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归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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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先子翰林令叶时,同郝坊州仲纯赋《昆阳怀古诗》,诸公多继作。先子有云:“营屯滍水横陈处,计堕刘郎小怯中。天上雷风扫妖气,人间虎豹畏真龙。千秋一片昆溪月,曾照堂堂盖世雄。”郝云:“战骨至今埋滍水,暮云何处是舂陵?”李长源云:“颍川南下郁坡陀,遐想当年战叠多。自是真人清宇宙,谁为竖子试干戈?”元裕之云:“英威未觉消沉尽,试向舂陵望郁葱。”王飞伯云:“落日一川英气在,西风万叶战声来。”后云:“谁倚城楼吊兴废,一声长笛暮云开。”史学优、李钦叔、白文举皆有诗,余亦作一古诗也。

古人多有偶得佳句而不能立题者,如山谷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扬跋扈付朱三。”未知可以赠谁。又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亦无全篇。余先子尝有句云:“推愁不去若移石,呼酒不来如望霓。”又,“半生窃禄鱼贪饵,四海无家鸟择栖”。又,“未解作诗如见画,常忧读赋错呼霓”。

梦中作诗,或得句,多清迈出尘。余先祖龙山君尝梦得句云:“山路崭有壁,松风清无尘。”先子梦中诗云:“落月浸天池。”余幼年梦中亦作诗云:“玄猿哭处江天暮,白雁来时泽国秋。”如鬼语也。

先翰林罢御史,闲居淮阳,种五竹堂后自娱,作诗云:“拨士移根卜日辰,森森便有气凌云。真成阙里二三子,大胜樊川十万军。影浸凉蟾窗上见,声敲寒雨枕边闻。林间故事传西晋,不数山王咏五君。”以寄赵闲闲。会闲闲亦于闲闲堂后种竹甚多,一日,礼部诏余曰:“昨夕欲和丈种竹诗,牵于韵,自作一篇,答其意可也。”因出其诗云:“君家种竹五七个,我亦近栽三四竿。两地平分风月破,大家留待雪霜看。土膏生意叶犹卷,客枕梦魂声已寒。见此又思君子面,何时相对倚阑干?”先子夏和其韵云:“我家陈郡子梁园,不约同栽竹数竿。清入楚魂千里共,笑开诗眼几回看。幽姿淡不追时好,苦节相期保岁寒。八座文昌天咫尺,得如闲容倚阑干。”又,李澥公渡因游圉城,会云中一僧,曰德超,谈及乡里名家刘、雷事,公渡留诗云:“邂逅云中老阿师,里人许我话刘雷。略谈近日诸孙事,颇觉襄怀一笑开。众道髯参宜帅莫,人怜短簿去霜台。围城香火西庵地,尝记秋高雨后来。”后先子过圉,见之,和其韵云:“上林春晚数归期,历辘车声疾转雷。翠幄护田桑叶密,绿云夹路麦花开。偶因假馆留萧寺,试问游方指厄台。白首衲僧同里闬,亦知吾祖有云来。”余以示闲闲,闲闲亦和其韵,寄先子云:“屏山殁后使人悲,此外交亲我与雷。千里老怀何日写?一生笑口几回开?心知契阔留陈土,时复登临上吹台。目极天低雁回处,西风忽送好诗来。”先子复和云:“两地相望云与泥,敢期胶漆嗣陈雷。遥怜晓镜霜须满,但对故人青眼开。且趁梅芳醉梁苑,莫因雁过问燕台。上林花柳惊春晚,蓬勃西风卷土来。”

正大初,先君由叶令召入翰林,诸公皆集余家,时春旱有雨,诸公喜而共赋诗,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为韵。赵闲闲得发字,其诗云:“君家南山有衣钵,丛桂馨香老蟾窟。从来青紫半门生,今日儿孙床满笏。迩来云卿复秀出,论事观书眼如月。岂惟传家秉赐彪,亦复生儿勔勮勃。往时曾乘御史骢,未害霜蹄聊一蹶。双凫古邑试牛刀,百里政声传马卒。。今年视草直金銮,云章妙手看挥发。老夫当避一头地,有惭老骥追霜鹘。座中三馆尽豪英,健笔纵横建安骨。已知良会得四并,再许深杯辞百罚。我虽不饮愿助勇,政要青灯照华发。但令风雨破天悭,未厌归途洗靴袜。”先君得好字,因用解嘲,其诗云:“春寒桑未稠,岁旱麦将槁。此时得一雨,奚翅万金宝。吾宾适在席,喜气溢襟抱。酒行不计觞,花底玉山倒。从来悭混嘲,盖为俗子道。北海得开尊,天气岂常好?况当生发辰,沾足恨不早。东风又吹檐滴干,主人不悭天自悭。”是日,诸公极欢,皆沾醉而归。后月馀,先君以疾不起,赵以“天悭”为诗谶云。

元裕之、李长源同乡里,各有诗名。由其不相下,颇不相咸。李好愤怒,元尝云:“长源有愤击经。”元好滑稽,李辄以诗讥骂,元亦无如之何。元尝权国史院编修官,时末帝召故驸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宫,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元因赋《金谷怨》乐府诗,李见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以拒焉,一时士人传以为笑谈。元诗云:“娃儿十八娇可怜,亭亭袅袅春风前。天上仙人玉为骨,人间画工画不出。小小油壁车,轧轧出东华。绣带盘绫结,云裙蹋雁沙。娇云一片不成雨,被风吹去落谁家?岂无年少恩泽侯,锦鞯貂帽亦风流。不然典取鹔鹴裘,四壁相如堪白头。金谷楼台杳无主,燕子不飞花著雨。只知环佩作离声,谁解琵琶得私语?有情蜂雄蛱蝶雌,无情㶉𫛶欺翡翠儿。劝君满饮金曲卮,明日无花空折枝。”李诗云:“石家园林洛水滨,粉垣碧瓦迷天津。楼台参差映金谷,歌舞日日娇青春。是时天下甲兵息,江南已传归命臣。永平以来太康治,四海一家无穷人。洛阳城中厌酺醵,司隶夜过不敢嗔。王门戚里争豪侈,车马如水争红尘。烧金斫玉延上客,季伦岂输赵王伦?两家炎炎贵相轧,笙竽嘈嘈妓成列。珊瑚红树鞭击碎,步障青丝马踏裂。因缘睚眦贵人怒,诏下黄门促收捕。邮夫防吏急喧驱,河南牒系御史府。钟鸣漏尽行不休,生存华屋归山丘。绿珠香魂涴尘土,侍儿忍居楼上头。君王慈明宥率土,妾身窜名籍民伍。平生作得健儿妇,狗走鸡飞岂敢恶?”元和其诗,先子称工。

麻征君知几在南州,见时事扰攘,其催科督赋如毛,百姓不安,尝题《雨中行人扇图诗》云:“幸自山东无税赋,何须雨里太仓黄?寻思此个人间世,画出人来也着忙。”虽一时戏语,也有味。知几若见今日事,又作何语邪?又,《戏题太公钓鱼图》云:“向使文王不猎贤,一竿潦倒渭河边。当时若早随时世,直吃羊羔八十年。”亦中时病也。又有《道人》云:“太公寿命八十馀,文王一见便同车。而今若有蟠溪客,也被官中要纳鱼。”虽俚语,可以想见时世也。

王翰林从之尝论黄鲁直诗穿凿、太好异云:“‘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若道汉家二百年自严陵钓竿上来且道得,然关风甚事?”又云:“‘猩猩毛笔平生几,辆屐身后五车书。’此两事如何合得?且一猩猩毛笔安能写五车书邪?”余尝以语雷丈希颜,曰:“不然,一猩猩之毛如何只作笔一管?”后以语先子,先子大笑云。

金朝律赋之弊不可言,大定间,诸公所作气质浑厚,学问深博,犹可观。其后,张承旨行简知贡举,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瘢,苛甚,其一时士子趋学,模题画影,至不成语言,以是有“甘泉”、“甜水”之谕,文风浸衰。故士林相传,但君题小赋,必曰“国欲图治,君当灼知”。隔句贴多用“可得而知”四字,故文人见一举子,必指曰:“又一可得而知者。”有人云:“闻一老师令席生作《汉高祖斩白蛇赋》,席生小赋破题云:‘蛇不难斩,君为灼知。’师改曰:‘不然,不若国欲图治,君当斩蛇。’又令作《鸿雁来宾赋》,曰:‘秋既云至,雁当灼知’。”此可以轩渠也。

许州有苏嗣之者,云东坡后裔,盖子由久居颍川,有族不南渡者也。其人颇蠢𫘤,富于财,以赀入官,交结权要、短衣,女直中士大夫多以为笑。以其肥硕也,呼为“苏胖”。余尝与雷希颜谈及之,雷曰:“颇闻夜僵水牛之说乎?”余对“不知也”。雷曰:“昔东坡生,一夕眉山草木尽死。今苏胖生,一夕郑村水牛尽死也。”此可大笑。

赵翰林周臣为学士,杨之美为礼部尚书,二公相得甚欢。盖杨虽视赵进稍后,且齿少赵,以其学问、政事过人,雅重之,而杨事赵亦谨。正大初,朝廷以夏国为北兵所废,将立新主,以赵公年德俱高,且中朝名士,遂命入使册之。既行,馆阁诸公以为赵公此行必厚获,盖赵素清贫也。至界上,朝议罢其事,飞驿卒遣追回。当驿卒之行也,杨公在礼部,召至,授以一卷书,封印甚谨,谕以直至学士面前开拆。卒既至赵所,先授以省符,次白有礼部实封。赵公疑讶,不知为何事,启之,乃杨公诗一首也。其诗云:“中朝人物翰林才,金节煌煌使夏台。马上逢人唾珠玉,笔头到处洒琼瑰。三封书贷扬州命,半夜碑轰荐福雷。自古书生多薄命,满头风雪却回来。”赵公抚掌大笑。后朝野喧传,以为笑谈。

张特立文举,东明人。少擢第,有能声。调莱州节度判官,不赴。居杞之圉城,躬耕田野,以经学自乐。正大初,侯左丞挚荐诸朝,起为洛阳令,称治,召拜监察御史,奉法无所私。因劾省掾高桢辈受请托、饮娼家,坐不实得罪。盖初劾时,尝以草示应奉王鹗伯翼,共议之。王乃其门生也。事既行,高桢辈讼之。当时同席并有省掾王宾德卿,张以其进士也,故不劾。于是,朝省疑其私,并治文举、德卿。文举左迁邳州军事判官,杖五十,宾亦勒停。士论皆惜文举之去,宾因作诗有云:“王鹗既曾经手改,高桢自是著心攀。就中最苦张文举,收拾闲云返故山。”时人传以为笑。

高丞相岩夫,自南渡执政,在中书十馀年,无正言直谏闻于外,清论鄙之。公性勤慎密,以此为人主见知。每朝,入待漏院,必先百官至。有人云:“丞相方秉烛至院中,忽一朝士朝服立于前,公不识之,问曰:‘卿为谁?’其人曰:‘我欧阳修也。’‘尔为谁?’公曰:‘吾丞相也,卿不识邪?’其人曰:‘修不识丞相,丞相亦不识修。’”朝野相传以为笑。又,为三司使时,主行钞法。及出支军粮,颇靳惜,且折支他物,军民号“不支”。及薨,人又云:“丞相死,既焚,其声犹不支也。”嗟乎,士大夫得志可不慎欤?一有失众心,其讥诮如此,可畏也夫。

王翰林从之貌严重若不可亲,然喜于狎笑,酒间风味不浅。崔翰林伯善性俭啬,家居止蔬食为常。故院中为之语曰:“崔伯善有肉不餐,王从之无花不饮。崔伯善有肉不餐却图个甚?王从之无花不饮谁惯了你来?”又云:“崔伯善有肉不餐,要餐也没;王从之无花不饮,不饮即休。”

李屏山在燕都时,与雷希颜、张伯玉诸公宴游,李嗜酒,雷善饮啖,因相戏言:“之纯爱酒如蝇,希颜见肉如鹰,伯玉好色如僧。”遂相与大笑。

李长源虽才高,然不通世事,傲岸多怒,交游多畏之。李钦叔尝云:“长源上颇通天文,下粗知地理,中间全不晓人事也。”或者传为本谓王飞伯。正大中,长源遇余淮阳,因谈及飞伯,余举钦叔言,长源大笑曰:“此政谓我也。”

李屏山视赵闲闲为丈人行,盖屏山父与赵公同年进士也。然赵以其才,友之忘年。屏山每见赵致礼,或呼以老叔,然于文字间未尝假借;或因醉嫚骂,虽愠亦无如之何。其往刺宁夏,尝以诗送,有云:“百钱一匹绢,留作寒儒裈。”讥其多为人写字也。又云:“一婢丑如鬼,老脚不作温。”讥其侍妾也。又,《送王从之南归》有云:“今日始服君,似君良独难。惜花不惜金,爱睡不爱官。”亦一时戏之也。

赵闲闲本好书,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为苦。尝于礼部厅壁上榜云:“当职系三品官,为人书扇面失体,请诸人知。”既致仕,于宅门首书曰:“老汉不写字。”然燕居无客未尝不钞书。相识辈强请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虽恳求竟不得也。雷希颜得其书最多,凡有求,未尝拒。盖公颇惮雷,且雷善求其书。时或邀公食后,出古人墨迹使观之,又出佳研、精纸、名墨在前;或饮以一二杯,待公有书兴,引纸落笔,俄顷数幅。雷旁观,辄称叹,凡一点一画,必曰:“此颜平原也。”“此米元章也。”公既喜,遂书不倦。又,雷与屏山皆不工书,赵公尝笑之曰:“希颜堂堂如此,而写如此字。”一日,在礼部,适公为王从之书,末云:“某月日为从之天下士书,髯雷在侧,笑其不工也。”阖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篆数幅,甚珍之,以示赵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减唐人,然迄宋百馀年不经诸名士发扬。”此一反雷希颜而趣售之”。其鉴裁如此。然其书不减李屏山,此一反。后数日,公婿张履求书,余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为张倩书,雷希颜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刘京叔不可,乃止。”因相与大笑。又,王武叔出馆补外,未赴,甚贫,会五月麦熟,将出京求济于交友辈,持素纨扇数十,诣公求书,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检,既出公门,大叫呼公,公闻而遽召,为书之。然每一扇头但书古诗一联,有曰“黄花入麦稀”者,有曰“麦天晨气润”者,有曰“麦陇风来饼饵香”者,盖嘲王求麦也。然王竟以其书多所获。又一日,公在礼部,白枢判文举诸人邀公饮丹阳观。公将往,先谓诸人曰:“吾今往,但不写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儿。”文举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儿行也。”公笑,又为书之。

按,闲闲以书名世,其真迹流传绝少。予藏有草书诗稿一卷,附录以永其传。

金源闲闲老人真迹

和拟韦苏州西涧

西荒行迳草丛生,树隔前溪一犊鸣。
步寻幽涧疑无路。忽有人家略杓横。

和烟寺钟

近壑敛暝色,远山犹夕晖。
声从烟际起,复向烟中微。
随风散林野,渡头人未归。

和西塞山龙门

双阙耸苕峣,神斧忽中断。
一水从中来,千龛道旁满。

和山耕叟

步逐麋鹿迹,讵知朝市情。
负薪南涧曲,榛棘雨中行。
呼儿问牛饱,又向山田耕。

和上方僧

石润云生衲,崖倾月照禅。
晒衣横竹锡,洗钵落岩泉。
但见山花发,幽居不记年。

拟咏夜

明从暗中去,暗从明际来。
流光不相待,暗尽玉炉灰。

拟咏声

万籁静中起,犹是生灭因。
隐几以眼听,非根亦非尘。

和寄全椒道士

新移白阁峰,远访中条客。
结茅授经台,共坐云间石。
松龛读《易》朝,月窗谈道夕。
从此到终身,区中了无迹。

和游溪

青溪雾气散,水涵天影空。
白云翻著底,移舟明镜中。
鸟近前滩日,花移别岸风。
遥知夜来雨,山色翠如葱。

和秋斋独宿

冷晕侵残烛,雨声在深竹。
惊鸟时一鸣,寒枝不成宿。

和听嘉陵江水声代深师答

惊湍泻石崖,百步无人迹。
爱此静中暄,聊布安禅席。
水无激石意,云何转雷声?
仁者自生听,达士了不惊。
心空境自寂,澹然两无情。

和演师西斋

不见竹间僧,但闻花外磬。
敲槛出鱼游,巢檐知鸟性。
云蒸坐禅石,露湿行道迳。
夜寂一灯残,山月来破暝。

和游开元精舍

松轩风扫净,终日闭门居。
犬卧青苔地,鸟衔红柿初。
瓶残夜禅起,经润雨翻馀。
自是少人迹,非关往来疏。

和答山中道士

行转青溪又别峰,马蹄终日认樵踪。
翠微深处无人住,寺在深山何处钟。

西楼

十去龙沙雁,年年九不归。
烟尘犹未息,莫近塞云飞。

拟漠漠帆来重

薄暮潇潇雨,何人独倚栏。
濛濛山气重,澹澹水纹寒。
草际光犹泫,松梢滴未干。
灯前未归客,无梦到长安。

拟何时风雨夜

幽居少人事,有客来不速。
炉内火正红,尊中酒新绿。
高斋始闻雁,隔窗时动竹。
何当风雪夜,抱被还同宿。

拟绿阴生昼寂

了无车马迹,终日掩禅关。
不下溪头路,坐看檐际山。
好鸟破午寂,幽花澹春闲。
簪组方为累,来游不知还。

拟兵卫森画辚

冠带事朝谒,清坐弹鸣琴。
以彼尘外趣,远我遗世心。
岸帻送归鸟,隐几见遥岑。
聊得静者乐,岂必居山林。

右《拟和韦诗》几廿首。数年前致政时作,今岁过超化少林,意欲卜居,病未能也。

正之郎中送此幅,褙者用矾糊,不能书,书不成字,重违雅意,勉强作此。正大八年七夕后一日秉文。

闲闲公以正大九年五月十二日下世,此卷最为暮年书,故能备锺、张诸体,于屋漏雨锥画沙之外,别有一种风气,令人爱之而不厌也。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能拟韦苏州、王右丞者,唯公一人。唯真识者乃能赏之耳。后廿二年三月五日门生元好问敬览。

李屏山平日喜佛学,尝曰:“中国之书不及也。”又曰“西方之书“,又曰“学至于佛则无所学”。《释迦赞》云:“窃吾糟粕,贷吾比糠;粉泽丘轲,刻画老庄。”尝论以为宋伊川诸儒,虽号深明性理,发扬六经、圣人心学,然皆窃吾佛书者也。因此,大为诸儒所攻。兴定间,再入翰林,时赵闲闲为翰长,余先子为御史,李钦止、钦叔、刘光甫俱在朝,每相见,辄谈儒佛异同,相与折难。久之,屏山因以禅语解“《中庸》那著无多事,只怕诸儒认识神”。先子和之,亦书其后云:“谈玄政自伯阳孙,佞佛真成次律身。毕竟诸儒扳不去,可怜饶舌费精神。”盖屏山尝言:“吾祖老子,岂敢不学老庄?吾生前一僧,岂敢不学佛?”故先子及之。屏山览之,大笑,且曰:“扳字如何下来?”先子曰:“《公羊》诸大夫扳隐而立之是也。”又,屏山解“道生一”云:“一二三四五,虾蟆打杖鼓。”大抵皆如此葛藤语。及其属疾,盖酒后伤寒,至六七日发黄,遍身如金,迄卒,色不变,医所谓酒疸者。交游因戏之曰:“屏山平日喜佛,今化为丈六金身矣。”而张介夫祭文直云:“公不必乘云气、骑日月,为汗漫之游,不然,则西方之金仙矣。”

赵闲闲本喜佛学,然方之屏山,颇畏士论,又欲得扶教传道之名,晚年,自择其文,凡主张佛老二家者皆削去,号《滏水集》,首以中和诚诸说冠之,以拟退之原道性,杨礼部之美为序,直推其继韩、欧。然其为二家所作文,并其葛滕诗句另作一编,号《闲闲外集》。以书与少林寺长老英粹中,使刊之,故二集皆行于世。余尝与王从之言:“公既欲为纯儒,又不舍二教,使后人何以处之?”王丈曰:“此老所谓藏头露尾耳。”又深戒杀生,中年断荤腥。尝谓余曰:“凡人欲甘己之口舌而害生物,彼性命与人何异也?”又曰:“吾先人晚年亦断荤腥,临终,闭目逝,少顷,复开目曰:‘我见数人担肉数担过去,盖吾命所得食而不食者也。’”或者戏曰:“死则已矣,不亦枉了此肉乎?”然推公之心本慈祥,尝曰:“吾生前是一僧。”又曰:“吾前生是赵抃阅道。”盖阅道亦奉佛也。余先子自初登第识公,公喜其政事。既南渡,喜其有直名。后由公荐入翰林,相得甚欢。尝谓同僚曰:“吾将老而得此公入馆,当代吾。”又曰:“某官业当为本朝第一。”未几,先子殁,公哭甚哀。又为文以祭,为诗以挽,又取诸朝士所作挽词亲书为一轴寄余。余请表诸墓。至于《新修叶县学诗》及先子惠政碑,皆公笔也。余兴定末因试南京,初识公,已而,先子罢御史,归淮阳,余独留,日从公游,论诗讲道,为益甚多。然公以吾家父子不学佛,议小不可,且屡诱余,余亦不能从也。尝谓余曰:“学佛老与不学佛老不害其为君子;柳子厚喜佛,不害为小人,贺知章好道教,不害为君子;元微之好道教,不害为小人。亦不可专以学二家者为非也。”余因悟公以吾父子不学二家恐其相疵病,故有是论。已而,余亦归淮阳,公又与余书曰:“慎不可轻毁佛老二教,堕大地狱则无及矣。闻此必大笑,但足下未知大圣人之作为耳。”余答书曰:“若二教,岂可轻毁之?自非当韩、欧之世,岂可横取谤议哉?自非有韩、欧之智,岂可漫浪为哉?君子者,但知反身则以诚,处事则以义,若所谓地狱则不知也。”然公终于余有所恨。石抹嵩企隆亦从公游,学佛,公甚爱之。尝于慧林院谒长老,公亲教企隆持香炉三棹脚作礼,因与梁户部斗南曰:“此老不亦坏了人家子弟邪?”士林传以为笑。公既致仕,苦人求书,大书榜于门。有一僧将求公作化疏,以钉钉其手于公门,公闻,遽出,礼之,为作疏且为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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