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诣
作者:葛西善藏
1929年
译者:谢六逸
本作品收录于《范某的犯罪

    正文

    我又熬夜了,不熬夜是不行的。K社的H氏来宿在镇上的旅馆里,他说明天早上六点钟的头班火车要拿了稿子回去。从昨夜起降着的雪,今天早上已经积了六七寸了。在这样的雪里,H氏的胡子凝着冰珠,额上出着汗,淸晨就老早的赶了来,我的稿子却一张也没有写好,H氏坚约午后四时来取,说到逗子去转一转,他便走了。他去后我又写了一两张废稿,便无论怎样都写不下去,到了三点钟,只得放下了工作。我把孩子玩的空气枪拿了出来,走下寺院的石階——我在这寺里分租着屋子,在建长寺的境内踟躅着。在近佛殿旁的不多高的松树上,我见有两只蒿雀迅急地从这枝跳到那枝上,啾啾的叫着。我瞄准了一只,扳了枪机,那鸟便干脆的落到雪地上。少许的红血,染在雪上。这也是被“小说的恶魔”所诅咒的不幸的小鸟了。我手里捉着这鸟,正走着路,在我住宿的寺院的石階上的杉林里,又听着了鹎鸟的啼声,我便登上石階。不料忽然向下一看,见穿着外氅的H氏用快步走来了。我愕然止住了脚,结局不免和刚才那难于逃出恶运的小鸟一般了。这一次我又想对他说请原谅,可是见了H氏的真挚的脸貌,这种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已经做好了么?”

    “还没有……实在对不起,今天晚上再熬夜,到了明天早上一定交你带去,不再误事……。”

    “那里的话……如果不误,我今夜仍到镇上的旅馆投宿,明天早上取了稿件,坐头班火车回去……因为我空着两手是不能回社的。”

    “真是惶恐了,就请这么办罢……。”在我这方面,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望他原谅的,我反省着我懒然拿出空气枪来玩的不是。

    这一周间,我毎天都接了X社派来的使者和电报。今晚是第三次的熬夜了。岁暮在东京染了来的感冒还没有好,胸脊的神经痛又来照顾了。总之,冬日这季节,于我是不相宜的。头脑与身体,完全是入了冬眠状态,是近于下等动物的人罢,我真的这样感觉着的,心情与神经,委实不能够工作了。

    在年关逼迫着的二十六日,为了年中行事的岁暮的用费,我向睽违数月的东京出发了。岁暮的东京,正以繁盛的势况活动着。我像从坟墓里出来的迷途的亡魂一样,我想总要张罗得四百块钱才好,钱虽是张罗到手,可是在张罗时就锵锵的落出了。在除夕的最末一次火车回来时,我的怀里只剩下一百五十块钱了。虽然身分不配,我也想仿效都会人士的活动,从二十六日起的五天之内,无昼无夜,我乘了街车(Taxi),在东京市里纵横的遨游,即使这是地狱之火的车,我觉得这也有趣。如克洛伊洛夫国寓言作家——译者加注)的枭鸟乘着瞎眼驴子的气概,我也——呀,本鄕!呀!靑山!呀!芝区牛込银座浅草吉原!(以上均东京的有名区域——译者加注)我的枭鸟也无昼无夜的驱驰着。在最后的三十一日的午前三时的这时刻,我驱车到吉原(这是东京的公娼的区域——译者加注),在大建筑的三楼上,叫了妓女来陪我喝酒,直喝到午后三时。后来再驱着街车,忽东忽西,在喑云里,驰骤于洪水般的街巷,直到东京驿车站开出最后一班火车的时刻为止。坐在街车上的最后的一点半钟,我混杂在那如浓雾映掩的溪流里的小鲇鱼似的无数的摩托车,人力车,脚踏车,电车之间,我一面感着朦胧,车子昂然的驰着。小石川!日本桥!新桥!……如枭鸟的我,不断地接连叫着。可是街车并不是瞎眼的驴子。它违反我的期待,并不和别的东西冲突,也不牵引我到地狱里去……。


    十时,十一时,落了雨了。茅屋顶的雨滴的声音;缥渺的时时鸣着的岩上的树木;雪块崩落的声音——山寺的空虚的,天花板高的屋子的寒冷,浸透了肌肤。我在“烘炉”上铺好了稿纸,想写一黏岁暮的事情,借以塞贵,可是无论怎样都写不出。只是自耻我自家的愚蠢的行为。如其要依赖这样愚蠢的感兴,倒不如在生存着的时候,做了墓场的人好些了。我在写不出东西,或是思考什么的时候,有一种怪癖,就是摸擦手掌和手指,至于出了汗垢,这几天手掌变成红色,辣辣的痛起来了。今晚上火钵里和“烘笼”上的卧被上已经有了污垢,到了三点四点的时刻,在稿纸上竟绞不出一个字的“记录的污垢”来。四点钟时我毅然的放下了笔。一月十六日——是我三十六岁的诞日。我披了外氅,撑着雨伞,走出降着雨雪的黑暗的外面去了。借了雪光,走下高的石级。在僧院的路旁,犬也没有吠声;经过睡静了的茶店前,便拾级登上寺院的几层曲折的陡斜的石级。雨和雪溶解了的水,在石级上成了小流了。到了登上最后最陡的石级时,我目眩了,身上出了汗。慢慢的立在神殿的前面,镇压着激烈的心悸,做了礼拜。在那里我眺望着四周的暗澹的情景,觉得和我今年的诞生日的朝晨是很适应的,任雨击着衣裾,我立在这濛濛的大空与山谷之前,有好一会。

    附记

    葛西善藏(1887-1928)生于日本靑森弦前市,曾肄业东洋大学,以写阴郁喑澹的人生著名,不良儿浮浪父之出鄕雪女恶梦埋葬椎树的嫩叶湖畔手记弱者小牺牲者等作,多为他的穷苦顚连的实生活的记录,颇得好评。氏好酒,有醉狸庵的绰号,故身多病,去年殁于东京,瞑目前尚饮酒不止。死后他的好友广津和郎谷崎精二新潮记者中村武罗夫曾为文悼其人,散见东京读卖新闻文艺栏,正宗白鸟氏也在去年的中央公论上作志贺直哉与葛西善藏一文,讲到他的作品。氏生前有创作集数种刊行,亡后改造社搜集遗作,刊葛西善藏全集三卷公世云。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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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