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柳州文钞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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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录于:《唐宋八大家文钞

卷四•书、启

上李夷简相公书

月日,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宗元闻有行三涂之艰,而坠千仞之下者,仰望于道,号以求出。过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顾。就令哀而顾之者,不过攀木俯首,深宾太息,良久而去耳,其卒无可奈何。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乌获者,持长绠千寻,徐而过焉,其力足为也,其器足施也,号之而不顾,顾而曰不能力,则其人知必死于大壑矣。何也?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穷,势之极,其卒呼愤自毖,不复望于上矣。

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厄,穷踬殒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宾者,俱不之焉。然犹仰首伸吭,张目而视曰: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非常之力,当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拊心自庆,以为获其所望,故敢致其辞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动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谤之自,以阁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辞,秪益为黩。伏惟念坠者之至穷,锡乌获之馀力,舒千寻之绠,垂千仞之艰,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号而望者得毕其诚,无使呼愤自毖,没有馀恨,则士之死于门下者宜无先焉。生之通塞,决在此举,无任战汗陨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答元饶州论政理书

奉书,辱示以政理之说及刘梦得书,往复甚善。类非今之长人者之志。不唯充赋税养禄秩足己而已,独以富庶且教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然则蒙者固难晓,必劳申谕,乃得悦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此诚当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尔邪?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赀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侈泰而无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则将信其故乎?是不可惧挠人而终不问也,固必问其实。问其实,则贫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赋矣,安得持一定之谕哉!若曰止免贫者而富者不问,则侥幸者众,皆挟重利以邀,贫者犹若不免焉。若曰检富者惧不得实,而不可增焉,则贫者亦不得实,不可免矣。若皆得实而故纵以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以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核名实,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贫之母也,诚不可破坏。然使其大幸而役于下,则又不可。兄云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盖甚急而不均,则有此尔。若富者虽益赋,而其实输当其十一,犹足安其堵,虽驱之不肯易也。检之逾精,则下逾巧。诚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产为征,故有“杀畜伐木”之说。今若非市井之征,则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责吏以法,如所陈一社一村之制,递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实?不得其实,则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须一定制,而后兄之说乃得行焉。蒙之所见,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谁耶?理欤,弊欤?理,则其说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说其在可用之数乎?

因南人来,重晓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议,愿同梦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饶之理,小也,不足费其虑。无所论刺,故独举均赋之事,以求往复而除其惑焉。不习吏职而强言之,宜为长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则无以来至当之言,盖明而教之,君子所以开后学也。

又闻兄之莅政三日,举韩宣英以代己。宣英达识多闻而习于事,宜当贤者类举。今负罪屏弃,凡人不敢称道其善,又况闻之于大君以二千石荐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难,而兄行之。宗元与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驰者也,兄一举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见叔向。今而预知斯举,下走之大过矣。书虽多,言不足导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与吕恭书

宗元白:元生至,得弟书,甚善,诸所称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庐父墓者所得石书,模其文示余,云若将闻于上,余故恐而疑焉。仆蚤好观古书,家所蓄晋、魏时尺牍甚具;又二十年来,遍观长安贵人好事者所蓄,殆无遗焉。以是善知书,虽未尝见名氏,亦望而识其时也。又文章之形状,古今特异。弟之精敏通达,夫岂不究于此!今视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书则今田野人所作也。虽支离其字,犹不能近古。为其“永”字等颇效王氏变法,皆永嘉所未有。辞尤鄙近,若今所谓律诗者,晋时盖未尝为此声。大谬妄矣!又言植松鸟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经,难信。或者得无奸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树之”,而君子以为议。况庐而居者,其足尚之哉?圣人有制度,有法令,过则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异,教人者欲其诚,是故恶夫饰且伪也。过制而不除丧,宜庐于庭;而矫于墓者,大中之罪人也。况又出怪物,诡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为利乎?夫伪孝以奸利,诚仁者不忍擿过。恐伤于教也。然使伪可为而利可冒,则教益坏。若然者,勿与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赞焉,固无阙遗矣。作东郛,改市鄽,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垍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备,孽火不得作;化堕窳之俗,绝偷浮之源,而条桑、浴种、深耕、易耨之力用,宽徭、啬货、均赋之政起,其道美矣!于斯也,虑善善之过而莫之省,诚悫之道少损,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济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为病;然而万一离娄子眇然睨之,不若无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无出所置书,幸甚。宗元白。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乃今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氵随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天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荡涤,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乎尔!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篇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谢抚问启

某启:某愚陋狂简,不知周防,失于夷途,陷在大罪,伏匿岭下,于今七年。追念往愆,寒心飞魄,幸蒙在宥,得自循省。岂敢彻闻于廊庙之上,见志于樽俎之际,以求心于万一者哉!

相公以含弘光大之德,广博渊泉之量。不遗垢污,先赐荣示。捧读流涕,以惧以悲,屏营舞跃,不敢宁处。是将收孟明于三败,责曹沬于一举。俾折胁膑脚之伦。得自拂饰,以期效命于鞭策之下,此诚大君子并容广览、弃瑕录用之道也。自顾孱钝,无以克堪,祗受大赐,岂任负戴?精诚之至,炯然如日。拜伏无路,不胜惶惕!轻冒威重,战汗交深。

贺赵江陵宗儒辟符载启

某启:伏闻以武都符载为记室,天下立志之士,杂然相顾,继以叹息,知为善者得其归向,流言者有所间执。直道之所行,义风之所扬,堂堂焉实在荆山之南矣。幸甚幸甚!

夫以符君之艺术志气,为时闻人,才位未会,盘桓固久,中间因缘,陷在危邦,与时偃仰,不废其道,而为见忌嫉者横致唇吻。房给事以高节特立,明之于朝;王吏部以清议自任,辨之于外。然犹小人浮议,困在交戟。凡诸侯之欲得符君者,城联壤接,而惑于腾沸,环视相让,莫敢先举。及受署之日,则皆开口垂臂,怅望悼悔,譬之求珠于海,而径寸先得。则众皆怏然罢去,知奇宝之有所归也。

呜呼!巧言难明,下流多讪,自非大君子出世之气,则何望焉!瞻望清风,若在天外,无任感激欣跃之至。轻黩陈贺,不胜战越。不宣。谨启。

上襄阳李仆射献唐雅诗启

宗元启:昔周宣中兴,得贤臣召虎,师出江、汉,以平淮夷。故其诗曰:“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其卒章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以明虎者召公之孙,克承其先也。今天子中兴,而得阁下,亦出江、汉,以平淮夷,克承于先西平王,其事正类。然而未有嗣《大雅》之说,以布天下,以施后代,岂圣唐之文雅,独后于周室哉?

宗元身虽陷败,而其论著往往不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坠斯时,苟有辅万分之一,虽死无憾。谨撰《平淮夷雅》二篇,斋沐上献。诚丑言淫声,不足以当金石,庶继代洪烈,稗官里人得采而歌之,不胜愤踊之至。轻黩威严,战越交深。谨启。

上权德舆补阙温卷决进退启

补阙执事:宗元闻之,重远轻迩,贱视贵听,所由古矣。窃以宗元幼不知耻,少又躁进,拜揖长者,自于幼年。是以簉俊造之末迹,厕牒计之下列,贾艺求售,阒无善价。载文笔而都儒林者,匪亲乃旧,率皆携抚相示,谈笑见昵,喔咿逡巡,为达者嗤。无乃睹其朴者鄙其成,狎其幼者薄其长耶?将行不拔异,操不砥砺,学不该广,文不炳耀,实可鄙而薄耶?今鸳鹭充朝,而独干执事者,特以顾下念旧,收接儒素,异乎他人耳。敢问厥由,庶几告之,俾识去就,幸甚幸甚。

今将慷慨激昂,奋攘布衣,纵谈作者之筵,曳裾名卿之门,抵掌峨弁,厚自润泽。进越无恧,污达者之视听,狂狷愚妄,固不可为也。复欲俯默惕息,叠足拓翼,拜祈公侯之阍,跪邀贤达之车,竦魂栗股,兢恪危惧,荣者倦之,弥忿厥心,又不可为也。若慎守其常,确执厥中,固其所矣。则又色平气柔,言讷性鲁,无特达之节,无推择之行。琐琐碌碌,一孺子耳。孰谓其可进?孰谓其可退?抑又闻之,不鼓踊无以超泥涂,不曲促无以由险艰,不守常无以处明分,不执中无以趋夷轨。今则鼓踊乎?曲促乎?守其常而执厥中乎?浩不知其宜矣。

进退无倚,宵不遑寐,乃访于故人而咨度之。其人曰:“补阙权君,著名逾纪,行为人高,言为人信,力学掞文,侪辈称雄。子亟拜之,足以发扬。”对曰:“衷燕石而履玄圃,带鱼目而游涨海,祇取诮耳,曷予补乎?”其人曰:“迹之勤者,情必生焉;心之恭者,礼必报焉。况子之文,不甚鄙薄者乎?苟或勤以奉之,恭以下之,则必勖励尔行,辉耀尔能。言为建瓴,晨发夕被,声驰而响溢,风振而草靡。可使尺泽之鲵,奋鳞而纵海,密网之鸟,举羽而翔霄。子之一名,何足就矣,庶为终身之遇乎?曷不举驰声之资,挈成名之基,授之权君,然后退行守常执中之道,斯可也。”愚不敏,以为信然,是以有前日之拜。又以为色取象恭,大贤所饫;朝造夕谒,大贤所倦。性颇疏野,窃又不能,是以有今兹之问,仰惟览其鄙心而去就之。洁诚斋虑,不胜至愿。谨再拜。

上大理崔大卿应制举不敏启

古之知己者,不待来求而后施德,举能而已。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拜赐,感知而已。故不叩而响,不介而合,则其举必至,而其感亦甚。斯道遁去,辽阔千祀,何为乎今之世哉!

若宗元者,智不能经大务、断大事,非有恢杰之才;学不能探奥义、穷章句,为腐烂之儒。虽或寘力于文学,勤勤恳恳于岁时,然而未能极圣人之规矩,恢作者之闻见,劳费翰墨,徒尔拖逢掖、曳大带,游于朋齿,且有愧色,岂有能乎哉?阁下何见待之厚也。始者自谓抱无用之文,戴不肖之容,虽振身泥尘,仰希云霄,何由而能哉?遂用收视内顾,俯首绝望,甘以没没也。今者果不自意,他日琐琐之著述,幸得流于衽席,接在视听,阁下乃谓可以蹈远大之途,及制作之门,决然而不疑,介然而独德,是何收采之特达,而顾念之勤备乎?且阁下知其为人何如哉?其貌之美陋,质之细大,心之贤不肖,阁下固未知也。而一遇文字,志在济拔,斯盖古之知己者已。故曰:古之知己者,不待来求而后施德者也。然则亟来而求者,诚下科也。

宗元向以应博学宏辞之举,会阁下辱临考第,司其升降。当此之时,意谓运合事并,适丁厥时,其私心日以自负也。无何,阁下以鲲鳞之势,不容尺泽,悠尔而自放,廓然而高迈,其不我知者,遂排逐而委之。委之,诚当也,使古之知己犹在,岂若是求多乎哉!夫仕进之路,昔者窃闻于师矣。太上有专达之能,乘时得君,不由乎表著之列,而取将相,行其政焉。其次,有文行之美,积能累劳,不由乎举甲乙、历科第,登乎表著之列,显其名焉。又其次,则曰吾未尝举甲乙也,未尝历科第也,彼朝廷之位,吾何修而可以登之乎?必求举是科也,然后得而登之。其下,不能知其利,又不能务其往,则曰:举天下而好之,吾何为独不然?由是观之,有爱锥刀者,以举是科为悦者也;有争寻常者,以登乎朝廷为悦者也;有慕权贵之位者,以将相为悦者也;有乐行乎其政者,以理天下为悦者也。然则举甲乙、历科第,固为末而已矣。得之不加荣,丧之不加忧,苟成其名,于远大者何补焉?然而至于感知之道,则细大一矣,成败亦一矣,故曰: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拜赐。然则幸成其身者,固末节也。盖不知来求之下者,不足以收特达之士;而不知成身之末者,不足以承贤达之遇,审矣。

伏以阁下德足以仪世,才足以辅圣,文足以当宗师之位,学足以冠儒术之首,诚为贤达之表也。顾视下辈,岂容易而收哉!而宗元朴野昧劣,进不知退,不可以言乎德;不能植志于义,而必以文字求达,不可以言乎才;秉翰执简,败北而归,不可以言乎文;登场应对,刺缪经旨,不可以言乎学,固非特达之器也。忖省陋质,岂容易而承之哉!叨冒大遇,秽累高鉴,喜惧交争,不克宁居。窃感荀莹如实出己之德,敢希豫让国士遇我之报。伏候门屏,敢俟招纳。谨奉启以代投刺之礼,伏惟以知己之道终抚荐焉。不宣,宗元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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