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汇编 学行典 第九十七卷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理学汇编 第九十八卷
理学汇编 学行典 第九十九卷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学行典

     第九十八卷目录

     讲学部总论二

      朱子大全集二答刘季章 答胡季履 答胡季随 答傅子渊 答陈正己

       答李伯谏 答孙季和 答石应之 答诸葛诚之 答项平父

    学行典第九十八卷

    讲学部总论二

    朱子大全集

    《答刘季章》

    熹再启。熹病愈甚,遇寒尤剧。如今日则全然转动不 得,药饵虽不敢废,然未必能取效,姑复任之,无计可 为也。所喻已悉,但所谓语句偶尔而实却不然者,只 此分疏,便是旧病未除,所谓“诚于中,形于外”,此又何 可讳耶?无疑之病,亦是如此。适答其书,说得颇痛快, 可试取观,可见鄙意,此不复缕缕也。又谓病只在懒 惰者,亦只消得此一病,便是无药可医。人之所以懒 惰,只缘见此道理不透,所以一向提掇不起。若见得 道理分明,自住不得,岂容更有懒惰时节耶?所谓“此 外无难除之病”者,亦信未及,况自以为无,则其有者 将至矣。便敢如此断置,窃恐所以自省者亦太疏耳。 又谓海内善类,消磨摧落之后,所存无几,此诚可叹。 若鄙意,则谓才见消磨得去,此等人便不济事。若使 真有所见,实有下工夫处,则便有铁轮顶上转旋,亦 如何动得它?《大学》定本,修换未毕,俟得之即寄去。王 晋辅好劝他莫管他人是非长短得失,且理会教自 家道理分明,是为急务。此事之外,不可使有毫发杂 用心处也。然人要闲管,亦只是见理不透,无顿自己 身心处,所以如此。愿更察此,有以深矫揉之,乃为佳 耳。年来顿觉衰惫殊甚,死期将至,而朋友闲未有大 可望者,令人忧惧,不知所以为怀。季章千万勉旃,乃 所深望。

    熹岁前得益公书,报“吴伯丰病疮甚危。适得子约书, 乃闻其讣,深为伤痛。”近年朋友读书讲学如此君者, 绝不易得,此为可惜,不但交游之私情也。闻后事深 荷老兄与无疑周全之,足见朋友之义。

    熹今春大病,几不能起,今幸小康,然尚未能平步也。 初意若得未死,且当屏弃书册,虚心待尽。今又觉不 能顿尔捐去,亦苦头绪太多,不是老年活计,徐当以 渐节减也。益公清健可喜。近答其书,论《范文正公墓 碑》事,以病草草。今始能究其说,然自觉语言有过当 处,不知能不相怪否也?伯丰初亦不知其能自植立 如此。但见其于讲论辨得下功,剖析通贯,非一时诸 人所及,心固期以远到,不谓乃止于此,殊可痛惜。今 承来喻,又得闻其后来所守之坚,此尢不易。吾道不 幸遽失此人,馀子纷纷,才有毛发利害,便仓皇失措, 进退无门,亦何足为轩轾耶!疾少闲,亦可渐理旧闻, 向前进步否?博文约礼,不可偏废,虽孔子之教,颜氏 之学,不过是此二事。更惟勉旃,乃所深望也。

    《答胡季履》

    向来虽幸一见,然忽忽于今已二十馀年矣。时于朋 友闲得窥佳句,足以见所存之一二,顾未得会面为 歉耳。今承惠问,荷意良勤。区区每患世衰道微,士不 知学,其溺于卑陋者固无足言;其有志于高远者,又 或骛于虚名,而不求古人为己之实,是以所求于人 者甚重,而所以自任者甚轻。每念圣人“乐取诸人以 为善”之意,意其必有非苟然者,恨不得与贤者共详 之也。季随明敏,朋友中少见其比。自惟衰惰,岂足以 副其远来之意,然亦不敢虚也。归日当相与讲之,有 所未安,却望见告,得以反复为幸。昆仲家学门庭非 它人比,而区区所望,又特在于其实,而不在于名。愿 有以深察此意也。

    《答胡季随》

    彼中议论,大略有三种病:一是高,二是远,三是烦碎。 以此之故,都离却本文,说来说去,都不记得,元是说 甚底。但能放低着实,依本分、依次序做工夫,久久自 当去此病也。

    《南轩集》误字已为检勘,今却附还。其闲空字,向来固 已直书,尤延之见之,以为无益而贾怨,不若刊去,今 亦不必补,后人读之,自然默喻也。但序文后段,若删 去,即不成文字。兼此书误本之传,不但书坊而已,黄 州印本亦多有旧来文字,不唯无益,而反为累。若不 如此说破,将来必起学者之疑。故区区特详言之,其 意极为恳到,不知何所恶而欲去之耶?且世之所贵 乎南轩之文者,以其发明义理之精,而非以其文词之富也。今乃不问其得失是非,而惟务多取,又欲删 去《序》文紧切意思,窃恐未免乎世俗之见,而非南轩 所以望乎后学之意。试更思之,若必欲尽收其文,则 此《序》意不相当,自不必用。须别作一序,以破此《序》之 说,乃可耳。若改而用之,非惟熹以为不然,南轩有灵, 亦必愤叹于泉下也。久不闻讲论之益,深以怀想前 日诸贤相继逝去,后来未有接续,所望于季随,实不 胜其勤恳。今观此事,窃疑其用力之不笃也。更愿勉 旃,以副所望,千万!千万!至扣!至扣!

    元善书说与子静相见甚款,不知其说如何?大抵“欲 速好径”是今日学者大病。向来所讲,近觉亦未免此。 以身验之,乃知伊、洛拈出“敬”字,真是学问始终日用 亲切之妙。近与朋友商量,不若只于此处用力,而读 书穷理以发挥之,真到圣贤究竟地位,亦不出此坦 然平白,不须妄意思想顿悟悬绝处,徒使人颠狂粗 率。而于日用常行之处。反不得其所安也。不审别后 所见如何。幸试以此思之。似差平易悠久也。

    “熹衰病之馀,幸安祠禄,误恩起废,非所克堪。已力恳 辞,未知可得与否?”自度尪残,决是不堪繁剧,又况踪 迹孤危,恐亦无以行其职业。后日别致纷纷,又如衡 阳转动,不得出门一步,更须审处也。但今年病躯,衰 瘁殊甚,秋中又有哭女之悲,转觉不可支吾矣。目昏, 不能多看文字,闲中却觉看得道理分明。向来诸书, 随时修改,似亦有长进处,恨相去远,不得朝夕讨论 也。《易》书刊行者,只是编出象数,大略向亦以一本浼 叔纲,计必见之。今乃闻其有亡奴之厄,计此必亦已 失去矣。别往一本,并《南轩集》,幸收之也。所喻克己之 学,此意甚佳。但云借此排之,似是未得用功要领处。 近读《知言》,有问“以放心求心”者,尝欲别下一语云:“放 而知求”,则此心不为放矣。此处闲不容息,如夫子所 言“克己复礼”工夫要切处,亦在“为仁由己”一句也,岂 藉外以求之哉!“性其情”,乃王辅嗣语,而伊洛用之,亦 曰:“以性之理,节其情,而不纵之于流动之域耳。”以意 逆志,而不以词害焉,似亦无甚害也。“不迁怒”,当如二 先生说,无可疑者。“不《贰过》”亦唯程张得之,而横渠所 谓“歉于己者,不使萌于再语。”尢!精约也。宋漕所委记 文,屡欲为之,而夏秋以来,一向为女子,病势惊人,不 得措词。兼观其所喻,为教者不过举子事业,亦有难 措词者,故因循至此。今病方小愈,未堪思虑,势当少 须后也。因邵武便草草布此,复托象之致之。目昏,未 能它及。惟以时“进德自爱”为祷。大抵为学不厌卑近。 愈卑愈近。则工夫愈实。而所得愈高远。此不可不察 也。

    闲中时有朋友远来讲学,其闲亦有一二可告语者。 此道之传,庶几未至断绝。独恨相望之远,不获聚首 尽情极论,以求真是之归,尚此恨恨耳。君举先未相 识,近复得书,其徒亦有来此者,折其议论,多所未安。 最是不务切己,恶行直道,尢为大害。不知讲论之闲, 颇亦及此否?王氏《中说》,最是渠辈所尊信依仿以为 眼目者,不知所论者云何?“《复》《艮》”之说,则程子已尽之, 不知别有何疑,因书须详及之。可下语也。

    前书诸喻,读之惘然。季随学有家传,又从南轩之久, 何故于此等处尚更有疑?向见意思大段宽缓,而读 书不务精熟,常疑久远无入头处,必为浮说所动,今 乃果然。《艮》《复》之义,正当思惟,方见亲切,别纸诸疑,正 当解释,方得分明。今乃曰“才涉思惟,便不亲切”,又云: “非不能以意解释,但不欲杜撰耳。”不知却要如何下 工夫耶?夫子言“学而不思则罔”,《中庸》博学、审问、慎思、 “明辨”,圣贤遗训,明白如此,岂可舍之而徇彼自欺之 浮说耶?来书讥项平父出入师友之闲,不为不久而 无所得,愚亦恐贤者之不见其睫也。日月逝矣,岁不 我与,愿深省察。且将《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近思》等书 子细玩味,逐句逐字,不可放过,久之须见头绪,不可 为人所诳,虚度光阴也。荆门《皇极说》曾见之否?试更 熟读《洪范》此一条,详解释其文义,看是如此否?君举 奏对,上问以读书之法,不知其对云何也。

    学者问曰:“《延平先生语录》有曰:‘大抵学者多为私欲所分,故用力不精,不见其效。若欲进步,须打断诸路头,静坐默识,使其泥滓渐渐消去’。” 又云:“静坐时收拾将来,看是如何,便如此,就偏处著理会。” 又云:“学者未袪处,只求诸心思索有窒碍处,及于日用动静之闲有咈戾处,便于此致思,求其所以然者。” 又云:“大凡只于微处充扩之,方见碍者大尔。” 又引《上蔡语》云:“凡事必有根,必须有用处寻讨要用处,将来斩断便没事。” 此语可时时经心。又云:“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不惟于进学有功。”

    “兼,亦是养心之要。” 观此数说,真是圣贤用功紧要处。但其闲有一段云:“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释冻解处。纵有力持守,不过只是苟免显然尢悔而已,恐不足道也。” 窃恐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处,必于理皆透彻,而所知极其精妙,方能尔也。学者既未能尔,又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且持守优柔厌饫,以俟其自得。“如能显然免于尢悔,其功力亦可进矣。若直以为不足道,恐太甚也。” 大时答曰:“‘所谓洒然冰释冻解’,只是通透洒落之意。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则读书为学,皆通透洒落,而道理易进,持守亦有味矣。若但能苟免显然悔尢,则途之人亦能之,诚不足为学者道也。且其能苟免显然悔尢,则胸中” 之所潜藏隐伏者固不为少,而亦不足以言学矣。

    此一条,尝以示诸朋友。有辅汉卿者,下语云:“洒然冰 解冻释。”是工夫到后,疑情剥落,知无不至处。知至则 意诚,而自无私欲之萌,不但无形显之过而已。若只 是用意持守,着力遏捺,苟免显然悔尢,则隐微之中 何事不有!然亦岂能持久哉?意懈力弛,则横放四出 矣。今曰:“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恐非延平先生 “本意。”此说甚善。大抵此个地位,乃是见识分明,涵养 纯熟之效,须从真实积累功用中来,不是一旦牵强 着力做得。今湖南学者所云“不可以急迫求之,只得 且持守优柔厌饫,而俟其有得,未为不是,但欠穷理 一节工夫耳。”答者乃云:“学者须常令胸中通透洒落, 却是不原其本,而强欲做此模样。殊”不知通透洒落, 如何令得?才有一毫“令之”之心,则终身只是作意助 长,欺己欺人,永不能到得洒然地位矣。

    学者问曰:“《遗书》曰:‘须是大其心,使开阔。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根脚方得。恐大其心胸时,却无收敛缜密底意思,则如何大时’?” 答曰:“心目不可不开阔,工夫不可不缜密。”

    答:“语无病,然不知如何也得开阔。”

    学者问曰:“《遗书》曰:‘执事须是敬,又不可矜持太过’。窃谓学者之于敬,常惧其放倒,既未能从容到自然处,恐宁过于矜持,亦不妨也。” 大时答曰:“顷年刘仲本亦曾举此条以为问,盖尝答之曰:‘敬是治病之大药,矜持是病之旁证。药力既到,病势既退,则旁证亦除矣’。”

    敬是病之药,矜持是病之旁证。此两句文意,龃龉不 相照应。若以敬喻药,则矜持乃是服药过剂,反生他 病之证。原其所因,盖为将此“敬”字别作一物,而又以 一心守之,故有此病。若知“敬”字只是自心自省,当体 便是,则自无病矣。

    学者问曰:“《遗书》曰:‘有诸中必形诸外,惟恐不直内,直内则外必方’。至论释氏之学,则谓于‘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之有也’,又似以敬义内外为两事矣。窃谓释氏之学,亦未有能敬以直内。若有此,则吾儒之所谓必有事焉者,自不容去之也。” 大时答曰:“前一段,其意之所重在‘有诸中必形诸外上;后一段,其’” 意之所重,在“义以方外” 上。窃谓其“敬以直内” 上则有之,味“有之” 二字,则非遽许之以为与吾儒之学所谓敬者便可同日而语矣。

    《遗书》说释氏有直内无方外者,是游定夫所记,恐有 差误。《东见录》中别有一段说:“既无方外”,则其“直内”者 岂有是也?语意始圆,可细考之,未可如此逞快,率然 批判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释氏只曰止,安知止乎?释氏无实,譬之以管窥天,只务直上去,惟见一偏。又却有曰:‘释氏只到止处,无用处,无礼义’。窃谓既无实,惟见一偏,则其学皆凭虚凿空,无依据矣,安可谓其到止处而责之以有用、有礼义乎’?” 大时答曰:“释氏曰止,安知止乎?此以吾学之所谓止而论之也。禅学只到止处,无” 用处,无礼义。此“止” 字就其学之所谓“止” 而论之也。

    答语“甚善。”

    学者问曰:“《遗书》曰:‘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彼所谓‘识心见性是已,若‘存心养性一段事则无矣。窃谓此一段事,释氏固无之,然所谓识心见性,恐亦与孟子尽心知性不同。尽心者,物格知至,积习贯通,尽得此生生无穷之体,故知性之禀于天者,盖无不具也。释氏不立文字,一超直入,恐未能尽其心而知其性之全也’’’。” 大时答曰:“释氏云‘识心见性’,与孟子之‘尽心知性’,固是不同。彼所谓‘识心见性’之云,盖亦就其学而言之尔。若‘存心养性’一段,则无矣之云,所以甚言吾学与释氏不同也。”

    《遗书》所云,释氏有“尽心知性,无存心养性”,亦恐记录 者有误。要之,释氏只是恍惚之闲见得些心性影子, 却不曾子细见得真实心性,所以都不见里面许多 道理。政使有存养之功,亦只是存养得他所见底影 子,固不可谓之无所见,亦不可谓之不能养,但所见所养,非心性之真耳。

    学者问曰:“《遗书》曰:‘学者所贵闻道,若执经而问,但广闻见而已’。窃谓执经而问,虽止于广闻见而已,须精深究此而后道,田是而可得也。不然,恐未免于说空说悟之弊矣。” 大时答曰:“‘‘所谓学者所贵闻道,若执经而问,但广闻见而已’。盖为寻行数墨而无所发明者设。而来谕云:谓必须深究乎此,然后可以闻道’,则亦” 俱堕于一偏矣。

    执经而问者知为己,则所以闻道者不外乎此。不然, 则虽《六经》皆通,亦但为广闻见而已。问者似有此意, 然见得未分明,故说不出。答者之云,却似无干涉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根本须先培壅,然后可立趋向’。窃谓学者必须先审其趋向,而后根本可培壅,不然,恐无入头处。” 大时答曰:“必先培其根本,然后审其趋向,犹作室焉,必须先看基址,然后可定所向也。”

    先立根本,后立趋向,即所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 又云:“收得放心后,然后自能寻向上去。”亦此意也。

    学者问曰:“《遗书》曰:‘诚然后能敬’。未及诚时,须敬而后能诚。学者如何便能诚?恐不若专主于敬而后能诚也。” 大时答曰:“诚者,天之道也,而实然之理亦可以言诚;敬道之成,则圣人矣,而整齐严肃亦可以言敬。此两事者,皆学者所当用力也。”

    敬是竦然如有所畏之意,“诚”是真实无妄之名,意思 不同。“诚而后能敬”者,意诚而后心正也。“敬而后能诚” 者,意虽未诚而能常若有畏,则当不敢自欺而进于 诚矣。此程子之意也。问者略见此意,而不能达之于 言,答者却答不著。

    学者问曰:“《遗书》曰:‘只外面有些罅隙便走了’。学者能日用闲常切操存,则可渐无此患矣。” 大时答曰:“其中充实,则其外无罅隙矣。”

    “外面只有些罅隙,便走了。”此语分明不须注解,只要 时时将来提撕,便唤得主人翁常在常觉也。

    学者问曰:“《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五峰有曰:‘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向来朋友中有疑此说,谓静必有动,然其动未有不感于物。所谓‘性之欲者,恐指已发而不可无者为言。若以为人欲,则性中无此。五峰乃专以感物而动为言,昧天性而归于凡愚’,何也?” 大时答曰:“按:本语云:‘知天性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察天性感物而节者,君子也;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 曰知、曰察、曰昧,其辨固了然矣。今既不察乎此,而反其语而言,乃以感物而动为昧天性者,失其旨矣。学者又曰:“曰知、曰察、曰昧,其辨固了然,但鄙意犹有未安者,感物而动尔。” 《乐记》曰:“止云‘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初未尝有圣人君子凡愚之分,通与节之说。今五峰乃云:‘知天性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察天性感物而节者,君子也;昧天性感物而动者,凡愚也’。是不以感物而动为得也,更望垂诲’!” 大时答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者,性之欲也。物格知至,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 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于物也。人化于物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观其下文明白如此,则知先贤之言为不可易矣。且味“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两句,亦有何好,而必欲舍其正意而曲为之说以主张之乎?程子云:“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天理具备,元” 无少欠,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父子君臣,常理不易,何曾动来?因不动故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天下便感,非自外来也。又曰:“‘寂然不动,万象森然已具,感而遂通’,感则只是自内感,不是外面将一个物来感于此也。” 又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此言人分上事。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说感与未感。又曰:“盖人万物皆备,遇事时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才见得这事重,便有这事出。若能物各付物,则便自不出来也。” 以此四条之所论者而推之,益知先贤之言不可易,而所谓感物而动,性之欲者,不必曲为之说以主张之矣。湘山诗云:“圣人感物静,所发无不正;众人感物动,动与物欲竞。” 殆亦与先贤之意相为表里云尔。

    此两条,问者知其可疑不易见得如此,但见得未明, 不能发之于言耳。答者乃是不得其说而强言之,故 其言粗横而无理。想见其心亦必有自瞒不过处,只 得如此撑拄将去也。须知“感物而动者,圣愚之所同, 但众人昧天性,故其动也流;贤人知天性,故其动也 节;圣人尽天性,故其动也无;事于节,而自无不当耳。”

    “所喻”两条,前书奉报已极详悉,若能平心定气,熟复 再三,必自晓然。今乃复有来书之喻,其言欲以洒落 为始学之事,而可以力致,皆不过如前书之说。至引 延平先生之言,则又析为两段,而谓前段可以着力令其如此,则似全不曾看其所言之文理。所谓反复 推究,待其融释者,待字之意是如何,而自以己意横 为之说也。大率讲论文字,须且屏去私心,然后可以 详考文义,以求其理之所在。若不如此,而只欲以言 语取胜,则虽累千万言,终身竞辨,亦无由有归著矣。 是乃徒为多事,而重得罪于圣人,何名为讲学哉?故 熹不敢复为论说,以增前言之赘,但愿且取前书子 细反复其闲所云“才有令之之心,即便终身不能得 洒落者。”此尢切至之论。盖才有此意,便不自然。其自 谓洒落者,乃是疏略放肆之异名耳。叠此两三重病 痛,如何能到真实洒落地位耶?古语云:“反者道之动, 谦者德之柄,浊者清之路,昏久则昭明。”愿察此语,不 要思想准拟融释洒落底功效𢬵著,且做三五年辛 苦不快活底工夫,久远须自有得力处,所谓先难而 后获也。“洒落”两字,本是黄太史语录,来延平先生拈 出,亦是且要学者识个深造自得底气象,以自考其 自得之浅深,不谓不一再传,而其弊乃至于此。此古 之圣贤所以只教人下学处用力,至于此等,则未之 尝言也。《乐记》知言之辨,前书亦已尽之。细看来书,似 已无可得说,但未肯放下此一团私意耳。如此,则“更 说甚讲学,不如同流合污,着衣吃饭,无所用心之省 事也。其馀诸说,未暇悉报,愿且于此两段,反复自见 得从前错处,然后徐而议之,则彼亦无难语者。幸早 报及也。”

    “熹忧患侵凌,来日无几,思与海内知文痛相切磨,以 求理义全体之至极,垂之来世,以继圣贤传付之望。 而离群索居,无由会合。如季随者,尤所期重,而相去 甚远,再见恐不可期,此可为深叹恨也。”先训之严,后 人自不当置议论于其闲。但性之有无善恶,则当舍 此而别论之,乃无隐避之嫌,而得尽其是非之实耳。 “善恶”二字,便是天理人欲之实体,今谓性非人欲可 矣,由是而并谓性非天理,可乎?必曰“极言乎性之善 而不可名”,又曷若直谓之善而可名之,为甚易而实 是也。比来得书,似觉贤者于此未有实地之可据。日 月易得,深可忧惧。幸加精进之功,入细着实,子细推 研,庶几有以自信,益光前烈,千万至《望》。

    《答傅子渊》

    示谕所以取舍于前日之论者甚悉,率尔之言,固不 能保其无病,然道体规模,工夫节目,只是一理,是则 俱是,非则俱非,不容作两种商量,去彼取此也。暇日 平心定气,试一思之,或有以变化气质而救一偏之 弊,则于成己成物之际,未必无小补耳。

    荆州云亡,忽忽岁晚,比又得青田教授陆兄之讣,吾 道不幸,乃至于此,每一思之,痛恨无穷。想平生师资 之义,尢不能为怀也。所示《江陵问答》,读之敬夫之声 容,恍若相接,悲怆之馀,警策多矣。但其闲尚有鄙意 所未安者,更容熟复,续奉报归纳也。大抵贤者勇于 进道而果于自信,未尝虚心以观圣贤师友之言,而 壹取决于胸臆,气象言语,只似禅家张皇斗怒,殊无 宽平正大、沈浸𬪩郁之意。荆州所谓有拈捶竖拂意 思者,可谓一言尽之。然左右初不领略,而渠亦无后 语,此愚所深恨也。德起得资友益书来,甚激昂。已报 之云,“更须讲学封殖,不可专恃此矣。”

    《答陈正己》

    往岁得吕东莱书,盛称贤者之为人,以为十数年来 朋友中未始有也。以此心愿一见而无从得。中闲闻 欲来访,甚以为喜。不久乃闻遽遭闵凶,深为伤怛。顾 以未尝通问,不欲遽修慰礼。今者辱书,荷意良厚。且 审秋辰殊暑,孝履多福,又以为慰。示谕为学大致及 别纸数条,皆已深悉。但区区于此,有不能无疑者。盖 上为灵明之空见所持,而不得从事于“博学、笃志、切 问、近思”之实;下为俊杰之豪气所动,而不暇用力于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本。是以所论尝有厌平实而 趋高妙。“道义而喜功名之心,其浮扬动侠之意,往 往发于词气之闲,绝不类圣门学者气象。不知向来 伯恭亦尝以是相规否也?”熹自年十四五时,即尝有 志于此,中闲非不用力,而所见终未端的,其言虽或 误中,要是想像亿度。所幸内无空寂之诱,外无功利 之贪,全此颛愚,以至今日,反复旧闻而有得焉。乃知 明道先生所谓“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帖出来者,真 不妄也。“冲漠无朕”一段,恐未可轻议。若当此时,万象 未具,即是上面一截无形无兆,后来被人引入涂辙 矣。贤者正作此见,何乃遽谓古今无人作此语耶?“敬 以直内”,《近思录》注中别有一语,先生指意甚明。盖虽 不以为无,然未尝以为即与吾之所谓“敬以直”内者, 无毫发之差也。许渤为人,不可知其详。《语录》中又有 一处说其人晨起问人寒暖加减,衣服加减,一定终 日不易,即是天资笃厚之人,容有不闻隔窗事者,非 必有寄寂之意,而欲其不闻也。况此条之下一本注云:“曷尝有如此圣人?”则是先生盖亦未之许也,但叹 美其纯德,与世闲一种便儇狡“厉之人,气象悬隔,亦 可尚耳。此等皆未可轻易立说,讪薄前人也。注疏之 学,却不须如此主张。苏子由议论自是一偏”之说,又 何足为准的也哉!董仲舒所立甚高,恐未易以世儒 诋之。今所深痛,正为不曾透得道义功利一重关耳。 若处置匈奴一节,遂使从来才智之士如娄敬、贾谊, 亦未免此。来谕于此予夺之闲。不能无高下其手者。 岂立意之偏而不自觉欤。近来浙中怪论𧔧起。令人 忧叹。不知伯恭若不死。见此以为如何也。

    《答李伯谏》

    详观所论,大抵以释氏为主,而于吾儒之说近于释 者,取之异于释者。在孔、孟则多方迁就以曲求其合, 伊、洛则无所忌惮而直斥其非。夫直斥其非者,固未 识其旨而然所取所合,亦窃取其似是而非者耳。故 语意之闲,不免走作,不得于言,而求诸心,则从初读 孔、孟、伊、洛文字,止是资举业,固无缘得其指归,所以 敢谓圣学止于如此。至于后来学佛,乃是怕生死而 力究之,故陷溺深。从始至末,皆是利心,所谓差之毫 釐者,其在兹乎?然敢诋伊、洛而不敢非孔、孟者,直以 举世尊之,而吾又身为儒者,故不敢耳。岂真知孔、孟 之可信而信之哉?是犹不敢显然背畔,而毁冠裂冕, 拔本塞源之心已窃发矣。学者岂可使有此心萌于 胸中哉。

    来书云:“于程氏虽未能望其堂奥,而已窥其藩篱矣。” 熹窃谓圣人道在《六经》,若日星之明,程氏之说见于 其书者亦详矣,然若只将印行册子从头揭过,略晓 文义,便为得之,则当时门人弟子亦非全然钝根无 转智之人,岂不能如此领会?而孔门弟子之从其师, 厄穷饥饿,终其身而不敢去程氏之门,已仕者忘爵 禄,未仕者忘饥寒,此亦必有会矣。试将圣学做禅样 看,日有孜孜竭才而进,窃恐更有事在,然后程氏藩 篱可得而议也。

    来书,谓圣门以仁为要,而释氏亦言正觉亦号能仁, 又引程氏之说为证。熹窃谓程氏之说,以释氏穷幽 极微之论观之,似未肯以为极至之论,但老兄与儒 者辨,不得不借其言为重耳。然儒者言仁之体则然, 至语其用则毫厘必察,故曰:“仁之实,事亲是也。”又曰: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此体用所以一源,而显微 所以无闲也。释氏之云“正觉能仁”者。其论则高矣美 矣。然其本果安在乎。

    来书引“天下归仁”以证灭度众生之说,熹窃谓恐相 似而不同。伊川先生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故曰 ‘天下归仁’。”试用此意思之,毫发不可差,差则入于异 学矣。

    来书云:“‘夫子语仁,以克己为要,佛氏论性以无心为 宗,而以龟山心不可无’之说为非。熹谓所谓己者对 物之称,乃是私认为己,而就此起计较,生爱欲,故当 克之,克之而自复于礼,则仁矣。心乃本有之物,虚明 纯一,贯彻感通,所以尽性体道,皆由于此。今以为妄 而欲去之,又自知其不可,而曰有真心存焉,则又是” 有心矣。如此,则无心之说,何必全是,而不言无心之 说,何必全非乎?若以无心为是,则克己乃是有心,无 心何以克己?若以克己为是,则请从事于斯而足矣, 又何必克己于此,而无心于彼?为此二本而枝其辞 也。

    来书云:“轮回因果之说,造妖捏怪,以诳愚惑众,故达 磨亦排斥之。”熹窃谓轮回因果之说乃佛说也,今以 佛为圣人而斥其言至于如此,则老兄非特叛孔子, 又谤佛矣。岂非知其说之有所穷也,而为是遁辞以 自解免哉?抑亦不得已于儒者而姑为此计以缓其 攻也。呜呼!吾未见圣人立说以诳愚惑众,而圣人之 徒倒戈以伐其师也。孰谓本末殊归。首尾衡决。如是 而尚可以为道乎。

    来书云:韩退之排佛而敬大颠,则亦未能真排佛也。 熹谓退之称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能外形骸,以理自 胜,不为事物侵乱而已。其与《原道》所称“以之为己则 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天下国家则无 所处而不当”者,果如何耶?

    来书云:“形有死生,真性常在。”熹谓性无伪冒,不必言 真,未尝不在,何必言在?盖所谓性,即天地所以生物 之理,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大哉乾元,万物资始” 者也,曷尝不在,而岂有我之所能私乎?释氏所云真 性,不知其与此同乎否耶?同乎此,则古人尽心以知 性知天,其学固有所为,非欲其死而常在也。苟异乎 此,而欲空妄心,见真性,惟恐其死而失之,非自私自 利而何?伊川之论,未易遽非,亦未易遽晓。他日于儒 学见得一个规模,乃知其不我欺耳。

    来书,谓伊川先生所云“内外不备”者为不然,盖无有 能直内而不能方外者,此论甚当。据此正是熹所疑 处。若使释氏果能敬以直内,则便能义以方外,便须有父子,有君臣,三纲五常阙一不可。今曰“能直内”矣, 而其所以方外者,果安在乎?又岂数者之外别有所 谓义乎?以此而观,伊川之语,可谓失之恕矣。然其意 不然,特老兄未之察耳。所谓“有直内”者,亦谓其有心 地一段工夫耳。但其用功却有不同处,故其发有差, 他却全不管着,此所以无方外之一节也。固是有根 株则必有枝叶,然五谷之根株,则生五谷之枝叶华 实而可食,稊稗之根株,则生稊稗之枝叶华实而不 可食,此则不同耳。参、术以根株而愈疾,《钩吻》以根株 而杀人,其所以杀人者,岂在根株之外而致其毒哉? 故明道先生又云:释氏惟务上达而无下学。然则其 上达处岂有是也?元不相连属,但有闲,断非道也。此 可以见内外不备之意矣。

    来书云:“以理为障者,特欲去其私意小智。”熹谓“认私 意小智作理字,正是不识理字。”来书又谓:上蔡云“佛 氏不肯就理者为非。”熹谓若不识理字,则此亦未易 以口舌争也。他日解此,乃知所言之可笑耳。

    来书云:“儒佛见处既无二理,其设教何异也?盖儒教 本人事,释教本生死,本人事故缓于见性,本生死故 急于见性。熹谓既谓之本,则此上无复有物矣。今既 二本,不知所同者何事,而所谓儒本人事缓见性者, 亦殊无理。三圣作《易》,首曰‘乾元亨利贞’”;子思作《中庸》, 首曰“天命之谓性”,孔子言性与天道,而孟子道性善, 此为本于人事乎,本于天道乎,缓于性乎,急于性乎? 俗儒正坐不知天理之大,故为异说所迷,反谓圣贤 知人事而不知死生,岂不误哉?圣贤教人,尽心以知 性,躬行以尽性,终始本末,自有次第,一皆本诸天理。 缓也缓不得,急也急不得,直是尽性至命,方是极则, 非如见性之说,一见之而遂已也。上蔡云:“释氏之论 性。犹儒者之论心;释氏之论心,犹儒者之论意。”此语 剖析极精。试思之如何。

    来书云:“子贡之明达,性与天道,犹不与闻。”熹窃谓此 正痴人前说梦之过也。来书又谓:释氏本死生,悟者 须彻底悟去,故祖师以来,由此得道者多。熹谓彻底 悟去之人,不知本末内外是一是二,二则道有二致, 一则死生人事一以贯之,无所不了。不知《传灯录》中 许多祖师,几人做得尧舜、禹稷,几人做得文武、周孔, 须有征验处。

    来书云:“特圣人以中道自任,不欲学者躐等。”熹谓此 正是王氏“高明处己,《中庸》处人”之说,龟山尝力诋之 矣。须知所谓“不欲学者躐等”者,乃是天理本然,非是 圣人安排教如此。譬诸草木,区以别矣。且如一茎小 树,不道他无草木之性,然其长须有渐,是亦性也。所 谓便欲当人立地成佛者,正如将小树来喷一口水, “便要他立地干云蔽日”,岂有是理。设使有此幻术,亦 不可谓之循理。此亦见自私自利之规模处。

    来书云:“引《大易》生死之说,程氏语默日月洪炉之论。” 熹按此四者之说,初无二致,来书许其三,排其一,不 知何所折衷而云然。然则所许三说,恐未得其本意 也。愚意以为不必更于此理会,且当按圣门下学工 夫求之,久自上达,所谓“未知生,焉知死”也。

    来书云:“圣人体《易》,至于穷神知化,未之或知之妙”,熹 疑此语脉中有病。又云:“生死之际,必不如是之任灭 也。”熹谓“任灭”二字,亦是释氏言之,圣人于死生,固非 任灭,亦初不见任灭之病。

    来书云:“曹参、杨亿不学儒,不害为伟人。”熹前言已奉 答矣。而细思之,则老兄固云,夫子之道乃万世仁义 礼乐之主,今乃有不学儒而自知道者,则夫子何足 为万世仁义礼乐之主也?且仁义礼乐果何物乎?又 曹参、杨亿二人相拟,正自不伦。曹参在汉初功臣中, 人品尽粗疏,后来却能如此避正堂舍。盖公治齐相 汉,与民休息,亦非常人做得。其所见似亦尽高,所可 惜者,未闻圣人之道,而止于是耳。杨亿工于纤丽浮 巧之文,已非知道者所为,然资禀清介,立朝献替,略 有可观。而释子特以为知道者,以其有八角磨盘之 句耳。然既谓之知释子之道,则于死生之际,宜亦有 过人者。而方丁谓之逐莱公也,以他事召亿至中书, 亿乃恐惧,至于便液俱下,面无人色。当此时也,《八角 磨盘》果安在哉?然则此二人者,虽皆未得为知道,然 亿非参之伦也。子比而同之,过矣。盖老氏之学浅于 佛,而其失亦浅,正如申、韩之学浅于杨墨,而其害亦 浅。因论二人谩及之,亦不可不知也。

    来书云:“盐官讲义,急于学者见道便欲人立地成佛, 熹于前段已论之矣。然其失亦不专在此,自是所见 过中,无着实处,气象之闲盖亦可见。”

    来书所谓发明西洛诸公所未言者,即其过处也。尝 闻之师曰:“二苏聪明过人,所说《语》《孟》尽有好处。盖天 地闲道理不过如此,有时便见得到,皆聪明之发也。 但见到处却有病,若欲穷理,不可不论也。见到处却 有病。”此语极有味,试一思之,不可以为平常而忽之 也

    诲谕勤勤,深荷不鄙。然人之为学,各有所见,岂能必 于尽同?亦各信其所信而勉焉耳。今高明所造,日深 日远,而愚蒙执滞,不能变其初心,窃意必无可达之 理。来书乃欲曲加训诲,期之异日。虽荷眷旧之私,然 恐亦徒为竞辨,而无补于进修之实也。谨此少谢厚 意之辱,伏幸裁照。

    承谕及“从事心性之本,以求变化气质之功”之说,此 意甚善。然愚意此理初无内外本末之闲,凡日用闲, 涵泳本原,酬酢事变,以至讲说辨论,考究寻绎,一动 一静,无非存心养性、变化气质之实事。学者之病,在 于为人而不为己,故见得其闲一种稍向外者皆为 外事。若实有为己之心,但于此显然处严立规程,力 加持守,日就月将,不令退转,则便是《孟子》所谓“深造 以道”者。盖其所谓深者,乃工夫积累之深,而所谓道 者,则不外乎日用显然之事也。及其真积力久,内外 如一,则心性之妙无不存,而气质之偏无不化矣,所 谓“自得之而居安资深”也。岂离外而内,恶浅而深,舍 学问思辨力行之实,而别有从事心性之妙也哉!至 于《易》之为书,因阴阳之变,以形事物之理,大小精粗, 无所不备。尢不可以是内非外,厌动求静之心读之 鄙意如此,故于来谕多所未安。窃恐向来学佛病根 有未除者,故敢以告。然恐亦未必尽当于理,惟高明 择之。

    《答孙季和》

    县事,想日有伦理学校,固不免为举子文,然亦须告 以学圣门庭,令士子略知修己治人之实,庶几于中 或有兴起,作将来种子。浙闲学问,一向外驰,百怪俱 出,不知亦颇觉其弊否?宁海僧极令人念之,亦可属 之端叔兄弟否?若救得此人,出彼陷阱,足使闻者悚 动,所系实不轻也。所疑三条,皆恐未然,试深味之,当 自见得古今书文,杂见先秦古记,各有证验,岂容废 绌?不能无可疑处,只当玩其所可知,而阙其所不可 知耳。《小序》决非孔门之旧,《安国序》亦决非西汉文章。 向来语人,人多不解,惟陈同父闻之不疑,要是渠识 得文字体制意度耳。读书玩理外,考证又是一种工 夫,所得无几,而费力不少。向来偶自好之,固是一病, 然亦不可谓无助也。孔氏《书序》与《孔丛子》《文中子》大 略相似,所书孔臧不为宰相,而礼赐如三公等事,皆 无其实,而《通鉴》亦误信之,则考之不精甚矣。

    《答石应之》

    “所示文字,深切详审,说尽事情,想当时面陈,又不止 此,而未足以少回天意,此亦时运所系,非人力所能 与也。更愿益加涵养讲学之功,而安以俟之。事会之 来,岂有终极,安知其不愈钝而后利耶?”熹衰朽殊甚, 春闲一病狼狈,公谨见之。继此将理一两月,方稍能 自支,然竟不能复旧。幸且复得祠禄休养,而幼累疾 病相仍,殊无好况。心昏目倦,不能观书。然日用工夫, 不敢不勉。闲亦细绎旧闻之一二,虽无新得,然亦愈 觉圣贤之不我欺,而近时所谓“众喙争鸣”者之乱道 而误人也。无由面论,临风耿耿。公谨想已到彼矣。渠 趋向意味,朋友闲少得,但意绪颇多支离,更与镌切, 令稍直截,当益长进耳。

    《答诸葛诚之》

    示谕竞辨之端,三复惘然。愚意比来深欲劝同志者 兼取两家之长,不可轻相诋訾,就有未合,亦且置勿 论,而姑勉力于吾之所急,不谓乃以曹表之故,反有 所激,如来谕之云也。不敏之故,深以自咎。然吾人所 学吃紧着力处,正在天理人欲二者相去之闲耳。如 今所论,则彼之因激而起者,于二者之闲果何处也? 子静平日所以自任,正欲身率学者一于天理,而不 以一毫人欲杂于其闲,恐决不至如贤者之所疑也。 义理,天下之公,而人之所见有未能尽同者,正当虚 心平气,相与熟讲而徐究之,以归于是,乃是吾党之 责。而向来讲论之际,见诸贤往往皆有“立我自是”之 意,厉色忿词,如对仇敌,无复长少之节,礼逊之容,盖 尝窃笑以为正使真是仇敌,亦何至此!但观诸贤之 气方盛,未可遽以片辞取信,缄默不言,至今常不满 也。今因来谕,辄复陈之,不审明者以为如何耳。

    所谕“子静不至深讳”者,不知所讳何事?又云“销融其 隙”者,不知隙从何生?愚意讲论义理,只是大家商量 寻个是处,初无彼此之闲,不容更似世俗遮掩回护, 爱惜人情,才有异同,便成嫌隙也。如何如何!所云“粗 心害道”,自知明审,深所叹服。然不知此心何故粗了? 恐不可不究其所自来也。

    《答项平父》

    《示谕》。此心元是圣贤,只要于未发时常常识得,已发 时常常记得,此固持守之要。但圣人指示为学之方, 周遍详密,不靠一边,故曰:“敬义立而德不孤。”若如今说,则只恃一个敬字,更不做集义工夫,其德亦孤立 而易穷矣。须是精粗本末随处照管,不令工夫少有 空阙不到之处,乃为善学也。此心固是圣贤本领,然 “学未讲,理未明,亦有错认人欲作天理处,不可不察。 识得记得。不知所识所记,指何物而言?若指此心,则 识者记者复是何物?心有二主,自相攫拏。圣贤之教, 恐无此法也。持守之要,大抵只是要得此心常自整 顿,惺惺了了,即未发时不昏昧,已发时不放纵耳。”愚 见如此,不知子静相报如何?《因风录》示,或可以警所 不逮也。伊川先生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 两句与从上圣贤相传指诀,如合符契。但讲学更须 宽平其心,深沈详细,以究义理要归处,乃为有补。若 只草草领略,就名数训诂上着力,则不成次第耳。

    所谕曲折,及陆国正语,三复,爽然,所警于昏惰者为 厚矣。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问学 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专是尊德性事,而熹 平日所论,却是问学上多了。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 可观,而看得义理全不子细,又别说一种杜撰道理, 遮盖不肯放下。而熹自觉,虽于义理上不敢乱说,却 于“紧要为己为人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 集长,庶几不堕一边耳。”

    “官期遽满,当复西归,自此益相远,令人作恶也。骂坐 之说,何乃至是!吾人为学,别无巧妙,不过平心克己 为要耳。”天民闻又领乡邑赈贷之役,不以世俗好恶, 少改其度,深可敬服。朋友论议不同,不能下气虚心 以求实是,此深可忧。诚之书来,言之甚详,已略报之, 可取一观,此不复云也。闻宗卿、子静踪迹,令人太息, 然世道废兴。亦是运数。吾人正当勉其在己者以俟 之耳。不必深愤叹。徒伤和气。损学力。无益于事也。

    所谕读书次第甚善。但近世学者务反求者,便以博 观为外驰;务博观者,又以内省为隘狭。左右佩剑,各 主一偏,而道术分裂,不可复合,此学者之大病也。若 谓尧舜以来,所谓“兢兢业业”,便只是读书程课,窃恐 有一向外驰之病也。如此用力,略无虚闲意思,省察 工夫,血气何由可平?忿欲何由可弭耶?无由面论,徒 增耿耿耳。

    录寄启。书,尢以愧荷称许之过,皆不敢当,但觉“难用” 两字著题耳。至论为学次第,则更尽有商量。大抵人 之一心万理具备,若能存得,便是圣贤,更有何事?然 圣贤教人,所以有许多门路节次,而未尝教人只守 此心者,盖谓此心此理虽本完具,却为气质之禀不 能无偏。若不讲明体察极精极密,往往随其所偏,堕 于物欲之私而不自知。是以圣贤教人,虽以恭敬持 守为先,而于其中又必使之即事即物,考古验今,体 会推寻,内外参合。盖必如此,然后见得此心之真,此 理之正,而于世闲万事,一切言语,无不洞然了其白 黑。《大学》所谓“知至意诚”,《孟子》所谓“知言养气”,正谓此 也。若如来谕,乃是合下只守此心,全“不穷理。故此心 虽似明白,然却不能应事,此固已失之矣。”后来知此 是病,虽欲穷理,然又不曾将圣贤细密言语向自己 分上精思熟察,而便务为涉猎书史,通晓世故之学, 故于理之精微既不能及,又并与向来所守而失之, 所以伥伥无所依据,虽于寻常浅近之说亦不能辨, 而坐为所惑也。夫谓不必先分儒释者,此非实见,彼 此皆有所当取,而不可偏废也。乃是不曾实做自家 本分工夫,故亦不能知异端诐淫、邪遁之害,茫然两 无所见,而为是依违笼罩之说,以自欺而欺人耳。若 使自家日前曾做得穷理工夫,此岂难晓之病耶?然 今所谓“心无不体之物,物无不至之心”,又似只是移 出向来所守之心,便就日闲所接事物上比较耳。其 于古今圣贤指示剖析细密精微之蕴,又未尝入思 议也。其所是非取舍,亦据己见为定耳。又何以察夫 气禀之偏、物欲之蔽,而得其本心正理之全耶?便谓 “存诚愈固,养气愈充”,吾恐其察之未审而自许过高, 异日忽逢一人之说,又将为所迁惑而不能自安也。 中闲得叶正则书,亦方似此依违笼罩,而自处甚高, 不自知其浅陋,殊可怜悯。以书告之,久不得报,恐未 必能堪此苦口也。《大学章句》一本,其言虽浅,然路脉 不差,节序明审,便可行用,幸试详之。

    所论义袭,犹未离乎旧见。大抵既为圣贤之学,须读 圣贤之书;既读圣贤之书,须看得他所说本文上下 意义,字字融释,无窒碍处,方是会得圣贤立言指趣, 识得如今为学工夫,固非可以悬空白撰而得之也。 如《孟子》答公孙丑问气一节,专以浩然之气为主。其 曰“是集义所生”者,言此气是积累行义之功,而自生 于内也。其曰“非义袭而取之也”,言此气非是所行之义,潜往掩袭而取之于外也。其曰“行有不慊于心则 馁矣”者,言心有不慊,即是不合于义而此气不生也, 是岂可得而掩取哉?告子乃不知此,而以义为外,则 其不动心也,直强制之而顽然不动耳,非有此气而 自然不动也,故又曰“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 之也。”然告子之病,盖不知心之慊处即是义之所安, 其不慊处即是不合于义,故直以义为外而不求。今 人因孟子之言,却有见得此意,而识义之在内者,然 又不知心之慊与不慊,亦有必待讲学省察而后能 察其精微者,故于学聚问辨之所得,皆指为外,而以 为非义之所在,遂一“切弃置而不为。”此与告子之言 虽若小异,然其实则百步五十步之闲耳。以此相笑, 是同浴而讥裸裎也。由其所见之偏如此,故于义理 之精微,气质之偏蔽,皆所不察,而其发之暴悍狂率, 无所不至,其所慨然自任以为义之所在者,或未必 不出于人欲之私也。来谕“‘敬义’二字,工夫不同,固是 如此”,然敬即学之本,而穷理乃其事,亦不可全作两 截看也。《洪范皇极》一章,乃九畴之本,不知曾子细看 否?先儒训《皇极》为大中,近闻又有说“保极”为“存心”者, 其说如何?幸推详之,复以见告。逐句详说,如注《疏》然, 方见所论之得失。大抵为学但能于此等节目处看 得十数条通透缜密,即是读书凡例,而圣贤传付不 言之妙,皆可以渐得之言语之中矣。

    所谕已悉。以平父之明敏,于此自不应有疑,所以未 免纷纭。却是明敏太过,不能深潜密察,反复玩味,只 略见一线路可通,便谓理只如此,所以为人所惑,虚 度光阴也。孟子之意,须从上文看。“其为气也,配义与 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此上 三句本是说气,下两句“是”字与“非”字为对,“袭”字与“生” 字为对,其意盖曰:此气乃集义而自生于中,非行义 而袭取之于外云尔,非谓义不是外袭也。今人读书 不子细,将圣贤言语都错看了,又复将此草本立一 切法,横说竖说,诳哄众生,恐其罪不止如范甯之议 王弼而已也。

    熹一病四五十日,危死者数矣。今幸粗有生意,然不 能饮食,其势亦难扶理。杜门屏息,听天所命,馀无可 言者。所幸一生辛苦读书,微细揣摩,零碎括剔,及此 暮年,略见从上圣贤所以垂世立教之意,枝枝相对, 叶叶相当,无一字无下落处。若学者能虚心逊志,游 泳其闲,自不患不见入德门户。但相见无期,不得面 讲,使平父尚不能无疑于当世诸儒之论,此为恨恨 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