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伍登领了元帅将令,带领人马,晓行夜宿,不上一月,到了黑水渡。伍登沿河观看,遥看北岸山脊相联,树木交杂。急寻土人问之,土人曰:“此山名小燕山,又名荆棘岭。山中有一大王,姓焦名周,帐下有五千喽兵,更有二子,名焦文、焦武,有万夫不当之勇。将军欲过此岭,须要先送过山礼,然后可行。”伍登道:“地方官如何不兴兵剿除?”土人道:“这山中有田千亩,他的号令十分严谨,又不扰害地方,官府祇求免祸,谁肯令朝廷得知?凡是过往客商、官军,祇要买路钱。自隋迄唐,势焰日盛。”伍登即传令道:“人不可卸甲,马不可离鞍。倘贼兵劫营,不许妄动,祇放箭射之。”是夜,伍登在帐中,一夜无眠。三更之后,忽然火把齐明,喊声震地,却不见人马渡河。到了天明,不见一人一骑。辰巳时候,一枝人马蜂拥而来,红白不分,一声锣响,红旗旋左,白旗旋右,退回山中去了。伍登按兵不动,差人去报元帅。元帅下令道:“贼人讨战则战,切不可发兵,先攻他寨。候我大军来,再为斟酌。”

  过了数日,大军早到,参见已毕,备说贼兵甚众,更兼路险,请元帅定夺。元帅道:“明日天明,你引军渡河讨战。”到了半夜时分,北岸仍然火光冲天,喊声如雷。天明时,红白军马,旋转而出,锣响数声,各分左右而入。元帅道:“此疑兵也。”令伍登作速渡河要战。及伍登过河,林中闪出一支人马,一少年将军大叫道:“唐将放心过河,我不击你。我老大王有令:祇要胜得少爷手中枪,我便将五千人马,三万粮草,随元帅往北立功﹔胜不得少爷手中枪,想过此山,万万不能。”伍登听了,领人马上岸,拨马来战。问道:“来将通名。”少年答曰:“吾乃大少爷焦文是也。将军是谁?”伍登道:“某乃尉迟元帅麾下先锋大将,伍登是也。将军既有投唐之意,何不早早下马,末将引见元帅,自然重用,奈何阻住天兵,岂不有罪?”焦文道:“此是老大王之令,谁敢违之?”说罢,带马向前,伍登接战,战了三十馀合,不分胜负。伍登心下想道:“元帅令我为先行大将,战一山寇不下,岂不被众将耻笑?”遂诈败而走。焦文心中想道:“此人枪法不乱,忽然败走,必是善用回马枪。”遂拍马赶来,却拈弓在手,一箭射去,正中伍登马股。那马乱跳,将伍登跌倒在地。焦文大笑:“饶你性命回去,去见元帅,另换一位有本事的来。”说声未了,对阵中一箭射来,焦文急忙挑拨,射中了马头,也将焦文抛下马来。两边军士齐声喝彩,各人收兵。原来元帅恐伍登有失手,令朱木兰前来掠阵。见伍登坠下马,恐焦文追他,遂拈弓欲射焦文。又见他不杀伍登,也祇射他马头。所以后来杜甫有“射人先射马”之句。元帅大营已定,伍登备说如此如此。

  次日,元帅传令伍登出马。木兰禀道:“末将昨日见焦文枪法,与丧吾所传无二,待末将出去罢。”元帅大喜,即令伍登掠阵,一同披挂出马,来至阵前。焦文大叫道:“少爷在此等候多时了。来将通名。”木兰道:“某乃元帅麾下武昭将军朱木兰是也。”焦文见木兰年岁幼少,不以介意。退回本阵,叫背后焦武出马,大战二十馀合。焦文拍马上前,伍登亦放马助战。焦文大喝道:“二位休要动手!”问木兰:“将军枪法是何人所传?”木兰道:“是隋朝南阳守将伍云召将军所传。”焦文道:“南阳云召何在?”木兰道:“在湖广西陵大悟山为僧。这先锋伍登,就是他公子。”焦文道:“传令收兵,明日再战。”两下一齐收兵。

  却说元帅看见焦文、焦武有大将之才,兼且旗号、军容甚整,心中欢喜,与军师商议收伏之计。李靖道:“此人有心归顺天朝久矣,明日差人前去,招他父子来降。如来则妙,如不肯来,愚弟自有妙计破之。”次日,哨马来报:“有一老将军,须发皓然,带二位小将军微服而来,不知何故?”李靖曰:“那焦周父子来降也。”即令宝林亦不著戎衣,在营门等候。不一时,焦周父子来到,宝林引入,走进中军帐,伏地叩首请命。元帅下帐扶起道:“老将军既顺天朝,即当重用,岂有记旧过之理?”焦周道:“罪将向日本南阳伍大人帐下一名牙将,后蒙提拔,升为护印中军。城破之日,闻大人已死,罪将逃至此处,落草为寇。今闻故主尚在西陵,而公子在此,愿求一见。”元帅即命伍登上帐。焦周一见,抱头大哭。伍登不知何故,施礼道:“老将军年老,休得过悲。”焦周道:“公子在南阳逃难之日,年方一十二岁,可记得中军官焦周否?请问夫人安在?伍琼何往?”伍登听了,觉得有些面善﹔又听焦周问他母亲并老仆伍琼,想起昔日母子受困情形,遂抱着焦周大哭起来。焦周又命二子来拜伍登,元帅命备酒与焦周父子接风。焦周令焦文、焦武仍回山寨,收拾粮草,约束人马,解赴元帅大营,一一交割。又令二子:“随元帅北征,务遵国法,报效立功!今我年老,要往大悟山,去随主修行,以终馀年。”元帅留不住,祇得差人去送往湖广,不表。

  再说元帅得了那焦文、焦武,即表奏圣上,封为总管之职,令为乡导,伴伍登同行。行了七八日,到了五台山,在山下扎营。木兰进帐禀元帅道:“丧吾禅师有书信一封,要将亲身送上五台山白云庵靖松道人,特来讨令。”元帅听了,叫声:“朱将军,早去早回。”木兰得令,带三骑牙将,望五台山而来。行了半日,但见奇峰怪石,古木异花,观之不尽。又不见一人行走,正不知白云庵在何处。又行了十馀里,心中着忙,忽闻笛声细细,随风飘缈。木兰喜曰:“此必白云庵也。”遥步笛声响处,又行了一里有馀,见石间流出一道清泉,叠叠成音。横中一条石桥,桥西苍松翠柏,一簇寒烟,围绕一庵。院中绿竹猗猗,青阴可爱,门上题:白云道院。木兰下马,令从人在外,不可擅入,自将院门敲了数下。忽听门“呀”的一声,走出一个小小道僮,头挽双髻,身穿八卦道袍,腰系黄绦,足登云鞋,开口问道:“客从何来?”木兰道:“烦你通禀道长,有湖广人求见。”小道僮进去了,出来说道:“请客到里面吃茶。”木兰随道僮入客堂而坐。

  再说这靖松道人,俗姓时,名长青,少日与伍云召同营为官,有八拜之交。因他看破红尘,弃官修道,在五台山养性链神。不料山中生了一恶蟒,食人无数。靖松叹道:“冤冤相报,曷其有极。”当时有两个徒弟,问曰:“吾师何不以道力收除此怪,以安生民?”靖松曰:“尔等心性不明,六通未得,不识先后。此怪是隋朝文帝驾前忠心不昧的臣子,后来被炀帝所杀。他的冤气不消,积成毒气,所以身化巨蟒,所吞男女,皆是炀帝驾前一搬奸臣。待夙报已尽。我自有收他之法。”两个徒弟心得开悟,退回本位去了。

  又过二年,时值八月天气。秋雨霏霏,不寒不暑。妖蟒出洞,思寻人吃,见靖松道人在溪边垂钓,妖蟒匍至,望着道人喝一口毒气。若是平人,筋骨皆软,这道人不慌不忙,口称:“善哉,善哉!”目运回光,毒气消散。妖蟒又运一口臭涎,喷上身来。道人顶上放出一朵金莲花,恶涎纷纷四散。妖蟒大怒,飞身扑来,道人隐身不见。妖蟒来得势凶,不觉身落水中。回转身来,飞奔上岸。那道人手执铁杖,照顶门一杖,打得顶门心火光外射,遁入水中,不敢动转。过了一个时辰,恰伸出头来,那道人又是一杖打来。妖蟒无计可施,祇得随着流水,悄悄下滩,流了五六里之遥。张眼四顾,不见赶来,心下欢喜,就盘旋睡在沙滩之上。祇见水面上涌出一朵金莲花,自一而二,自二而四,自四而八,须臾之间,天上地下,尽是无数莲花。妖蟒观之不尽。又见莲花中间有一朵莲花,形如车轮,大花间坐着一个道人。妖蟒见了,伏地求饶。道人解下腰带,锁住蛇颈,飞身骑在背上,向白云庵而来。拴在后花园中,每日以斋馒饲之。

  再说山下有一富户,姓陈名良贵,年已五十多岁。平日好善,家中厮养一只白毛骆驼,良贵爱之如宝。不料这骆驼伤了草料,病了十馀日,恹恹欲死。一日,家人报道:“五台山老道人来了。”良贵慌忙出迎,相揖而入,分宾主而坐。靖松道:“贫道特来化缘,请员外出个布施。”良贵道:“仙翁欲化何物?”靖松道:“贫道不化别物,祇化尊府一只病驼。”良贵道:“此驼已成废物,仙翁要他何用?”靖松道:“祇要员外施舍,贫道自有妙用。”良贵道:“仙翁果有用处,就送了仙翁罢。”同道人行至后园,那骆驼卧在地下,半死半活。道人以指按定顶门心,运元阳真气,向顶心灌入,喝声道:“起!”那驼儿应声而起。道人拱手向员外道:“承赐了!”跨上驼背,飞驰而去,不消半刻工夫,到了白云庵。牵入后花园中,散了神光,那驼儿登时扑地。道人对妖蟒说道:“徒弟,今日是你解脱之时。”即书灵符一道,就贴在妖蟒顶门上,口中咒道:“唵吽唎呵。”将灵符揭起,那蟒登时气绝。靖松又把这道灵符,贴在驼儿顶上,喝声:“起!”那驼儿又应声而起。这叫做借体还魂之法。靖松命徒弟驰往山前山后,调养精神,如此月馀。

  这一日,靖松与徒弟正在讲经,僮儿报道:“有客求见。”靖松道:“请进来。”时靖松讲经未完,木兰叫僮子且休通报,也跟在之内听讲。祇见一徒弟进问曰:“佛家行住坐卧,心念南无阿弥陀佛不休,此是何意?”靖松曰:“阿字是唤醒世人,教他莫妄思乱想。譬如人当妄想之时,千头万绪,心不由主,忽有一人唤其名曰某,我即应之诺。是一呼而万念除,一诺而主人醒。欲修大道,须时时自唤自应,故曰阿。阿字虽闻其声,未见其形。主人尚在门内,必也将堂门大开。不可醒而复睡,不可出宅外游行,总在堂中有退藏戒步之意,故曰弥。然弥字尚拘束太重,如拴猴于柱,虽不外弛,到底舞跃不定。如月映在水中,鱼游风吹,终属恍惚。更加精求,以致于一。陀字,则操持得住,如一颗明珠,放在水晶盘中,不动不摇,如如在在,故曰陀。佛字,即是见我本来面目。圣而可知之谓神,余更有何说?心也、性也、命也、道也,皆非也。斯时太虚即我,我即太虚,故冠以‘南无’二字。”

  靖松道罢,即下座来向木兰稽首,慌忙答礼,分宾主而坐。木兰道:“弟子奉丧吾之命,奉书仙翁座下。”说罢,将书双手奉上。靖松拆观,书云:

    吾人立身天地之间,故以了生死为第一大事。但欲真了生死,必先了心地。欲了心地,必先除妄贪念。欲除妄念,必先诚心意。盖心诚,入道之基﹔意诚,终道之用。古人云:“以心观心,心外无道。以道观道,道外无心。”讵虚语哉!仆向者承足下教以敦伦尽性为事,仆非不尽心矣。嗟乎,以仆之心,值仆之时,复何言哉!复何言哉!亲无辜而受戮,族无辜而遭刑,身不得已而为僧。伦也如此而敦,性也如此而尽。仆将何以情为?足下又何言教我?佛氏曰:“一子修行,九祖升天。仆溺于此言,日以礼佛诵经为事,以期忠魂义魄,脱化升天。伦如此而敦,性如此而尽。仆如此而为情,宜乎,不宜乎?祈足下一言,以醒未悟。

    大悟山僧丧吾俗名伍云召

  靖松看罢,慨然长叹,曰:“云召既已出家,不宜将往事挂心。足下尊姓?”木兰道:“弟子姓朱名木兰,今从军北征,奉丧吾之命,特来拜谒。”靖松道:“将军北征,屈驾来此,我有一白毛骆驼,送将军做个坐骑,请将军往后园一观。”木兰随靖松行至后园,见那只骆驼身高九尺,遍体白毛,目放火光,连声称妙。靖松道:“此驼名翼孝明驼,胜良马百匹,有五德三不走。”木兰曰:“何为五德三不走?”靖松曰:“登山越岭如行平地,一德也。大雾弥天,能识东南西北,二德也。见水能渡,三德也。见火能飞,四德也。一日能行三千里,五德也。前有伏兵或刺客,此驼不行﹔遇有妖怪,此驼不走﹔若非主人骑之,驼亦不走。”靖松又向明驼嘱道:“此朱将军即尔之主人也。尔保他北征,有功回朝,自有高人度你,复回人生,修成正果。”又嘱木兰道:“朱将军回朝之日,我有信一封,寄候丧吾,千万前来,不可失约。”木兰再拜而谢,靖松送出庵门之外,相揖而去。木兰率从人下山,赶着元帅大军。行了多日,出了雁门关,到界牌关,放炮安营。要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