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汇编 文学典 第一百九十二卷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理学汇编 第一百九十三卷
理学汇编 文学典 第一百九十四卷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文学典

     第一百九十三卷目录

     诗部总论四

      吴讷文章辩体辩诗

      谢榛诗家直说统论作诗之法

      王世懋𢓃圃撷馀论诗

      张蔚然西园诗麈函六籍 唐宋偏 骚体 古选则 习气 古韵 律

      难 有声无词无义 三唐 拟古乐府

      葛立方韵语阳秋十七则

      林希恩诗文浪谈谈诗十二则

      刘仕义新知录诗有别趣

    文学典第一百九十三卷

    诗部总论四

    吴讷文章辩体

    《辨诗》

    《古诗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诗》有六义:曰风、曰 雅、曰颂、曰赋、曰比、曰兴。”三百篇尚矣,以汉、魏言之,苏、 李、曹、刘实为之首。晋宋以下,世道日变,而诗道亦从 而变矣。晦庵先生尝答巩仲至有曰:“古今诗凡三变, 自汉魏以上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 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着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 然自唐初以前,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 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无复古人之风矣。尝 欲抄取经史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郭景纯、 陶渊明之作,自为一编,而附《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 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 各为一编,以为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即悉去之,不使 接于耳目,入于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 语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呜呼!学 诗之法,朱子之言至矣尽矣,有志者勉焉!国风《雅》《颂》 之诗,率以四言成章,若五七言之句,则间出而仅有 也。选诗四言,汉有韦、孟一篇,魏晋间作者虽众,然惟 陶靖节为最。后村刘氏谓其“停云等作,突过建安”,是 也。宋齐而降,作者日少,独唐韩、柳《元和圣德诗》,《平淮 夷雅》脍炙人口。先儒有云:“二诗体制不同,而皆词严 气伟,非后人所及。”自是厥后,学诗者日以声律为尚, 而四言益鲜矣。大抵四言之作,拘于模拟者,则有蹈 袭风雅辞意之讥;涉于理趣者,又有铭赞文体之诮。 惟能辞意融化,而一出于“性情六义”之正者,为得之 矣。

    五言古诗载于昭明《文选》者,唯汉、魏为盛。若苏、李之 天成,曹、刘之自得,固为一时之冠。究其所自,则皆宗 乎《国风》与楚人之辞者也。至晋陆士衡兄弟,潘安仁、 张茂先、左太冲、郭景纯辈,前后继出,然皆不出曹、刘 之轨辙。独陶靖节高风逸韵,直超建安而上之。元嘉 以后,三谢、颜、鲍又为之冠,其馀则伤镂刻,遂乏浑厚 “之气,永明而下,抑又甚焉。沈休文既拘声韵,江文通 又过模拟,而诗之变极矣。”唐初承陈、隋之弊,唯陈伯 玉厚师汉魏,以及渊明,复古之功,于是为大。迨开元 中,有杜子美之才赡学优,兼尽众体;李太白之格调 放逸,变化莫羁。继此则有韦应物、柳子厚,发秾纤于 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有非众人所能“及也。”自是而后, 律诗日盛,而古学日衰。宋初崇尚晚唐之习,欧阳永 叔痛矫西昆陋体而变之,并时而起,若王介甫、苏子 美、梅圣俞、苏子瞻、黄山谷之属,非无可观,然皆以议 论为主,而六义益晦矣。驯至南渡,递相循袭,不离故 武。独考亭朱子以豪杰之材,上继圣贤之学,文辞虽 其馀事,然五言古体,实宗《风》《雅》,而出入汉、魏、陶、韦之 间。至其《斋居感兴》之作,则尽发天人之缊,载韵语之 中,以垂教万世,又岂汉、晋诗人所能及哉?读者深味 而体验之,则庶有以得之矣。

    世传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台体。按《古文苑》云:元封三 年,诏群臣能七言诗者,上台侍坐。武帝赋首句曰:“‘日 月星辰和四时’。梁王襄继之曰:‘骖驾四马从梁来’。”自 襄而下,作者二十四人,至东方朔而止。每人一句,句 皆有韵,通二十五句,共出一韵,盖如后人联句,而无 只句与不对偶也。后梁昭明辑《文选》,东汉张衡《四愁》 诗四首,每首七句,前三句一韵,后四句一韵,此则后 人换韵体也。古乐府有七言古辞,曹子建辈拟作者 多。驯至唐世,作者日盛,然有歌行,有古诗。歌行则放 情长言,古诗则循守法度,故其句语格调亦不能同 也。大抵七言古诗贵乎句语浑融,格调苍古,若或穷 镂刻以为巧,务喝喊以为豪,或流乎萎弱,或过乎纤 丽,则失之矣昔人论歌辞,有有声有辞者,若郊庙乐章及《铙歌》等 曲是也;有有辞无声者,若后人之所述作,未必尽被 于金石也。夫自周衰,采诗之官废,汉魏之世,歌咏杂 兴。故本其命篇之义曰“篇”,因其立辞之意曰“辞”,体如 行书曰“行”,述事本末曰“引”,悲如蛩螀曰“吟”,委曲尽情 曰“曲”,放情长言曰“歌”,通俚俗曰“谣”,感而发言曰“叹”,愤 而不怒曰“怨”,虽其立名弗同,然皆《六义》之馀也。唐世 诗人,共推李杜,太白则多模拟古题,少陵则即事名 篇,无复倚傍。厥后元微之以后,人沿袭古题,倡和重 复,深以少陵为是。

    律诗始于唐,而其盛亦莫过于唐。考之唐初,作者盖 鲜。中唐以后,若李太白、韦应物,犹尚古多律少。至杜 子美、王摩诘,则古律相半。迨元和而降,则近体盛而 古作微矣。大抵律诗拘于定体,固弗若古体之高远, 然对偶音律,亦文辞之不可废者,故学之者当以子 美为宗。其命辞用事,联对声律,须取温厚和平、不失 六义之正者为矜式。若换句拗体,粗豪险怪者,斯皆 律体之变,非学者所先也。杨仲弘云:“凡作唐律,起处 要平直,承处要舂容,转处要变化,结处要渊永,上下 要相联,首尾要相应。最忌俗意、俗字、俗语、俗韵。用工 二十年,始有所得。”呜呼!其可易而视欤?

    杨伯谦云:“唐初五言排律虽多,然往往不纯,至中唐 始盛。若七言则作者绝少矣。大抵排律若句链字锻, 工巧易能,唯抒情陈意,全篇贯彻,而不失伦次者为 难。故山谷尝云:‘老杜《赠韦左丞》诗,前辈录为压卷,盖 其布置最为得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舍,各有定处, 不相淆乱也。作者当以其言为法’。”

    杨伯谦曰:“五言绝句,盛唐初变六朝《子夜》体。六言则 王摩诘始效顾、陆作;七言,唐初尚少,中唐渐盛。”又按 《诗法源流》云:“绝句者,截句也。后两句对者,是截律诗。 前四句前两句对者,是截律诗;后四句皆对者,是截 中四句皆不对者,是前后各两句。故唐人称绝句为 律诗。观李汉编《韩昌黎集》,凡绝句皆收入律诗内是” 也。周伯弱又云:“绝句以第三句为主,须以实事寓意, 则转换有力,涵蓄无尽。”由是观之,绝句之法可见矣。 联句按联句始著于陶靖节集,而盛于退之、东野。其 体有人作四句,相合成篇,若《靖节集》所载是也。又有 人作一联,若子美与李尚书之芳及其甥宇文彧联 句是也。复有先出一句,次者对之,就出一句,前人复 对之,相继成章,则昌黎《东野城南》之作是也。其要在 于对偶精切,辞意均敌,若出一手,乃为相称。山谷尝 云:“退之与孟郊意气相入,故能杂然成篇。后人少联 句者,盖由笔力难相追尔。”

    句语《诗》者,始于舜皋之赓歌,三代列国风雅继作,今 之三百五篇是也。其句法自三字至八字,皆起于此。 三字句若“鼓咽咽,醉言归”之类。四字句若“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之类。五字句“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 类。七字句若“交交黄鸟,止于棘”之类。八字句若《十月 之交》“曰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之类。汉、魏以降,格致寖 多,自唐迄于国朝,而体制大备矣。

    谢榛诗家直说

    《统论作诗之法》

    予夜观李长吉、《孟东野诗集》,皆能造语奇古,正偏相 半。

    夫作诗者,立意易,措辞难,然辞意相属而不离。若泥 乎辞,或伤于气格,专乎意,或涉于议论,皆不得盛唐 之调。

    大梁李生,诗友也。蚤过敝庐留酌,谈及造句之法,予 曰:“得句不在迟速,以工为主。若丽而雅,清而健,奇而 稳,此善造句者,务令想头落于不可测处,信乎难矣。” 己酉岁中秋夜,李正郎子朱延同部李于鳞、王元美 及予赏月,因谈诗法。予不避谫陋,具陈颠末。于鳞密 以指掐予手,使之勿言,予愈觉飞动,亹亹不辍。月西 乃归。千鳞徒步相携曰:“子何太泄天机?”予曰:“不然,其 如《想头别》何?”

    严沧浪谓:“作诗譬诸刽子手杀人,直取心肝。”此说虽 不雅,喻得极妙。凡作诗,须知道要紧下手处,便了当 得快也。其法有三:曰事,曰情,曰景。若得要紧一句,则 全篇立成。熟味唐诗,而枢机自见矣。

    宗考功子相过旅馆,曰:“子尝谓作近体之法,如孙登。 请客,未喻其旨,请详示何如?”曰:“凡作诗,先得警句,以 为发兴之端。全章之主,格由主定,意从客生,若主客 同调,方谓之完篇。譬如苏门山,深松草堂,具以琴樽, 其中纶巾野服,兀然而坐者,孙登也。如此主人庸俗 辈不得跻其阶矣。惟《竹林》七贤,相继而来,高雅如一”, 则延之上坐,始足其八数尔。务匀净,则浑成可造名 家。若能骋于远近险夷之间,存乎神气,何往不妙。 凡作七言绝句,起如爆竹,斩然而断。结如撞钟,馀响 不辍。此法之正也。

    “坐得想头远,打得机关破,立得脚跟牢,占得地步阔, 洗得肚肠净,养得面皮好。”此六者,《诗》之统要,重在想头,庶得完美。

    诗境由悟而入,愈入愈深,妙法存乎仿佛。其迹不可 捉,其影不可缚。寄声于寂,非扣而鸣;寓像于空,非写 而见。不造大乘者,语之颠末,若矢射石射而弗透也。 “《沧海》深有包含,青莲直无枝蔓。”诗法禅机,悟同而道 别,专者得之。

    大篇浑雄,长律精工,泥文藻失之冗长,理音节得之 浏亮,此虽正法,出乎有心矣。予以至寂至洁为主。凡 欲摛词,腹中空洞无物,一字不萌,敻然如洗。

    作诗别有想头,能暗合古人妙处,法在其中矣。如为 将者当熟读兵书,又不可执泥神奇,自从里许来。 凡作长歌有两说:通篇一韵,择字成章,若《蜀栈》《驭马》, 形虽太局,而神自飘逸,勿令赘言夺气。几韵一篇,意 到为主,若“河源西来,荡乎九曲”,力在转折而愈大。二 者殊不易得。

    少陵超悟之妙,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 垂”,至蕴至深,此不必解。李长吉超悟之妙,若“金盘玉 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明畅而有风刺。但造语 太奇,较之杜老异轨同辙耳。

    “槌黄金为片叶”,不无气薄而体轻耶?刘随州五言长 城,乃坐是病。若少陵“甲子混泥涂”之句,气自沉着,体 自厚重。安得樽酒夜与谪仙神会,可解《饭颗山》之嘲 耳。

    凡造句迟则愈见其工,铿然彻耳,焕然夺目,其充盛 何如也。譬诸西洋贾客,携所有张肆,其珠玉、金宝、珊 瑚、琥珀、犀角、象牙之类,具罗满前,以惬众观。增之弗 觉其多,减之弗觉其少,不免冗句杂于中焉。有时翻 然改削,调乃自调,格乃自格耳。少陵与太白论文,穷 其蕴奥,非出诗草,互相点撺,作手自不同也。

    有客问曰:“作诗与评诗孰难?”曰:“作者固难,评者尤难。 能定句字,愈倍骨力,此过目尽其所见耳。步骤威其 势,变化神其机,然重迩轻远,所思未周也。譬如边将 选兵,用其勇者壮者,去其老者弱者,此备之不备,可 屯部伍,以守关塞,岂战伐持胜之计耶?夫动之定之, 由乎权衡,何啻用兵也?秦汉之将,意不骄而成功大”, 近代之将意自满而成功小,功之全否,各在其人,亦 随时有待耳。兵也、诗也,事异机同。然法外之法,妙在 增减。减一字若掷片石,增一字若加泰山。予以字多 则删削之,此孙膑《减灶》之法;以字少则敷演之,此虞 诩《增灶》之法。二者超悟有因,天使然也。客笑曰:“观子 论文,能受万篇之益,而不受一字之”损尔。

    太白《梦游天姥吟》《蜀道难》《大鹏赋》,造句参差,下笔豪 荡。

    王世懋𢓃圃撷馀===
    《论诗》
    ===

    诗四始之体,惟颂专为郊庙颂述功德而作,其他率 因触物比类,宣其性情,恍惚游衍,往往无定。以故说 诗者,人自为见,若孟轲、荀卿之徒及汉韩婴、刘向等, 或因事傅会,或旁解曲引,而春秋时王公大人赋诗 以昭俭汰,亦各以其意为之。盖诗之来固如此,后世 惟《十九首》犹存此意,使人击节咏叹,而未能尽究指 归。次则阮公咏怀,亦自深于寄托。潘、陆而后,虽为四 言诗,联比牵合,荡然无馀。盖至于今饯送投赠之作, 七言四韵,援引故事,丽以姓名,象以品地,而拘挛极 矣,岂所谓诗之极变乎?故余谓《十九首》,五言之《诗经》 也;潘陆而后,四言之排律也。当以质之识者。

    今人作诗,必入故事。有持“清虚”之说者,谓盛唐诗即 景造意,何尝有此?是则然矣。然亦一家言,未尽古今 之变也。古诗两汉以来,曹子建出而始为宏肆,多生 情态,此一变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语,然不能入经语。 谢灵运出而《易》辞庄语无所不为用矣。剪裁之妙,千 古为宗,又一变也。中间何、庾加工,沈、宋增丽,而变态 未极,七言犹以闲雅为致。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 作雅音,马勃牛溲,咸成郁致,于是诗之变极矣。子美 之后,而欲令人毁靓籹,张空拳,以当市肆万人之观, 必不能也。其援引不得不日加而繁。然病不在故事, 顾所以用之何如耳。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 禅家云:“转《法华》勿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 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卒得 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故《诗》道衰。我朝越宋 继唐,正以有豪杰数辈,得使事三昧耳。第恐二十年 后,必有厌而扫除者,则其滥觞末弩为之也。

    作古诗先须辨体,无论两汉难至,苦心模仿,时隔一 尘,即为建安,不可堕落六朝一语。为三谢,纵极排丽, 不可杂入唐音。小诗欲作王韦,长篇欲作老杜,便应 全用其体。第不可羊质虎皮,虎头蛇尾。词曲家非当 家本色,虽丽语博学无用,况此道乎?

    诗有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为病者,摘瑕者因而酷 病之,将并古人无所容,非也。然古今宽严不同,作诗 者既知自瑕,不妨并去。如太史公蔓辞累句常多,班 孟坚洗削殆尽,非谓班胜于司马,顾在班分量宜尔今以古人诗病后人宜避者,略具数条,以见其馀。如 有重韵者,若任彦升《哭范仆射》一诗三压“情”字,老杜 排律亦时误有重韵。有重字者,若沈云卿“天长地阔” 之三,何至王摩诘尤多。若“暮云空碛”、“玉靶角弓”,二马 俱压在下。“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青菰临水映,白 鸟向山翻”,青、白重出,此皆是失检点处,必不可借以 自文也。又如风云雷雨,有二联中接用者,一二三四, 有八句中六见者,今可以为法耶?此等病,盛唐常有 之,独老杜最少,盖其诗即景后必下意也。又其最隐 者,如云卿嵩山石淙,前联云“行漏香炉”,次联云“神鼎 帝壶”,俱压末字。岑嘉州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 旌”,四言一法,摩诘“独坐悲双鬓,白发终难”,变语异意。 重九成宫避暑三四,衣上镜中五六,“林下岩前”,在彼 正自不觉。今用之,能无受人揶揄?至于“失严”之句,摩 诘《嘉州》特多,殊不妨其美,然就“至美”中,亦觉有微缺 陷。如吾人不能运,便自诵,不流畅不为可也。至于首 句出韵,晚唐作俑,宋人滥觞,尤不可学。六臣注《文选》, 极鄙缪无足道。乃至王导、谢元,同时而拒苻坚,诸如 此类不少。李善注旁引诸家字句,必有援据,大是博 雅,然亦有牵合古书而不究章旨。如曹颜远《思友人》 诗“清阳未可俟”,善引《诗》以为清扬婉兮,人之眉目间 也,然于章法句法通未体贴。其诗本言霖潦元阴,与 欧阳子别旬朔而思之甚,故曰“褰裳以应潦”也。“清阳 未可俟”,犹曰河清难俟耳。盖以清阳反霖潦元阴也。 其意自指日出,或即青阳而误加三点。如上“褰裳”误 作寒裳字耳,何必泥《毛诗》“清扬令”句,不可解耶?又如 “晨风”之训为凤,而李陵“晨风自从风解”,“翠微者山半 也。”古诗亦有别用者,岂可尽泥?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 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 何则?逗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繇变。如四诗之有“变 风”、“变雅”,便是《离骚》远祖。子美七言律之有拗体,其犹 变风、变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极是盛衰之介然。王 维、钱起,实相倡酬。子美全集,半是大历以后,其间逗 漏,实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 谷磻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 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当严 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 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

    “少陵固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 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别为大家,特高 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终不失为盛 唐者,以其有秀句、丽句也。轻浅子弟,往往有薄之者, 则以其有险句、拙句、累句也。不知其愈险愈老,正是 此老独得处,故不足难之。独“拙累”之句,吾不能为掩 瑕,虽然,更千百世无能胜之者,何要曰无露句耳。其 意何尝不自高自任。然其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 心知。”曰:“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温然其辞,而隐然 言外,何尝有所谓吾道主盟代兴哉!自少陵逗漏此 趣,而大智大力者发挥毕尽,至使吠声之徒,群肆挦 剥,遐哉唐音,永不可复。噫嘻,慎之!

    律诗句有必不可入古者,古诗字有必不可为律者, 然惟多熟古诗,未有能以律诗高天下者也。初学辈 不知苦辣,往往谓五言古诗易就,率尔成篇,因自诧 好古,薄后世律不为。不知律尚不工,岂能工古?徒为 两失而已。词人拈笔成律,如左右逢源,一遇古体,竟 目吟哦,常恐失却本相。“乐府”两字,到老摇手,不敢轻 道。“李西涯、杨铁崖都曾做过,何尝是来。”

    唐人无五言古,就中有酷似乐府语而不伤气骨者, 得杜工部四语:“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 夫,不如弃路傍。”不必其调云何,直是见道者,得王右 丞四语曰:“曾是巢、许浅,始知尧、舜深。苍生讵有物,黄 屋如乔林。”

    太白《远别离》篇,意最参错难解。小时诵之,都不能寻 意绪。范得机、高廷礼勉作解事语,了与诗意无关。细 绎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耶!先是肃宗即 位灵武,元宗不得已称上皇,迎归大内,又为李辅国 劫而幽之,太白忧愤而作此诗。因今度古,将谓尧舜 事亦有可疑。曰“尧舜禅禹”,罪肃宗也;曰“龙鱼鼠虎”,诛 辅国也。故隐其辞,托兴英皇,而以《远别离》名篇。风人 之体,善刺欲言之无罪耳。然幽囚野死,则已露本相 矣。古来原有此种传奇议论。曹丕下坛曰:“舜、禹之事, 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创语,试以此意寻次读之,自当 手舞足蹈。李于鳞七言律俊洁响亮,余兄极推毂之。 海内为诗者,争事剽窃,纷纷刻鹜,至“使人厌。”余谓学 于鳞不如学老杜,学老杜尚不如学盛唐,何者?老杜 结构自为一家,言盛唐散漫无宗,人各自以意象声 响得之,政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 成为韩为柳,吾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 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 也今人作诗,多从中对联起,往往得联多而韵不协势, 既不能易韵以就我,又不忍以长物弃之,因就一题, 衍为众律。然联虽旁出,意尽联中,而起结之意,每苦 无馀,于是别生支节而傅会,或即一意以支吾,掣衿 露肘。浩博之士,犹然架屋叠床,贫俭之才弥窘,所以 《秋兴》八首,寥寥难继,不其然乎?每每思之,未得其解, 忽悟“少陵诸作,多有漫兴,时于篇中取题,意兴不局。 岂非柏梁之馀材,创为别馆?武昌之剩竹,贮作船钉。 英雄欺人,颇窥伎俩,有识之士,能无取裁?”

    谈艺者有谓七言律一句不可两入故事,一篇中不 可重犯故事。此病犯者故少,能拈出亦见精严,然吾 以为皆非妙悟也。作诗到神情传处,随分自佳,下得 不觉痕迹,纵使一句两入,两句重犯,亦自无伤。如太 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为绝唱, 殊不厌重。“蜂腰”、“鹤膝”、“双声”、“叠韵”、“休文”、“三尺”法也,古今 犯者不少,宁尽被汰耶?

    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 第一以语,人多不服。于鳞不止击节“秦时明月”四字 耳。必欲压卷,还当于王翰《蒲萄羙酒》、王之涣《黄河远 上》二诗求之。

    “晚唐诗萎薾无足言,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其妙至 欲胜盛唐。”愚谓:绝句觉妙,正是晚唐未妙处,其胜盛 唐,乃其所以不及盛唐也。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 风人之致,其声可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 可捉著。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 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议论高处逗宋诗之 径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

    今世五尺之童,才拈声律,便能薄弃晚唐。自传初盛, 有称大历而下,色便赧然。然使诵其诗,果为初耶?盛 耶?中耶?晚耶?大都取法固当上宗,论诗亦莫轻道。诗 必自运而后可以辨体,诗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晚 唐诗人,如温庭筠之才,许浑之致见,岂五尺之童下 直风会使然耳。览者悲其衰运可也。故予谓今之作 “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

    李颀七言律,最响亮整肃,忽于《远公遁迹》诗第二句 下一拗体,馀七句皆平正,一不合也;“开山”二字最不 古,二不合也;“开山幽居”,文理不接,三不合也;重上一 “山”字,四不合也。余谓必有误,苦思得之,曰:“必开士也。 易一字而对仗流转,尽祛四失矣。”余兄大喜,遂以书 《艺苑卮言》。余后观郎士元诗云:“高僧本姓竺,开士旧” 名林,乃士元袭。用《颀诗》,益以自信。

    诗称发端之妙者,谢宣城而后,王右丞一人而已。郎 士元诗起句云“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合掌可笑。 高仲武乃云:“昔人谓谢朓工于发端,比之于今,有惭 沮矣。”若谓出于讥戏,何得入选?果谓发端工乎,谢宣 城地下当为抚掌大笑。

    崔郎中作《黄鹤楼》诗,青莲短气,后题凤凰台,古今目 为劲敌。识者谓前六句不能当,结语深悲慷慨,差足 胜耳。然余意更有不然,无论中二联不能及,即结语 亦大有辨。言诗须道兴比赋,如“日暮乡关”,兴而赋也; “浮云蔽日”,比而赋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虽同,孰 为当乎?“日暮乡关”,“烟波江上”,本无指著,登临者自生 愁耳。故曰“使人愁,烟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长安不 见,逐客自应愁,宁须使之?青莲才情,标映万载,宁以 余言重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窃以为此诗不逮,非 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则不敢辞。

    常征君《赠王龙标》诗有“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之 句,脍炙人口。然王子安《咏风》诗云:“日落山水静,为君 起松声。”则已先标此义矣。二诗句雅堪作配,未易优 劣也。

    钱员外诗“长信”、“宜春”句,于晴雪妙极形容,脍炙人口, 其源得之初唐。然从初竟落中唐了,不与盛唐相关。 何者?愈巧则愈远。

    杜必简性好矜诞,至欲衙官屈、宋。然诗自佳,华于子 昂,质于沈、宋,一代作家也。流芳未泯,乃有杜陵,鬯其 家风,盛哉!然布衣老大,许身稷、契,屈、宋又不足言矣。 一日,偶诵贾岛《桑干》绝句,见谢枋得注云:“旅寓十年, 交游欢爱,与故乡无异。一旦别去,岂能无情?渡桑干 而望并州,反以为故乡也。”不觉大笑,拈以问玉山,程 生曰:“诗如此解否?”程生曰:“向如此解。”余谓此岛自思 乡作,何曾与并州有情,其意恨久客并州,远隔故乡, 今非惟不能归,反北渡桑干,还望并州,又是故乡矣。 并州且不得住,何况得归咸阳,此岛意也。谢注有“分 毫相似否?”程始叹赏,以为闻所未闻,不知向自听梦 中语耳。

    古人云:“秀色若可餐。”余谓此言惟毛嫱、西施、昭君、太 真、曹植、谢朓、李白、王维可以当之。而司马长卿夫妇 各擅,尤以为难。至于平原、清河,急难并秀,飞燕合德, 孪生双绝,亦各际其盛矣。近世无绝代佳人,诗人乃 似不乏。

    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
    考证
    孟浩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并称“王、孟”、“我

    明”,其徐昌谷、高子业乎?二君诗大不同,而皆巧于用 短。徐能以高韵胜,有蝉蜕轩举之风;高能以深情胜, 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 无绝响。所谓成一家言,断在君采、稚钦之上,庭实而 下益无论矣。

    高季迪才情有馀,使生弘正、李、何之间,绝尘破的,未 知鹿死谁手。杨、张、徐故是草昧之雄,胜国馀业,不中 与高作仆。

    子美而后,能为其言,而真足追配者,献吉、于鳞两家 耳。以五言言之,献吉以气合,于鳞以趣合。夫人语趣 似高于气,然须学者自咏自求,谁当更合?七言律,献 吉求似于句,而求专于骨;于鳞求似于情,而求胜于 句。然则无差乎?曰:“噫,于鳞秀。”

    余尝服明卿五七言律,谓“他人诗多于高处失稳,明 卿诗多于稳处藏高。与于鳞作身后战场,未知鹿死 谁手?”

    家兄谳狱三辅时,五言诗刻意老杜,深情老句,便自 旗鼓中原。所未满者,意多于景耳。《青州》而后,情景杂 出,似不必尽宗矣。

    每一题到,茫然思不相属,几谓无措。沉思久之,如瓴 水去窒,乱丝抽绪,种种纵横坌集却于此时要下剪 裁手段,宁割爱,勿贪多。又如数万健儿,人各自为一 营,非得大将军方略,不能整顿摄服,使一军无哗。若 尔朱荣处贴葛荣百万众,求之诗家,谁当为比? 生平闭目摇手,不道《长庆集》,如吾吴唐伯虎,则尤长 庆之下乘也。阎秀卿刻其《怅怅》《拥鼻》二诗,余每见之, 辄悢悢悲歌不已。词人云:“何物是情浓?少年辈酷爱 情诗。如此情少年那得解。”友人张伯起诗云:“而今秋 老春情薄,漠漠寒江水自流。”袁鲁望亟为余称之,伯 起于是时年仅强立,其于情故早达,此道中项橐、甘 罗也。今伯起风流如故,而鲁望已数载异物。悲夫! 世人厌常喜新之罪,夷于贵耳贱目。自李何之后,继 以于鳞,海内为其家言者多,遂蒙刻鹜之厌。骤而一 士,能为乐府新声,倔强无识者,便谓不经人道语,目 曰《上乘》,足使耆宿尽废。不知诗不惟体,顾取诸情性 何如耳。不惟情性之求,而但以新声取异,安知今日 不经人道语,不为异日陈陈之粟乎?呜呼!才难岂惟 才难,识亦不易。作诗道一“浅”字不得改,道一“深”字又 不得,其妙正在不深不浅,有意无意之间。

    尝谓作诗者,初命一题,神情不属,便有一种供给应 付之语,畏难怯思,即以充役,故每不得佳。余戏谓“河 下舆隶须驱遣,另换正身。”能破此一关,沉思忽至,种 种真相见矣。

    闽人,家能占。而不甚工诗。国初林鸿、高廷礼、唐泰 辈皆称能诗,号闽南十才子。然出杨、徐下远甚,无论 季迪。其后气骨棱棱,差堪旗鼓中原者,仅一郑善夫 耳。其诗虽多模杜,犹是边、徐、薛、王之亚。林尚书贞恒 修《福志》,记善夫云:时非天宝,地靡拾遗,殆无病而呻 吟云。至以林𬬩、傅汝舟相伯仲。又云:“𬬩与善夫颇为 乡论所訾。”过矣!闽人三百年来,仅得一善夫,诗即瑕, 当为掩。善夫虽无奇节,不至作文人无行,殆非实录 也。友人陈玉叔谓数语却中善夫之病。余谓“以入《诗 品》则为雅谈,入传记则伤厚道”,玉叔大以为然。林公, 余早年知己,独此一段不敢傅会,此非特为善夫,亦 为七闽文人吐气也。

    张蔚然西园诗麈

    《函六籍》

    “《易》象幽微,法邻比兴;《书》辞敷畅,式用赋物。”《春秋》借儆, 义本风刺;《三礼》庄鸿,体类《雅》《颂》。匪谓六籍同归于《诗》, 祗缘六义触处皆是。不先穷经,而以别才别趣之说 自盖者,究竟与此道何涉?

    《唐宋偏》

    《唐诗》偏近《风》,故动人易;《宋诗》偏近《雅》《颂》,故入人难。唐 人之于《风》也,即《雅》《颂》体亦以《风》焉,所以偏也。宋人之 于《雅》《颂》也,即《风》体亦以《雅》《颂》焉,所以偏也。

    《骚体》

    骚之为体,非诗非赋,非文亦诗,亦赋亦文。自《骚经》至 《大招》,篇章几许,而千百世为诗为赋为文者取给不 竭焉。咄咄是何物!

    《古选则》

    选体,东京而上,无迹可摹,典午以降,去古浸远。惟子 建“华实茂舒,情文备至”,允是此体宗匠。嗣宗咏怀古 而饶致,差足为羽翼。迩来吟坛,略分二家:尚逸者师 陶,趣乏天成;多流而薄掞葩者法谢,工裁人巧,渐类 于俳,均非其至。

    《习气》

    在六朝无六朝习气者,左太冲、陶彭泽也。在唐无唐 习气者,初唐陈拾遗,盛唐孟襄阳,中唐韦苏州、韩昌 黎,晚唐司空图也。在宋无宋习气者,谢皋羽也。此亦 关于其人。盖六朝之习靡,唐之习嚣,宋之习萎,非其人有超焉者,曷以洗此?

    《古韵》

    饰鼓以鹭,故《铙歌鼓吹曲》首名朱鹭。其曰鹭何食食 茄下不之食不以吐,亦有所本。《鲁颂有駜》云:“振振鹭, 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是也。下字,古书俱后五反,读 如虎。陆德明云:“当读如户。”魏了翁云:“六经凡下皆音 虎。”故诵古诗有韵难通者,不必用叶。自是古韵,往往 散见,群籍,互证即明,试证此一字以示例焉。

    《律难》

    四言古难于五言古,五言古难于七言古,七言古难 于绝,绝难于律。然古可以欺人,而律不可以欺人也, 故人反难之。譬如书家,篆难于隶,隶难于草,草难于 楷,然篆、隶可以欺人,而楷不可以欺人也,故人亦难 之。

    《有声无词无义》

    诗三百十一篇,今存三百五篇,馀六篇:《南陔》《白华》《华 黍》《由庚》《崇丘》《由仪》,皆笙诗,原有声无词,非亡之也。束 晢补之,词虽工,失声之元矣。古乐府凡不可解语,多 属有声无义。如《妃呼豨》《伊那》、“何收《中吾》”之类。

    《三唐》

    近体师唐,固也,世动称不作大历以后语,则晚可废 乎?曰:“初唐有篇而无句,晚唐有句而无篇。初唐有骨 而无声,晚唐有声而无骨。盛唐篇与句称,声偕骨匀, 随所意探,毋为耳食。化而裁之存乎变,神而明之存 乎人。”

    《拟古乐府》

    拟古乐府者,向来多借旧题,自出语格,病常在《离。历 下》《琅邪》,酷意追彷,如临摹帖,病复在合。若离若合,精 神存焉,戛戛乎难哉,要之自得。

    葛立方韵语阳秋

    《十七则》

    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 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 燕自超诣,翠驳谁翦剔”是也。大扺欲造平淡,当自组 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 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诗,而自以为平淡,识者 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今适性情,稍” 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 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 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 然处,则善矣。

    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 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 诗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 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 《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 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古人至情对境自有悲喜,而 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杜甫《观安西过兵》诗云:“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故 东坡亦云:“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盖用 左太冲《咏史》诗“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王维云 “虏骑千重只似无。”句则拙矣。

    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 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 甚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日月不肯迟,四时相 催迫”同意。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 曰:“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后诗曰:“文如 翻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炫博于 《易》语言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箧笥时一发,戢戢已多 如束笋”,后诗曰:“每每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 于韩情义之笃如此也。

    《选》诗骈句甚多,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千忧集 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 大业,群贤齐洪绩”之类,恐不足为后人法也。

    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 径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南斋》诗: “春水不生烟,荒冈筠翳石”,《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 常寂寥。”如此等句,岂下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 哉?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 之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逊韦郎五字诗。” 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拏此 磷磷溪。”“大行横偃脊,百里芳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 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观评其 诗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 东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如食蟛蟹,竟日 嚼空螯。”贬之亦太甚矣。

    蔡君谟娶余祖姑清源君,已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 议赠之诗曰:“藻思旧传青管梦,哲科新试碧鸡才。且 依仲宝莲花幕,更下温郎玉镜台。”可谓佳句矣。韩退 之《送陆畅》诗云:“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夸映秀士群。鸣鸾桂树间,观者何缤纷。”此二诗,事 相类而语皆奇也。

    钱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鲍钦止,谓昭宗时有中书舍 人钱珝,亦起之诸孙。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 初未知其所据也。比见前集中有《同程七早入中书》 一篇云:“不意云霄能自致,空惊鸳鹭忽相随。腊雪新 晴柏子殿,春风欲上万年枝。”《和王员外雪晴早朝》云: “紫微晴雪带恩光,绕仗偏随鸳鹭行。长信月留宁避 晓,宜春花满不飞香。”二诗皆珝所作无疑。盖起未尝 入中书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楼》一诗,而《薛能集》亦载, 则知所编甚驳也。

    王仲至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老杜 《仇池》诗乃谓“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耶?

    韦应物《听嘉陵江声》云:“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 何两相激,雷转空山鸣。”《赠李儋》云:“丝桐本异质,音响 合自然。吾观造化意,二物相因缘。”二诗意颇相类,然 应物未晓所谓非因非缘,亦非自然者。

    高适《别郑处士》云:“兴来无不惬,才大亦何伤。”《寄孟五》 诗云:“秋气落穷巷,离忧兼暮蝉。”《送萧十八》云:“常苦古 人远,今见斯人古。”《题陆少府书斋》云:“散帙至栖鸟,明 灯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陈左相》云:“天地庄生马,江湖 范蠡舟。”亦有含蓄。但庄子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而 以“天地”为马,误矣。

    晋张翰忆吴中莼菜鲈鲙而归,而高适屡作越上用。 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兴,随尔食鲈鱼。”《送李 九赴越》云:“镜水苦所忆,莼羹子旧便。”人以为疑。余考 《地里志》,汉吴县隶今会稽郡。则以鲈鱼作“越上”,亦无 伤也。

    鲁直谓东坡作诗未知句法,而东坡《题鲁直诗》云:“每 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殆非悠悠者 可识,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 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 如此题识,其许之乎?其讥之也?鲁直酷爱陈无己诗, 而东坡亦不深许。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 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耶。

    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 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 恩宽犯鳞。”直道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 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

    钱起与郎士元齐名,时人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 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御七殿起,雨 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罢 官后》云:“秋堂入闲夜,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 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 乎?《赠盖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 大抵傍山岚。”《题王季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 群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帙,未 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孟郊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 穷何足嗟。”可见其素窭。后有诗云:“宾秩已觉厚,私储 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归之义,则贫亦何足怪。按郊 为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来其 间,曹务都废,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则安得有 私储哉?退之赠郊诗云:“陋室有文史,高门多笙竽。何 能辨荣辱,直欲分贤愚。”盖言贫者文史之乐,贤于富 者笙竽之乐也。

    林希恩诗文浪谈

    《谈诗十二则》

    《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此言诗之贵声 也。而声必有律,唐虞以前,有近体乎?而曰律者何也? 岂非无其律,不足以和声哉?故声之有律,非特近体 为然也。孔子曰:“兴于诗。”又曰:“诗可以兴。”又曰:“郑声淫。” 然岂惟雅乐之声,得其情性自得而能兴也。虽至郑、 卫之什,亦皆有其声矣。靡靡动人,邪淫溺志。《记》曰:“移 风易俗,莫善于乐。”故乐也者,诗之可被于声者也。夫 诗之声也,岂曰平而平,仄而仄焉已哉!即平之声,有 轻有重,有清有浊,而仄之声,亦有轻有重,有清有浊, 此天地自然之声也。而唐以后鲜有知之者。不知轻 重清浊之声,且不可以循古之恒裁,而况能尽诗之 变体耶?今以律之变体言之,如曰“昔人已乘白云去”, 又曰“北城击柝复欲罢”,又曰“七月六日苦炎热”等若 干章,此又专在于轻重清浊之间尔,平仄云乎哉!由 是观之,唐人之所谓变体者,乃以变其平仄之声者 也,而轻重清浊之间,盖有不可得而变之矣。

    或曰:“平仄尚矣,岂复有轻重清浊之声?”《欤林子》曰:然 若平仄之声,即幼童能辨之,岂其尽诗之情耶?然而 轻重清浊之声,亦皆出于自然也。不知轻重清浊之 声自然,而曰能尽诗之情者,余弗知之矣。

    或曰:古体亦有声。欤林子曰:“古体亦皆声也。即如‘罗 衣何飘瓢,轻裾随风旋’,此十言皆平也。又如‘有客,有 客字子美’,此七言皆仄也。夫平仄既不论矣,而轻重清浊之声,其可以不知乎?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诗 也。”

    林子曰:“非惟古体之有其声矣,而《三百篇》之什亦皆 声也;非惟《三百篇》之什有其声矣,而《明良》《喜起》之歌 亦皆声也。”

    或问集《诗》亦贵声。欤林子曰:集《诗》亦以为诗也,而《诗》 安可以无声耶?今且以淫声言之,海盐之声,弋阳之 声,类乎不类乎?设令梨园子弟,一句作海盐之声,一 句作弋阳之声,二声并作,而欲被之管弦也,斯亦难 矣。即有善于管弦者,其能翕如杂奏,以皦以绎,而足 动人之听闻乎?

    林子曰:“《三百篇》之什,与近体之声之不相涉入者,人 之所知也。至于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声之不相涉 入者,人之所不知也。而集诗者概以其句之骈丽而 耦之,自以为奇矣。虽云双美,其如声之不相涉入何 哉?不谓之海盐、弋阳之声,而并杂于管弦之间乎?” 或问:“李、杜之诗均一盛唐也,岂其声之不相涉入耶?” 林子曰:“李杜之诗虽美,而李、杜之诗迥别。李杜之声 岂相涉入耶?夫宋以来,集杜者多矣,而一人之声有 不相涉入者乎?”林子曰:“亦有不相涉入者,譬梨园子 弟,才作海盐之声,顷作弋阳之声,又顷作乡曲之声, 而概谓一人之声率相涉入也,可乎哉?”

    《林子》曰:“《三百篇》之后有汉魏,汉魏之后有六朝,六朝 之后有唐,唐之后有宋,虽其美恶不齐,要之耻相袭 也。”又曰:“骚之后”赋赋之后有文,亦耻相袭也。 林子曰:“诗文之声,世鲜知之,而论诗者只曰:‘此诗人 也,能作大历以前语。彼非诗人也,不能作大历以前 语’。论文者亦曰:‘此文士也,能作西京以前语。彼非文 士也,不能作西京以前语’。”斯盖徒求之于篇什章句 之末已尔,而非其所先也。

    《中庸》曰:“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孟子》曰:“君子之志于道 也,不成章不达。”又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又曰:“若 决江河,沛然而莫之御也。”夫诗文则亦有然者,而其 时出之宜,成章之达,光辉之大,沛然之机,养盛自致, 畜极而充,其殆神之不可致思,化之不可助长者乎! 古人有言曰:“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又曰:“此子欲 吐出心肝乃已。”夫轻重清浊之声,虽由吟咏而得矣, 而其最所自得处,又岂专在于吟咏间耶?不属于思, 若或启之而合节从律,盖有不知为之者。故风生而 水自文,春至而鸟能言者,气机之自然也。

    《林子》曰:“岂惟篇章之大有其法哉?是虽至于一句一 字之间,则皆有其法,不可得而损益之者矣。此固成 于变化,非属拟议。然而不有拟议焉,又安足以成变 化之能哉!”

    时有以诗自名者,每作一诗,旦吟夜咏,至月馀,曾不 辍口。林子曰:“何耽于诗也?”曰:“诗不吟不工。”林子曰:“有 所授乎?”曰:“未也。”林子曰:“岂其无师自悟耶?夫雅乐淫 声一也,今雅乐且勿论,不有所授,而能作靡靡之声 以动人乎?故上而为圣为贤,中而习举子业,下而百 工杂技,莫不贵于得师也。不得其师,而曰学由心悟” 者,自诬而诬人也。

    刘仕义新知录

    《诗有别趣》

    昔人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诚然矣。其谓诗有别趣, 非关理也,则殊未是。杜子美诗所以为唐诗冠冕者, 以理胜也。彼以风容色泽、放荡情怀为高,而吟写性 灵为流连光景之辞者,岂足以语《三百篇》之旨哉!近 唐寅《送人下第》诗曰:“王家空设网,儒子尚怀珍。”唐荆 川以为是有怨意,因举唐人诗曰:“明主既不遇,青山 胡不归?”如此胸次,方无系累也。此见诗之命意,当主 于理矣。都穆《咏节妇诗》曰:“白发真心在,青灯泪眼枯。” 沈石田以为诗则佳矣,有一字未稳。《礼经》曰:“寡妇不 夜哭。”“灯”字宜改作“春”字。此见诗之用字当主于理矣。 若谓诗有别趣,非关于理,岂不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