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一百四 东坡全集 巻一百五 巻一百六

  钦定四库全书
  东坡全集巻一百五    宋 苏轼 撰志林十三条
  论古
  武王克殷以殷遗民封纣子武庚禄父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武王崩禄父与管蔡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苏子曰武王非圣人也昔孔子葢罪汤武顾自以为殷之子孙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数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尧舜也禹吾无间然其不足于汤武也亦明矣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徳其可谓至徳也巳矣伯夷叔齐之于武王也葢谓之弑君至耻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国之存亡民之死生将于是乎在其孰敢不严而孟轲始乱之曰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也自是学者以汤武为圣人之正若当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周公作无逸曰殷王中宗及髙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时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称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计纣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或死于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命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岂不两全也哉武王观兵于孟津而归纣若改过否则殷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巳矣天下无王有圣人者出而天下归之圣人所以不得辞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杀之可乎汉末大乱豪杰并起荀文若圣人之徒也以为非曹操莫与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与操谋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岂教操反者哉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谋九锡则文若死之故吾尝以文若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张子房而道似伯夷也杀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则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则必死之楚人将杀令尹子南子南之子弃疾为王驭士王泣而告之既杀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与杀吾父行将焉入然则臣王乎曰弃父事雠吾弗忍也遂缢而死武王亲以黄钺诛纣使武庚受封而不叛岂复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盖亦有不得巳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贤圣之君六七作纣虽无道其故家遗民未尽灭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诛其君夷其社稷诸侯必有不恱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岂文之意哉故曰武王非圣人也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苏子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自平王至于亡非有大无道者也頿頿音兹即灵王王之神圣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复増营之周公既没葢君陈毕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巳非有意于迁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毕此岂有意于迁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遗其子孙者田宅而巳不幸而有败至于乞假以生可也然终不可议田宅今平王举文武成康之业而大弃之此一败而粥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徳无以过周而后王之败亦不减幽厉然至于桀纣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东周之名存而实亡也是何也则不粥田宅之效也盘庚之迁也复殷之旧也古公迁于岐方是时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岂所难哉卫文公东徙渡河恃齐而存耳齐迁临菑晋迁于绛于新田皆其盛时非有所畏也其馀避冦而迁都未有不亡虽不即亡未有能复振者也春秋时楚大饥群蛮叛之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髙𫇭贾曰不可我能往冦亦能往于是乎以秦人巴人灭庸而楚始大苏峻之乱晋几亡矣宗庙宫室尽为灰烬温峤欲迁都豫章三吴之豪欲迁㑹稽将从之矣独王导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丰俭移都若𢎞卫文大帛之冠何适而不可不然虽乐土为墟矣且北冦方强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望实皆丧矣乃不果迁而晋复安贤哉导也可谓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虽不如楚之强顾不愈于东晋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导定不迁之计收丰镐之遗民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势临东诸侯齐晋虽强未敢贰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迁于大梁楚昭王畏吴迁于鄀顷襄王畏秦迁于陈考烈王畏秦迁于寿春皆不复振有亡征焉东汉之末董卓劫帝迁于长安汉遂以亡近世李景迁于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秦始皇帝十八年取韩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赵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齐初并天下苏子曰秦并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为巧于取齐而拙于取楚其不败于楚者幸也乌乎秦之巧亦创智伯而巳魏韩肘足接而智伯死秦知创智伯而诸侯终不知师韩魏秦并天下不亦宜乎齐湣王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犹伐齐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赵齐楚救之赵乏食请粟于齐而齐不予秦遂围邯郸几亡赵赵虽未亡而齐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于齐者四十馀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谨故不被兵夫秦欲并天下耳岂以谨故置齐也哉吾故曰巧于取齐者所以慰齐之心而解三晋之交也齐秦不两立秦未尝须臾忘齐也而四十馀年不加兵者岂其情乎齐人不悟而与秦合故秦得以其间取三晋三晋亡齐葢岌岌矣方是时犹有楚与燕也三国合犹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燕而齐不救故二国亡而齐亦虏不阅岁如晋取虞虢也可不谓巧乎二国既灭齐乃发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呜呼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万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万攻之葢空国而战也使齐有中主具臣知亡之无日而扫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齐而入厌兵空虚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于取楚然则奈何曰古之取国者必有数如取龆齿也必以渐故齿脱而儿不知今秦易楚以为是龆齿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儿必伤吾指必啮故秦之不亡者幸也非数也吴为三军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晋之平吴隋之平陈皆是物也惟苻坚不然使坚知出此以百倍之众为迭出之计虽韩白不能支而况谢𤣥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胜而坚不幸耳
  秦初并天下丞相绾等言燕齐荆地逺不置王无以镇之请立诸子始皇下其议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逺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天子不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鬬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苏子曰圣人不能为时亦不失时时非圣人之所能为也能不失时而巳三代之兴诸侯无罪不可夺削因而君之虽欲罢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谓不能为时者也周衰诸侯相并齐晋秦楚皆千馀里其势足以建侯树屏至于七国皆称王行天子之事然终不封诸侯不立强家世卿者以鲁三桓晋六卿齐田氏为戒也久矣世之畏诸侯之祸也非独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并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当然如冬裘夏葛时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独见也所谓不失时者而学士大夫多非之汉髙帝欲立六国后张子房以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论与子房何异也特以成败为是非耳髙帝闻子房之言吐哺骂郦生知诸侯之不可复明矣然卒王韩彭英卢岂独髙帝子房亦与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昔之论封建者曹元首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徴李百药颜师古其后有刘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说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气必争争必以利利莫大于封建封建者争之端而乱之始也自书契以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父子兄弟相贼杀有不出于袭封而争位者乎自三代圣人以礼乐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终不能已篡弑之祸至汉以来君臣父子相贼虐者皆诸侯王子孙其馀卿大夫不世袭者葢未尝有也近世无复封建则此祸几绝仁人君子忍复开之欤故吾以为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也
  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勾践为人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逸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至齐以书遗大夫种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苏子曰范蠡独知相其君而巳以吾相蠡蠡亦乌喙也夫好货天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实者何至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岂非才有馀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者乎使勾践有大度能始终用蠡蠡亦非清净无为以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乌喙也鲁仲连既退秦军平原君欲封连以千金为寿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隠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逺矣呜呼春秋以来用舎进退未有如蠡之全者也而不足于此吾是以累叹而深悲焉苏子曰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扬雄曲士也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谏不去鞭尸籍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勾践而栖之㑹稽为种蠡之过雄闻古有三諌当去之说即欲以律天下士岂不陋哉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諌不聴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受诛子复雠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籍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践困于㑹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则雄又当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儿童之见无足论者不忍三子之见诬故为一言
  鲁定公十三年孔子言于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先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公公与二子入于季氏之宫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以成叛公围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为政也亦危而难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曹操疑其论建渐广遂杀融融特言之耳安能为哉操以为天子有千里之畿将不利巳故杀之不旋踵季氏亲逐昭公公死于外从公者皆不敢入虽子家羁亦亡季氏之忌刻忮害如此虽地势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葢不减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时堕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于春秋方是时三桓虽若不悦然莫能违孔子也以为孔子用事于鲁得政与民而三桓畏之欤则季桓子之受女乐也孔子能却之矣彼妇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孔子盍姑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苏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也葢田氏六卿不服则齐晋无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则鲁无可治之理孔子之用于世其政无急于此者矣彼晏婴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礼可以巳之在礼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齐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婴能知之而不能为之婴非不贤也其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羇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举治世之礼以律亡国之臣堕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已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见于行事至此为无疑也婴之用于齐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祸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难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请讨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国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与三子之必不从而以礼告也欤曰否孔子实欲伐齐孔子既告哀公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岂礼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逼尝欲以越伐鲁而去之夫以蛮夷伐国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㫁可见矣岂若从孔子而伐齐乎若从孔子而伐齐则凡所以胜齐之道孔子任之有馀矣既克田氏则鲁之公室自张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鬬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暗于大道取以为史吾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𢎞羊之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𢎞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则司马迁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脩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虽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务本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𢎞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称之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侵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已也夫尧舜禹世主之父师也諌臣拂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所乐也故为商鞅桑𢎞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専以天下适已而巳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锺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其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𢎞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増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増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苏子曰増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増独恨其不蚤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増劝羽杀沛公羽不聴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増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増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増之去当以羽杀卿子冠军时也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懐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也且义帝之立増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増之所以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増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増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吾尝论之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闗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増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増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聴也不用其言杀其所立项羽之疑増必自是始矣方羽杀卿子冠军増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増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増年巳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虽然増髙帝之所畏也増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増亦人杰也哉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土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馀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馀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鸷猛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葢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贵富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因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巳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寛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秦始皇帝时赵髙有罪䝉毅案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上怒使北监䝉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㑹稽并海走琅琊少子胡亥李斯䝉毅赵髙从道病使䝉毅还祷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赵髙矫诏立胡亥杀扶苏䝉恬䝉毅卒以亡秦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矣䝉恬将三十万人威振北方扶苏监其军而䝉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䝉毅故髙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髙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二人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馀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䝉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髙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舎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及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与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鲁隠公元年不书即位摄也公子翚请杀桓公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而使贼杀公欧阳子曰隠公非摄也使隠而果摄也则春秋不书为公春秋书为公则隠非摄无疑也苏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隠摄而桓弑著于史也详矣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称王隠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以鲁公薨故称公史有谥国有庙春秋独得不称公乎然则隠公之摄也礼欤曰礼也何自闻之曰闻之孔子曽子问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何谓摄主曰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则其弟若兄弟之子次当立者为摄主子生而女也则摄主立男也则摄主退此之谓摄主古之人有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则以告而立之女也则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载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遗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则以告于君与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请退康子之谓摄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汉以来不修是礼也而以母后摄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使与闻外事且不可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而况可使摄主而临天下乎女子为政而国安惟齐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髙向也盖亦千一矣自东汉马邓不能无讥而汉吕后魏胡武灵唐武氏之流盖不胜其乱王莽杨坚遂因以易姓由此观之岂若摄主之庶几乎使母后而可信也摄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则摄主取之犹吾先君之子孙也不犹愈于异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总巳以聴于冢宰三年安用摄主曰非此之谓也嗣天子长矣宅忧而未出令则以礼设冢宰若太子未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则三代之礼孔子之学决不以天下付异姓其付之摄主也夫岂非礼而周公行之欤故隠公亦摄主也郑𤣥儒之陋者也其传摄主也曰上卿代君聴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则上卿岂继世者乎苏子曰摄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习见母后之摄也而以为当然故吾不可不论以待后世之君子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隠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譛公于桓公而弑之苏子曰盗以兵拟人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涂之人皆捕击之矣涂之人与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已也隠公之智曽不若是涂人也哀哉隠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耳而长于桓隠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人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隠公诛翚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兹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则施优来之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髙来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戮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以为世戒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聴赵髙之谋非其本意独畏䝉氏之夺其位故俛而聴髙使斯闻髙之言即召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徳于扶苏岂有既乎何䝉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欤郑小同为髙贵乡公侍中尝诣司马师师有密疏未屏也如厮还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鸩之王允之从王敦夜饮辞醉先寝敦与钱鳯谋逆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由也夫吾读史得鲁隠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览观焉
  郑太子华言于齐桓公请去三族而以郑为内臣公将许之管仲不可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苟有衅从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绥之以徳加之以训辞而率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若总其罪人以临之郑有辞矣公辞子华郑伯乃受盟苏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辞子华之请而不违曹沫之盟皆盛徳之事也齐可以王矣恨其不学道不自诚意正身以刑其国使家有三归之病而国有六嬖之祸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盖过矣吾读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徳之事可以为万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为万世戒故具论之太公之治齐也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诵之齐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齐也齐懿氏卜之皆知其当有齐国也篡弑之疑盖萃于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废之乃欲以为卿非盛徳能如此乎故吾以为楚成王知晋之必霸而不杀重耳汉髙祖知东南之必乱而不杀吴王濞晋武帝闻齐王攸之言而不杀刘元海苻坚信王猛而不杀慕容垂唐明皇用张九龄而不杀安禄山皆盛徳之事也而世之论者则以为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杀以启乱吾以谓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败亡非不杀之过也齐景公不繁刑重赋虽有田氏齐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虽有晋文公兵不败汉景帝不害吴太子不用晁错虽有吴王濞无自发晋武帝不立孝惠虽有刘元海不能乱苻坚不贪江左虽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杨国忠虽有安禄山亦何能为秦之由余汉之金日䃅唐之李光弼浑瑊之流皆蕃种也何负于中国哉而独杀元海禄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则元海禄山死有馀罪自当时而言之则不免为杀无罪岂有天子杀无罪而不得罪于天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敌国也天下豪杰其可胜既乎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曹操以名重而杀孔融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晋景帝亦以名重而杀夏侯𤣥宋明帝以族大而杀王彧齐后主以谣言而杀斛律光唐太宗以䜟而杀李君羡武后以谣言而杀裴炎世皆以为非也此八人者当时之虑岂非忧国备乱与忧元海禄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败为是非也故夫嗜杀人者必以邓侯不杀楚子为口实以邓之微无故杀大国之君使楚人举国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谓为天下如养生忧国备乱如服药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巳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于巳病之后今吾忧寒疾而先服乌喙忧热疾而先服甘遂则病未作而药杀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















  东坡全集巻一百五
<集部,别集类,北宋建隆至靖康,东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