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先生诗集/卷一 中华文库

东州翁既到配，其地即铁瓮旧治。兵营既移镇安陵，城池单外。邑聚散落，在四山环拥中，耳目旷无睹接。又鲜相识可与通言语抒忧娱悲者，率相视脉脉而过。独块处深室，终日静嘿，乃仰天而叹曰：“夫士太上，修身董道，济安一时，为治而已矣；其次，立言昌辞以自见后世，为名而已矣；最下，生无益于人，死无闻于后，为草木昆虫同尽共腐而已矣。余虽才不及古人，岂必居今人最下哉？以蹭蹬中踬，所值运会然耳。”虞仲翔初徙交广，乃曰：“死而令青蝇为吊客，天下无一人知己，亦无所恨。”此出于不可奈何，故为是悱辞也。然知不可必于人，而况必之于天乎？不可必于天，而况必之于后乎？其知与无知，固不当言尔。

余年老遭患，疾病侵加，卒卒无朝夕望，唯摄心内存，觊欲收功晩暮。其于铅椠上，不唯绝意营为，虽伸纸命笔，遣辞未竟，辄复芒然自废。以是除朋故间牵率往复，所述作甚少，兼且卤莽粗芜，不足录也。非敢求人知己，聊以缄诸巾衍，遗贻后孙，俾知家代所执业云。

圜扉檐雨夜闻声，百虑关心坐五更。

寂莫身名他日事，团圆骨肉向时情。

鸰原有恨飞何及？姜被无人梦自惊。

来世因缘谁可识？只从汤火问馀生。

远别还今日，重逢定几年？

凄然关塞道，涕尽故交前。

汀洲无处不通津，欲上离亭却损神。

海气接天浮蜃市，水云霾照涨鱼鳞。

关山更隔沧溟岸，涕泪俱伤去住身。

匹马长途相送意，凄然甥舅是何人？

茫茫兵甲暗西州，迁客萍踪逐水流。

百口风尘馀几命？一身沧海任孤舟。

从销瘦骨难销恨，纵解连环未解忧。

垂老飘然迷所往，欲将吾道付乘桴。

万死乾坤送白头，风尘王室涕长流。

途穷已似黄杨厄，身老还为铁瓮囚。

驿路音书催旅鬓，山楼鼓角动边愁。

时危乘障书生事，谩道西方不可留。

峡内侨居寄病慵，茆檐坐对药山峯。

青厓尽日风飞木，白屋经春雨毁墉。

逆旅新知轻远客，故人相见讶衰容。

沧浪渔父何须问？浊酒随时且自供。

茫然踪迹混乾坤，绝塞孤城病独存。

已许蚊蝇来吊客，只怜儿女带痴孙。

晴川江远云常蔽，铁瓮山高日易昏。

纵有残魂归故国，欲从何处望修门？

高城梯迳接云浮，五月天风挟布裘。

久坐忽惊黄鸟语，欲归又重翠微愁。

萦山官路无征马，画野河津有去舟。

日暮东飞双白鹤，逢人道我念京周。

草阁临池迥，柴门避树低。

鱼游知极乐，鸟宿感安栖。

乱世妨身在，归魂恐路迷。

朝朝望乡眼，长绕凤城西。

漂零关塞感年徂，抵老形骸任杖扶。

流水但知沧海阔，斜阳偏傍药山孤。

天涯别梦迷行止，日下归人定有无。

却愧情亲问幽寂，春深麋鹿是吾徒。

已老身何有？无家世亦浮。

丹心天北极，白发海西头。

骨肉情难尽，存亡涕并流。

仳离兼丧乱，风雨脊令愁。

经年缾钵住云山，长夏禅扉事事闲。

岩迳只随流水转，沙弥正带夕阳还。

万死怜吾在，经春望汝归。

销魂馀瘦骨，拭泪少干衣。

积雨夷河白，屯云塞日微。

殊方有孙子，只是眼中稀。

秋日书传西塞隅，新诗欲和绝惊呼。

谁知杜宇啼残血，摠是鲛人泣后珠？

海内无家身半老，世间多难迹偏孤。

交期万里空相忆，满眼关山尽畏途。

热减身应健，凉多计却违。

自知添鹤发，谁伴泣牛衣？

不断林风气，初稠草露辉。

天时与人事，生意恐都微。

禾黍山田熟，梧楸井迳寒。

秋虫偏自诉，清月共谁看？

老去唯凭几，悲来更倚阑。

今宵添眼泪，况对露华漙？

独处厌烦郁，结宇俯空虚。

欹栋只一楹，有类鸟兽居。

尚爱涧谷邃，隐映见村墟。

性懒习静坐，意绝步庭除。

今晨喜秋凉，偶欲临清渠。

强扶筋骨痛，所觊神气舒。

浮梯䌸枉木，支撑诚已疏。

朽索涉长夏，况遭风雨馀。

取楇在移足，一坠肯蹰躇？

不谓青云姿，失身委泥淤。

薄寒凌衰质，百节困籧篨。

殊方鲜药砭，微命等栖苴。

负罪谪荒塞，纵死犹晏如。

谅非千金重，焉恤栎与樗？

七尺却自私，未免怀厥初。

终愧楚左徒，湛湘以葬鱼。

巡江诸将似君稀，旗鼓名高五虎威。

慷慨初因金革起，漂零未赐玉环归。

宁缘赤壁焚舟误？定为荆门结舰非。

衰白乾坤同病意，异乡行止重相依。

秋半霜还降，天边月又昇。

那将䨥眼血，暂映《玉壶冰》？

爽彻林光发，虚涵水气凝。

衰年望蟾兔，不敢恨飞腾。

昔我东游岭海间，枫岳、五台皆名山。

提挈须烦踯躅杖，扶我老病筋骨顽。

秋林饱霜根干劲，九节礧砢苔文斑。

落斧丁丁谷虚应，山鬼惜之不敢悭。

虹梯铁锁恣攀陟，飞过石镜清心颜。

东山之杖已龙蜕，万壑跫音梦里还。

至今馀响散岩峦，仙人玉佩俱珊珊。

乱世漂零到西岳，暂去济胜非艰难。

太白峯前九月后，古根盘屈檀君坛。

俗士睨之谩不取，造物饷我良意厚。

拄到香炉最高顶，俯视列岫犹培𪣻。

杖兮百灵所呵拥，肯自碌碌尘埃走？

我今摄汝凌汗漫，揭取北斗令挹酒。

虬骖赤节叩青冥，虎豹辟易启天扃。

徘徊阊阖历紫清，乃知汝杖通神灵。

神灵变化出空虚，腋挟风云觐帝居。

试放葛翁陂上雨，不燃天禄阁中书。

天长地阔铁城头，一片鸿书泪暗流。

北望烟尘霾狄岭，东来雨雪闭安州。

边忧屡入胡笳夕，节候终非故国秋。

绕院菊花寒意重，萧条暂伴逐臣愁。

渭水从天万里过，流人日日听寒波。

漫山雨雪乘秋早，绕壁风霜入夜多。

身事艰难唯尔共，家声零落奈吾何？

羁栖两地堪同病，只恐江潭近汨罗。

鸿羽书来抵几金，梦回明月照霑襟。

江潭岁晏风霜逼，辽左秋高雨雪侵。

杯酒逢迎当日事，绨袍交谊百年心。

人生到老俱流落，华发何由更盍簪？

日射金门晓色鲜，银台正直紫微天。

挥毫手摄文书尾，重写崇祯十一年。

边隅霜霰重凄凄，客榻孤衾尽夜啼。

寒雁肯传千里信？羁乌空恋一枝栖。

干戈满眼生为累，骨肉关情死不迷。

垂老岂知遭世乱？萧条身落铁城西。

青霾带雨暗西峯，阴壑幽泉冻乍封。

片石无心思化燕，孤云何事愿从龙？

城隅道路天寒阻，江上波澜日暮重。

暂对残花兼细草，试看生意与衰容。

飘零一叶久从风，况对龙门半死桐？

海内声名牛屋下，天涯踪迹雁书中。

苍茫日月三秋尽，淅沥冰霜四壁空。

拨去饥寒身外事，长歌未拟哭途穷。

少时禁泪已汍澜，塞酒浇愁肯自宽？

魂梦通宵朝北极，关山无路望长安。

风涛荡海穷鳞急，霜雪摧林独鸟寒。

纵有故人怜溘死，来书不忍劝加餐。

有美金玉质，英华隐翠琰。

奇毛擢万羽，禀赋实未俭。

颖脱自龆龄，圭莹肯受玷？

圆明浊水珠，发彩终莫掩。

骐骥晩骎骎，青云始有渐。

名随幕府檄，川楫喜将剡。

靡靡冒风雪，匹马度关险。

秉心朱丝直，道泰迹逾敛。

讽咏感行路，驰辞抵西陕。

舂容雅颂音，述作继何歉？

璀璨二百字，一字千过检。

广乐破久聋，鼓舞听无厌。

曹、刘号前辈，方驾真不忝。

世道属丧乱，崑玉爇巨焰。

我窜落荒塞，苦遭泥滓染。

悲同楚囚泣，事异贾傅贬。

相过讯死生，夜寒灯一点。

王事限于役，判袂再难飐。

文章想晁、董，贫病困颜、冉。

凄然出门去，此情长慊慊。

江潭踪迹混樵渔，天地亲朋阻索居。

十月书来凭一雁，百年情在见双鱼。

西关霜雪侵愁鬓，北塞风云拥传车。

纵说山河身外阔，莫教颜面梦中疏。

清秋过雁系书难，及到湘潭岁向残。

西日每沈沙塞远，东云仍阻雪峯寒。

题封绝域唯端绮，疾病穷途强一餐。

见说鹿门长避地，转思身许涕汍澜。

群峦环拥铁城悬，又插柴篱不见天。

寒木每遮将落日，幽渠犹泄欲流泉。

空多北极凝情梦，实少南墙曝背眠。

唯有药山峯顶色，朝朝相对却依然。

西城别泪在衣裾，几度怀人对望舒？

篱棘不通秦地梦，邮筒犹递𬇙江书。

怜君疾病仍乘传，愧我行藏未卜居。

垂死关山心已折，浮灰虚动一阳初。

十月收槐子，重封到塞阴。

饥寒唯一命，药物更何心？

涕泪今宵尽，膏肓暮景深。

虚闻祛眼膜，不得见家林。

天狼东行挟骄虏，宇县腥尘杂风雨。

南至马韩西龙湾，生灵百万饲豺虎。

犬戎那得近天威？烈士呑声但心苦。

星槎永阻析木津，冠盖却踏辽阳土。

呜呼此事何代无？国之不亡神所扶。

绝纲坏纽再整顿，小臣漏命真须臾。

百口零落等草莽，一身独迸沙塞隅。

黾勉踪迹混魑魅，分甘汩没随泥涂。

朝食饥分逆旅翁，夜宿寒就牛衣中。

结发游宦三十年，子孙满眼家室丰。

忽遭丧乱兼网罟，终日坎𡒄悲途穷。

冤氛肯销斗墟深？鸟雀不栖茅茨空。

阳光黯澹閟高牖，天地为之雷怒吼。

近时名臣杨用修，少窜滇南死白首。

我今老朽遘兹患，虽未生还亦未久。

已将祸福付盈虚，哀乐于吾复安有？

漫声奏歌激林樾，绕檐霜雪飞清昼。

灯寒垆煖土床虚，一卧边城近岁除。

遥野乱山人去后，扑窗风雪五更初。

行藏四十九年非，独傍边头卧不归。

梦入江湖临骇浪，身从天地识危机。

君臣涕泪馀生尽，骨肉音容抵老稀。

穷巷悄然人语静，照窗灯影只依依。

西汉遥遥胄，东州孑孑翁。

新知俱老境，古貌况儒风。

拄杖披丛棘，携壶慰转蓬。

深凭渔父意，𫗦歠任途穷。

寒灯悄悄对悲歌，坐送流光逐逝波。

检历已知馀日少，伤时犹幸得年多。

新春欲趁明朝至，久客难抛一夜过。

鬓雪头霜浑自在，鸡鸣锺动奈将何？

兹辰哀怨极天终，况值江潭逼岁穷？

虚望立扬怀少日，永违忠孝愧馀风。

啼残血泪三更后，换尽形容十载中。

关塞羁心今已断，松楸归梦转难通。

残年非所惜，兹日转多悲。

杯蚁那由续？窗鸡不肯迟。

身唯灯作伴，老与病为期。

谁见䨥愁鬓？明朝泪并垂。

千里人传七字诗，正当除夕此心悲。

颓龄旧好何由展？乱世前途不可期。

阳气欲苏冰底草，天光肯透雪中篱。

空怀玉树经年别，独对茅檐尽日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