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观的根本差异 李白与杜甫
七 同时代的不同反映
晚年的不幸相仿佛


 同时代的不同反映


诗人的心灵譬如眼镜,诗人的人生观譬如眼镜的颜色。眼镜因颜色不同,对于同物可得不同的影像;诗人因人生观不同,对于同一题材可得异样的观感。且眼镜因凹凸的关系,而所见有远近深浅之分;诗人因性情不同,而外物对于他的心灵的吸引力有强弱亲疏之别。因此李白杜甫虽是同时代的诗人,而各人诗中所反映出来的时代全然不一。

李白生于武后长安元年(西元七〇一年)卒于肃宗宝应元年(西元七六二年)。杜甫生于睿宗先天元年(西元七一二年)卒于代宗大历五年(西元七七〇年)。两人虽相差十一岁,而(1)玄宗朝后半的荒息放侈,与夫(2)绵延七八年的安史之乱,是他们所同经历着的。前者由李白诗中反映出来的是:——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珠殿琐鸳鸯。选妓随雕辇,微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卢橘为树,蒲桃出宫。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笛奏龙鸣水,箫吟凤下空。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
玉树春归日,金宫乐事多。后庭朝未入,轻辇夜相过。笑出花间语,娇来烛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姮娥。
绣户香风暧,纱窗曙色新。宫中争笑日,池草暗生春。绿树闻歌乌,青楼见舞人。昭阳桃李月,罗绮自相亲。
今日明光里,还须结伴游。春风开紫殿,天乐下殊楼。艳舞全知巧,娇歌半欲羞。更怜花月夜,宫女笑藏钩。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宫莺娇欲醉,檐燕语还飞。迟日明歌席,新花艳舞衣。晚来移彩仗,行乐好光辉。
水绿南薰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风吹绕瀛洲。素女鸣珠佩,天人弄彩球。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1]

这诗是奉诏作的。[2]作者当然只是揣摹玄宗的心理,竭力铺张宫中行乐之盛,其实也就是作者理想中的行乐。因为这样的行乐,是和他自己的人生观相合的。不料萧士赟莞说其中含有讽谏之意,如解“今朝风日好,宜向未央游”两句,说“是讽其辍游宴之乐,而临政视事于未央也。”这[3]的穿凿,王琦早已笑他了。[4]

至于同此事实反映在杜甫诗里的,则为:——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㔩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紫驼之峯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筋厌饫久未下,鸾刀缕饫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𬞟,青乌飞去街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5]

这除一种写实的精神与李白的诗不同外,并显然含有讽刺之意,不待穿凿而后见的。

安禄山之乱,玄宗仓皇奔长安失陷,肃宗即位于灵武。及次年两京收复,始由还京。这事实反映于李白诗中的,为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

尘轻拂建章台,圣主西巡道来。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及得此间无?
华阳春树似新丰,行入新都若旧宫。柳色未饶地绿,花光不减上阳红。
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渭水,天回玉垒长安
万国同风共一时,锦江何谢曲江池石镜更明天上月,后宫亲得照蛾眉。
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北地虽夸上林好,南京还有散花楼
锦水东流绕锦城星桥北挂象天星。四海此中朝圣主,峨眉山上列仙庭。
道置金牛汉水元通星汉流。天子一行遗圣迹,锦城长作帝王州。
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万国烟花随玉辇,西来添作锦江春。
剑阁重关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

题目是乱事,而他对于乱事,除第一首第一句及第四首第一句“轻拂”一下之外,更无一字道及。我们若单读这十首诗,竟可以看不出是纪逃难的事实。因为诗中所表现的,全是一种帝王的壮伟气象,由主观的造出来,和客观的事实不见得是相符的。杜甫纪同此事实,注目点却大不同。他的眼睛只看见这事实的悲观的方面。如他纪贵妃之死去云:——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6]

又纪玄宗延秋门出奔,亲王,妃主,王孙以下皆从之不及,因而颠沛云:——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建官避走。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高帝子孙尽龙准,龙种自比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顷。⋯⋯”[7]

而且同一事李白是站得高处看的,仿佛自己是超然事外的。如古风第十九云:——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魏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兵。流血涂野草,豺狠尽冠缨。

这虽也含有愤慨的意思,但是“俯视”的,而且自己正预备“恍恍”的“驾鸿凌紫冥”了。这就是他的超脱现实的幻想的表现。杜甫便不然:他是走进里面去看的——他自己便是当事人之一;所以看得更明白,更亲切,不像李白只浑沌地看见“茫茫走兵”而已。例如悲陈陶:——

孟冬十月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归来血洗箭,仍唱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又如哀江头的——

杜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还都是旁观者的观察,已经非常亲切;至如喜达行在所三首:——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雾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问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霑巾。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静千宫里,心苏七校前。今朝社稷,新数中兴年。——

将从贼中逃出的感想委曲写出,便是自己做当事人了。类此的作品不一而足,都是根本他那种以严肃态度对付现实的人生观而来的。

再看李白猛虎行中的:——

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人半作地囚,马翻洛阳草。一输一失关下兵,朝降夕叛城。巨鳌未断海水动,鱼龙奔走安得宁?

杜甫北征中的:——

忆昨狠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不闻衰,中自诛获再兴,果明哲。桓桓将军,仗钺奋忠烈。

似乎一样是纪实的;但李白归结到——

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尘。宝书玉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

仍旧还是发自己的牢骚。杜甫则归结到:——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是以“国”为前提的。由此可见两人的人生观不同,到处都要流露出来的。

天宝末年,哥舒翰贪功于吐蕃安禄山构祸于契丹;于是微调半天下,而民不堪命。这反映于李白诗中的有:——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家筑城备处,家还有烽火烟。烽火燃不息,战征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8]

反映于杜甫诗中的,除前章所引的前出塞二首外,复有:——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9]

及:——

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君问主将,焉用穷荒为?[10]

般是非战的。但看李白的:——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马骄。家战士三千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处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三肠涉血。悬青天上,埋紫塞旁。无人,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11]

是希望有一个大将能彀出来戡定边患,还不外他那种英雄崇拜主义的表现。杜甫却能更进一层,而见到当时将帅的恃功骄恣。——

献凯曰继踵,西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罗与练,照耀与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12]

这就由于杜甫的客观的观察力天生是比李白强的。

就上面的比较而观,可见同一时代背景,反映于杜甫诗中的,比反映于李白诗中的为较真切。但我们不能因此便说诗的价值在诗之上;因为反映时代不是诗的唯一职务。能忠实于现实的,固是好诗;但不能忠实于现实,却能创造一种境界的,也未尝不可为好诗。李白的诗就是能创造一种境界的,所以他有他自己的价值。又譬如风景画:立于近的观点而使一松一石形容毕肖的,可以成功好画;立于远的观点,而但有层峦叠嶂,云烟缥缈的,也未尝不可成功好画。杜甫的诗属于前者,李白的诗属于后者。我们不能就他们的不同观点而分轩轾,就犹之一尺和一斗,单位不同,便不能做多少的比较。至于批评家因个人的趣味不同,有的喜爱这个,有的喜爱那个,那我们也都不必反对。


  1. 宫中行乐词八首
  2. 作者自注:“奉诏作五言”。本事诗云:‘玄宗曾因宫中行乐,谓高力士曰:“对此良晨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咏出之,可以夸耀于后。”还命召李白,……命为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则当时本作十篇,今存八首,想已逸其二矣。
  3.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四部丛刊景印刊本)。
  4. 王琦李太白全集(有四部备要本)。
  5. 丽人行
  6. 哀江头
  7. 哀王孙
  8. 战城南
  9. 前出塞之六
  10. 送高三十五书记之首段。
  11. 胡无人
  12. 后出塞五首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