亲密的脸相,或者不如说是太甜了的,恰如老于世故的精干的医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欢吃,于是尽量的加了糖汁的药水一样的脸相,说,“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说——精神的享乐……例如现在似的,能够和您扳谈,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说,那就是难得的出色的幸福呵……”

“不不,怎么说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个不足道的人,什么也没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来说一句老实话罢!只要给我一部份像您那样的伟大的品格,我就高高兴兴的情愿抛掉一半家财!”

“却相反,我倒情愿……”

如果仆人不进来说食物已经准备好,这两位朋友的彼此披肝沥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完结了。

“那么,请罢,”玛尼罗夫说。

“请您原谅,我们这里是拿不出大都市里,大第宅里那样的午饭来的:我们这里很简陋,照俄国风俗,只有菜汤,但是诚心诚意。请您赏光罢。”

为了谁先进去的事,他们又争辩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终于侧着身子,横走进去了。

食堂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玛尼罗夫的儿子;他们已经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纪了,但还得坐高脚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家庭教师,恭恭敬敬的微笑着鞠躬。主妇对了汤盘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妇的中间,仆人给孩子们系好了饭巾。

“多么出色的孩子呵!”乞乞科夫向孩子们看了一眼,说。“多大年纪了?”

“大的七岁,小的昨天刚满六岁了,”玛尼罗夫夫人说明道。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玛尼罗夫向着大的一个,说,他正在把下巴从仆人给他缚上了的饭巾里挣出来。乞乞科夫一听到玛尼罗夫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由斯”收梢的希腊气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扬;但他又赶紧使自己的脸立刻变成平常模样了。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告诉我,法国最好的都会是那里呀?”

这时候,那教师就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身上了,几乎要跳进他的眼睛里面去,但到得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说是“巴黎”的时候,也就放了心,只是点着头。

“那么,我们这里的最好的都会呢?”玛尼罗夫又问。

教师的眼光又紧钉着孩子了。

“彼得堡!”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答。

“还有呢?”

“莫斯科,”绥密斯多克利由斯道。

“多么聪明的孩子呵!了不得,这孩子!”乞乞科夫说。“您看就是……”他向着玛尼罗夫显出吃惊的样子来。“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智识。我敢说,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阿,您还不知道他呢!”玛尼罗夫回答道。“他实在机灵得很。那小的一个,亚勒吉特,就没有这么灵了,他却不然……只要看见一点什么,甲虫儿或是小虫子罢,就两只眼睛闪闪的,钉着看,研究它。我想把他养成外交官呢。绥密斯多克利由斯,”他又转脸向着那孩子,接着说,“你要做全权大使么?”

“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着,一面正在摇头摆脑的嚼他的面包。

但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这时却给全权大使擦了一下鼻子,这实在是必要的,否则,毫无用处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汤里了。谈天是大抵关于幽静的退隐的田园生活的风味的,但被主妇的几句品评市里的戏剧和演员的话所打断。教师非常注意的凝视着主客,一觉得他们的脸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张得老大,笑得发抖。大约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这方法,来报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却显出可怕的模样来了,在桌上严厉的一敲,眼光射着坐在对面的孩子。这是好办法,因为绥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亚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个便挤细眼睛,大张着嘴,要痛哭起来了;然而他觉得也许因此失去好吃的东西,便使嘴巴恢复了原状,开始去啃他的羊骨头,两颊都弄得油光闪闪的,眼泪还在这上面顺流而下。

主妇常常向乞乞科夫说着这样的话:“您简直什么也没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这时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谢得很,我很饱了。愉快的谈心,比好菜蔬还要有味呢。”于是大家离开了食桌。玛尼罗夫很满足,正想就把客人遨进客厅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轻轻的一按,乞乞科夫却已经显著一副大有深意的脸相,说是他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他谈一谈。

“那么,请您同到我的书房里去罢,”玛尼罗夫说着,引客人进了一间小小的精舍,窗门正对着青葱的闪烁的树林,“这是我的小窠,”玛尼罗夫说。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确是有许多很惬人意的: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先前说过的夹着书签的一本书,写过字的几张纸,但最引目的是许多烟。烟也各式各样的放着: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简直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也各有几小堆从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很费过一番心计的。这些工作,总令人觉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着时光。

“请您坐在靠椅上,”玛尼罗夫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请您许可,让我坐在椅子上罢!”

“请您许可,不让您坐椅子!”玛尼罗夫含笑说。“这靠椅是专定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请您许可,我敬您一口烟!”

“不,多谢,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说。

“为什么不呢?”玛尼罗夫也用了一样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气问。

“因为没有吸惯,我也怕敢吸惯;人说,吸烟是损害健康的!”

“请您许可我说一点意见,这话是一种偏见。据我看起来,吸烟斗比嗅鼻烟好得多。我们的联队里,有一个中尉,是体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烟斗不离口的,不但带到食桌上来,说句不雅的话,他还带到别的地方去。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谢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辩说,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许多东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种带着奇怪的,或者是近于奇怪模样的调子,说,并且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向背后看一看。玛尼罗夫也向背后看一看,也说不出为的什么来。“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罢!”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罢?”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经理。喂!人来!去叫经理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经理立刻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刮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像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那脸孔又圆又胖,黄黄的皮色和一对小眼睛,就表示着他是万分熟悉柔软的毛绒被和毛绒枕头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财产的奴子一样,走过照例的轨道;最初,他是一个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里长大,学些读书,写字;后来和一个叫作什么亚喀式加之类的结了婚,她是受主妇宠爱的管家,于是自己也变为管家,终于还升了经理。一上经理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经理一样:结识些村里的小财主,给他们的儿子做干爹,越发向农奴作威作福,早上九点钟才起床,一直等到煮沸了茶炊,喝茶。

“听哪,我的好人!送出了最末一次的户口调查册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了?”

“您说什么?多少?这以后,死了许多,”经理说,打着饱噎,用手遮着嘴,好像一面盾牌。

“对啦,我也这么想,”玛尼罗夫就接下去,“死了许多了!”于是向着乞乞科夫,添上一句道,“真是多得很!”

“譬如,有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对啦,有多少呢?”玛尼罗夫接着说。

“是的,怎么说呢——有多少。那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没有人算过。”

“自然,”玛尼罗夫说,便又对乞乞科夫道:“我也这么想,死亡率是很大的;死了多少呢,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请您算一下,”乞乞科夫说,“并且开给我一张详细的全部的名单。”

“是啦,全部的名单!”玛尼罗夫说。

经理说着:“是是!”出去了。

“为了什么缘故?您喜欢知道这些呢?”经理一走,玛尼罗夫就问。

这问题似乎使客人有些为难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紧张的表情来,因此有一点脸红——这表情,是显示着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但是,玛尼罗夫也终于听到非常奇怪,而且人类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了。

“您在问我:为什么缘故么?就为了这缘故呀:我要买农奴。”乞乞科夫说,但又吃吃的中止了。

“还请您许可我问一声,”玛尼罗夫说,“您要农奴,是连田地,还是单要他们去,就是不连田地的呢?”

“都不,我并不是要农奴,”乞乞科夫说,“我要那已经……死掉的。”

“什么?请您原谅……我的耳朵不大好,我觉得,我听到了一句非常奇特的话……”

“我要买死掉的农奴,但在最末的户口册上,却还是活着的,”乞乞科夫说明道。

玛尼罗夫把烟斗掉在地板上面了,嘴张得很大,就这样的张着嘴坐了几分钟。刚刚谈着友谊之愉快的这两个朋友,这时是一动不动的彼此凝视着,好像淳厚的古时候,常爱挂在镜子两边的两张像。到底是玛尼罗夫自去拾起烟斗来,趁势从下面望一望他的客人的脸,看他嘴角上可有微笑,还是不过讲笑话:然而全不能发见这些事,倒相反,他的脸竟显得比平常还认真。于是他想,这客人莫非忽然发了疯么,惴惴的留心的看,但他的眼睛却完全澄净,毫没有见于疯子眼里那样狞野的暴躁的闪光:一切都很合法度。玛尼罗夫也想着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办,但除了细细的喷出烟头以外,也全想不出什么来。

“其实,我就想请教一下,这些事实上已经死掉,但在法律上却还算活着的魂灵,您可肯让给我或者卖给我呢,或者您还有更好的高见罢。”

但玛尼罗夫却简直发了昏,只是凝视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看起来,您好像还有些决不定罢!”乞乞科夫说。

“我……阿,不的,那倒不然,”玛尼罗夫道,“不过我不懂……对不起……我自然没有受过像您那样就在一举一动上,也都看得出来的好教育;也没有善于说话的本领……恐怕……在您刚才见教的说明后面……还藏着……什么别的……恐怕这不过是一种修辞上的词藻,您就爱这么使用使用的罢?”

“阿,并不是的!”乞乞科夫活泼的即刻说。“并不是的,我说的什么话,就是什么意思,我就确是说着事实上已经死掉了的魂灵。”

玛尼罗夫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他也觉得这时该有一点表示,问乞乞科夫几句,但是问什么呢,却只有鬼知道。他最末找到的惟一的出路,仍旧是喷出烟头来,不过这回是不从嘴巴里,却从鼻孔里了。

“如果这事情没有什么为难,那么,我们就靠上帝保佑,立刻来立买卖合同罢,”乞乞科夫说。

“什么?死魂灵的买卖合同?”

“不的!不这样的!”乞乞科夫回答道。“我们自然说是活的魂灵,全照那登在户口册上的一样。我是无论如何,不肯违反民法的;即使因此在服务上要吃许多苦,也没有别的法;义务,在我是神圣的,至于法律呢……在法律面前,我一声不响。”

最后的一句话,很惬了玛尼罗夫的意了,虽然这件事本身的意思,他还是不能懂;他拼命的吸了几口烟,当作回答,使烟斗开始发出笛子一般的声音。看起来,好像他是以为从烟斗里,可以吸出那未曾前闻的事件的意见来似的,但烟斗却不过嘶撕的叫,再没有别的了。

“恐怕您还有点怀疑罢?”

“那可没有!一点也没有!请您不要以为对于您的人格,我有……什么批评似的偏见,但是我要提出一个问题来:这计划……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这交易……这交易,结局不至于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面子不对么?”

说到这话,玛尼罗夫就活泼的摇一摇头,显著极有深意的样子,看定了乞乞科夫的脸,脸上还全部露出非常恳切的表情来,尤其是在那紧闭了的嘴唇上,这在平常人的脸上,是从来看不到的,除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精明的国务大臣,但即使他,也得在谈到实在特别困难的问题的时候。

然而乞乞科夫就简单地解释,这样的计划或交易,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体面完全不会有什么相反之处,停了一下,他又补足说,国家还因此收入合法的税,对于国库倒是有些好处的。

“那么,您的意见是这样……?”

“我以为这是很好的!”

“哪,如果好,那自然又作别论了。我没有什么反对,”玛尼罗夫说,完全放了心。

“现在我们只要说一说价钱……”

“什么?说价钱?”玛尼罗夫又有些发昏了,说。“您以为我会要魂灵的钱的么……那些已经并不存在了的?如果您在这么想,那我可就要说,是一种任意的幻想,我这一面,是简直奉送,不要报酬,买卖合同费也归我出。”

倘使这件故事的记述者在这里不叙我们的客人当听到玛尼罗夫的这一番话的时候,高兴的了不得,那一定是要大遭物议的。他虽然镇定,深沈,这时却也显出想要山羊似的跳了起来的样子,谁都知道,这是只在最大高兴的发作的时候,才会显出来的。他在靠椅上动得很厉害,连罩在那上面的羽纱都要撕破了;玛尼罗夫也觉得,惊疑的看着他。为了泉涌的感激之诚,这客人便规规矩矩的向他淋下道谢的话去,一直弄到他完全失措,脸红,大摇其头,终于声明了这全不算一件什么事,不过想借此表示一点自己的真心的爱重,和精神的相投——而死掉的魂灵呢——那是不足道的——是纯粹的废物。

“决不是废物,”乞乞科夫说,握着他的手。

他于是吐了很深的一口气。好像他把心里的郁结都出空了;后来还并非没有做作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阿!如果您知道了看去好像琐细的赠品,给了一个无名无位的人,是怎么的有用呵!真的!我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就像孤舟的在惊涛骇浪中……什么迫害我没有熬过呢!什么苦头我没有吃过呢!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忠实于真理,要良心干净,就因为我去帮助无告的寡妇和可怜的孤儿!”这时他竟至于须用手巾,去擦那流了下来的眼泪了。

玛尼罗夫完全被感动了。这两个朋友,继续的握着手,并且许多工夫不说话,彼此看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玛尼罗夫简直不想把我们的主角的手放开,总是热心的紧握着,至于使他几乎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自由自在。后来他终于温顺的抽回了,他说,如果买卖合同能够赶紧写起来,那就好,如果玛尼罗夫肯亲自送到市里来,就更好;于是拿起自己的帽子,就要告辞了。

“怎么?您就要去了?”玛尼罗夫好像从梦里醒来似的,愕然的问。

这时玛尼罗夫夫人适值走进屋里来。

“丽珊加!”玛尼罗夫显些诉苦一般的脸相,说,“保甫尔·伊凡诺维支要去了哩!”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一定是厌弃了我们了,”玛尼罗夫夫人回答道。

“仁善的夫人!”乞乞科夫说,“这里,您看这里,”——他把手放在心窝上——“是的,这里是记着和您们在一起的愉快的时光的!还要请您相信我,和您们即使不在一所屋子里,至少是住在邻近来过活,在我也就是无上的福气了!”

“真是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他分明佩服了这意见了。“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在一个屋顶下过活,在榆树阴下彼此谈论哲学,研究事情,那可真是好透……”

“阿,那就像上了天!”乞乞科夫叹息着说。“再见,仁善的夫人!”他去吻玛尼罗夫夫人的手,接着道。“再见,可敬的朋友!您不要忘记我拜托过您的事呀!”

“呵,您放心就是!”玛尼罗夫回答说。“不必两天,我们一定又会见面的!”

他们跨进了食堂。

“哪,再会再会,我的可爱的孩子!”乞乞科夫一看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和亚勒吉特,就说,他们正在玩着一个臂膊和鼻子全都没有了的木制骠骑兵。“再会呀,可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我竟没有给你们带一点东西来,但我得声明,我先前简直没有知道你们已经出世了呢。但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带点来的。给你是一把指挥刀。你要指挥刀么?怎么样?”

“要的!”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道。

“给你是带一个鼓来。对不对,你是喜欢一个鼓的罢?”乞乞科夫向亚勒吉特弯下身子去,接着说。

“嗡,一个堵,”亚勒吉特小声说,低了头。

“很好,那么,我就给你买一个鼓来。——你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鼓呵,——敲起来它就总是蓬的……蓬……咚的,咚,咚,咚的,咚,咚。再见,小宝贝!再会了呀!”他在他们头上接一个吻,转过来对玛尼罗夫和他的夫人微微一笑,如果要表示自己觉得他们的孩子们的希望,是多么天真烂漫,那么,对着那些父母是一定用这种笑法的。

“唉唉,您还是停一会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当大家已经走到阶沿的时候,玛尼罗夫说。“您看呀,那边上了多少云!”

“那不过是些小云片,”乞乞科夫道。

“但是您知道到梭巴开维支那里去的路么?”

“这正要请教您呢。”

“请您许可,我说给您的马夫去!”玛尼罗夫于是很客气的把走法告诉了马夫,其间他还称了一回“您”。

马夫听了教他通过两条十字路,到第三条,这才转弯的时候,就说:“找得到的了,老爷,”于是乞乞科夫也在跕着脚尖,摇着手巾的夫妇俩的送别里,走掉了。

玛尼罗夫还在阶沿上站得很久,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这早已望不见了,他却依然衔着烟斗,站在那里。后来总算回进屋子里去了,在椅子上坐下,想着自己已经给了他的客人一点小小的满足,心里很高兴。他的思想又不知不觉的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只有上帝才知道要拉到那里为止。他想着友谊的幸福,倘在河滨上和朋友一起过活,可多么有趣呢,于是他在思想上就在这河边造一座桥,又造一所房子,有一个高的眺望台的,从此可以看见莫斯科的全景,他又想到夜里在户外的空旷处喝茶,谈论些有味的事情,这才该是愉快得很;并且设想着和乞乞科夫一同坐了漂亮的篷车,去赴一个夜会,他们的应对态度之好,使赴会者都神迷意荡,终于连皇帝也知道了他们俩的友谊,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将军衔,他就这样的梦下去;后来呢,只有天晓得,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但乞乞科夫的奇怪的请求,忽然冲进了他的梦境,却还是猜不出那意思来:他翻来覆去的想、要知道得多一些,然而到底不明白。他衔着烟斗,这样的还坐了很多的时光,一直到晚膳摆在桌子上。

译者注

  1. Bogdan和Selifan都是人名。这两句话,犹言既非城里的绅士,又非乡下的农夫。——译者。
  2. Grazie,是神女们,分掌美,文雅和欢喜,出希腊神话。——译者。
  3. 完全中立的关于历史,政治,文学的杂志,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五二年,在彼得堡发行。——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