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本语 卷六

  钦定四库全书
  本语卷六
  明 髙拱 撰
  予摄刑部时审录重囚盖详阅文卷者月馀乃集刑官于朝房件件面究者又十馀日又奏请朝审分为二日以尽其详审时各令尽言面察其情颇为尽心是时重囚凡四百七十起乃审出冤狱一百三十九人其馀尚有情冤而证佐未甚的者不敢释也因知司刑者亦甚草草至今每一念及犹甚哀矜焉
  祖宗之法宫闱不预朝政戚畹不干国典臣下不得交结朋党紊乱朝政不得交结近侍官员扶同奏启不得上言大臣徳政意深矣哉
  或问赦曰赦甚害事有国者亦明刑而已矣何赦为何言之曰刑不清而恃赦则平日之戕良也多刑清而徒以赦则今日之纵恶也大每见赦后亡命无赖在配所者皆还旧恶不悛一时里闾甚受其害是放虎狼蛇蝎为仁而不计其所伤之众也曰国有大庆独加寛恤不可乎曰大庆当与君子共之而何纵小人为也曰易曰赦过宥罪书曰眚灾肆赦不然乎曰过者无心之误眚即过也灾谓出于不幸者也故赦之乃书又曰宥过无大刑故无小夫茍过虽大必宥茍故虽小必刑固非不问过与故而咸赦除也且赦过者无日不然亦非数载而偶一行也是故赦过者虽无日不然而犹恐其少赦故者虽数载一行而犹病其多
  阁臣拟旨每云着法司从重拟罪此言大谬夫二罪俱发则从重论谓其有轻有重故独从其重者也今一罪只有一律虽凌迟处死者亦只本律非一罪二律有轻者有重者而可以如此如彼也则何以从重乎曰从重是不用律矣
  问何谓失机曰机者胜败存亡之机失机者失其机括而至于败亡也律不可明言败亡故曰失机犹之指斥乘舆谋危社稷乘舆谓天子也不敢言天子故言乘舆也社稷谓国家也不敢言国家故言社稷也由此言之则机可知矣今战失三五军士即谓失机夫战固有委而弃之者矣机固在三五军士耶
  圣人制刑所以诘奸禁乱安天下之民也固不可流于苛刻亦不可流于放纵乃今司刑者卤莽草略既不尽心却又每以出人罪为长者虽盗贼皆曲意放之以为阴隲若然是谓明刑者为不仁也纵恶长奸残害良善败壊国事莫大于此
  人臣修怨者负国若于所怨者避嫌而不去或曲意用之亦负国何者人臣当以至公为心如其贤不去可也用之可也如其不贤而徒务逺己之嫌沽己之誉而以不肖之人贻害国家岂非不忠之甚乎然人每只以能用雠者为贤可见道术之不明也或曰世固有假为国之公而实以行其报怨之私者焉彼不愈于此乎曰是又奚足言哉大抵人臣不可有私有一分私心便于臣道有一分亏欠不论用雠去雠只有作意处便是私便负国也
  人臣茍有为国之心便自有推贤让能之意如人于有才者则不能容嫌其胜己也超进者则不能容嫌其先己也刚直者则不能容嫌其性气难相处也遂皆任情排去而国事无人干济略不之顾虽至丧人之国家所甘心焉皆是一个己私无为国之心故也若有为国之心必且让他替朝廷干事那胜己先己有甚大事那自家难相处有甚大事故为国之人茍便于国即不便于己亦所必为不为国之人即十分便于国但有一毫不便于己者亦所不肯
  创业之君立法垂统如造屋然赖我祖宗造得屋子坚牢至今天下荫庇其下先辈还有人看守后来非惟不肯看守却被人日日拆损至今拆损益甚不复可再拆损矣然原来间架尚在茍有肯修葺者依旧牢固却只还去拆损谁曽换得一块砖添得一片瓦祖宗万年良法殊可惜也
  史云李林甫欲闭塞人主视听自专大权明诏谏官谓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补阙杜琎尝上书言事明日黜为下邽令自是諌诤路绝矣史又云林甫城府深密人莫窥其际好以甘言啖人而阴中伤之不露辞色凡为上所厚者始则亲结之及势位稍逼辄以计去之虽老奸巨猾无能逃其术者嘻其亦奸之魁欤
  用人者不取其大每以一眚弃之故慷慨任事之臣鲜而国事不支不论其大而徒以无过用之故委托持禄之臣多而国事日废昔子思荐茍变于卫侯卫侯曰吾知其可将然曽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子思曰圣人官人犹匠之用木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今以二卵而弃干城之将不可使闻于邻国也梁主用段凝监大军河上敬翔李振屡请易之梁主曰凝未有过振曰待其有过社稷已危矣用人者宜思此
  用人不论其才只取无过然非无过也未用耳用之而其过出矣犹不如前者多也
  其人虽不可用然未有代者不可辄去恐后更不如愈不好矣然必须豫求其人得其人则即去之可也
  教之废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国制宗伯司教然乃祗具仪文化民成俗之道全未之讲成均造士令教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监䂓在焉督学敕云学者读书贵乎知而能行今皆不复省览至于卧碑则士之经目者鲜矣科目以文艺取士士只文艺是竞父兄师友之所督勉惟此而已而性命之理礼乐之实存心制行之方事君泽民之术漫然其不知也遂使天下之人惟务得官以为耀积槖以自肥始乎利终乎利寡廉鲜耻患得患失甘为鄙夫而不自知则以素无教故也于是国家欲求一知道理之人尚亦难得况有道徳者乎然则治道何人兴举纲常何人肩任识者所为深慨也
  偶过一学究见其壁上有宋真宗劝学文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有女颜如玉予取笔书其后云诚如此训则其所养成者固皆淫泆骄侈残民蠹国之人使在位皆若人丧无日矣而乃以为帝王之劝学悲夫
  欲兴治道必振纪纲欲振纪纲必明赏罚欲明赏罚必辨是非欲辨是非必决壅蔽欲决壅蔽必惩欺罔欲惩欺罔必通言路言官之言虽未必可尽听然山有猛兽藜藿不采必使敢言然后宄窃之辈不敢为奸纵有不可听者必须容之勿遽震之威震之威则人皆结舌以言为戒倘有王莽曹操之窃国李林甫秦桧之弄权无人发觉人主何由得知之哉
  赵髙欲夺秦权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或黙或言马髙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髙莫敢言其过盖自古奸臣欲窃国柄者必塞言路而后可便其所为人君若能知开言路之利于国知塞言路之利于奸则自无难于听言矣
  臣患君之不听言而臣之言未必可听君患臣无可听之言而可听之言君未必能听夫言善而行国事乃成言不善而行国事乃倾臣可以必听为得乎不善言是用其国乃殃善言是用其国乃昌君可以不听为得乎
  唐宪宗问李绛曰谏官多谤讪朝政皆无事实朕欲谪其尤者一二人以儆其馀如何绛对曰此殆非陛下之意必有邪臣欲塞蔽陛下之聪明也人臣死生系人主喜怒敢发口諌者有几就有諌者昼夜思维朝删暮减比得上达什无二三故人主孜孜求諌犹恐不至况罪之乎如此杜天下之口非社稷之福也宪宗善其言而止斯意也不可不令人主知之
  今人不为圣贤之学则以为安常为圣贤之学者则以为好名也夫圣人之书人皆读之矣止许读其书乃不许讲明而身体之欤今人不讲大臣之业则以为守分讲大臣之业则以为好进者也夫孔子匹夫而谈帝王之事岂亦好进欤此风既久遂使圣贤之学不明于时大臣之业不见于世为学为政茍然而已尚何望孔孟而伊周耶或曰讲学者却又立门户结党与罔利文奸壊国家事谈大臣事业者却又剿说以躐进故人恶之尔曰诚然夫沙中有金欲得金也而尽收其沙可乎欲去沙也而并弃其金可乎惟当国事者求之以诚鉴别能精收其真去其赝斯得人为用而又不为所溷矣若遂以鱼目为明珠则又为祸大也
  人只看得个功名重则遂甘心为盗贼为禽兽皆所不顾哀哉
  今之士风可为极敝从宦者全不知有君臣之义徒以善弥缝善推委移法以徇人者为贤而视君上如弁髦茍可欺蔽无弗为也亦全不知进退之节徒以善援附善躐取善卖法以持禄者为能而弃名节如土梗由他笑骂所甘心也有人言及君臣之义进退之节者则骇异而非笑之噫主本既亡廉耻又丧则宜其为公室之豺狼私门之鹰犬也已
  今人做官只于躐取髙崇权势烜赫者则羡之更不问其得之正与不正其正色直言谪贬蹭蹬者则轻之更不问其守之正与不正理既不明气亦不振一片软熟成风低头闭目奔趋巧媚以为善官这等模様为祸不小脱有权奸谁其摘发脱有跋扈谁其批抗噫亦可畏也已
  裴晋公得遇宪宗建立功勲身系安危者二十馀年何其伟也后文宗时复出迄无所为人乃叹其不遇向非有先立之功在人耳目以为证据而徒出于敬文之时则度亦常人而已矣
  人臣要以尊主庇民为心茍有是心惟其所为必皆有益于国不然则所为者莫非粉饰之具即奔走不息以为贤劳求诸其实皆无有也
  世之言治者必曰三代然夏有天下四百三十二年商六百四十五年周八百六十七年合为一千九百四十四年其间称盛君可为法者禹汤文武而已守成之君则启甲太戊武丁成康而已共止二百馀年馀皆不足观矣夏启之后篡弑累世周至小雅陵迟已甚然则欲法三代者固自有在也
  三代而后如汉文帝者可为守成令主唐宋皆无之我孝皇则可与伯仲
  伊川先生云汉髙安能及我宋祖此言却过自今言之宋祖何敢望汉髙者而乃颠倒如是固是本朝开国之君然只称其美讳其过而已岂得抑扬不伦之至是乎孔子周人何尝独称武王胜似禹汤之君
  史称李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聦明以成其奸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悟也此不止林甫为然自古奸人乱国者大较若此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人君于犯颜极谏之臣不可遽以怒心待之须少宁耐回转以观其意之所在一回转间景象就别始觉可怒而终觉其可嘉者有矣此等工夫人主不可不用每有言至即动此机比其熟日于听言何有且此工夫在平时用更好盖未有言至而先思其理当如此则平心和气之时见理更真既能前定则对景时自不觉其言之忤矣
  要得天下治只在用人用人只在用三个人一个首相一个冢宰一个台长首相得人则能平章天下事务件件停当冢宰得人则能进贤退不肖百官莫不称职台长得人则能振扬风纪有不法者率众台官纠治之而政体自清如此则元气也充神气也振天下何愁不治若其他用人行政都在三人项下固举之矣然这三人中尤以首相为要
  媢嫉之人不止害贤害国而亦往往自害其身如元顺帝时江淮盗起张九四据髙邮韩山童男据临濠徐贞一倪蛮子陈友谅乱汉沔天下岌岌乎矣丞相托克托统大师四十万出征声势赫然至髙邮连战皆捷分遣兵平六合贼势大蹙天下方有可望之势而丞相哈玛尔己忌其功谗于元主云天下怨托克托贬之可不烦兵而定元主纳其谗遂诏散其兵而窜之师遂大溃皆为盗有天下遂不可为哈玛尔犹虑托克托再入相矫诏鸩杀之后一年东南州郡多陷其言不验乃受杖死夫当时何时也使托克托之功成则国可安国安则已身亦有所托而富贵可保乃徒以忌功为念谗托克托而又杀之不知托克托死而国不可支国不可支则吾身将何所托况国且未亡而身已先戮乎害人而身亦不免彼媢嫉者诚不知其何如为心也故曰天下乱无全国国乱无全家家乱无全身噫可以鉴矣
  周礼荒政十二其十一皆寛恤而终之以除盗贼王浚川云利之而后除之若曰可以生矣不悛而后杀之也然乎曰不然也年谷顺成即有狗䑕之盗无能为乱凶年饥岁民方穷苦无聊彼奸侠不逞之徒乘机窃发召呼之间流离饿殍易于相从乱之所由起也故良民之寛恤者不一而足而于盗贼独加严焉曰除者加之意之辞也不止祛害安民亦所以弭衅端保国家也若谓利之而后除之则何时不然者而独于荒年云尔乎世有等迂腐有司不识事体务为煦煦之政荒年贼民抢掠则曰彼饥也抢亦无妨嗟乎是纵之为乱也抢掠者邦有常刑固未曰荒年姑不行也而安得即以弛耶圣人之所致严者而俗吏以行其寛徒使孱良无主而地方日以多故其犹可扑灭者幸耳
  他日莫道夷简不曾说来此非大臣之言也大臣以体国为心以济国事为忠茍济于国夷简不曾说来何害茍无济于国夷简说来何为今不务事之必成而徒为形迹曰他日莫道夷简不曽说来为立形迹以图免己之咎是大臣体国之心济事之忠乎
  人有比徳则朝无公论彼其各结腹心各引羽翼则各言所言苍黄反复公论何从出
  问胡致堂云刘晏言利之臣君子所不道也然亦有可法者五而卒不免于诛死何也利于公必不利于私不利则怨生怨生则祸起故史称众颇嫉之是必有说以故善为国者不谋利善持身者不言利利对害而言背于义也然欤曰非也此正所谓徒以不言利为髙而使人不可为国者也夫晏也使其黩货自丰是言利也然而所领者度支之官理财固其职也且死之日籍录其家惟杂书二乘米麦数斛而已而天下皆叹其廉非徒利也使其为度支也务损下以媚上如桑𢎞羊辈之为是言利也乃史称其理财以养民为先因平准法干山海排商贾制万物低昻操天下赢赀以佐军兴虽用兵数十年敛不及民而用度足唐中偾而复振晏有劳焉是干国之臣也利于公亦利于私国称其能而民亦戴其惠者也非若桑𢎞羊辈之为者则何谓言利也夫以理财之官为言利是理财之官不当设也居理财之官而能举其职者为言利是居理财之官者不当举其职也而可乎晏功名日盛而眷遇甚隆故媢嫉之人如常衮辈者乃忌之非以聚财而为民所怨也至其诛死也则因昔尝奉诏勘鞫元载罪伏诛其党杨炎坐贬后炎专政衔私恨为载报雠遂诬构以死而天下冤之使晏不勘载事虽理财固不死也勘载事虽不为理财固亦死也是非以理财死也明矣胡乃不察事实不为晏惜不咎徳宗之不明不著杨炎之极恶而徒以晏曾理财而死遂谓是言利背义之为害如天道报恶者然亦谬矣将使司国计者不以足国为务而徒以不言利为髙则国家何利焉嗟乎兵以平乱乃不论丈人之师弟子之师而世俗之论徒曰兵者老氏之所忌是使天下无兵也刑以诘奸乃不论出乎哀矜出乎苛刻而世俗之论徒曰皋陶之无后为其主刑也而遂有纵盗贼以为阴隲者是使天下无刑也不特此耳龙逢比干亦皆诛死岂亦言利背义之为害耶固知胡氏之说不当事情不可以为训也
  古云招之不来麾之不去理欤曰口谈耳招之不来可也麾之如何不去
  国家财赋仰给东南漕粮不至则京师坐困然漕河甚可虑年年淤塞年年修筑为功促迫劳费既多又不的当而挽运犹阻此其一也且一衣帯之水筑之甚难决之甚易通之甚难塞之甚易意外之防尤不可忽此又其一也予昔当国时念此至深乃计通海运非元之海洋中运也乃边海一道商贩私往来者自淮直达京师一风之便数日可至既不患于迟延而较诸漕河挽运且省无穷之力况海运既通则漕河自可安心修筑不至迫促而罔功奏功之后二路并运脱有一路之阻亦自有一路之通京师可以坐俟无忧且国计既不专恃漕河则意外之防可弭所以代谋者即此而在此万年之计也先是予议开胶河盖前人曾为而未成者开此则自淮入海直达天津甚近乃差科官往勘有司者胥谓难成然恐拂予意不敢言予审知之即贻书科官曰吾所为开海运者为国也独奈何以难成之事病国乎既不便即已之予固无成心也然粮运可虑其语诸有司当更思所以为计者于是梁巡抚梦龙王布政宗沐胥以掲帖报予曰海边一道乃商贩私通往来者自淮抵京更捷且边海不险又不费修筑甚便可行予闻甚喜即令奏上予力主持行之二君区画周详措处停妥造船坚好诸事完备海运遂通刻日而至人皆快之㑹予去位当事者务反吾所为随议罢所造海舟弃之无用沿海诸备皆废可惜也然此计终难寝当必有为国谋忠者姑书记之
  议罢海运者谓偶有六七艘之漂溺也然昔漕河泛涨冲决时曾以百万石委之泥沙讵啻六七艘哉闻之山东边海人云海行须有节次惟海人知之经略者亦曾设有海人乃运官专其利不用故溺今海运不行海人犹商贩往来无患独无粮船耳予闻而三叹夫不求弊之所在而徒因噎废食纵他日必有行时然又劳费一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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