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梅花草堂笔谈
卷八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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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昔人咏蝉之作,葩藻联翩,无能具纪。余独喜虞恭公“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宛有俯视尘寰之致。予友许元倩拟作《憎蝉赋》,以反曹谢诸人之什。谓是附炎鼓噪,意亦有激。而云正不知不幸,处炎炎之世,居高饮露,斯何品格哉?《淮南子》曰:“蝉无口而鸣,三十日而死。”斯亦神通变化,不可得而缁涅者欤。予家阛阓之中,苦无美荫,隔隍疏柳,间有蝉嘒嘒,若为永昼破寂者。因书蝉噪林逾静于壁,且以见不必憎之意焉。

意甚触,遂不成寐。起坐庭中,闻人声近远,若咳若嘻,谓且旦。久之无履,殆是带梦人苦蚊相语。夫编户之民多无卫蚊之具,故忍梦以就风。而吾独以处境之恶,至于弃帷而宵坐。性情甘苦,则必有间矣。施肩吾诗云:“任君缭乱锦窗中,十幅轻绡围夜玉。”故是得帷之适者耶。俗以多蚊少蝇为有年之兆。连宵徙倚,真所谓江头夜起如云哭,午馈时盘匜寂然。田家占不妄,又是一喜也。

盛暑

许仲嘉邀奠胡仍候,虽盛暑,不能不往。数武八拜,遂有昏倚之容,汗如雨,自顶达于腰。连服香茹,饮数瓯,不能止也。往见老人伛而蹒跚,自言曳踵如千钧,腰膂与足了不相用,心窃悯之。念人生至是,便当脱巾叠跖,勿令筋骨楚。人忽忽不意今者亲之矣。

冒暑

昨晤夏士琰,将诣江上求试,自言他少年或可不往,吾所处势不尔,否者,何以慰老亲朝夕?顷又晤晋孟嘉,亦以求试故还自诸暨,信宿便行。某对之喘息而已。二公翩翩笔藻,终能自奋,于功名不没没,予独异其冒暑驰驱,了不以为病也。深山松柏,凌冬愈茂;汀蒲岸柳,未秋而零。志与气,天与人,岂可强哉?

纪若梦

某少时苦肠风,用医师言食团鱼,不觉遂。多后梦群鱼延颈,若相啮者,因不食至今。盖杀群命以祈疗,不仁之念,应偿此梦。而况纵口腹之欲,忘刀几之苦,则岂人哉?女孝若啖食绝少,于味泊无所嗜,亦梦一豕踯躅,意欲操刃毙之。觉而大恐,遂断豕肉。或言兑女鲜罪,当有善根,故以梦相恐。某曰不然,多生以前罪恶乎?知之,但坚持此念,充数其馀,庶几梦中之恐,永不复作耳。昔与沈先生同食,闻厨下切肉声续续然,顷之以肉圆进。先生投箸曰:“不知何罪乃至于斯。”嗟夫,此仁者之心也。乙卯七月一日。

睹忆

邹句姓金氏,便体倩辅美流盻,而藏所靡多颖秀之侣,久而弥连。客有称其柔腻者,法不宜微。句窃窃自怜,尝诵之非其好。即久,与处勿善也。后稍牢落,悒悒死。

臧一良家女,性不喜岑寂,居阁中轩,窗微触目,周游不定。既嫁夫,纵而安之,光态骤溢。若昱若浮,又谙晓房中之事,曲情取怜,无不婉至。稍会意,而目精烂烂,著人靡矣。久之为梁溪人妇,见者都不得前。臧凝睇,犹多一往之色。

项五,少有殊色。初,寄居竹林下,不知者以为彩云间飞仙也。尝扶醉踏月,乱头踽步,无不人人欲狂。性豪丽,悉以所赠遗为旁绿者。饰又多召倚门娼,大醉之,以为乐。晚不得志,冠女冠为尼,行游不定。

金淑,貌丽整,多爱所居,辄拥香行卫,翠袖金钗,姗姗有大家之气。饮性中下,好促坐,徐飞履膝,绸缪婉恋特至。有女美艳而夭,淑乃敝服自晦,光态弥出。

徐燕燕,行四,识者恨不见潘淑妃,疑莫上也。善鼓琴,抚弦动操,别有愁思。妮妮儿语,闺阁无异。客谓燕燕艳中之艳,间外之间。久乃闻知意甚得也。有俗子芗膻之,辄遁去。

病居士曰:以予所睹忆如此,盖不无质文之代矣。香山有言:“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有味哉其言之也。

二翁

绍伯,己酉生,犹能负汗疾驰。入城,遍历亲知致所。欲语,又负汗而返。计其辰酉往来,日可二十馀里,不喘不顿,神明湛然。望大人于吾党,未一二也。善叔后伯一岁生,齿无毁缺,鬓不改玄,视伯更为胜之。而步履之际,不无回。较其老健,正相伯仲耳。昔吾中表,餙剑联骑,华艳一时。又天性孝谨,不期忤物。至于交欢贫友,以奉太仆。先生好客之志,虽日费数金勿间,方以为乐。于时又不能尽取之宫中。皤皤两翁,今人故难其比。

于鳞文

世称于鳞五七言律,而文章不其至,不得与元美、子相诸人等。以予所见,于鳞之作,故当伯仲。献吉冯开之所谓深入无垠,一笔透出,疑为于鳞言之耳。徐子与文章老,自知于鳞,辄诵之,故不知于鳞之自言之也。今日读王侍郎《凌节妇》诸篇,令人反复不能已。

梁顾

往见梁伯龙教人度曲,为设广床大案,西向坐而序列之。两两三三,递传叠和。一韵之乘,觥耸如约。尔时骚雅大振,往往压倒当场。其后则顾靖甫掀髯征 [1234],约束甚峻。每双环发韵,命酒弥连,颐翕翕而不敢动。伯龙已矣,靖甫岂可多得?梁雪士将诣白门,来别,辄与邹瑞卿按拍竟日。甚有愧乎,予之不知其事也。

许君寔

许君寔椿芳,丁卯生。伟躯豁度,谈笑有适,尝与予为气类交,嗜酒结客。贫者至,以君寔为归,君寔亦仍其父兄之故,无所别择,独不肯无礼于其客,尊贤容众,坦如也。孺和故主其家,相得欢甚。尝夜诣之,为设广被,共卧阁子下。旦起,有寒色。君寔独露顶坦腹,扬扬而至,众大笑,目之为神血人。亡何,庚子病死,去今十六年矣。君寔与妇顾同年生,今亦死。予往唁之,入门恍然,意是故友地。询宋辅卿,则予友王伯符旧宅也,三易姓矣。人生六十年人世,迁换之感,何处不尔耶?悲夫。

兰之味非可逼而取也,盖在有无近远续断之间。纯以情韵胜,氤氲无所,故称瑞耳。体兼众彩,而不极于色。令人览之有馀,而名之不可即。善绘者以意取似,莫能肖也。其真文王、孔子、屈原之徒,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者耶。徐伯衡采兰见赠,微风适至,歌曰:“薰爽南来,虚室生白。漪漪幽人,观此大国。观此大国,吾受吾庐。纫斯佩斯,寘彼枯鱼。”

顾九扈

顾小侯郎九扈,字农长,文笔滚滚,有飞湍潆洄之致。某故未识其人,阅其文,异,谓是凝远之器。道民云:其人长身玉立,而神耐性温,茂称其家儿。昨再晤道民起居,小侯及农长则病,且亟若类瘵者。昔年道民为小侯求婚于某,受之从臾之。某以勋卫故,不敢许,更不知凝远者不免折耶。文不足以知年乎,天其佑德,且无论农长,当不令小侯一子辄夭。秋杪过毗陵,再就冶生,询之,倘或霍然起耶。冶生、农长今岁师也。道民湖海之性,久反别无异。又携歌童自随,且欲裁其妇。他年归天之费,令纵览西湖,沾沾自快。如道民亦奇矣。

陈迹

见原,周氏子,出家积庆庵。少时重听,对人辄笑。和众作务,常为诸行者先意所不惬肫如也。或谓原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原欣欣如是,如是。

一明,徐氏子,出家栖云房。性便爽,笑语划然。去无□吝于怀。晚更静重,见人道故,时有欷觑之色。年五十自忏,无禅于佛法,悲涕不胜,未久卒。

惠心,方氏子,出家树中阁,尝慕雅宜山人之笔,摹辄肖。多取名下文录之,毋令辱吾书也。秀目有神,肤冰雪可念,然厚自持,不肯以言徇物。久之,遇诸途,闻其声,喑矣。亡何死。

病居士曰:往在大树斋,每一明披襟而至,问所往来见闻,未尝不动色相语也。惠心如玉人,临池自喜,犹能想其循墙闲往之处。见原非公事不出,语不及之,则低回过之矣。予尝以忆月下得原,而原真以予见也,喜欲狂,然斯稍后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岂浮屠人善幻,而人者恋恋耶?悲夫。

阵阵流萤,穿云暗度,便令小簟生凉,齐纨欲老杜子美。忽惊,屋里琴书冷,真有味其言之也,一茎腐草编吐,寒火向人,除烦解热,亦复掩星芒,骋残月,斯亦腐之至奇也,而世以所化微之。夫谁非腐化者耶?暴明空飞,不愈于礻能礻截走炎驰骛不止乎?庄生梦蝴蝶,盖犹有轻华之思焉。吾取流萤时一见哉,向人生冷可矣。梁简文咏萤诗曰:“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倾。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怯此身轻。”览此有馀辉矣。

秋暑

暑酷至今日止矣。昨犹有间也,片云驾轻,雷旋风逐,逐从之若空游,四壁而人无与也。朱霞半天如榴火,烟雾笼之作愁叇也。蝉声急直而不收。有收文字责候报者,据案如附炀,灶席如沉醉。人酣卧其上,汤汤焉,而代之也喘喘。鸡骨谁能堪?此吾每思王右军,北窗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徒闻其语耳。

鸣鸢

有鬼车轧轧黑云间,居人哗而向之,方言曰:忄瞿以狗,乃得不下。此未必然。传曰前有尘埃,则戴鸣鸢,注云鸱也,彼轧轧者鸱耶。世以其声之高下,征风之狂恒,其说特验。夜苦热,弃室而处。有少女嗒然起于穷巷之间,自谓庶人之雄也。比就寝,飙可发屋车之声。亘以长,不亦征乎?

肺热

十年肺热,每盛夏,如燑火之将烟将舀也。自胫达于咽,蓬蓬上指矣,脑满涌,皆空无所赖。足如凌虚焉,敝而不赴者,犹在我也。然如稿叶之旋风,三却而反矣。其始,盖日月至焉。已日至已(至时),汤沃之去者什五,膏什七,西瓜水什九。张子曰:吾盖仰视吾庐,而伤之吾。始见楹丹,渥而垩,如黛,如雪也。非必有蟊蠹蚀之,日迁月化,木理箸立,垣色若赭,枢失其居矣。故夫左阖而右辟者,础败也。首进而步退者,火上也。人无阅世之能,百忧煎心,劳之以寒暑,虽有容彭,安往而不得颓圯哉?是故无揖让而罄折,无怒臂而蚓扬。其言嚄唶,其步蹒跚,近死之声,譬如寒{将虫},登木喑咽,呬而不张。

早计

风雨如晦,虚堂致有爽气,顾不知烦暑何之矣。朱方黯谓且冷,辄思著新脱故,此太早计,见卵而求炙耶。相视一笑,乃别入卧阁子下纸窗,髡然风来,疏棂间甚力。雨丝沥沥,帏幂尽濡。云安君盖两手装之,辄飏去,或附骨而穿,其中犹髡窗也,则相与支溃抵决,何不至焉?张子笑曰:“吾已知招不来,麾不去,风乎。”虽然,其事也大块。噫!气徂秋则鸣,木叶将脱,威之以兵。巽女戒涂,告予靡宁,予何迂。朱子之早计,其有感于白露之将零也耶。

王孟夙

凉飔惊秋甚,有类孟夙其人也,冲泥踏水,冕而汉言。桁杨锁钮,纠纷杂遝,奚翅蒸热,闷人矣。朝未及夕,晞发松阴,濯缨苕水。掀髯长啸,与山川相映发,宜何如魂梦哉。癸丑夏,先世长卧病僧舍,孟夙访之,劝食人乳以滋荣卫。而世长顾见孟夙,面目有光,毛间肤际多作红玉色,笑曰:“相君之面,殆是耶。” 孟夙不答,退。又谓予谆谆言之,自悔其晚也。孟夙解组时语人云:一官匏系,髓竭神疲。入山之日,便不欲茹芝餐柏,聊试筑基焉。此语庞杂,然可信。世长之所见于孟夙,不谬矣。

田者

甫旱辄雨,既渥乃止,田者大悦。不二日,犹有憾焉,曰:“其谁灼我以火,而嘘之,又嘬之以蝎,我何不为西北之民?”予为解之曰:“令尔为西北之民,其将啮汝以蝎,不日而灭。汝无苦热,又将凛汝以冰,使汝肤裂矣。”故曰有馀不足,天之道也。得陇望蜀,人之愚也。故曰君子委运而不争,得少既足,是为遁天之刑。

志遗

志遗一卷成,亦了却心头几许事也。吾家素业,无论今日。此仆仆作劳者,总苦海男女。录而存之,毋使泯灭。女知其后不迈种,起乎卷首数言,实出肝膈。子孙不信,鬼神信之。嗟乎,嗟乎,昔昔梦为仆役,昔昔梦为国君,其梦一耳。梦中之事,易生颠倒。君乎,牧乎,哭乎,笑乎,斯亦惑之甚也已。

好古

有以好古贫者,披杏坛之席,执虞氏之器,策邓禹之杖,曳东郭之履,而乞于市,曰:“谁与我圜府钱也?”有担者杖之李,不顾。担者曰:“仲子李也。”瞠目而谢之曰:“我始以王戎李故弗纳,谓是汉以下物也。”

害饮

有嗜饮者,夜梦壶焉。惊喜,亟呼其妻躁之。失声而觉,自讼曰:“冷饮之,何不佳?”自是不复呼燥酒矣,以为呼之害饮也。

合酿

甲请合酿,谓乙曰:“我水若糈。”乙愕曰:“然则何如取之?”甲曰:“亦水者取水,糈者取糈耳,犹是水与糈也。水入糈而糈亡,糈出水而水贵。此未易得其解也。”一人曰:吾𫗦其糟,而啜其醨,令甲乙不失贵矣,酿可合也。

小闭

茂仍以间诣予,知予久痃也。自言初夏病,小闭法宜食桂而医者,持之凡五日。闷几,殆思饮而尽溺如常,饮方如常,不多于用桂乎哉。经云:血虚则气不升。不升则阏阏,则水不降,而医者莫能及也。嗟乎,学医人废夫学,岂有是哉?茂仍以饮导闭溺如常矣。乃至今不得见风,久闭之,溃利于决川。夫其艾之人不能胜之欤。

囊萤

书生以囊萤闻于里,里人高其义,晨诣之,谢他往。里人曰:“何有囊萤?读而晨。”他往者曰:“无他,以捕萤往晡且归矣。”今天下之所高,必其囊萤者。令书生白日下帷,孰诣之哉?

雨,无为于室,索浆饮之,不知其过也顿焉。始,以过其饮顿也。旦日未尝饮顿如期,此有顿习矣。顿者,形神之大迷也。一蹶开之,莫觉于此,其将老于顿而游焉。卵之壳欤,胎之叻欤,捧之喝之不足,名其划也,故顿而觉者,形神之大觉也。

此日情性

不与僧孺语甚久,顾尝集念以候交。既见,辄失之,但出此册,聊为一笑,而僧孺以予之真有乐于是。夫予则何乐焉?要以如意而云:大言浮语,都非所屑。令览者知此日之情性面目,不假于人,故以为抚掌之资。喓喓草虫不自意,遂倾人耳。

乞者投股日中而卧,狗舐之,叱曰:“畜故是汝家物,何不待也?”不知有待之而非其物者,狗多也。以为不如今之舐之也。

梦管先生

管先生,号虎泉,故李中丞婿也。先子弱冠时,尝称莫逆云。先子之丧,管先生来吊,哭甚哀,且曰:“将诣太仆长安,当为子讣。”予泣谢之。是夜,梦太仆与先生同在魏恭简祠下,遣邀先子。泣而省,私自念此何祥也。先夫人曰:“汝家大考嫁汝先姑,而娶吾为妇。中丞亦嫁女于管,而娶汝姑,皆同时日。”往来之谊,自此始也。三人者既情好,又苫次之语,岂有因焉?何惑乎管先生,既抵长安,因访故人,居庸死焉,而太仆亦以是岁十月殁于京师矣。偶忆往事,用识于此。

中秋

山桂盛开,明月如昼。天香飘忽,花影凌乱。与元初辈小饮山房,呼雪崖。闲步野,田陟仄径,有小犬伏苇中作豹声。民庐佛火,聚散村坞间。念初秋吾谷雪后破山,毕竟一了此愿也。归附小舟,旋风忽起,而月色愈淡愈丽。两中秋如此,岂来年灯夕之占乎?

秋叶

秋叶纯黄者上,斑衣次之,水红又次之。卉之品,百无丽于此。乃其憔悴之神,多在烂熳之际。其红鲜以悻,微缩其绿,腻而紫暗。其黄特韵,然无馀篱落之致,殆尽而韶华不存,岂相家所谓色嫩者耶?老犹履霜,不安宁也。夏初,乞之朗僧,甚旱,不堪其忧。今盛敷荣,致足抚掌,持螯拍浮之酣十馀日。岂顾问哉?

今昔

云安君露香于庭,修中秋事。儿童皆有欣肃之容,缅想先夫人整衣达旦,诫侍儿更卧起,然无寤者。今昔心情,即儿童亦稍异矣。念此,遂不成寐。宴坐息舫中,冷萤穿户,捉得半床秋水。

不作客

病眩三月,有折柬相招者,随制一短刺谢之。故有既谢而闻者矣,以此颇知不作客之适。爨贫,客至落落,又略谙不作主之伦。独耳根甚贪,未必月知所无居。闻怏怏然。有一法,温故而知之可也。

论脉

夜来与季弘论脉,殊悔十年不读书也。安身立命,谁切于此?世之君子,自谓耻一物不知,即浮屠老子外国之说,或能强记。而浮沉迟数,尺寸之候,未有闻焉。偶沾一疾,举吾亲与吾身,付之脉者之五指。此寒此熟此死此生,彼是相持,而吾茫乎莫能自名。其所以也夫,与圈牢之养何择哉?

王奉常诫子

王奉常诫子书云:“自今以往,杜门省费,恶衣菲食。我为汝先,汝为我守。”子颙盖尝诵之。今日阅其全书,不觉赧汗。世禄之家,才名满天下,犹谆谆以好事、好客为戒。况乎产不及编户、名不出四境者哉。稽生谓读庄老益重其过,故尝心恶斯语。草草匆匆,慎勿轻看过古人书也。

陶周望与弟书

陶周望与弟君奭书,今人不晓。“作文动言有奇乎二辙。言奇言平,诖误后生。吾论文亦有二种,但以内外分好恶,不作奇平论也。凡自胸膈中陶写出者,是奇是平为好;从外剽贼沿袭者,非奇非平为劣。骨相奇者以面目,波涛奇者以江河。风恬波息,天水澄碧,人曰此奇景也。西子双目两耳,人曰此奇丽也。岂有二哉?”此古今跌扑不破之语。其意非造于陶,至陶始畅,真令人读之可尽,而味无穷也。末又云:“弟曾见我终日翻讲章否?做五篇七篇,一岁至数百篇否?喜看古书,亦有几段成诵否?”此又一味妙悟,惟周望能为之,惟君奭能听之,以语中下根人则不可。王文肃公常言:做人做到阁老,乃妥。作文作到阁老,乃佳。如是方为识痒痛之语,周望犹未免资质用事也。良工苦心,此事难说。

王安

□元旭先生,以内艰归。闻讣便行,属下吏有不及吊者,此于事理宜然。而世莫能为告别上官,动以旬月,廉敏之用,岂有异术哉?装俭不欲溷人,又庭无滞事,一身如叶矣。昔在癸丑,王坦老以十月初七日闻内讣,十二日行。衣装书籍,皆留署中。至明年五月,始从万通府送去。此亦近来未有之奇也。

五戒

吾境甚闲,心独扰;吾念尚强,神独<耳毛>扰,则滋垢寒俭屑啬,皆以为情之常。<耳毛>则迂远,衰容习懒,皆以为老之症。盖有生平小自振励,而暮年不逮。庸人者吾见其人矣。戒之戒之。

许子洽

许太公治生之暇,读书不辍,其持论以长厚无竞为本。子洽兄弟恂恂,明经涉史,多所纂述,亦人伦之至快矣。比闻其鱼轩贤德,为能顺适子洽之意,令人慕叹无已。故不知其通晓文义,为子洽左右掌故也。物生不齐,福不可备,而子洽处之,真有谦谦不足之概。天之厚子洽何如哉?

白陶

傅孝玄,好取景于盆盎之间。有白迎春,不盈尺,甚加爱护。至与渊明集并列,额其斋曰“白陶”。孝玄自谓即嗜陶不胜其嗜白迎春也。尝卧病舟中,冬初微热,而病体又怯风甚。水窗夜不扃,曰:“恐愠吾白友。”绘图而歌之,使某为记。某政不得其解,未下也。孝玄方病,肠痈有溃决之苦,而索记甚急。患难寂寞之交,有如是哉?吾知所以记白陶矣。

登尹山

过吴葑抵松陵,尝往来尹山间。时多早暮,今日盖一至焉。栋腐础颓,从破壁读高皇帝御制落魄僧诗,又读姚少师塔铭,真可并垂不朽。而管大夫为和御诗四章,多感慨透悟之语,令人怅然。有僧如山者,叠跖绳床,纳履超谒。问尹丘所在,则云已寄死甫里宝胜寺。低回久之而出。

古柏

自震泽西有普济寺,寺有古柏一株,大可数围,而屈偃山门之上,若中断而倚者。枝叶扶疏,菁葱蟠郁,久乃与屋相得。条皆上指,若游龙盘螭,欲窜欲突,其势可望。而尽其槎芽穿互,不可名状也。寺傍有三贤祠,亦不审为何人。壬子岁曾经其下,斗风不欲停止,今日又风利不可泊。夜宿东阡,稍闻,问沈千秋,土人云卧病如昨。风流萧散,人那堪五年药炉边也。

老桂

苕溪施水庵有老桂,本可合抱,枝覆兼之,其高十仞,周广三十丈许。每秋盛花香雨,缤纷黄金满界。庵僧编帚擎畚,忙忙作扫花使,数日乃已,顾莫如其胜也。而溪上人亦绝无赏之者,酒盆茶碗皆未所尝,何论题识。然此树竟以是得全其天年,而僧亦无害。即不韵何患焉?然则苕溪俗贤于他方远矣。未远,又有圆证寺丹桂合围,秋风红雨,狼藉不收。较之施水,即不以香自伐,未免劳人。

灵荟

瘦居士刻灵荟一卷,皆群仙附乩之作。绝幻绝奇,然非真有仙人为之也。居士负迈往不屑之气,酿酒如河,挥金如土,不足快其致。去穷蠹万卷,务广博物志,以抗张茂先,而又不足。乃溢为离奇夭矫不可究诘之事如居士者。援笔为诗人运觇,为仙、为开元皇帝、为陈王子建、为李供奉、杜工部诸人,乃至为徐掌、为独角山鬼王,斯真异人也哉。虽然当其时,即居士亦必有不得而自主之者,政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仙人乎,仙人乎,即乩而是,即居士而是焉,可矣。舟中无事,漫摘其句之最者于此:

击楫中流,静云光<番飞>苍茫(《采菱》陈王子建)。广陵一曲泪,八月沸江花(《无题》嵇叔夜)。月出燕山冷,风飘雁影愁(秋闺曲)。轻衣依叶舞,疏影淡波光(白莲花)。风吹蝉语数声秋,古木险森隔酒楼。欲任凉风飞不去,午锺隐隐促行舟(《即景》)。倒开明月冰千里,浦口渔舟不挂灯(《无题》李供奉)。孤灯织就机中雪(《蟋蟀吟》杜工部)。流云澹如烟,长天逐秋影(《夕鸟》李新戌)。烟飞光若水,漠漠澄林樾(《南庄秋夜》王右丞)。石台拂露花如草,溪树生烟白乍青(《秋夜即事》)。新泥拂地梨花舞(《白燕》)。野戍悲荒草,黄云带晚睛(《游下菰城》)。云迷祗树冷,雨散落花青(《何山废寺》)。月落挂瓢僧入定。梅花欲舞松梢雪,涧□时鸣雨后琴(《归云庵》)。春风如入辽阳郡,应傍□人卧钱衣。征鸿似得边城意,夜夜空庭带雪飞(《闺怨》刘随州)。侠气千秋贯白虹,丹心六月飞红雪(睢阳府君)。三尺飞虹开绿玉,云枝天矫石根促。天目山寒山树小,谷中百岁花初老(《庭下天目松》李协律)。何处扁舟还棹歌,深杨树杪落鱼蓑。回首荒村不相识,逢人错问洞庭波(《戊申纪事》升庵)。忽然睥睨天地空,莺声呖呖落春风(《少年行》青草仙)。五侯结客能知客,侠士论恩不论仇。杀人宁俟飞轻箭,隐踔微茫看不见。战士无声走白沙,中军夺色迷青电。吴钩悲夜月,易水击寒声。报恩心未死,侠骨气还生。千载遗编犹饮恨,令人空复忆荆卿(读剑侠傅)。千金买笑不尽欢,百金掷地频呼酒。顾盼只馀今日意,纷纷终是路傍情(平阳伎)。树树飞香不见花,纷纷落叶遥归路(《看梅》挂瓢堂主人)。山云黯淡天欲低,草衰石冷空迷离(《短歌》独角山鬼王)。

二遗

怙恃之子畏而骄,即畏,亦骄也。失恃之子顽而畏,无教,故顽;非其母之颜色不时及之,故畏。吾征之舟人之子矣。寒飙乍起,吾江南二遗,不必寒于家之儿女也。母在而寒,虽寒何病。吾念二遗,政念其伺忍颜色。默默低头,就之可痛也,可念也。

小憩

风日明丽,黄云覆<亩么>,信步鹿城,遂依岩岫。小憩王氏墓傍,逢故人问存没。非独人事多端,几欲陵谷迁变。六十七甲子信亦人间世之一局乎?悲夫。

王管

管席之王国重,皆寘乙榜,而国重卷尤为范东昌所识赏。诤不得解,遂以落格。可惜也,士患不遇知己。既已知之矣,又不免品序之厄。然文章故自有定价,而通塞疾迟之数,人力向与焉。国重饶瞻力,多磊落气,不妨耐久。

好菊

王文肃公喜菊,多蓄异种。杜醒陶造之,卒见白剪绒,不觉身入花丛间,都不交一字文。肃笑曰:“君兴故不减。”吾乃赠与之常夏六月文。肃科跣掳地,手捉菊蝥。邻叟意花丁也,频呼不应,直入蹴之。文肃曰:“叟爱菊耶。”亦赠与之。此二事可称佳话,如文肃可以言好矣。吾乡魏孝廉,善价访菊。既得,多罗置仓中,不宜视客。有求看者,辄出之袖中,曰此甲此乙。其好更不可解也。

海盗

海上有巨盗孙继宗,榜擒数年,不能获。而王鸣皋赤手缚之,身被四创,受杖几百,愈力不舍。鸣皋曰:“吾但见其手腿便利,故瑞意窘逼脱。知其为继宗,则不可得矣。然就擒之后,吾处此甚难,海上三百健卒,谁非继宗耳目向导耶?”某问如是何以成擒?鸣皋曰:“彼直盗贼之碓,寔无心腹可仗。吾所难处,政在内地争功之辈耳。”鸣皋雅好读书,识道理,故其言如此。又曰:“太湖扌忽练杨国柱者,与某同起家。其武健故不在某下。”

速化

仅此色力,可未衰惫。无奈痛心之事,刺目茕独之戚,怵怀晨夕。间觉精卫毛里,都无所赖。譬之霜晓秋叶,忽忽憔悴,令人不复别识。乃知形生之候其变也,以渐其化也,必速。

人生

婴儿离母而悲,见母而喜;索枣而啼,得枣而笑。婴儿之智已此矣,岁月逼此矣。昼动晦息,暑露寒居,醒治醉乱,人生之智已此矣。而岁月逼此矣,岂不大可哀哉?

真哀

过真义送顾夫人之丧,因谒丹谷先生墓。败棘钩衫,黄茅割面,墟墓之哀,无惨于此。而左旁更穿一小穴,当是魏氏之子孙。魏故兵部赘婿,受产主祀者也。荒凉野草,责有所归。而穿穴其旁,犹曰魏氏守之矣。既死之迹扌忽属轻尘,不祀之藏尤堪酸骨。吾尔时虚顾难期,真哀自涕。

许曲阳

许屺怀为曲阳寄视恩纶册,览之使人生敬。中泠先生丰度详雅,居心寘洁,应有此儿。曲阳故有殊俗之性,可兼名实一行,作吏乃尔。清勤观诸蔫剡所云,不愧廉直自遂矣。曲阳尝自语:“与吾囊金帛,令子孙多过,孰与后世子孙奉尝我不如桐乡民也。”斯亦无言不酬,卓然有念者欤。亲在捧檄,亲没宝纶,此岂人子细事。观中泠夫妇,两敕备写至痛,雅非草草完局者所能徼矣。风之下也,扬名一念,亦所时有不能不三致叹焉。

周先生诗

世称海门先生都不曾聆其作义,今日始读其所为挽李秃翁诗,知真正学道人,持论极平,眼界极寘,怜才极切。其诗曰:“半成伶俐半糊涂,惑乱乾坤肝气粗。惹得世人争欲杀,眉毛狼藉在囹圄。”又曰:“天下闻名李卓吾,死馀白骨暴皇都。行人莫向街头认,面目由来此老无。”有一字破绽否,有一字不堕泪否!

天忌

张宾王耳热后细诵新义,大有迟暮之感,更复自疑笔底颓索,其意殊可念也。某谓天生才具,除自免外决无干休之理。宾王墨楮间,晶晶宝色,岂终埋没?李衷一自癸丑开榜后,誓别长安,家居自老。然目光四射,持论亹不休,恐须一战。李愚公内外忧阻,故不碍其迈往之气。葩经一人,定自虚席。人言袁小修笃疾,宾王云此妄传耳。丁未之役,当事者竞觅,小修至取薄蹄戏书袁胖卷,已落吾手,务相矜眩,今复十年于此矣。天与之,天忌之,此真不可解也。

茶菊

甘菊单瓣,味香甜。性宜分植,骈久则瓣渐稠,香亦渐减。寒菊差耐,满中小铃,簇凑成枝,俗谓之金铃菊。予所意东篱故种不过如此,顾未闻有茶菊也。黄介子自顾山来,贻茶菊一本。花似马兰,中满不铃,而香韵清远,殊有金石豆花之气,绝不类菊,名茶当不诬耳。顾山菊冠江南,其小品亦自超。

武夷茶

武夷诸峰皆拔立,不相摄,多产茶。接笋峰上,大黄次之,幔亭又次之。而接笋茶绝少,不易得。按《陆羽经》云:“凡茶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夫烂石已上矣,况其峰之最高最特出者乎。大黄峰下削、上锐、中周广,磐郁诸峰无与并者。然犹有土滓接笋,突兀直上,绝不受滓。水石相蒸,而茶生焉,宜其清远高洁,称茶中第一乎。吾闻其语,鲜能知味也。《经》又云:“岭南生福州、建州、韶州、象州。”注云:“福州生闽方山,建、韶、象未详。”往往得之,其味极佳。岂方山即今武夷山耶?世之推茗社者,必首桑苎。翁岂欺我哉。

九月雪

秋冬间风气如暮春,知必乍冷,颇诫家人为寒具,但吾力不能具者,且止。夜卧故絮中,覆肘漏足,酸风凄其透人。念即冷,当不遂如岁宴。乃不知雨雪霏霏,几封条也。九月雪,江南绝少。或言令已初冬,即初冬江南岂遂雪耶?寒暑速变,人事参差。恐冬春之交,不免疫厉,则如之何?

脾湿

《医经》云:“秋伤于湿,冬生咳嗽。”又云:“因伤肺气,动于湿,则为咳嗽。”吾每至六七月,烟生喉舌,觉肺气胀满。夫安得清?每秋饮茶,发不暇节,辄索茗荈,少可三十碗许。肺气不清,而动于湿,其咳嗽宜矣。昨晚食后,咳不及,辄唾,唾复不可止,而啖食殊不能少。所吐痰涎亦略相当。倘从此日甚,终为肺伤脾湿之症。即内开七情,此二事故其根脚矣。闲时书此,以待忙用,可不至大错也。

李魁

有百岁老人李魁饮于乡,其二子以竹舆舁之而行,观者塞路。蒋适老令诣某,巷满不可出,乃就舆执手与语。神明湛然,手微颤。或云尚未著絮也。老人不知书,亦不识城市,自言其少时以账贷曾一至县。有长女年八十,先老人死矣。吾令人熟观,老人貌殊不鄙野,但瘦甚,多斑,长不满六尺。庠友周之从因勘租,至其里,物色之,归以告侯,遂延致宾饮,一时盛事也。国朝魏侯守郡周寿谊为上客,年百十岁。自后毛尚书亦年百十,皆吾乡人。今复见此老,岂易哉?

张如

月下遇张如,光逗衿际,所著青衫,政与莹肌相发。敏便之性,都从闲闲中出。

李超无

李超无负异人之姿,而有无赖之性。酗酒发狂,易为世眼所物色。浪得无忌、荆轲之名,卒以贾祸,岂不冤哉?超无聪明,小孺子虽复颠癖,要为礼义所可迁化,视之太奇,疾之太甚,宜其及矣。所遗诗若文,尽轻脱可喜。受之云:令后世读其义,谓诗人故尝作贼,雅亦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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