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汇编 文学典 第二百十七卷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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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十八卷目录

     诗部杂录三

    文学典第二百十八卷

    诗部杂录三

    《明道杂志》:杜甫之父名闲,而甫诗不讳闲。某在馆中 时,同舍屡论及此。余谓甫天资笃于忠孝,于父名非 不获已,宜不忍言。试问王仲至讨论之,果得其由,大 抵本误也。《寒食》诗云:“田父邀皆去,邻家闲不违。”仲至 家有古写本,杜诗作“问不违”,作“问”实胜闲。又《诸将》诗 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闲。”写本作殷字, 亦有理,语更雄健。又有“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惊鸥 下急湍”,本作“开幔”,“开幔”语更工,因开幔见蝶过也。惟 韩干《画马赞》有“御闲敏”,写本无异说。虽“容”是开敏,而 礼卒哭乃讳马赞,容是父在所为也。

    先君尝从赵周干授《易》,与周翰稍密。先君尝与客语: “周翰作诗极有风味。据此风流,是温飞卿、韩致光之 流,而世以朴儒处之,非也。”尝作梅诗,有一联云:“霜女 遗灵长著素,玉妃馀恨结成酸。”又有一诗以向来为 题,其诗曰:“向来精思已陈陈,旅思无端不及春。潘子 形容伤白发,沈郎文字暗丹唇。”此诗奇丽之极,岂野 “儒所为乎。”

    七言、五言、四言、三言,虽论诗者谓各有所起,然《三百 篇》中皆有之矣,但除四言,不全章如此耳。韵虽起沈 休文,而自有《三百篇》则有之矣,但休文四声,其律度 尤精密耳。余尝读《沈休文集》中有九言诗,休文虽作 者,至牵于铺言足数,亦不能工,仅成语耳。黄九说:《雄 雉》诗何以见取于夫子,应是取趁韵耳。谓“瞻彼日月” 以下至篇终韵,极不伦也。韩吏部“此日足可惜”,诗自 “尝”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虽越逸出常制,而读之 不觉,信奇作也。子瞻说:“读吏部古诗,凡七言者,则觉 上六字为韵,设五言则上四字为韵,设如‘君不强起 时难更持,一念万漏’”之类是也。不若老杜语韵,浑然 天成,无牵强之迹,则退之于诗,诚未臻其极也。韩退 之穷文之变,每不循轨辙。古今人作七言诗,其句脉 多上四字,而下以三字成之,如“老人清晨梳白头,先 帝天马玉花骢”之类。而退之乃变句脉以上三下四, 如“落以斧斤引缠徽,虽欲悔舌不可扪”之类是也。退 之作诗,其精工乃不及柳子厚。子厚诗律尤精,如“愁 深苑猿夜梦知,越鸡晨乱,松知野寺,馀雪记山田”之 类,当时人不能到。退之以高文大笔,从来便忽略小 巧,故律诗多不工。如陈商小诗,叙情赋景,直是至到, 而已脱诗人常格矣。柳子厚乃兼之者,良由柳少习 时文,自迁谪后始专古学,有当世诗人之习耳。 读书有义未通而辄改字者,最学者大病也。老杜《同 谷》诗有“黄精无苗山雪盛”,后人所改也。其旧乃黄独 也。读者不知其义,因改为精,其寔黄独自一物也,本 处谓之土芋,其根唯一颗而色黄,故名黄独耳。饥岁 土人掘食以充粮,故老杜云耳。郑元解经,以“禄”为褖, 以“牺”为莎,亦此类也。古说黄目,乃尊上画人目,而禁 中有古樽,乃画龟。或言虫中惟龟目最黄,不然人目 黄乃病也。杜子美有《问人求小猢狲》诗曰:“闻说夔州 路,山猿树树悬。”猢狲与猿,两物也。而子美乃闻猿而 觅猢狲,亦大卤莽矣。

    余游洛阳大字院,见欧公、谢希深、尹师鲁圣俞等《避 暑唱和》诗牌后有一和者,称乡贡进士王复,有一联 押“权”字特妙:“早蝉秋有信,多雨暑无权。”后不甚显名, 洛人云仕亦至典郡正郎。

    古人作诗赋事,不必皆寔,如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 宣城去江近百里,州治左右无江,但有两溪耳。或当 时谓溪为江,亦未可知也。此犹班固谓“八川分流。” 苏舜元字才翁,舜钦字子美,兄弟也。舜钦名籍甚,才 翁人少称之。然才翁书字,清劲老健,实过子美,至为 诗有嘉句,子美亦不逮也。才翁有《宿僧院》诗一联云: “断香浮缺月,古像守昏灯。”可谓佳绝。

    《续明道杂志》:世传唐张又新在李绅席上作诗赠乐 妓云:“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此诗固佳, 然误矣。夫求梦须眠,不眠安得有梦?

    先君旧说,常随侍祖父官闽,有一官人家子弟,秀颖 美风表,善作诗,诗格似李长吉,有一联云:“细草行藤 路,垂杨席帽风。”然夭卒。又尝见张去华说一道人能 诗,一联云:“窗风枯砚滴,山雨慢琴弦。”亦颇幽奇。 《后山诗话》: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矫饰伪行。范蜀公咏 僧房假山:“倏忽平为险,分明假夺真。”盖刺之也。 王荆公暮年喜为集句,唐人号为“四体”,黄鲁直谓“正堪一笑尔。”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 公讳之。尝会僧庐,公往迫之,使妓逾墙而去。度不可 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 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又杭之举 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绯让之,客贺之曰:“应是穷通自 有时,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始觉为儒贵,不著荷衣 便著绯。”寿之医者,老娶少妇,或嘲之曰:“偎他门户傍 他墙,年去年来来去忙。采得百花成蜜后,为他人作 嫁衣裳。”真可笑也。

    熙宁初,外学置官师,职简,地亲多在幕席。徐有学官 喜谇语,同府苦之,咏《蝇》以刺之曰:“衣服有时遭点染, 杯盘无日不追随。”

    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 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也。其于二父,犹子美之 于审言也。然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 五湖,平漫千里”,因风石而奇尔。

    谢师厚废居于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 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有诗云:“倒着衣裳迎户外,尽 呼儿女拜灯前。”

    鲁直《与方蒙书》:“顷洪甥送令嗣二诗,风致洒落,材思 高秀,展读赏爱,恨未识面也。然近世少年,多不肯治 经术及精读史,乃纵以助诗,故致远则泥。想达源自 能追琢之,必皆离此诸病,漫及之尔。”《与洪朋书》云:“龟 父所寄诗,语益老健,甚慰相期之意。方君诗如凤雏 出𪃟,虽未能翔于千仞,竟是真凤尔。” 吕某公归老于洛,尝游龙门还,阍者执笔历请官称, 公题以诗云:“思山乘兴看山回,乌帽纶巾入帝台。门 吏不须询姓字,也曾三到凤池来。”

    曹南院为秦帅,唃氏方兴,举国入寇,公自出御之,战 于三都谷,大败之,唃氏遂衰。其幕府献诗云:“贤守新 成盖代功,临危方始见英雄。三都谷路全师入,十万 烟尘一战空。杀气尚疑横塞外,捷音相继遍寰中。君 王看降如纶命,旌节前驱马首红。”

    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 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 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尔。

    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用一律,惟《梦得》云:“望 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黄 叔度,鲁直之弟也,以顾况为第一,云:“山头日日风和 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语意皆工。江南有望夫石,每过 其下,不风即雨,疑况得句处也。

    欧阳永叔不好杜诗,苏子瞻不好司马《史记》,余每与 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

    韩退之《南食诗》云:“鲎实如惠文。”《山海经》云:“鲎如惠文。” 惠文,秦冠也。蚝,相粘如山。蚝,牡蛎也。

    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又云:“归来未放 笙歌散,画戟门前蜡烛红。”非富贵语,看人富贵者也。 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 王平甫云:“庄宅牙人语也,解量四至。”吴僧钱塘《白塔 院》诗曰:“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余谓分界堠子语 也。

    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 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 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黄鲁直谓白乐天“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 子美云“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孟浩 然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间下 蔡邑,林际春申君”也。苏子瞻曰:“子美之诗,退之之文, 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 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 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 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退之诗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 能醉红裙。”此老有二妓,号绛桃、柳枝,故张文昌云:“为 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也。又为《季干志》,叙当世名贵 服金石药欲生而死者数辈,著之石,藏之地下,岂为 一世戒邪?而竟以药死。故白傅云:“退之服硫黄,一病 竟不痊也。”荆公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 精神。”而公文体数变,暮年诗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 也。

    子美《怀薛据》云:“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 “省署开文苑,沧浪忆钓翁”,据之诗也。

    王摩诘云:“九天宫殿开阊阖,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 取作五字云:“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 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老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 韩,不由黄、韩而为老杜,则失之拙易矣。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 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 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苏 长公戏之曰:“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便奸邪。”有 甚意头,没些巴鼻,皆俗语也鲁直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如云:“似 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云。“扶舆度 阳焰。窈窕一川花。”虽前人亦未易道也。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 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世称杜牧《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为警绝,而子美 才用一句语益工,曰“千崖秋气高”也。

    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 无材料尔。”

    鲁直《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 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虽滑而可喜。千 载而下,读者如新。

    老杜云:“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 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揜胫。”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 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予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 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烝食之,江东谓之土芋。” 余求之江西,谓之土卵,煮食之,类芋魁云。

    余读《周书月令》云:“反舌有声,佞人在侧。”迺解老杜“百 舌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之句。

    韦苏州诗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才酸亦未黄。书 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余往以为盖用右 军帖中赠子黄甘三百者。比见右军一帖云:“奉橘三 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苏州盖取诸此。

    余评李白诗,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 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 “论文正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

    《与潘邠老书》曰:“大受今安在?”其诗甚有理致,语又工 也。

    又曰:“但咏五言,觉翰墨之气如虹,犹足贯日尔。” 礼部员外郎裴说《寄边衣》诗曰:“深闺乍冷开香箧,玉 著微微湿红颊。一阵霜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 重重白练明如雪,独下闲阶转凄切。祇知抱杵捣秋 砧,不觉高楼已无月。时闻塞雁声相唤,纱窗只有灯 相伴。几展齐纨又懒裁,离肠恐逐金刀断。细想仪形 执牙尺,回刀剪破澄江色。愁捻金针信手缝,惆怅无 人试宽窄。时时举手匀残泪,红笺漫有千行字。书中 不尽心中事,一半殷勤托边使。”裴说诗句甚丽。《零陵 总记》载说诗一篇,尢诙诡也。

    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开、秦 少游诗如词,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 作也。”

    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 耳。

    子厚谓“屈氏《楚词》如《离骚》乃效《颂》,其次效《雅》,最后效 《风》。”右丞、苏州皆学于陶、王,得其自在。

    眉山长公守徐,尝与客登项氏戏马台,赋诗云:“路失 玉钩芳草合,林亡白鹤野泉清。”广陵亦有戏马台,其 下有路,号“玉钩斜。”唐高宗东封,有鹤一焉,乃诏诸州 为老氏筑宫,名以“白鹤。”公盖误用而后所取信,故不 得不辩也。

    裕陵尝谓杜子美诗云:“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谓 甫之诗,皆不迨此。

    余登多景楼,南望丹徒,有《大白鸟飞近青林,而得句》 云:“白鸟过林分外明。”谢朓亦云:“黄鸟度青枝。”语巧而 弱。老杜云:“白鸟去边明。”语少而意广。余每还里而每 觉老,复得句云:“坐下渐人多。”而杜云“坐深乡里敬”,而 语益工。乃知杜无诗不有也。

    周盘龙以武功为散骑常侍,齐武帝戏之曰:“貂蝉何 如兜鍪?”对曰:“貂蝉生于兜鍪外。”大父颍公罢相建节, 出帅太原,其诗曰:“兜鍪却自貂蝉出,敢用前言戏武 夫。”李待制师中以相业自任,尝帅秦,以事去,其诗曰: “兜鍪不胜任,犹可冠貂蝉。”

    《西清诗话》:韩偓诗云:“鹅儿唼喋雌黄觜,凤子轻盈腻 粉腰。”事见崔豹《古今注》云:“蛱蝶大者为凤子。”

    退之《宿滩》诗云:“浩浩复荡荡,滩声抑更扬。”黄鲁直曰: “退之才听水,句尢见工,非谙客里,夜卧饱闻声。”安能 周旋妙处如此耶?

    鲁直少警悟,八岁能作诗。《送人赴举》云:“送君归去明 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此已非髫 稚语矣。

    《竹坡诗话》:杜少陵《何将军山林诗》,有“‘雨抛金锁甲,苔 卧绿沉枪’之句,言甲抛于雨,为金所锁;枪卧于苔,为 绿所沉,有将军不好武之意。”余读薛氏《补遗》,乃以“绿 沉”为精铁,谓隋文帝赐张𣽂以绿沉之甲是也,不知 “金锁”当是何物。又读赵德麟《侯鲭录》,谓“绿沉”为竹,乃 引陆龟蒙诗“一架三百竿,绿沉森杳冥。”此尢可笑。 戴良少所推服,每见黄宪,必自降薄,怅然若有所失。 母问:汝何不乐乎,复从牛医儿所来耶?王履道诗:“不 见牛医黄叔度,即寻马磨许文休。”语虽工,然牛医,叔 度之父耳,非叔度也。

    东坡诗云:“君欲富饼饵,会须纵牛羊。”殊不可晓。河朔土人言:“河朔地广,麦苗弥望,方其盛时,须使人纵牧 其间,践蹂令稍疏,则其收倍多。”是纵牛羊所以富饼 饵也。

    维扬之扰,衣冠皆南渡。王邦宪客宛陵,与其乡人相 遇,作集句云:“扬子江头杨柳春,衣冠南渡多崩奔。柳 条弄色不忍见,东西南北更堪论。谁谓他乡各异县, 岂知流落复相见。青春作伴好还乡,为问淮南米贵 贱。”其叙事有情,致为可喜,近时集句所未有也。 集句近世往往有之,唯王荆公得此三昧,前人所传, 如“雨荒深院菊,风约半池萍”之句,非不切律,但苦无 思耳。

    孔毅父喜集句,东坡常以指呼市人,如使儿戏之。观 其《寄孙元忠》诗云:“不恨我衰子贵时,经济实藉英雄 姿。君有长才不贫贱,莫令斩断青云梯。骅骝作驹已 汗血,坐看千里当霜蹄。省郎京军必俯拾,军符侯印 取岂迟。”殆不减胡笳十八拍也。

    东莱蔡伯世作《杜少陵正异》,甚有功,亦时有可疑者。 如“《峡》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以“落”为“荡”,且云“非久在 江湖间者,不知此字之为工也。”以余观之,不若“落”字 为佳耳。又“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以“宿”为“没”,“没”字 不若“宿”字之意味深远明甚。大抵五字诗,其点化正 在一字间,而好恶不同乃如此,良可怪也。

    客有诵渊明《闲情赋》者,想其于此,亦自不浅。或问坐 客:“渊明有侍儿否?”皆不知所对。有一人言之,问其何 以知,曰:“所谓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此岂非有侍 儿耶?”于是坐客皆发一笑。

    杜少陵之子宗武,以诗示阮兵曹,兵曹答以斧一具, 而告之曰:“欲子斫断其手,不然天下诗名,又在杜家 矣。”余尝观少陵作《宗武生日诗》云:“自从都邑语,已伴 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则宗武之能诗可 知矣。惜乎其不可得而见也。

    士大夫学渊明作诗,往往故为平澹之语,而不知渊 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如读《山海经》云:“亭亭明玕 照,落落清瑶流。”岂无雕琢之功?盖“明玕”谓竹,清瑶谓 水,与所谓“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者异矣。

    余读秦少游《拟古人体》所作七诗,因记顷年在辟雍, 有同舍郎泽州贡士刘刚为余言,其乡里有一老儒, 能效诸家体作诗者,语皆酷似。效老杜体云:“落日黄 牛峡,秋风白帝城。”尢为奇绝。他皆类此,惜乎今不复 记其姓名矣。

    郑谷《雪》诗,如“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 句,人皆以为奇绝,而不知其气象之浅俗也。东坡以 为此小学中教童蒙诗,可谓知言矣。然谷亦不谓无 好语,如“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风味固似不浅。惜 乎其不见赏于苏公,遂不为人所称耳。

    世传杨文公方离襁褓,犹未能言。一日,其家人携以 登楼,忽自语如成人,因戏问之:“今日上楼,汝能作诗 乎?”即应声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 怕惊天上人。”旧见《古今诗话》载此一事,后又见一石 刻,乃李太白《夜宿山寺》所题,字画清劲而大,且云布 衣李白作。而此又以为杨文公作,何也?岂好事者窃 太白之诗以神文公之事欤?抑亦太白之碑为伪耶? 韩退之《城南联句》云:“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黄团” 当是“瓜蒌”,“红皱”当是枣。退之状二物而不名,使人瞑 目思之,如秋晚径行,身在村落间。杜少陵《北征》诗云: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此亦是说秋冬间篱落所 见,然比退之颇是省力。

    有作陶渊明诗跋尾者,言:“渊明读《山海经》诗,有‘形夭 无千岁,猛志固有在’”之句,竟莫晓其意。后读《山海经》 云:“‘刑天,兽名也,好衔干戚而舞’。乃知五字皆错,‘形夭’” 乃是刑天无,千岁乃是舞干戚耳。如此乃与下句相 协,传书误缪如此,不可不察也。

    枢密张公稽仲喜谈兵,论边事,面目极严冷,而作小 诗有风味。岐王宫有侍儿出家为比丘尼者,公赋诗 云:“六尺轻罗染麹尘,金莲步稳衬湘裙。从今不入襄 王梦,翦尽巫山一朵云。”殊可喜也。

    余顷年游蒋山,夜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 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 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珰”,恍然如己语 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唯闻子规相应 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 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 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 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唯当所见处,乃始 知其为妙。作诗正欲写所见耳,不必过为奇险也。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 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庭户悄无声,时见疏星渡 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不道流年暗中换”,世传此诗 为花蕊夫人作,东坡尝用此诗作《洞仙歌》曲。或谓东 坡托花蕊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

    梁太祖受禅,姚垍为翰林学士。上问及裴延裕行止曰:“颇知其人,文思甚捷。”垍曰:“向在翰林,号为下水船。” 太祖应声曰:“卿便是上水船。”议者以垍为急滩头上 水船。鲁直诗曰:“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 春来诗意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山谷点化前人 语,而其妙如此,诗中三昧手也。

    近世士大夫家所藏杜少陵逸诗本多不同。余所传 古律二十八首,其间一诗,陈叔易记云,得于管城人 家册子叶中;一诗,洪炎父记云,“得之江中石刻。”又五 诗,谢仁伯记云,得于盛文肃家故书中,犹是吴越钱 氏所录。要之皆得于流传,安得无好事者乱真?然而 如《巴西闻收京》云:“倾都看黄屋,正殿引朱衣。”又云“克 复诚如此,安危在数公。”又《舟过洞庭》一篇云:“蛟室围 青草,龙堆拥白沙。护江蟠古木,迎棹舞神鸦。”又一篇 云:“说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 船。”此决非他人可到。其为此老所作无疑。

    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余读太史公 《天官书》,“天一枪棓矛盾动摇角,大兵起。”杜少陵诗云: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 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于此,可以为工也。

    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 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东坡作《送 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 乐天语,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 此也。

    自古诗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语。梅圣俞诗云: “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欧阳文忠公诵 之不去口。鲁直诗有“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相唤雨 鸠来”之句,恐其用此格律,而其语意高妙如此,可谓 善学前人者矣。

    林和靖赋《梅花》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 黄昏”之语,脍炙天下,殆二百年。东坡晚年在惠州作 《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 一出,和靖之气遂索然矣。张文潜云:“调鼎当年终有 实,论花天下更无香。”此虽未及东坡高妙,然犹可使 和靖作衙官。政和间,余见胡份司业《和曾公衮梅诗》 云:“绝艳更无花得似,暗香唯有月相知。”亦自奇绝。使 醉翁见之,未必专赏和靖也。

    世所传退之遗文,其中载《嘲鼾睡》二诗,语极怪谲。退 之未尝用佛家语作诗,今云“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 罪”,其非退之作决矣。又如“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体” 之句,大似鄙陋,退之何尝作是语?小儿辈乱真,如此 者甚众,乌可不辨?

    诗人造语用字,有着意道处,往往颇露风骨。如滕元 发《月波楼》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是 也。只一“直”字,便是着力道处,不惟语稍峥嵘,兼亦近 俗。何不云“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自与水相连”,为微 有蕴藉。然非知之者不可以语此。

    诗中用双叠字,易得懒句。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 鹂”,此李嘉祐诗也。王摩诘乃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 阴夏木啭黄鹂”,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若杜少陵 “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无端落木萧萧 下,不尽长江衮衮来”,则又妙不可言矣。

    杜牧之尝为宣武城幕,游泾溪水西寺,留二小诗,其 一云:“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半醉半醒 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此诗今载集中。其一云:“三 日去还住,一生焉再游。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楼。”此 诗今榜壁间,而集中不载,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 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书杜少陵诗》一卷,如“握节汉 臣归”,乃是“秃节;新炊间黄粱”,乃是“闻黄粱。”以道跋云: “前辈见书自多,不如晚生少年但以印本为正也。”不 知宋氏家藏为何本,使得尽见之,想其所补亦多矣。 韩退之《城南联句》云:“庖霜鲙元鲫,淅玉炊香粳。”语固 奇甚。鲁直云:“庖霜刀落鲙,执玉酒明船。”虽依退之而 骎骎,直与少陵分路而扬镳矣。若明眼人见之。自当 作两等看。不可与退之同调也。

    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 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履。唯应山头月,夜 夜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 得诠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扇竟未掩,片 月随行履。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 远,自有一种林下风流。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 “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

    杜牧之《华清宫三十韵》,无一字不可人意。其叙开元 一事,意直而词隐,晔然有骚雅之风。至“一千年际会, 三万里农桑”之语,置在此诗中。如使伶优与嵇、阮辈 并席而谈,岂不败人意哉!

    钱塘强幼安为余言:“顷岁调官都下,始识博士唐庚, 因论坡诗之妙,子美以来一人而已。其叙事简当,而 不害其为工。如《岭外诗》叙虎饮水,潭之上有蛟尾而 食之,以十字说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只著 渴字,便见饮水意,且属对亲切,他人不能到也韩退之《荐士》诗云:‘孟轲分邪正,眸子看了眊。杳然粹 而精’”,可以镇浮躁,盖谓孟东野也。余尝读孟东野《下 第》诗云:“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及登第,则自谓“春 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第之得失喜忧, 至于如此,宜其虽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谓可以镇 浮躁,未免于过情。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 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一诗,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 之,不知其谁所作也。以余观之,当是建诗耳。盖二子 之诗,其流婉大略相似,而牧多险侧,建多工丽,此诗 盖清而平者也。

    西京作“斤卖五谿无人采。”此高力士诗也。鲁直作《食 笋诗》云“尚想高将军,五谿无人采”是也。张文潜作《荠 羹诗》,乃云:“论斤上国何曾饱,旅食江城日至前。常慕 藜羹最清好,固应加糁愧吾缘。”则是高将军所作,乃 《荠诗》耳,非《笋诗》也。二公同时,而用事不同如此,不知 其故何也?

    东坡在广州时,尝赴何秀才会食油果甚酥,因问主 人:“此名为何?”主人对以无名。东坡又问:“为甚酥?”坐客 皆曰:“是可以为名矣。”又潘长官以东坡不能饮,每为 设醴。坡笑曰:“此必错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诗 求之云:“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 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李端叔尝为余言:“东坡” 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镕化耳。”此诗虽一时 戏言,观此亦可以知其镕化之功也。

    吕舍人作《江西宗派图》,自是云门、临济始分矣。东坡 《寄子由》云:“赠君一笼牢收取,盛取东轩长老来。”则是 东坡、子由为师兄弟也。陈无己诗云:“乡来一瓣香,敬 为曾南丰。”则陈无己承嗣巩和尚为何疑?余尝以此 语客为林下一笑,无不抚掌。

    古今诗人多喜效渊明体者,如《和陶》诗非不多,但使 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云:“霜露悴百草,而菊独妍 华。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 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非唯语似,而意亦大似, 盖意到而语随之也。

    顷岁,朝廷多事,郡县不颁历,所至晦朔不同。朱希真 避地广中,作《小尽行》,一诗云:“藤州三月作《小尽》,梧州 三月作《大尽》。哀哉官历今不颁,忆昔升平泪成阵。我 今何异桃源人,落叶为秋花作春。但恨未能与世隔, 时闻丧乱空伤神。”与夫“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无 间然矣。

    张文潜《中兴碑》诗,可谓妙绝今古,然“潼关战骨高于 山,万里君王蜀中老”之句,议者尢以肃宗即位灵武 明皇,既而归自蜀,不可谓老于蜀也。虽明皇有老于 剑南之语,当须说此意则可,若直谓老于蜀则不可。 扬子云好著书,固已见诮于当世,后之议者纷然,往 往词费而意殊不尽,惟陈去非一诗,有讥有评,而不 出四十字。“扬雄平生书,肝肾闲雕镌。晚于元有得,始 悔赋甘泉。使雄早大悟,亦何事于元?赖有一言善酒 箴。”真可传。后之议雄者,虽累千万言,未必能出此。 柳子厚《别弟宗一》诗云:“零落残红倍黯然,双垂别泪 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 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 荆门郢树烟。”此诗可谓妙绝一世,但梦中安能见郢 树烟?“烟”字只当用“边”字,盖前有江边故耳。不然,当改 云“欲知此后相思处,望断荆门郢树烟”,却似稳当。 杜子美《北征》诗云:“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 紫凤,颠倒在裋褐。”可谓穷矣。及《赋韦偃画古松诗》,则 云:“我有一疋好练绢,爱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 零乱,请君放笔为直干。子美乃有馀绢作画材,何也? 余尝戏作小诗,用少陵事云:“百尺寒松老干枯,韦郎 笔妙古今无。何如莫扫鹅溪绢,留取天吴《紫凤图》。”使 少陵尚无恙,当为我一捧腹也。

    今日挍《谯国集》适此两卷,皆公在宣城时诗。某为儿 时,先人以公真槁指示,某是时已能成诵。今日读之, 如见数十年前故人,终是面熟。但句中时有与昔时 所见不同者,必是痛遭俗人改易耳。如《病起》一诗云: “病来久不上层台。”谓宣城叠嶂双溪也“窗有蜘蛛径有苔。多少 山茶梅子树,未开齐待主人来。”此篇最为奇绝。今乃 改云:“为报园花莫惆怅,故教太守及春来”,非特意脉 不伦,然亦是何等语。又如“樱桃欲破红”,改作“绽红”;“梅 粉初坠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绽”“葩”二字,是世间第一 等恶字,岂可令入诗来?又《喜雨晴》诗云:“丰穰未可期, 疲瘵何日起?”乃易疲瘵为瘦饥。当时果有“瘦饥”二字, 此老则大段窘也。

    东坡游西湖僧舍,壁间见小诗云:“竹暗不通日,泉声 落如雨。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问谁所作,或告以 钱塘僧清顺者。即日求得之,一见甚喜,而顺之名出 矣。余留钱塘七八年,有能诵顺诗者,往往不逮前篇, 政以所见之未多耳。然而使其止于此,亦足传也。 有明上人者,作诗甚艰,求捷法于东坡,作两颂以与之,其一云:“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 更无交涉。”其一云:“冲口出常言,法度遵前轨。人言非 妙处,妙处在于是。”乃知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 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 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以不但为文,作诗 者尢当法于此。

    《唐庚文录》:“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之人用乐府为 题者,直当代其人而措辞,如‘公无渡河须作妻正其 夫’之辞,太白辈或失之,惟退之《琴操》得体。”

    《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 《六经》不可学,亦不须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 学杜子美。二书亦须常读,所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 三谢诗,灵运为胜,当就选中写出,熟读自见其优劣 也。

    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 观陶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 费力。如《桃源记》言:“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见造语 之简妙。盖晋人工造语,而元亮其尢也。

    杜子美《秦中纪行》诗,如“江间饶奇石”,未为极胜。到“暝 色带远客”,则不可及已。

    子美诗云:“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盖绝唱也。予《惠 州诗》亦云:“雨在时时黑,春归处处青。”又云:“片云明外 暗,斜日雨边晴。山转秋光曲,川长暝色横。”皆闲中所 得句也。

    子美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 如牛毛。”其于治道深矣。

    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阙其一字,使任 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槁。盖“阁”字此字既 出,俨然如病鹤矣。

    《琴操》非古诗、非骚词,惟韩退之为得体。退之《琴操》,柳 子厚不能作;子厚《皇雅》,退之亦不能作。

    东坡诗叙事言简而意尽。惠州有潭,潭有潜蛟,人未 之信也,虎饮水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 方知之,东坡以十字道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 虎。”言渴,则知虎以饮水而召灾,言饥则蛟食其肉矣。 谢固为绵州推官,推官之廨,欧阳文忠公生焉,谢作 《六一堂》,求余赋诗。余雅善东坡,以约辞纪事,冥搜竟 夕,仅得句云:“即彼生处所,馆之与周旋。”然深有愧于 东坡矣。

    韩退之作古诗,有故避属对者:“淮之水舒舒,楚山直 丛丛”是也。

    杜子美祖《木兰》诗。

    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 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 将诗律斗深严。”予亦云:“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 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 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 到耳。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然指其《御沟》 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怫然作色而去。 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 掌中握之,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然展手 示之,遂定交。要当如此,乃是。

    关子东一日寓辟雍,朔风大作,因得句云:“夜长何时 旦,苦寒不成寐。”以问先生云:“夜长对‘苦寒,诗律虽不 到,对亦似不稳’。”先生云:“正要如此,一似药中要存性 也。”

    蜀道馆舍壁间题一联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不知何人诗也。

    王荆公《五字诗》得子美句法。其诗云:“地蟠三楚大,天 入五湖低。”

    张文昌诗:“六宫才人大垂手,愿君千年万年寿,朝出 射麋暮饮酒。”古乐府《大垂手》,《小垂手》,皆舞名也。 东坡隔句对:“着意寻弥明,长颈高结喉。无心逐定远, 燕颔飞虎头。”或云:“结,古髻字也。”《退之序》是“长颈高结 喉,中又作楚语。”

    《乐府解题》,熟读大有诗材。余诗云:“时难将进酒,家远 莫登楼。”用古乐府名作对也。

    《过岳阳楼》,观杜子美诗,不过四十字尔,气象闳放,涵 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 辈率为大篇,极其笔力,终不逮也。杜诗虽小而大,馀 诗虽大而小。

    凡作诗,平居须收拾诗材以备用。退之作《范阳卢殷 墓铭》云:“于书无所不读,然正用资以为诗”是也。 诗疏不可不阅,诗材最多,其载谚语,如“络纬鸣,懒妇 惊”之类,尤宜入诗用。

    谢元晖诗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平楚”,犹平野 也。吕延济乃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谓楚木丛,便觉 意象殊窘。凡五臣之陋类若此。

    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以陈辞。如杜子 美《北征》一篇,直纪行役尔。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 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只如人作家书乃是。

    宣和元年,行父自钱塘罢官如京师,眉山唐先生同 寓于城东“景德僧舍,与同郡关注子东日从之游,实 闻所未闻。退而记其论文之语,得数纸以归。”自己亥 九月十三日,尽明年正月六日而别。先生北归。还朝, 得请宫祠,归泸南,道卒于凤翔,年五十一。自己亥距 今绍兴八年戊午,二十年矣。旧所记,更兵火无复存 者。子东书来,属余追录,且欲得仆自书云,将置之坐 隅,如见师友,衰病废忘,十不省五六,乃为书,所记凡 三十有五条。先生尝次韵行父《冬日旅舍》诗云:“残岁 无多日,此身犹旅人。客情安枕少,天色举杯频。桂玉 黄金尽,风埃白发新。异乡梅信远,谁寄一枝春。”又《次 留别韵》云:“白头重踏软红尘,独立鸳行觉异伦。往事 已空谁序旧,好诗乍见且尝新。细思寂寂门罗雀,犹 胜累累冢卧麟。力请宫祠知意否,渐谋归老锦江滨。” 盖绝笔于是矣。集者逸之,故并记云。三月癸巳,强行 父幼安记。

    《胡氏杂记》:“杜子美《杜位宅守岁》诗首句云:‘守岁阿咸 家’。注者云:‘咸一作戎,乃晋王戎。昔阮籍与戎父浑为 友,尝谓浑曰:‘共卿语,不如与阿戎谈’’。”黄鹤谓杜位乃 公之从弟,不应用父子事。善本作“阿咸。”东坡与子由 诗云:“‘头上银幡笑阿咸’。又云:‘欲唤阿咸来守岁,林乌 枥马斗喧哗’。”正用公此诗也。余尝观《南史》:齐王思远 小字阿戎,王晏之从弟也。清介有识鉴,隆昌之事,尝 规切晏。及晏贵盛,与思远兄征曰:“‘隆昌之际,阿戎劝 我自裁。若如阿戎言,岂得有今日’?征曰:‘果如阿戎言, 尚未晚也’。”晏大怒,后果及祸。子美诗用阿戎,盖出于 此,注者失之。若遂定为阿咸,岂不知阮咸,籍之侄,亦 与兄弟之事不相当。而东坡于子由偶误用尔,何必 据以为证邪?又尝于内阁见子美亲书赠卫八处士 诗,字甚怪伟,“惊呼热中肠”作“呜呼热中肠。”然则杜诗 谓善本,而其中之误者,岂止阿咸而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