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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宋六子

《四书》、《五经》后,有三篇文字:《太极图说》、《西铭》、《定性书》,缺一不可。《太极图说》明天人之道,尚浑浑沦沦;《西铭》从父母之生,说出天人合一,广大切要,然尚无下手处;《定性书》则指明一体一用,动静交养,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程子他日恐人错会,自解云:“廓然大公,敬以直内也;物来顺应,义以方外也。自修之事毕矣,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何以能忘其怒?非敬以直内何以能此!”

汉、唐知圣学者少,故佛教昌炽。儒者褒衣博带,率以谶纬文词,讲到经济气节而止,故将孔子合内外之道遗却一边,全不从天命之性,自己身心诚敬上下功夫。佛家窃之,所以他还知从内里讲个定空,视吾儒之营营逐逐,沉溺不返,轻而笑之。至周、程、朱、张出,而此理乃大明。虽未必人人能行,然此理得不晦昧,故彼教亦从而衰落。物不能两大,彼与我故相为乘除者,朱子之功与日月争光可也。

周子真不可测,过数年更觉见得其书妙处,又进过几年复然,总无隙缝可乘。至邵子之书、程子《易传》、朱子《本义》,皆不能无遗义。不知周子之学何所自来?朱子作《周子像赞》,直以为不由师传,默契道体。以为授自希夷者,非也。

圣贤之道,久而弥光。程朱去今尚近,将来愈久愈显。后来便以尧、舜、文、周为上古,孔孟为中古,周、程、张、朱为下古。

圣学中兴者周子,周子,楚人也。二程生于江西,长乃归洛。朱子生于闽,终身居闽之新安者再耳。祇算张子横渠一人,是北方之产。孙襄。

周子不卑小官,所到之处,以锄奸泽物为己任,是委吏乘田之意也。三代而后,出处之正者,孔明也;孔明而后,出处之正者,程朱诸贤也。孙襄。

程子之言无所传授,得之天。朱子有所依仿。开先作祖底最难。孙襄。

学者有志,当法朱子,若二程,则有不可测识。朱子受学延平,生则师事之,殁则奔其丧。二程于周子,不闻有是也。周子之殁也,大中犹无恙,同寮至交不若是恝。程门不以言语为教,岂其书不传耶?朱子得蔡西山,反师资之,于吕东莱、张南轩、陈同甫辈,辨论攻击,不遗馀力。伊川《易传》,与康节之学,判然若不相入。居洛二十年,亦未尝如朱子之与象山,反复数四,终于不可合而后已也。孙襄。

朱子师礼延平,殁身不衰,而亦不讳所短。程子教人涵养未发气象,自龟山差了宗旨,执而勿失,大段着力,便似释氏“观吾性起灭”、“识取本心”之说。孙襄。

周子学问深潜,门人亦甚少,得二程。大程十五岁,小程十四岁,便以《太极》、《通书》传之。周子无复馀事,然二程足矣,何用他为?二程门人甚多,不见又得一程子。朱子更多,更不见其如朱子者。

“上天之载”,“载”,始也。上天之始,即所谓天地万物之根,“太极”是也。《书传》有“太始”、“太初”。亦取此意,但不如“太极”两字浑全的确。自记。

“太极”打一圆圈最好,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质如是气,亦如是五行。交系于上,一阴阳也;交会于一,一太极也。气化、形化,分而二之,实引而亲之也。人知成形于父母,而不知受气于天地。使知以星辰河岳自处,则立于天地之间卓然矣。孙襄。

看来“无极”二字之义,不是谓无之极,亦不是无此极。盖言他物以有为极,而“太极”以无为极也,如此,方于“无极之真”四字说得顺。“无极而太极”,言以无为极者,天下至大之拯也。自记。

周子《太极图》,上一圈似乎可省,而不知妙处在此。盖语人以尔与天地一般,太隔绝多不可信。至教他以尔之身父生之,父本于祖,祖本于曾、高,递而上之,以至于最初,必有两大父母,以为所生之始者。至显至切,不待烦言,而知我与天地为一体矣。下二圈,就包一部《西铭》在内,而张子随续之,奇矣。圣人治天下,专在根本上用功。如人培养花木,都在枝叶上洒以水,去其尘垢,圣人止在根上培植灌溉,枝、叶、华、实自然茂盛。

周子指出“万事”来对“万物”,其知变化之道,神之所为乎?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于何知之?以吾心之应万事而知之。孙襄。

周子“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恐人错会也。他人多不得其解,惟朱子知之甚精,曰:“其行之也中,其处之也正,其发之也仁,其裁之也义。”盖处便是现成事,裁便是截然而止,故正与义无事可见,见于事即仁礼矣。智祇是明于心,义祇是恰好便住。到此处,便贞又起元,循环无踹矣。主静不在中正仁义之外。

“果”是立志。“确”是持守;“果”是知之明,“确”是行之笃。自记。

诚、几、德是一路,从未发说出来,故德以用处言,而因用以见体。自记。

《易》以贞属智,故知正为智。礼熬过不及,故知中为礼。自记。

无欲则虚,一则实,惟虚故实。明属金,通属水,公属木,溥属火。“明通”,如金水内明;“公溥”,如火日外光。自记。

“乾乾不息”,敬也;“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便是致知力行之事。自记。

圣学埋没于训诂中,禅家傲兀为大。故二程揭出上一层道理,号召学者回来。自记。

《程子语录》,言杨龟山、游定夫所记,遇于粉饰。朱子考下下,如“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之类。世得举“以此事天享帝”一条,用笔较劲。先生曰:“总看道理如何,须于淡中见得。然要常知德。”世得言:“龟山称明道为先生,至伊川直称其字。”曰:“龟山师事明道,卒业于二程子之门。”孙襄。

伊川自云:“臣幸得之于遗经。”为明道作墓表,以伯淳直接孟子,不知置茂叔于何地?《好学论》书《太极图说》语,而不言师授之由。明道寻颜子乐处,吟风弄月,“吾学虽有所授,‘天理’二字是自己拈出”,及“见猎心喜”数条,较伊川为亲切。然亦不见发明周子之学,而明言其所自承与。孟子自叙,若直以己接孔子,不提起传自子思,皆是大疑案。朱子叙孟子及孟子篇末引伊川语,亦以二程直接孟子。然此以发明经书,其他日作《江州周子书堂记》,始述义、文、周、孔,以濂溪续道脉,以二程为见知。其见卓,而其论定矣。

《西铭》说干为父,坤为母;民吾胞,物吾舆。至民胞物与之事,总不说及,但云:“于时保之,手之翼也。”下面一总说事天如事亲云,盖人知天地为大,父母而能孝,所以胞与者,不患他不能矣。

《西铭》明理一而分殊,程子因龟山之疑而发耳。后人据此以为《西铭》本旨,则非也。张子作书之意,虑入与天地万物不相关,曰“胞”,曰“与”,曰 “宗子家相”,以见一家之中,不可隔形骸而分尔汝。推之一乡、一国,亦不可隔形骸而分尔汝。所以不能如此者,总由工夫欠缺。其书旧名《订顽》,以人之顽甚矣,故思有以订之。若论理一分殊,何处不是此道理,《太极》独不明理一而分殊耶?仇沧柱亦据以为言,予尝折之如是。孙襄。

磨练厉忧患,正是利用安身处。缘是不安处,所以见安,岂享受安乐之安乎?横渠说“困之进人”一段,谓:“孔子蒙难正志,其德日跻”,即此意也。自记。

以道体身,身舆道一也;以身体道,身与道二也。自记。

邵子文字熟烂,《观物外篇》乃其门人所述,似花经蜂采而蜜成。

宋生周、张、程、邵,果是不凡。邵子《先天图》出,时人骂之,南渡后骂之。至今,浙东万氏骂之不休。惟朱子表章推服之,人亦不敢废之。吾读《易》三十馀年,见得惟此班班驳驳,与孔子《大传》合,却亦有不尽合处。然除却《先天图》,再求一件与《大传》彷佛,则绝无。乃知此书正未可轻让也。

程子问康节,欲学所学。曰:“须廿年。”程子曰:“某兄弟却没有这许多功夫。”后和叔欲竟其学,邵子曰:“以公之聪明,半日可了。但欲成,须廿年。”大约康节之学,自不须廿年,所谓廿年者,要入学得他静定无一毫挂系,内外纯粹,非廿年不可耳。

何焯问:“《皇极经世》,绝看不出好处。”曰:“其立言琐碎,文字不好,祇是宋儒说性命较亲切。如朱子极称‘性者道之形体,心者性之郛廓’等语。又如‘道之道,天尽之矣;天之道,地尽之矣;地之道,物尽之矣;物之道,人尽之矣;人之道,圣人尽之矣’。虽摹《老子》,却精采。”

《皇极经世》,分明泄漏天机。其推算之术,或本弇鄙,邵子举而归之大道,故伯温不传其学。孙襄。人物文章许多事,至宋朝定案,以朱子无所不通晓也。

朱子文章,以数十字为一句。“象者,卦之上下两象,及两象之六爻,周公所系之辞。”犹云卦之上下两象,大象也;六爻,周公所系之辞,小象也。通谓之象。“致中和”节,“自戒惧而约之”为一句,“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一句,约之收敛之谓也。“精之”,察其几也,下句一气紧读,犹言戒惧而益戒惧,故以“则极其中”足之。史氏伯璇曲为迥护,以起新建之纷争,非朱子本意。《蒙引》论救,斯得之矣。孙襄。

《朱子语类》,《四书》只录大纲领数条。《大学》“格物”、“诚意”,《中庸》“天命”、“费隐”,《论语》“问仁”几处、“点!尔何如”等章,《孟子》“养气”、“性善”,皆禅家所谓公案。孙襄。

《四书》精义,不出朱子范围,用心数十年,直欲操戈入室,而后知其说之至也。所谓“百家腾耀,终入范围者”也。孙襄。

诸儒

以彭蠡为鄱阳湖,郑康成如此说,后人便不敢易。盖制度名物,比道理不同。道理在人心,可直溯无极,无有分限。至名物制度,恐有傅授,便不敢轻易空说。故汉儒错,则承认袭误,苦不可言。只有儿子,一字无据不轻下。二代之礼,因无征,则便弃置。其腹中班班备具,故选其精者存之也。汉儒说道理无如董仲舒,说制度无如郑康成。董子说不透,郑君多杜撰。朱子比郑君为确当,比孔子尚为无稽。如《启蒙》之占,“隔八相生”之解,皆排比齐整,便硬断以为如此,其实错虑甚多。

韩文公常时既以道自任,又复赌钱、戏谑、饮酒、赋诗。张文昌以书规之,尚自辨,以前言之戏善、戏谑,张而不弛为解,惟呼博认改耳。一能文狂生,独其所见超卓,直窥大道之要,虽程朱不敢易而忽之。当时,李习之言:“韩文公人阿附之者,便得令誉,无复公道。”今亦不见证据,或退之亦自不免。至李习之言道处,渠必以退之为浅近,而己为精微矣,自今观之,不值一笑也。若董江都,则言规行矩,威仪备具矣。

自漠明帝以后,佛、老惑世,深根固蒂。况玄元皇帝,又是唐家自认祖宗,天下为之立庙者。韩退之特立不惧,以道自任,辟而距之,不遗馀力,振古豪杰也。其《答孟尚书书》,声光气焰,几掩江都而过之。即其《原鬼》,皆是暗辟佛、老。鬼有二:一为人死厉气,如《左传》之言伯有是也;一为怪物,如山魈、木客是也。鬼本无形聋,其有形声者,皆冤孽之气所为,非天神格、人鬼飨之正也。佛氏之言生而死,死复生,回复偿报,妄矣。人生则有死,所傅仙人不死者,皆怪物凭之,如《神女谢自然诗》所云耳,老氏之言妄矣。凡此,所见皆精极。

韩文公《原道》,程子谓其“博爱之谓仁”,谓爱为情。朱子又谓其引《大学》至“诚意”止,皆有异论。其实韩子《原性》,未尝不知以爱人于情。此之所原“道”也。“率性之谓道”,率性而行之于外,非博爱何以见其仁?若说向天德,则非原“道”矣。陈万策云:“亦将谓‘行而宜之之谓义’之为外乎?至《大学》格物致知,又是一件事。其实‘明明德’至‘诚意’已完,此即朱子补格致传所见之弊端也。若添格致下文‘而外天下国家’便接不去。盖儒、佛之分正在此,韩文公之所引精矣。”周、程、朱、张之所见,果度越董子、韩子、文中子,然讥弹三子处,亦似有不得其意者。至明儒,肆口非议,似以前贤为三岁小儿。今以其所著书较之,其底裹与三子何啻天渊!

韩文公不特其识见高,摸出性命端倪,即其经济、文字,字字着实。细求之,惟孔明文字有此。想其出世有为,亦孔明之亚也。

昌黎不独文人,其经济若见于世,亦是孔明一辈人。如极琐屑事,经其议论,皆精细中伦理,句句有实理,有实事。此便是得《六经》妙处。若他人将文字做,便有闲话说。

韩文公却知道吾儒之道至是,然识力都用在文章内,至于反躬实践工夫尚欠,故一见大颠便服。平生好恢揩,喜食肉,善睡。有邀请者,必设枕席,傍置书帙,至则有间,便就枕观书,寻入睡乡。故人讥其注《论语》,将“书寝”以为“画寝”。画寝,室也。故下文“朽木不可雕”,“粪土不可圬”,“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为“音”字之误,人岂有三月不食肉者乎?避己所好也。至于一经蹉跌,便恐惧忧苦,贬潮回,为祭酒,请上徽号,以取悦于君。终日要归田,而卒于仕宦。不能寂寞,以禅说观之,浑身俗骨。然却临大事不放过,见迎佛骨,便忍不住一说;使王廷凑便日驰三百里而执节不回。今人却数韩文公为人物,不以为在唐诸名僧下,可见路头要正。佛教惟唐最盛,豪杰皆入其中,以为工诗取上第,直是无益俗事。门人问朱子,《论语》子文、文子忠清矣,何尚未仁?朱子云:“当理为难。同一死也,有仗节死义者,有坐脱立忘者。仗节死义,一猛厉人能之,而坐脱立忘,非实下工夫不能。”然容易的,却要还他仗节死义的是;难的,却要还他坐脱立忘的非。惟宋周、程、张、邵、朱子却是见得正,又切己做一番,合而为一,故比昌黎为优。周、程、朱皆身入佛教中,有工夫,故能透他那一层,见得破,且能兼也。

上蔡之学,要在洒扫、应对中,便到精义入神。朱子屡讥之。自记。

游、杨地位,未必能迈上蔡、和靖诸公,然二程夫子最喜此两人。盖亦闽学将兴之兆。孙襄。

谢上蔡、尹和靖,晚年亦祇是佛学,于用处疏略。故朱子笑和靖经筵进讲时,只对高宗问云:“程颐不曾毁孟子”,不能畅言时务也。二程虽讲明正学,路头已正大矣,而门人晚年多成旁门。朱子出,乃立读书为教宗极,而佛氏不能夺矣。人或言佛教能使人外形骸,见危致命为脱然。由今观之,唐人率溺于佛,皆沉溺于声利,而不见其清廉节义多于后世。朱子之学兴,读书者视死如归,亦复不少。宋、明之末,可以观矣。故子路云:“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此种议论,夫子深恶之,而斥其佞,并不舆辫论,又当时之以读书为学,亦可见矣。朱子真孔子衣钵。天知秦皇生,须先生一孔子,整顿一番,为万代护持此一脉也。

龟山一部史烂熟,终日谭古今事,盖博学者。得程子之绪馀,以倡其教于南方,虽朱子渊源所自,然终不甚表彰。其疑《西铭》处,亦可无疑。墨子而后,兼爱甯复有人,佛氏固一无所爱也。孙襄。

语录,程朱而外,有张横渠、谢上蔡、李延平、陈潜室、真西山、许鲁齐八家。孙襄。

谢上蔡、许鲁齐二家语录最好。问:“李廷平入选否?”曰:“好底朱子已引入《集注》”。孙襄。

《朱子语录》云:“浦城有一道人,常在山中烧丹,后因出神,祝其人云:‘七日不返,可烧我。’未七日,其人焚之。后道人归,叫骂讨身。”愚尝见一小说,谓真文忠是一道人托生,其事与此相类。想是因浦城有此事,附会之耳。自记。

真西山经学,皆遵朱子,惟《诗》主《小序》,与朱子异。孙襄。

黄勉齐从学于朱门,讲论而退,独坐一室中,寂寞之滨,饔殓不给,意气自如。朱子察其数年,了无倦容,谓大成之器。年三十而予之以室,四十而予之以官,徒步之石门。平生未尝肩舆,刻厉清修。又与杨信齐继成《仪礼》,学者以为得朱子之传。及门日益众,蔡九峰、陈北溪、陈潜室,弗与齐名也。然朱子晚年有云:“释氏有悲其道之无传,至于发狂恸哭,不意今者身亲见之。”则于诸弟子意有不满。孙襄。

《朱子集》中,与信齐酢者绝少,岂其人留心于文为制度,而性命之源亦有未窥者舆?孙襄。

今人责备许先生仕元,最是梦语。许所生之地,属元已久,其祖父已为元人,不仕则已,仕不于元,而于谁乎?又责其胡不至江南问学,而安于腥亶。彼时南北为敌国,关津严稽察,许一读书人,岂能飞渡耶?

《鲁齐语录》,非诸家所及,文质相称,不知当日出何人之手。若《龟山粹言》,则避于妆饰。孙襄。

鲁齐之言有斤两,谭性命之原处却少。然都是躬行,切切实实底说出来。孙襄。

南方风气日开,周、程、朱子,道南一脉,蔚然儒宗。又如陈古灵、蔡君谟、陈了翁、真西山,皆卓然。吾泉则有苏子容。明人物虽不及宋,若蔡虚齐、陈紫峰、林次崖,海内读其书。末造有黄石齐、何元子诸公相踵起。孙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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