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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问:“‘一友时看《智囊》,有益否?”曰:“亦好。大约读经要透,才见得后世情伪之变,无所不有,甚难。若读史,则易见,亦练达人情之事。《左傅》尚不能全备后世人情,若《前汉书》则备矣。汉人笔妙,又形容得出,后人则不能形容矣。若《后汉书》,却是学道成的人方看得。如盗贼皆知有仁义廉耻,此却是前后所无。繇此看去,见得三代可复。”

史书自古惟《尚书》纪言,《春秋》纪事。司马迁则一变而为纪传,因人以纪事与言,遂不朽矣。《史记》乃未成之书,班孟坚踵修之,遂为完备。人能熟此,再将杜祐《通典》、马端临《文献通考》、郑樵《通志》二百馀本书,芟繁摘要,使大经大法,源流井然,因革损益,讲究至当。存廿卷,亦能熟记,便好。予颇有此志,惜无二年闲工夫,奈之何哉!

史记》虽有偏驳,如孟坚讥其“先黄老而后《六经》,贵游侠而贱处士”,然称道“其事核,其文直,不隐恶,不虚美,故谓之实录。”自唐太宗看起居注,而后遂无良史,率皆不实,无足观者。《宋史》益可笑,惟有看周、张、程、朱言语文字,及轶事而已。

汉书中精核明备,居然可用以治天下。《左传》、《汉书》真有用书,人能讲贯明白,研究精熟,有王者起,便可佐命。《史记》却不可以治天下。何焯云:“《史记》列游侠、货殖,或亦有见,见得封建、井田、学校废,先法制荡尽,将来兼并吞噬,不在上而在下。嗣后,则侠猾货殖者出而持世矣。以今验之,果然。”师云:“如此,宜露其意以抑遏之,反为之扬其波,无是理也。”

汉书》最是一部大书,若做圣贤尚不足,若熟此为诗文、经济,皆绰绰矣。再熟一部《左传》,经外通此,文坛中便所向无前。

班氏父子、姊妹、兄弟,自成一家之学。大家为后师,而闺范肃然,《天官》、《律历》反出其手,真非常人。

班仲升条陈,文亦斐然,即至班勇,尚亦通文,范蔚宗辟佛,尚引班勇。身至西域诸国,绿其山川风土,若有如此大法王尊峙西天,岂有略不一记者?此却是一大疑案。此等议论,蔚宗未必能及,此或是范武子搜求也。此如我中国文中子故事,其《中说》确不可废,至引当时将相皆出其门,司马温公已疑。其在唐初,公卿皆其弟子,岂无有一语道及之理?且《隋史》即魏郑公总其事,岂有受业其门,而《儒林》、《隐逸》中,不挂王通一姓名其中者乎?亦有以当时长孙无忌与王氏相恶,故当时修史者不敢入。魏郑公亦非怕人者,这也是一大疑案。大约吾辈只认定有一作《中说》之王通其人者在,至将相出其门,河、汾间以为圣人,作《六经》以续尼山,且略而不论可也。佛法只认定西国有一清修苦行、定空寂灭之释迦在,而神通无碍,变相万千,百万人天绕坐供养,且略而不论可也。《古文尚书》其大经大法,微言奥旨,只认定有一《古文尚书》在,而字句之琢饰,经魏、晋之手,则略而不论可也。

文中子论史,只取《三国志》,而不取班固,以为自孔子后无人物,虽董子皆不取。此意虽大贤不免。程伊川自以为接孔孟,作《春秋传》皆断以己意。如隐公元年不书即位,《左传》云“摄也”,穀梁子言“继故”也;他书即位,正也;继故而书即位,变也,与乎故者也。诸语本是,而伊川定不用。隐公末年滕称“侯”,桓公二年即称“子”,杜元凯以为时王贬之也,正是。而伊川不用。此皆未免有轻薄前人意。

东宫问张桐城英,《史记殷纪》祖甲、祖乙直下,许多年代不载一事,但有帝名而己,想是年代久远,无所稽考之故。张对曰:“固是如此。然许多年代无一事可纪,此天下所以太平也。”东宫亦然之。桐城如此等语,实平生可传处。

《唐书》叙事极不明白,然《宋子京传赞》议论极好。《韩文公赞》,又好,或欧阳公特地加意撰成也。

欧阳公以史才自命,几目空千古,今观其所作《五代史》,视班马尚远。即如子长论《龟策》极精妙,班固诸论皆有到处,欧公其中无有也,《怪竹辨》所言都解不去。韩退之笔下亦轻清而道理结实,如柳手厚所引论天处,皆韩子与戏语。韩子大顽皮,当时看刘禹锡、柳子厚、张文昌、李习之、皇甫持正、孟东野、贾浪仙辈,亦喜其能文,至正经大道理渠所心知者,却不与说。或时诙谐以乱其听,大有玩侮之意。

向日东海每推孝感,以为今之朱子,其实与朱子何干!大冶、北门欲倾孝感,遂先打朱子,岂知打朱子,孝感并不痛。说朱子做《纲目》,贬夷狄,尊中国,骂金人。皇上最不平是《续纲目》夺元朝之统,元主不书“崩”而书“殂”,天下反不书“反”而书“起兵”。余廷对时,说朱子并无此说,皆后人不善续《纲目》者之所为。至暴虐莫如秦、隋,秦、隋朱子何尝夺其统!天下无他主,不归之统而谁归?其分书者,各国皆称大号,而其不正同,其残暴又同,无可属只得分书。元大一统,至外国皆属,宋又亡统,不属元而谁属?且论元虽非中国主。尚不至如秦始皇焚诗书坑儒者地位,秦尚与之统,况元乎!舜东夷,文王西夷,岂限地位?惟其德耳。朱子之意与皇上同。皇上近来大信朱子,言朱子说佛、老一些不错,他各人修身养性,何必说他不是,但治天下一毫用不着。狠说得是。

余阁学时,上一日临轩,忽问中堂及学士,《续纲目》何如,时宛平、汉阳相公皆漫应云好。上转头问余曰:“何如。”余曰:“臣平生极不喜此书。朱子《纲目》义例所云:‘统者,以天下无主,有以主之者,便以统归之。’如秦、隋之无道,而又不久,亦不得不以统属之。惟五代,地无大小,国无常主,无统可归,必夺统也。《续纲目》于元而夺之统,不允。元已百年,君天下矣,宋之臣子若举兵起事,还可以忠孝解说。凡百姓有一作乱者,即谓之起兵,已为元之子民,而乃以叛民为义士,可乎?”余素持论如此,不谓与上意合。隔数日钩囚,问明中堂止廿馀件,他多者不过十馀件,问余五十七件。举朝震疏,以为殊异,遂升掌院。东海由此深嫉,而设法中之,又播言于上曰:“李某窃听余论而剿之。”其可笑如此。

问:“宋之天下,元已全得,尚以宋为正统,安乎?”曰:“《续纲目》许多不得朱子本意。金时,以宋为正统犹可议,宋已称反便难说。至元天下一统,凡贼皆曰起兵,尤不通。享国久,时皆元朝所生,又非宋之子孙臣子,其人又无大志,而曰起兵,是教人刻刻该做贼,如之何其可也!如今平心而论,金、宋只好分注,自然先宋而后金,不然朱子遂为陪臣,岂学者所安?如三国先主固是汉后,看孔明体面亦有一二分。”

《纲目》所谓“正统”,统者,相传之绪,非一之谓。正对偏安言,非变正之正。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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