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七 栾城应诏集 卷第八
宋 苏辙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景宋钞本
卷第九

栾城应诏集第八卷

 进策五道

   臣事下

  第一道

臣闻圣人之治天下常使人有孜孜不巳之意下自

一介之民与凡百执事之人咸愿竭其䈥力以自附

于上而上至公卿大夫虽其甚尊志得意满无所求

望而亦莫不劳苦其思虑日夜求进而不息至有一

沐而三握一饭而三吐食不暇饱卧不暇暖汲汲于

事常若有所未足者是以天下之事小大毕举无所

废败而上之人可以不劳力而万事皆理昔者世之

隆㬱臣常巳略观之矣尧舜之时洚水横流民不粒

食事变繁多灾害并兴而尧舜之身至于垂拱而无

为何者天下之人各为之用力而不辞也至于末世

海内乂安四方无虞人生于其间其势皆有𮎰怠之

心各安其所而不愿有所兴作故天下渐以衰惫而

不振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夫国之所以至于亡

者惟其旧而无以新之欤天下旧而不复新则其事

业有所断而不复续当此之时而不知与之相期于

长久不已之道而时作其怠惰之气则天下之事几

乎息矣嗟夫道路之人使之趋十里而与之百钱则

十里而止使之趋百里而与之千钱则百里而止何

者所与期者止于十里与百里而其利亦止于此而

已今世之士何以异此出于布衣者其志不过一命

之禄既命则忘其布衣之学仕于州县者其志不过

于改官之宠官既改则丧其州县之节自是以上因

循递迁十有馀年之间则其势自至于郡守此不待

有所脩饰而至者其志极矣幸而其间有欲持自奋

厉之心然后其意稍广而不𡧓自弃于贪污之党外

自漕𠛬内自台谏馆阁而至于两制亦又极矣又幸

而有求为宰相者则其志又益广至于宰相而极矣

盖天子之所以使天下慕恱而乐为吾用者下自一

命之臣而上至于宰相其节级相次者有四而巳彼

其一命者或无望于改官郡守者或无望于两制两

制者或无望于宰相而为宰相者无所复望则各安

于其所而谁肯为天子尽力者且夫世之士大夫如

此其众也仁人君子如此其不少也而臣何敢妄有

以诋之哉葢臣闻之方今之人其巳改官者有廉隅

节干之效常不若其在州县之时而为两制者其慷

慨劲挺之操常不若其为漕刑台谏之日虽其奇才

伟人卓然特异不为利变者固不在此而世之为此

者亦巳众矣夫以爵禄而劝天下爵禄巳极则人之

怠心生以术使天下则天下之人终身奔走而不知

止昔者汉之官吏自县令而为刺史自刺史而为郡

守自郡守而为九卿自九卿而为三公自下而上至

于人臣之极者亦有四而已然当此之时吏久于官

而不知厌方今 朝廷郡县之职列级分等不可胜

数从其下而为之三岁而一迁至于终身可以无倦

矣而人亦各自知其分之所止而淸高显荣者虽至

老死而不可辄入是以在位者懈而不可自奋何者

彼能通其君臣之欢坦然其无高下峻绝不可扳援

之势而吾则不然今天下之小臣因其朝见而劳其

勤苦丁宁访问以开导其心志且时择其尤勤劳者

有以赐予之使知 朝廷之不甚远而容有冀于其

间上之大吏时召而赐之闲燕与之讲论政事而勉

之于功名相邀于后世不朽之际与夫子孙皆享其

福之利时亦有以督责其𮎰怠弛废之愆使之有所

愧耻于天子之恩意而不倦于事此岂非臣所谓奔

走天下之数欤

  第二道

臣闻圣人之于人不恃其必然而恃吾有以使之不

恃其皆贤而恃吾有以驱之夫使天下之人皆有忠

信正直之心则为天下安俟乎圣人唯其不然是以

使之有方驱之有术不可一日而去也今夫天下之

官莫不以为可任而后任之矣上自两府之大臣而

下至于九品之贱吏近自 朝廷之中而远至于千

里之外上下相伺而左右相觉不为不密也然又内

为之御史而外为之漕𠛬使督察天下之奸人而纠

其不法如此则天下何恃其皆贤而期之以必然哉

然尚有所未尽者盖天下之事任人不若任势而变

吏不如变法法行而势立则天下之吏虽其非贤而

皆欲勉强以求成功故天子可以不劳而得忠良之

人今世之弊任弊法而用不便之势劳苦于求贤而

不知为法之弊是以天下幸而得贤则可以侥幸于

治安不幸而无贤焉则遂靡靡而不振且御史漕𠛬

天子之所恃以知百官之能否者也今不为之立法

而望其皆贤故臣所谓有所未尽者谓此事也夫此

二官虽其内外之不同而其于击搏群下权势轻重

本无以相远也而自近岁巳来为御史者莫不洗濯

磨淬以自见其圭角慷慨论列不顾天下之怨是以

朝廷之中上无容奸而下无宿诈正直之士莫不相

庆以为庶几可以大治然臣愚以为方今内肃而外

不振千里之外贪吏昼日取人之金而莫之或禁远

人咨嗟无所告诉莫不饮泣太息仰而呼天者深惟

国家所以设漕𠛬之意正以天下有此等不平之故

耳今海内幸无变而远方之民戚然皆苦贪吏之祸

则所谓漕𠛬者尚何以为然人之性不甚相远岂其

为御史则皆有嫉恶之心而至于漕𠛬则皆得卤莽

苟容之人盖上之所以使之者未至也臣观御史之

职虽其属吏之中苟有能出身尽命排击天下之奸

邪则数年之间可以至于两制而无难而其不能者

退斥罢免不免为碌碌之吏是以御史皆务为讦直

之行而漕𠛬之官虽端坐黙黙无所发擿其终亦不

失为两制而其抗直不挠者亦不过如此而徒取天

下之怨是以皆好为寛仁以收敦厚之名岂国家知

用之御史而不知用之漕𠛬哉臣欲使两府大臣详

察天下漕𠛬之官唯其有所举按不畏强御者而后

使得至于两制而其不然者不免为常吏变法而任

势与之更新使天下之官吏各从其势之所便而为

之而其上之人得贤而任之则固巳大善如其不幸

而无贤则亦不至于纷乱而不可治虽庸人亦可使

之自力而为政如此则天下将内严而外明奸吏求

以自伏而不得其处天下庶乎可以为治矣

  第三道

臣闻天下惟有权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众权

者天下之所为去就也利者天下之所为奔走也能

是非可否之谓权能贫富贵贱之谓利天子者收天

下之权而自执之敛天下之利而亲用之者也故天

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之尊而下至于闾阎匹夫之

贱府史胥徒僮仆奴妾以次相属而相役至于疲弊

劳苦老死而不去缓急可以使之相救危难可以使

之相死蹈白刃赴深谷可使用命而不敢辞何者彼

利于人者固役于人也千金之家持其赢馀以丐贷

邻里之贫民薄息缓取而可以豪横于鄕党刺客武

士为之效死而莫之能制此权利之所致也臣闻天

子者执天下之权而擅四海九州之利爵禄庆赏金

玉钱币此其富非特千金之利也予夺可否𠛬戮诛

灭此其势非特千金之权也古之人君得天下之权

利而专之是故所为而成所欲而就谋臣猛将为之

尽力有死而无二社稷之臣可使死宗庙郡县之臣

可使死封疆文吏可使死其职武吏可使死其兵天

下之人其存心积虑皆以为当然是以寇至而不惧

难生而无变方其平居无事之际天子衣食而养之

以待天下之事故有事而死亦其势然也当今天下

之人食天子之禄被天子之爵衣靑紫佩印绶从吏

卒纵横赫奕者常遍天下一旦有急皆莫𡧓死者甚

可怪也往年广南之乱大吏据城拥兵贼至而莫敢

击逃遁奔走伏于草莽之间以避兵革之祸至使蛮

夷之人得以横行于中原人民流离方数千里几为

丘墟而无一死战之吏国家每岁收天下之士士之

发于饥寒取官而去者动以数百为辈六年之间考

足而无过则又为之改爵而增其禄秩幸而又有超

群抜𩔖之才则公卿大臣又得荐之于天子而特宠

贵之翺翔 朝廷之间不出十年可以安坐谈笑而

为两制此其为法尚何所负于天下而士大夫终莫

肯奋而为之用也夫明哲之君以其法邀天下之人

而其不能者天下之人反以其法邀之故邀在我则

奔走者人也邀在人则奔走者我也今世之法夫岂

不欲以邀人哉莅官六七老求举者五六人凡皆僃

具而无所过失然后为之改爵而增其禄秩夫此岂

诚足以邀人哉为法而不足以邀人则人将反以吾

法而相邀今之官吏考足而无过且有举者则天子

宁有以却之邪是不得不从而予之矣如此则是天

子之爵禄非天子之惠而天下之势也士大夫以势

取爵禄是以举皆不德其上凡今天子之权反而入

于下而天子之利变而为轻取易得之物矣葢臣闻

之天下有二弊有法乱之弊有法蔽之弊法乱则使

人纷纭而无所执法蔽则使人牵制而不自得古之

圣人法乱则以立法救之而法蔽则受之以无法夫

无法者非纵横放肆之谓也上之人投弃䂓矩而使

天下无所执以邀其君是之谓无法今夫官吏之法

其亦无曰举者与考而已使一二大臣得详其才与

不才举者具而考足才也与之而不才也置之虽有

考不足而举者不具其可与者则或亦与之也凡皆

务与天下为所不可测使吏无所执吾法以邀我收

天子之权利而归之于上如此则议者将以为荡然

无法则大吏易以为奸臣闻人惟不为奸也而后任

以为大吏苟天下之广而无一二大臣可信者则国

非其国矣且自唐季以来世之设法者始皆务以防

其大臣葢唐之盛时其所以试天下之士与调天下

之迁人者皆无一定之法而惟有司之为听夫是以

下不得邀其上而上有以役其下臣故曰惟有权者

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众此不可不深察也

  第四道

臣闻圣人之为天下不务逆人之心人心之所向固

而顺之人心之所去因而废之故天下乐从其所为

惟其一人之所欲不可以施于天下不得已而后有

所矫拂而不用盖非以为天下之人皆不可以顺适

其意也昔生民之初生而有饥寒牝牡之患饮食男

女之际天下之所同欲也而圣人不求绝其情又从

而为之节教之炮燔烹饪嫁娶生养之道使皆得其

志是以天下安其法而不怨后世有小丈夫不达其

意之本末而以为礼义之教皆圣人之所作为以制

天下之非僻徒见天下邪放之民皆不便于礼义之

法乃欲务矫天下之情置其所好而施其所恶此何

其不思之甚也且虽圣人不能有所特设以驱天下

盖因天下之所安而遂成其法如此而已如使圣人

而不与天下同心违众矫世以自立其说则天下几

何不叛而去也今之说者则不然以为天下之私欲

必有害于国之公事而国之公事亦必有所拂于天

下之私欲分而异之使天下公私之际譬如吴越之

不可以相通不恤人情之所不安而独求见其所为

至公而无私者盖事之不通莫不由此之故今夫人

之情非其所乐而强使为之则皆有怏怏不快之心

是故所为而无成所在而不称其职臣闻方今之制

吏之生于南者必置之北生于东者必投之西岭南

吴越之人而必使冒苦寒践霜雪以治燕赵之事秦

陇蜀汉之士而必使涉江湖冲雾露以守扬越之地

虽其上之人逼而行之无所不从而行者望其所之

怨叹咨嗟不能以自安吏卒送迎于道路远者涉数

千里财用殚竭困弊于外既至而好恶不相通风俗

不相习耳目之所见饮食之所便皆不得其当譬如

侨居于他鄕其心常屑屑而不舒数日求去而不肯

虑长久之计民不喜其吏而吏不善其俗二者相与

龃龉而不合以不暇有所施设而吏之生于其地者

莫不自以为天下之所不若而今之法为吏者不得

还处其鄕里虽百里之外亦辄不可而又以京师之

所在而定天下远近之次凡京师之人所谓近者皆

四方之所谓至远而京师之所谓远者或四方之所

谓近也今欲以近优累劳之吏而不知其有不乐者

为此之故也且夫人生于乡闾之中其亲戚坟墓不

过百里之间至于千里之内则譬如道路之人亦何

所施其私而又风俗相安上下相信知其利害而详

其好恶近者安处其近而远者乐得其远二者各获

其所求而无汲汲之心耳目开明而心不乱可以容

有所立凡此数者盖亦无损于国矣而特守此区区

无益之公此岂王者之意哉且三代之时九州之中

国千有八百大者不过百里而小者数十里数十

里之间其民之为士者有之为大夫者有之凡所以

治其国人者亦其国人也安得异国之人而后用哉

臣愚以为如此之𩔖可一切革去以顺天下之欲今

使天下之吏皆同为奸则虽非其鄕里而亦不可有

所复容苟以为可任则虽其父母之国岂必多置节

目以防其弊而况处之数百千里之间哉

  第五道

臣闻大人之道行之而可名名之而可言布之天下

而无疑施之后世而无愧堂堂乎立于四海虽一介

之事而无所不安此其所以为大人之道欤今夫天

下之人天子谁不役其力者而天下皆不敢以为非

此诚得其可役之名而役之是以天子安坐于上而

士大夫为之奔走于天下大者为之运筹画策治百

官以济其大事而小者为之按米盐视鞭棰以奉其

小职文吏为之簿书会计详其出内取予之数而使

天下不敢欺武吏为之擐金被革习其战阵攻斗之

事而使天下不敢犯劳苦其䈥力而竭其思虑甚者

捐󠄂首领暴骨于原野而不知避何者食其禄也至于

田野之民耕田而食或生而不至市井然及其有税

而可役趋走于县吏之前恭谨有礼不教而自习而

其尤难者至使之斩捕盗贼挽弓巡徼疲弊而不敢

求免此岂非食地之故欤故夫天下之人凡天子之

所得而使令者皆可得而名也而臣窃怪府史胥徒

古者皆有禄以食其家而其不足者皆得计口而受

田以补其不给夫是以能使之尽力于公事而不恤

其私计葢周之所谓官田者府史胥徒之田也而今

世之法收市人而补以为吏无禄以养其身而无田

以畜其妻子又有鞭朴戮辱之患而天下之人皆喜

为之其所以责之者甚烦且难而其所以使之者无

名而可言而其甚者又使之入钱而后补虽得复役

而其所免不足以偿其终身之劳此独何也天子以

无名使之而天下之人亦肯以无名而为之此岂可

不求其情哉且夫天子举四海而𭔃之其臣郡县之

官又举而𭔃之其郡县之小吏𠛬法之轻重财用之

多少无所不在是以掌仓库者得以为盗而治狱讼

者得以为奸为奸之利上足以养父母而下足以畜

妻子其所以无故而安为之者为此之故也是以虽

无爵禄之劝而可得而使虽有𠛬戮耻辱之患而不

肯舍而去而其上之人驱其无禄之身而遇之以有

禄之法恬不为怪此乃公使之为奸以当其所得之

禄而遂以为可得而使之也如此则尚何以视天下

臣愚以为凡人之在官不可以无故而用其力或使

以其税而或使以其禄故夫府史胥隶不可以无禄

使也然臣观方今天下方苦财用之不给而用度有

所不足其势必无以及此而古者周官之法民之为

讼者入束矢为狱者入钧金视其不直者而纳其所

入盖自秦汉以来其法始废而不用故臣亦欲使天

下之至于狱者皆有所入于官以自见其直而其不

直者亦皆没其所入以为胥史之俸禄辨其等差而

别其多少以时给之以足其衣食之用其所以取之

于民者不苛而其所以为利者甚博葢上之于民常

患其好讼而不直以身试法而无所畏忌𠛬之而又

使之有入于官此所以深惩其心而又其所得止以

厚吏此有以见乎非贪民之财也而为吏者可以无

俟为奸而有以自养名正而言顺虽其为奸从而SKchar

之则无愧乎吾心呜呼古之所谓正名者犹此𩔖也





栾城应诏集第八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