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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凤奴小姐道:“这个人只怕你还记得他哩。”仙姐道:“谁呀?”凤奴小姐道:“就是邓光的妹子,素娥。你终没忘记呢。”仙姐儿想了一回道:“我记起来了,这素娥是胖胖的面盘,长长的身材。稍微有几点俏白麻疤儿的,是不是?这个人却是邓光最小的妹妹。就是阿物的姑姑哩。”凤奴小姐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素娥。我记得的。他比我年事大著五岁,今年该是三十岁了,他从小儿就派在我身边服侍,陪着念书。因此也稍微识几个字,但是他性质不很灵利。倒比不得这儿的阿物。可以写几个很整的小楷。就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也将就可以应酬应酬。如今上海诗人,什么生、什么客、什么词人、什么室主,其实还没有我家阿物的一点点的才调哩。”

  仙姐儿笑道:“你说到这么的分际,一定要拉扯到上海的什么‘洋场才子’、‘租界诗人’的一流儿的身上去。这又何苦来呢?这一流儿洋场租界的才子诗人,须不是你的冤家对头,又没曾吃这一流儿的假名士,糟了身子,坏了名节,吃了苦水。不是我帮他们说一句公平话,他们虽然胡闹不识羞,然而这种人自命不凡,竭力摹调,尽他们闹去。若说社会公德上的关系是没有的,还算是一群安分的动物哩。”凤奴小姐抢说道:“我的妹子不说也罢。你终竟没有到过上海,眼大略说了。再说这个罢。”这个当儿恰好走到一个很光昌的旅馆门首,却见招标上写著:风仙旅馆。又挂著五七块代写各口轮船客票的牌子。凤奴小姐道:“且慢,我们问问他们看,今儿下游去的甚轮船。是不是招商局的轮船,房间宽大,饭食精洁,伺候周到。虽则多使几个钱,然而舒服的好多著呢。”说著把那轮船牌子,一块一块的瞧去。都是明儿、后儿开的轮船。偏偏今日是没有的。恍然道:“今儿是礼拜日,没有轮船开的。”

  仙姐儿道:“那末多耽搁了一天了,就在这个旅馆里住着罢。”凤奴小姐也道:“只得这样了。”于是进了这风仙旅馆。那凤仙旅馆里的招待员,瞧是二位女校生,连忙堆上一脸的笑容,招呼著。凤奴小姐原是游历过来,稍微知道些旅行的经验。便装做女校生的气派,哈了哈腰道:“今儿没有下游的轮船吗?给我们挪一个好些儿的上等房间夷有吗?”那招待员一迭连声的道:“有有。”又知道女校生旅行,不作兴有累累堆堆的行李的。终不过一个大革囊,一古脑儿都装进了。所以用不着问他搬远行李的老调儿。但只消引看房间。说:“楼上房间妥便些。”凤奴小姐、仙姐儿跟着那招待员,一路上楼。看定了一间福字官房。居然都是西式器具,清洁非常,很为合意。招待员自去不提。凤奴小姐叫茶房来,倒了一盆脸水,泡了一壶香茶,同仙姐儿洗过脸,解了一会的渴,使把房门掩了,斜倚在床上道:“我们谈天消遣罢。”

  仙姐儿也靠著道:“素娥的一段历史,还没有谈呢。这会子最好谈谈,解解闷儿哩。”凤奴小姐道:“可不是吗,这儿却是铸就的,谈些没由来的闲话的当儿哇。我同你说这素娥不是逃走的吗?”仙姐儿模拟了一回道:“这些事当时我究竟年幼很哩,如今一点影象都没了。但不过说起这素娥来,约略似乎长长的身材,胖胖的面盘,这么著的一个人罢哩。”凤奴小姐道:“当时你过五六岁左右,到底记不得了。这素娥却是轻狂不过的人。我家的小厮儿,通共不过十来个,倒说六七个是他的汉子。弄得个不成样子了。争风吃醋,飞短流长。头里只瞒着老太爷、老太太一对儿老人家。最坏的是我父亲也同他不干净,所以把他的胆子儿,越弄越大,事情儿越闹越荒唐了。”

  仙姐儿笑道:“你说的也是,荒唐了。既然姨夫也同这素娥好上了,这素娥就不该再与那般小厮儿胡缠了。并且小厮们倒有点志气,互相吃醋拈酸。姨夫却度量的很,肯把自己爱过的丫头,同小厮们公同享用。这不是讲究公共道德的理想。太认真了些?”凤奴小姐不禁发笑起来,把仙姐儿的脸,握了一把道:“你也太会调笑了,怎地叫讲究公共道德的理想,太认真了呢?”仙姐儿笑道:“倒不是吗?”凤奴小姐道:“你还说呢。”说著又顿一顿,攒著眉,叹了一口气道:“嗳,不是我又是小题大做,发这议论,并且我也是个不规则的女子。虽则我这心自信不是个淫荡女子,然而一经失足,到底洗不清楚的了。更且又干这种遣臭万年的勾当。按着法律,端的不能饶恕的罪犯。就这点事迹,假如不知道的呢?居然仍是个尊严华贵的邓凤奴。若是一经知道我干了这件神人共怒,天理不容的事体,还肯当我是个人吗?只怕猪狗还比我高贵得多多哩。”

  仙姐儿道:“好姐姐,别这等的说这事体。虽然不合做来,其实何曾是好姐姐安心要做出这样来嗄。你说神人共怒,天理不容。我尤仙珠,第一个就肯原谅你好姐姐。这句话,却不是我面子上的话,委实出于本心,发于至诚呢。”凤奴小姐道:“好妹妹,你这样的体谅我,知我的心,只怕现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来。你我两个,一辈子不许分拆开来。死活终要相守在一处。不是我说尖不识羞的话,那怕偷汉子的私情勾当,彼此不许隐瞒一点儿。同心合意,互相周旋。”仙姐儿俏俏的偎著凤奴小姐的脸道:“这倒不是面子上的话,心里已做出来哩。”凤奴小姐瞟了仙姐儿眼,笑了一笑道:“我们说江经罢。这个白于玉,不要提他了。不但我自己心上悔,而且替你抱怨,吃这种混帐东西糟了。一言蔽之,我的不是哇。”

  仙姐道:“也不好抱怨你的。终竟我自己也是愿意做的事体,又不曾勉强一些。前儿的事,一概撩开,不许提了。只消竭力补救。前儿的错误也尽来得及,没有迟嗄。”凤奴小姐着实感叹了一回,方才说道:“并不是我父亲不同小厮们吃醋,委实没有知道呀。及至知道,这素娥淫贱达于极点。成日家和这许多小厮儿,都有话儿的,自然不高兴了。但是拉开场面,主子奴才争一个丫头,你想脸上搁得住吗?只好闷在心上,一言儿不发。一个一个的找错儿,假公济私,倒他们灶。因此素娥就站不住了。头里原想把爱上的一大堆汉子,割绝了爱情,一心注意的服侍我父亲。我当初已很懂点事情哩。记得那素娥哭着笑着软厮缠我父亲,做出异样别致的淫情浪态,打起了千百样的精神,多方挑逗撩拨。但是我父亲不知道便罢,既已知道了,就没意思了。定规板著面孔,摇头不理。”仙姐儿笑道:“这是你想当然罢。难道你瞧著不成?”

  凤奴小姐道:“如今索性说个爽快罢,你想我原是晓得些纲常大道理的女子,受过闺门教育的姑娘,那里会得同白于玉,干出这盲词小说上的风流勾当呢?并且男女的那话儿,老实说也不知道,就是我父亲,那一天白日里同素娥……”仙姐儿笑道:“素娥怎样呢?”凤奴小姐又道:“素娥……就是这样那样罢了。也没有别的花样呢。”仙姐笑道:“我也明白的,然而你我虽是这么的知心识意,什么话都说得出,究竟那话儿,到底也难出口,只好这样那样,算名词的代表哩。”

  凤奴小姐道:“并不是我怕羞,说不出这句话来,须知你我所干的许多事体,现今世界兴的小说。这小说,的是开遍风气,变化人心的利器,一般热心志士,以提倡风俗人心,补救社会上的公益为己任者,竭力经营,编辑小说。所以没些影响的,尚且凭空结撰,何况你我两个端的有这么一番历史。觉得定不消一年半截,就有人编你我两个的小说哩。我倒要试试当今的小说家程度如何?还是一味的导淫,使人看了高兴;销售得多,做一注好买卖。不管他隐著无穷之流弊。”

  仙姐道:“你说到那里去了?凭空的说起做买卖来哩。和我们谈的正经有甚关系。怎说又是小说家的程度哩,社会上的有益哩,流弊哩,赚钱哩,拆本哩,怕不是你在这儿说梦话吗?”凤奴小姐道:“我好端端的说很有意思的话儿,那说是梦话嗄。我说著一篇言语,原有个讲究在这里头。假如替你编这小说的阿哥,编到这里把笔扣住了,含混过去,乃是有心世道,风俗人心的;有意思的哥儿并不是只顾编辑得惹看,令人欢喜,看了无端的感动……。”仙姐笑道:“感动什么来呀?”凤奴小姐正色道:“喏,就不是好了,还问得出感动什么来嗄。”仙姐自知不合,忙道:“这是我的不是了,跳过了这一节,只说底下的罢。”

  凤奴小姐道:“你我两个呢,不要说嘴上说说,却没甚要紧。那怕做出这么丑的形状来,也属无妨,你我到底都是女子呀。假如编小说的,一牢一实,编在书上,那就坏了。可知这流弊,更甚于画像。这罪孽定规不浅呢。我说这一套言语,你去想罢。不懂事的人,只怕还要笑我赶阔哩,假充君子哩。”仙姐儿道:“这套言语的评论,就要看评人的志趣哩。”凤奴小姐道:“你说的是。且说当时节,吃我偷看了这个现状,颇为诧异,然而很有趣味,因此把偷看这现状,当作了一件正经事体。于是酿成白于玉的一段丑事来。你想呢?这段丑事的结果,直断送了你哥哥的命。可怕也不可怕嗄。”

  仙姐道:“这一段历史,却很可以警戒。世界上的人,大凡做家主人的,断断使不得有一点不规则。可笑那些混帐男子,畜生似的家主,倒说家里的丫头、小子,乃是砧上之肉,囊中之物,偷摸偷摸,似乎应分的事体。而且还有一种最下流的阿物,说假如家里有了年事恰好的齐整丫头,不去闹坏他,倒说是个蠢虫。可情你的令尊大人,不肯做个蠢虫了。却不道,把自己的千金小姐,暗暗里受累了。常言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须知低三下四做人家的丫头、小子,但不过穷了些儿。然而一样的人呀,一样的子女呀。”

  凤奴小姐听了仙姐儿这几句言语,着实感叹了一回道:“后来我父亲知道,这素娥同一般小厮们闹得个不成样子了。便就此不高兴理他了。他便自知不合。和小厮们斩断恩情,一心注念的服侍我父亲。我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的。何等执一。那里能够哄得他心回意转呢?于是素娥明知没想头了,就此同最要好的一个小厮,唤叫棋儿的,一溜烟走了。当时各处找寻,竟找他们不到。直至那一年,我游历上海,只听得谢金莲(应为“李萍乡”,后同。编者)的名字,大的了不得。那些新闻纸上,没有一天不载着,诗妓谢金莲的词章哩、新闻哩。不知那一位名士,赠他一个斋匾,写的是‘天然阁’三个大字。取天然风韵的意思。因此就拿这‘天然阁’三字,当做名字了。当时节,上海嫖界诸公,若是不知道天然阁谢金莲,这个色艺双全的名妓,是很丢脸的。假如某人叫到了天然阁谢金莲的堂唱,是无上之荣幸。比著酸臭的东西,中了状元还要体面。他们上海人同妓女打交道,叫什么落相好。”

  仙姐笑道:“这‘落’字,倒很新奇。说印通,其实没有什么意思,而且解释不圆;说印不通,然而意会过去,也很有‘落’字的一段神情。不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呢。”凤奴小姐道:“说起来这落相好的‘落’字来,这么一路的奇新字面,他们上海人很有几种哩。我上海去了这一趟,吃我都记的熟了。只有他们上海人,最多这一门子的奇新名词。”仙姐儿道:“倒好耍子,你说给我听呢。”凤奴小姐道:“你听仔细了,第一个就是这个‘落’字。大凡是长三书寓,上等妓女,叫做落相好。这是刚才说过的了,不用细说了。第二个名词,叫做‘拿’。这拿姘头,不光是同妓女的交道了。假如骚娘姨、俏大姐,都可以拿得姘头。至于好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也可以找个标致小官,拿个姘头。怎样叫做拿姘头呢?就是租了一所小房子,也有一个聚集之处。大抵在六马路一带居多。如今听说这界域,开拓得广阔了。什么闸北哩、什么坟山路哩、宝昌路哩,还有海甯路哩。最阔的小房子却在新马路一带。那个势派仿佛候补道的公馆,还要体面。这专门靠著拿姘头当做正经公事干的,却是那一般女工。综其大纲,就是湖丝阿姐,不过最著名,最多数,就是了。其实内中的支派也着实有几种。湖丝阿姐,就是湖丝厂里缫丝的。原来缫丝娘从古以来,很有风味的。可是不错的。‘玉集’,‘长庆集’,‘辋川集’都有题咏的。至于近代的‘小仓山房’,‘雨当轩’,‘疑雨集’,‘留恋阁’,‘花团锦簇楼’,很有几首极得神的诗词曲。”

  仙姐儿点了几点头道:“缫丝娘不但是诗料,而且还入画哩。”凤奴小姐又道:“第一等是湖丝阿姐,第二等是纺织厂、织布厂,第三等是鸡毛厂、洋火厂。至于拣茶叶、剪桂圆、滚毡帽、行鞋底、刺鞋帮、洗衣服、点单子、搭锭、捎裂,这许多都是下等的了。”仙姐道:“且慢慢儿的说。这么拣茶叶、洗衣服,我都明白。那个点单子、搭锭、捎裂,是什么工业呀?”凤奴小姐笑道:“这三种名目没有到过上海,果然不知道。然而近年来,就是上海人,只怕未必知道了。何也呢?这三种工业衰落了。做这工业的女子也很少了。这简点单子,却是画家的附属品;上海人家,画的神影。”仙姐儿道:“我又不懂哩,什么叫做神影呢?”凤奴小姐道:“你端的是笨伯了,这神影两字义,也可以会通的了。虽是他们上海人的俗谈,然而意义却很普通。就是我们家影堂里张挂的,祖先的遗容呀。”仙姐儿笑道:“嗄,就是行乐。”

  凤奴小姐道:“正是呢。他们上海人画的却很考究,不但光是画一个人,就算了,底下还要画一张地毯。那地毯五采花纹,都是一点一点点成的,点得越细越齐整,价钱越贵。虽然这是呆板的,耐著心思,不算功夫,不算日子,慢慢的点去就是了。于是画家起了花纹的稿子,雇了女工,细细儿的,慢慢的点去。当时节,靠著点单子做营生的女工,上海直有几千人呢。如今却兴了油画、照相。这女工就少了好些,然而二三百人还有呢。”仙姐儿听了摆头咋舌的道:“上海地方真真难说了。”凤奴小姐又道:“搭锭就是糊纸钱,捎裂就是成衣匠的附属品,专做衣服上的裂缝的,大抵是滚毡帽的女工,兼做的,何也呢?捎裂只在夏天才有,纱葛衣服,这裂要捎,棉夹的衣服不用捎,滚毡帽夏天却没的。毡帽要滚,这是冬令的营生。所以这两门子的女工,可以一人兼做的。你可知道吗?”

  仙姐儿道:“懂了,懂了。这一个拿姘头的‘拿’字,直说了两车子的话。第三个又是怎样的奇怪字眼哩?”凤奴小姐道:“这‘拿’字,还没讲完呢。”仙姐儿笑道:“‘拿’字的意义还没尽吗?真所谓大拿而拿了。”凤奴小姐道:“你听着这‘拿’字的一道,也有一定不移的常理,最上等的是一般太太、奶奶、小姐、长三、书寓中的婊子,公馆中的姨太太、姨奶奶,或是坐马车吃大菜,戏园子里去听戏哩,总会里去摸牌哩,都可以拿得姘头,而且还有一件势所必然的事体。假如爱听戏的,就拿唱戏的小旦;爱坐马车的就拿拉缰的马夫;爱吃大菜的就拿伺候的细者;爱摸牌的就拿总会里的账房。这都是超超等的勾当。至于次等的,犹如湖丝阿姐之类,他们的世界,却在说小书的书场里头。说大书的书场上,却没有的。”仙姐道:“说书竟说书了,怎地又要分出大书哩,小书理?”凤奴小姐道:“你不懂得,听我说呢。”要知说合什么话来,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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