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律
作者:王骥德 

     

    论曲源第一

    曲,乐之支也。自康衢、击壤、黄泽、白云以降,于是越人、易水、大风、瓠子之歌继作,声渐靡矣。〔乐府〕之名,昉于西汉,其属有〔鼓吹〕、〔横吹〕、〔相和〕、〔清商〕、〔杂调〕诸曲。六代沿其声调,稍加藻艳,于今曲略近。入唐而以绝句为曲,如清平、郁轮、凉州、水调之类;然不几其变,而于是始创为〔忆秦娥〕、〔菩萨蛮〕等曲,盖太白、飞卿辈,实其作俑。入宋而词始大振,暑曰〔诗馀〕,于今曲益近,周待制柳屯田其最也;然单词只韵,歌止一阕,又不尽其变。而金章宗时,渐更为北词,如世所传董解元西厢记者,其声犹未纯也。入元而益漫衍其制,栉调比声,北曲遂擅盛一代;愿未免滞于弦索,且多染胡语,其声近浇以杀,南人不习也。迨季世入我明,又变而为南曲,一唱三叹,于是美善兼至,极声调之致。始犹南北画地相角,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拨,尽效南声,而北词几废。何元朗谓:〔更数世后,北曲必且失传〕。宇宙气数,于此可觇。至北之滥流而为〔粉红莲〕、〔银纽丝〕、〔打枣竿〕,南之滥流而为吴之〔山歌〕,越之〔采茶〕诸小曲,不啻郑声,然各有其致。由兹而往,吾不知其所终矣。

    总论南北曲第二

    曲之有南、北,非始今日也。关西胡鸿胪侍《珍珠船》(其所著书名)引刘勰《文心雕龙》,谓: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娥谣于〔飞燕〕,始为北声。及夏甲为东,殷整为西,古四方皆有音,而今歌曲但统为南、北。如击壤、康衢、卿云、南风,《诗》之二南,汉之乐府,下逮关、郑、白、马之撰,词有雅、郑,皆北音也;孺子、接舆、越人、紫玉、吴歈、楚艳,以及今之戏文,皆南音也。豫章左克明《古乐府》载:晋马南渡,音乐散亡,仅存江南吴歌,荆、楚西声。自陈及隋,皆以子夜、欢闻、前溪、阿子等曲属吴,以石城、乌栖、估客、莫愁等曲属西。盖吴音故统东南;而西曲则后之,人概目为北音矣。以辞而论,则宋胡翰所谓:晋之东,其辞变为南、北;南音多艳曲,北俗杂胡戎。以地而论,则吴莱所谓:晋、宋、六代以降,南朝之乐,多用吴音;北国之乐,仅袭夷虏。以声而论,则关中康德涵所谓:南词主激越,其变也为流丽;北曲主慷慨,其变也为幞实。惟幞实故声有矩度而难借,惟流丽故唱得宛转而易调。吴郡王元美谓:南、北二曲,譬之同一师承,而顿、渐分教;俱为国臣,而文、武异科。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辞情少而声情多,南声情少而辞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北气易粗,南气易弱。此其大较。康,北人,故差易南调,似不如王论为确;然阴阳、平仄之用,南、北故绝不同,详见后说。(北曲,《中原音韵》论最详备,此后多论南曲。)

    论调名第三

    曲之调名,今俗曰〔牌名〕,始于汉之朱鹭、石流、艾如张、巫山高,梁、陈之折杨柳、梅花落、鸡鸣高树巅、玉树后庭花等篇,于是词而为金荃、兰畹、花间、草堂诸调,曲而为金、元剧戏诸调。北调载天台陶九成《辍耕录》及国朝涵虚子《太和正音谱》,南调载毗陵蒋维忠(名孝,嘉靖中进士)《南九宫十三调词谱》今吴江词隐先生(姓沈名璟,万历中进士)又厘正而增益之者,诸书胪列甚备。然词之与曲,实分两途。间有采入南、北则于金而小令如【醉落魄】、【点绛唇】类,长调如【满江红】、【沁园春】类,皆仍其调而易其声,于元而小令如【青玉案】、【捣练子】类,长调如【瑞鹤仙】、【贺新郎】、【满庭芳】、【念奴娇】类,或稍易其字句,或止用其名而尽变其词;南则小令如【卜算子】、【生查子】、【忆秦娥】、【临江仙】类,长调如【鹊桥仙】、【喜迁莺】、【称人心】、【意难忘】类,止用作引曲,过曲如【八声甘州】、【桂枝香】类,亦止用其名而尽变其调。至南之于北,则如【金玉胞肚】、【豆叶黄】、【剔银灯】、【绣带儿】类,如【元普天乐】、【石榴花】、【醉太平】、【节节高】类,名同而调与声皆绝不同。其名则自宋之诗馀,及金之变宋而为曲,元又变金而一为北曲,一为南曲,皆各立一种名色,视古乐府,不知更几沧桑矣。(以下专论南曲)其义则有取古人诗词句中语而名者,如【满庭芳】则取吴融〔满庭芳草易黄昏〕,【点绛唇】则取江淹〔明珠点绛唇〕,【鹧鸪天】则取郑嵎〔家在鹧鸪天〕,【西江月】则取卫万〔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见吴王宫里人〕,【浣溪沙】则取少陵诗意,【青玉案】则取《四愁》诗语,【粉蝶儿】则取毛泽民〔粉蝶儿共花同活〕,【人月圆】则用王晋卿〔年年此夜,华灯盛照,人月圆时〕之类。有以地而名者,如【梁州序】、【八声甘州】、【伊州令】之类。有以音节而名者,如【步步娇】、【急板令】、【节节高】、【滴溜子】、【双声子】之类。其他无所取义,或以时序,或以人物,或以花鸟,或以寄托,或偶触所见而名者,纷错不可胜纪。而又有杂犯诸调而名者,如两调合成而为【锦堂月】,三调合成而为【醉罗歌】,四五调合成而为【金络索】,四五调全调连用而为【雁鱼锦】;或明曰【二犯江儿水】、【四犯黄莺儿】、【六犯清音】、【七犯玉玲珑】;又有八犯而为【八宝妆】,九犯而为【九疑山】,十犯而为【十样锦】,十二犯而为【十二红】,十六犯而为【一秤金】,三十犯而为【三十腔】类。又有取字义而二三调合为一调,如【皂袍罩黄莺】、【莺集御林春】类;有每调只取一字,合为一调,如【醉归花月渡】、【浣沙刘月莲】类。(见《新谱》词隐自制)又有一调,分属二宫,而声各不同,如【小桃红】一在正宫,一在越调,【红芍药】一在南吕宫,一在中吕宫类;有一调二名,如【素带儿】又名【白练序】,【黄莺儿】又名【金衣公子】类;有初本一调,后各传而致句字增减不同,如【普天乐】、【锦缠道】类;有古体无考,俗传增减句字,至繁声过多,不可遵守,如【越恁好】、【雌雄画眉】类;有其调存而宫调无可考,如【三仙桥】、【胜如花】类;有调名传讹,字义不通,无可考正,如【奉时春】、【十破四】类;有其名存而本调无可考,如【小秀才】、【大夫娘】类;有其名存而腔久不传,如【四块金】、【娇莺儿】类;有二调句字相似,无可分别,如【青衲袄】、【红衲袄】类;有各宫调有赚,而仅存一二,馀无可考类;有字面差讹,致失本意,如【生查子】:查,古槎字,用张骞乘槎事;【玉胞肚】:唐人呼带为抱肚,宋真宗赐王安石有玉抱肚,今讹为【玉胞肚】;【醉公子】:唐人以咏公子,今讹为【醉翁子】;【朝天紫】:本牡丹名,见陆游《牡丹谱》,今讹为【朝天子】类。至古有所谓【缠令】、【入破】、【出破】之类,则按沈括《笔谈》谓:〔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相声也。今弦管缠声,亦其遗法。〕则董解元古西厢记中所谓【醉落魄缠令】、【点绛唇缠令】,正此法,弦索有和声故也。《明皇杂录》载:〔天宝中多以边地名曲,如凉州、甘州、伊州之类,其曲遍繁声,名【入破】,后其地皆为西番破没。〕则今曲所谓【入破】、【出破】,盖以国有繁声故也。又古曲有〔艳〕,有〔趋〕,艳在曲之前,趋在曲之后,杨用修谓艳在曲前,即今之〔引子〕;趋在曲后,即今之〔尾声〕是也。沈括又言:〔曲有犯声、侧声、正杀、寄杀、偏字、傍字、双字、半字之法‧〕《乐典》言:〔相应谓之“犯”,归宿谓之“煞”。〕今十三调谱中,每调有赚犯、摊犯、二犯、三犯、四犯、五犯、六犯、七犯、赚、道和、傍拍,凡十一则,系六摄,每调皆有因,其法今尽不传,无可考索,盖正括所谓〔犯声〕以下诸法。然此所谓〔犯〕,皆以声言,非如今以此调犯他调之谓也。至有一调名而两用,以此引曲,即以此为过曲,如《琵琶记》之【念奴娇】引曲〔楚天过雨〕云云,而下过曲〔长空万里〕,则省曰【本序】,言本上曲之【念奴娇】也;《拜月亭》之【惜奴娇】引曲〔祸不单行〕云云,而下过曲〔自与相别〕,亦省曰【本序】,又【夜行船】引曲〔六曲栏杆〕云云,而下过曲〔春思恹恹〕,亦省曰【本序】,亦言本上之【惜奴娇】果【夜行船】也。然则《琵琶记》之【祝英台】、【尾犯】、【高阳台】三曲,皆以此引,以此过,皆可谓之【本序】,今却不然,而或于〔新篁池阁〕一曲,则亦署曰【本序】,不知前有【梁州令】引,则此可曰【本序】,今前引系他曲,而亦以【本序】名之,则非也。又登场首曲,北曰〔楔子〕,南曰〔引子〕;引子曰〔慢词〕,过曲曰〔近词〕。曲之第二调,北曰〔么〕,南曰〔前腔〕,曰〔换头〕。〔前腔〕者,连用二首,或四、五首,一字不易者是也。〔换头〕者,换其前曲之头,而稍增减其字,如【锦堂月】、【念奴娇序】,则换首句,【锁南枝】、【二郎神】则并换其腹之第四、第五句,(〔人别后〕散套,第二调〔争奈话别匆匆,雨散云收〕,与首调〔夕阳影里,见一簇寒蝉夜柳〕,下句六字不同。)【朝元令】则第一、第二、第三、第四,通调各自全换,只〔合前〕两句与首调相同,【梁州序】则至第三、第四调而始换首二句之类是也。煞句曰〔尾声〕,或曰〔馀文〕,或曰〔意不尽〕或曰〔十二时〕,(以凡尾声皆十二板,故名)其实一也。为格句字,稍有不同,当各随上用宫调;今多混用,非是,详见后〔论尾声〕条中。大略南调之创,稍次北调。《拜月》之作,稍先《琵琶》。今二记调绝不同,《拜月》诸调又绝不见他戏,是知创调之始,当不止如今谱中所载者,特时代久远,多玫湮没,即其存者,而又腔调多不可考,惜哉!又世多以南之【点绛唇】、【粉蝶儿】、【二犯江儿水】作北调唱者,词隐辩之甚详,见谱中。然【大迓鼓】之〔迓〕改作〔呀〕,【感亭秋】之〔撼〕仍误作〔感〕,殊未当也。北词各调,载《辍耕录》、《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三书,迄今藉可考见。南词旧有蒋氏《九宫》《十三调》二谱,《九宫谱》有词,《十三调》无词。词隐于《九宫谱》参补新调,又并著平仄,考定讹谬,重刻以传;却削去《十三调》一谱,间取有曲可查者,附入《九宫谱》后。今其书秘不大行,录载于此,以便观者。

    《九宫词谱》共六百八十五章(新增及杂调,皆收此谱。内方诸生新制,凡三十三章)

    仙吕宫曲八十二章(十三调词,另列在后)

    仙吕引子十六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仙吕过曲六十六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仙吕调慢词五章(此系十三调谱,不列前《九宫谱》内,后同,共六十二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仙吕调近词五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羽调近词八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正宫曲六十二章正宫引子十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正宫过曲五十二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正宫调慢词二章(十三调):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正宫调近词二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大石调曲十三章

    大石引子五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大石过曲八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大石调慢词三章(十三调):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大石调近词一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中吕宫曲六十二章中吕引子十二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中吕过曲五十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中吕宫调慢词四章(十三调):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中吕调近词七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般涉调慢词一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南吕宫曲一百十八章南吕引子二十五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南吕过曲九十三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南吕调慢词三章(十三调):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南吕调近词四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黄钟宫曲五十二章黄钟引子十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黄钟过曲四十二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越调曲五十二章越调引子七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越调过曲四十五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越调慢词一章(十三调):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越调近词四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商调曲六十九章

    商调引子九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商调过曲六十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商调慢词五章(十三调):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商调近词一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商黄调词五章(方诸生新制):

    【二郎试画眉】【集贤观黄龙】【啼莺捎啄木】【猫儿戏狮子】【御林转队子】小石调近词一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双调曲三十二章双调引子二十一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双调过曲十一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仙吕入双调过曲九十七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双调慢词二章(十三调):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双调近词三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附录不知宫调及犯各调曲四十六章附录引子八章:(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附录过曲三十八章:

    (注:以下列举曲牌名称,略)

    右合九宫十三调曲,共七百四十七章。

    《蒋氏旧谱序》云:《九宫》《十三谱》二谱,得之陈氏白氏,仅有其目,而无其辞。蒋为辑古戏及散曲,合数十家,每调各谱一曲。迨词隐又增补新调之未收者,并署平仄音律,以广其传,益称大备。蒋,毗陵人,名孝。登{嘉靖甲辰进士。盖好古博雅士也。其书世多不传,恐久而遂泯其人,略志所自。

    词隐校定新谱,较蒋氏旧谱,大约增益十之二三;即《十三调》诸曲,有为世所通用者,亦间采并列其中矣。旧谱今既不传,世将不复能睹《十三调》诸曲名目,为别录一过,以寄存饩羊之意。是谱,蒋氏原不谱曲,似不易悉为搜辑,世远乐亡,陵夷渐尔,惜哉!

    《十三调南曲音节谱》

    仙吕(与羽词互用。出入道宫、高平、南吕。俱无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己上十一则,系六摄,每调皆有因。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己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羽调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黄钟(与商调、羽调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商调(与仙吕、羽调、黄钟皆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商黄调

    此系合犯,乃商调、黄钟各半只,或各一只合成者,皆是也。但不许黄钟居商调之前;曲无前高后低之理,古人无此式也。

    正宫调(与大石、中吕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大石调(与正宫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中吕调(与正宫、道宫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般涉调(与中吕出入,无曲)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右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道宫调(与南吕、仙吕、高平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南吕调(与道宫、仙吕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高平调

    与诸调皆可出入。其调曲名,皆就引各调曲名合入,不再录出。其六摄十一则,皆与诸调同。用赚,以取引曲为血脉而用也。其过割搭头圆混,自有妙处,试观〔画眉人远〕、〔梦回风绕围屏〕二套可见。

    越调(与小石调、高平调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小石调(与越调、双调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双调(中有夹钟宫俗歌,与小石出入)

    六摄十一则,见前仙吕调下。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慢词

    (注:以上列举曲牌名称,略)

    已上俱系近词。

    论宫调第四

    宫调之说,盖微眇矣,周德清习矣而不察,词隐语焉而不详。或问曲何以谓宫调?何以有宫又复有调?何以宫之为六、调之为十一?既总之有十七宫调矣,何以今之用者,北仅十三,南仅十一?又何以别有十三调之名也?曰:宫调之立,盖本之十二律、五声,古极详备,而今多散亡也。其说杂见历代乐书:杜佑《通典》、郑樵《乐略》、沈括《笔谈》、蔡元定《律吕新书》、欧阳之秀《律通》、陈旸《乐考》、朱子《语类》、马端临《文献通考》,及唐、宋诸贤乐论,近闽人李文利《律吕元声》、岭南黄泰《乐典》、吾乡季长沙《乐律纂要》、《律吕别书》诸书,宏博浩繁,无暇殚述,第撮其要,则律之自黄钟以下,凡十二也;声之自宫、商、角、征、羽而外,有变宫、变征凡七也。古有旋相为宫之法,以律为经,复以声为纬,乘之每律得十二调,合十二律得八十四调。此古法也,然不胜其繁,而后世省之为四十八宫调。四十八宫调者,以律为经,以声为纬,七声之中,去征声及变宫、变征,仅省为四;以声之四,乘律之十二,于是每律得五调,而合之为四十八调。

    四十八调者,凡以宫声乘律,皆呼曰宫,以商、角、羽三声乘律,皆呼曰调。今列其目:

    黄钟
    宫、俗呼正宫。
    商、俗呼大石调。
    角、俗呼大石角调。
    羽、俗呼般涉调。

    大吕
    宫、俗呼高宫。
    商、俗呼高大石调。
    角、俗呼高大石角。
    羽、俗呼高般涉。

    太簇
    宫、俗呼中管高宫。
    商、俗呼中管高大石。
    角、俗呼中管高大石角。
    羽、俗呼中管高般涉。

    夹钟
    宫、俗呼中吕宫。
    商、俗呼双调。
    角、俗呼双角调。
    羽、俗呼中吕调。

    姑洗
    宫、俗呼中管中吕宫。
    商、俗呼双调。
    角、俗呼中管双角调。
    羽、俗呼中吕调。

    仲吕
    宫、俗呼道宫调。
    商、俗呼小石调。
    角、俗呼小石角调。
    羽、俗呼正平调。

    蕤宾
    宫、俗呼中管道宫调。
    商、俗呼中管小石调。
    角、俗呼中管小石角调。
    羽、俗呼中管正平调。

    林钟
    宫、俗呼南吕宫。
    商、俗呼歇指调。
    角、俗呼歇指角调。
    羽、俗呼高平调。

    夷则
    宫、俗呼仙吕宫。
    商、俗呼商调。
    角、俗呼商角调。
    羽、俗呼仙吕调。

    南吕
    宫、俗呼中管仙吕宫。
    商、俗呼中管商调。
    角、俗呼中管商黄调。
    羽、俗呼中管仙吕调。

    无射
    宫、俗呼黄钟宫。
    商、俗呼越调。
    角、俗呼越角调。
    羽、俗呼羽调。

    应钟
    宫、俗呼中管黄钟宫。
    商、俗呼中管越调。
    角、俗呼中管越角调。
    羽、俗呼中管羽调。

    此所谓四十八调也。自宋以来,四十八调者不能具存,而仅存《中原音韵》所载六宫十一调,其所属曲声调,各自不同。

    仙吕宫、清新绵邈
    南吕宫、感叹悲伤
    中吕宫、高下闪赚
    黄钟宫、富贵缠绵
    正宫、惆怅雄壮
    道宫、飘逸清幽(以上皆属宫)
    大石调、风流蕴藉
    小石调、旖旎妩媚
    高平调、条拗滉漾(〔拗〕旧作〔拘〕,误)
    般涉调、拾掇坑堑
    歇指调、急并虚歇
    商角调、悲伤宛转
    双调、健捷激袅
    商调、凄怆怨慕
    角调、呜咽悠扬
    宫调、典雅沉重
    越调、陶写冷笑(以上皆属调)

    此总之所谓十七宫调也。自元以来,北又亡其四,(道宫、歇指调、角调、宫调)而南又亡其五。(商角调、并前北之四)自十七宫调而外,又变为十三调。十三调者,盖尽去宫声不用,其中所列仙吕、黄钟、正宫、中吕、南吕、道宫,但可呼之为调,而不可呼之为宫。(如曰仙吕调、正宫调之类)然惟南曲有之,变之最晚,调有出入,词则略同,而不妨与十七宫调并用者也。其宫调之中,有从古所不能解者:宫声于黄钟起宫,不曰黄钟宫,而曰正宫;于林钟起宫,不曰林钟宫,而曰南吕宫;于无射起宫,不曰无射宫,而曰黄钟宫;其馀诸宫,又各立名色。盖今正宫,实黄钟也,而黄钟实无射也。沈括亦以为今乐声音出入,不全应古法,但略可配合,虽国工亦莫知其所因者,此也。又古调声之法,黄钟之管最长,长则极浊;无射之管最短,(应钟又短于无射,以无调,故不论)。短则极清。又五音宫、商宜浊,征、羽用清。今正宫曰惆怅雄壮,近浊;越调曰陶写冷笑,近清,似矣。独无射之黄钟,是清律也,而曰富贵缠绵,又近浊声,殊不可解。问各曲之分属各宫调也,亦有说乎?曰:此其法本之古歌诗者,而今不得悖也。盖古谱曲之法,一均七声(旋宫以七声为均。均,言韵也。古无韵字,犹言一韵声也)。其五正声(除去变宫、变征而言也)。皆可谓调,如协之乐章,则止以起调一声为首、尾。其七声(兼变宫、变征而言)则考其篇中上下之和,而以七律参错用之,初无定位,非曰某句必用某律,某字必用某声,但所用止于本均,而他宫不与焉耳。唐、宋所遗乐谱,如《鹿鸣》三章,皆以黄钟清宫起音、毕曲,而总谓之正宫;《关睢》三章,皆以无射清商起音、毕曲,而总谓之越调。今谱曲者,于北黄钟【醉花阴】首一字,亦以黄钟清六谱之(六、乐家谱字。如凡、工、尺、合之类。凡清黄,皆曰六),下却每字随调以协,而即为黄钟宫曲,沈括所谓〔凡曲止是一声,清浊高下,如萦缕然〕,正此意也。然古乐先有诗而后有律,而今乐则先有律而后有词,故各曲句之长短,字之多寡,声之平仄,又各准其所谓仙吕则清新绵邈,越调则陶写冷笑者以分协之。各宫各调,部署甚严,如卒徒之各有主帅,不得陵越,正所谓声止一均,他宫不与者也。宋之诗馀,亦自有宫调,姜尧章辈皆能自谱而自制之。其法相传,至元益密,其时作者踵起,家擅专门,今亡不可考矣。所沿而可守,以不坠古乐之一线者,仅今日《九宫十三调》之一谱耳。南、北之律一辙。北之歌也,必和以弦索,曲不入律,则与弦索相戾,故作北曲者,每凛凛遵其型范,至今不废;南曲无问宫调,只按之一拍足矣,故作者多孟浪其调,至泯淆错乱,不可救药。不知南曲未尝不可被管弦,实与北曲一律,而奈何议之?夫作法之始,定自毖窅,离之盖自《琵琶》、《拜月》始。以两君之才,何所不可,而猥自贳于不寻宫数调之一语,以开千古厉端,不无遗恨。吴人祝希哲谓:数十年前接宾客,尚有语及宫调者,今绝无之。由希哲而今,又不止数十年矣。或问:予言各宫调皆不出一均,而奈何有云与某宫某调出入而并用者也?曰:此所谓一均七声,皆可为调,第易其首一字之律,而不必限之一隅者,故北曲中吕、越调皆有【斗鹌鹑】,中吕、双调皆有【醉春风】,南曲双调多与仙吕出入,盖其变也。此宫调之大略也。

    论平仄第五

    今之平仄,韵书所谓四声也,而实本始反切。古无完韵,诗乐皆以协成,观三百篇可见。自西域梵教入,而始有反切。自沈约《类谱》作,而始有平仄。欲语曲者,先须识字,识字先须反切。反切之法,经纬七音,旋转六律,释氏谓:七音一呼而聚,四声不召自来,言相通也。今无暇论切,第论四声。四声者,平、上、去、入也。平谓之平,上、去、入总谓之仄。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阴、阳(阴、阳说见下条),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则曰拗嗓。盖平声尚含蓄,上声促而未舒,去声往而不返,入声则逼侧而调不得自转矣。故均一仄也,上自为上,去自为去,独入声可出入互用。北音重浊,故北曲无入声,转派入平、上、去三声,而南曲不然。词隐谓入可代平,为独泄造化之秘。又欲令作南曲者,悉遵《中原音韵》,入声亦止许代平,馀以上,去相间,不知南曲与北曲正自不同,北则入无正音,故派入平、上、去之三声,且各有所属,不得假借;南则入声自有正音,又施于平、上、去之三声,无所不可。大抵词曲之有入声,正如药中甘草,一遇缺乏,或平、上、去三声字而不妥,无可奈何之际,得一入声,便可通融打诨过去,是故可作平,可作上,可作去;而其作平也,可作阴,又可作阳,不得以北音为拘;此则世之唱者由而不知,而论者又未敢拈而笔之纸上故耳。其用法,则宜平不得用仄,宜仄不得用平(此仄兼上去)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去上二字尤重。如《琵琶》【三学士】首句〔谢得公公意甚美〕,《玉玦》【集贤宾】首句〔青归柳叶翠尚小〕,末二字皆须去上,一用上去,则不可唱。若他曲有无开聚,不妨通用者,则上去亦可,去上亦可,不必混此)。上上、去去、不得叠用(上上二字尤重。盖去去即不美听,然唱出尚是本音;上上叠用,则第一字便似平声。如《玉玦》【泣颜回】第九句〔想何如季布难归〕,〔季布〕两去声,虽带勉强,仍是〔季布〕;【雁来红】第五句〔奈李广未侯真数奇〕,〔李广〕两上声,李字稍不调停,则开口便是〔离广〕矣。故遇连绵现成字,如宛转、酩酊、袅袅、整整之类,不能尽避;凡一应生造字,只宜避之为妙)。单句不得连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琵琶》【念奴娇序】〔月下归来飞琼〕,用四平声字,此以中有截板间之故也,然终不可为法,观上〔珠箔银屏〕、〔吾庐三径〕,可见。若第四折【绣带儿】〔难道是庭前森森丹桂〕,〔庭前森森丹〕五字,连用平声,真不可唱矣)。双句合一不合二,合三不合四。押韵有宜平亦可用仄者,有宜仄而亦可用平者,有宜平不得已而以上声代之者。韵脚不宜多用入声代平上去字。一调中有数句连用仄声者,宜一上、一去间用。词隐谓:遇去声当高唱,遇上声当低唱,平声、入声,又当斟酌其高低,不何令混。或又谓:平有提音,上有顿音,去有送音。盖大略平、去、入启口便是其字,而独上声字,须从平声起音,渐揭而重以转入,此自然之理。至调其清浊,协其高下,使律吕相宜,金石错应,此握管者之责,故作词第一吃紧义也。

    论阴阳第六

    古之论曲者曰:声分平、仄,字别阴、阳。阴、阳之说,北曲《中原音韵》论之甚详;南曲则久废不讲,其法亦淹没不传矣。近孙比部始发其义,盖得之其诸父大司马月峰先生者。夫自五声之有清、浊也,清则轻扬,浊则沈郁。周氏以清者为阴,浊者为阳,故于北曲中,凡揭起字皆曰阳,抑下字皆曰阴;而南曲正尔相反。南曲凡清声字皆揭而起,凡浊声字皆抑而下。今借其所谓阴、阳二字而言,则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声音,必高下抑扬,参差相错,引始贯珠,而后可入律吕,可和管弦。倘宜揭也而或用阴字,则声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阳字,则字必欺声。阴阳一欺,则调必不和。欲诎调以就字,则声非其声;欲易字以就调,则字非其字矣!毋论听者迕耳,抑亦歌者棘喉。《中原音韵》载歌北曲【四块玉】者,原是〔彩扇歌青楼饮〕,而歌者歌〔青〕为〔晴〕,谓此一字欲扬其音,而〔青〕乃抑之,于是改作〔买笑金缠头锦〕而始协,正声非其声之谓也。(此上阴、阳,皆就北曲以揭为阳,以抑为阴论。下文南曲阴阳反此,以揭者为阴,以抑者为阳论)。南调反此,如《琵琶记》【尾犯序】首调末〔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句,〔冷〕字是掣板,唱须抑下,宜上声,〔清〕字须揭起,宜用阴字声,今并下第二、第三调末句,一曰〔眼睁睁〕,一曰〔语惺惺〕,〔冷〕〔眼〕〔语〕三字皆上字去声,〔清清〕〔睁睁〕〔惺惺〕皆阴字,协矣;末调末句,却曰〔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泪〕字去声,既启口便气尽,不可宛转,下〔盈盈〕又属阳字,不便于揭,须唱作〔英〕字音乃协;【玉芙蓉】末三字,正与此〔冷清清〕三字相同。南九宫用《拜月》〔圣明天子诏贤书〕作谱,词隐评云:〔子〕〔诏〕上、去妙,殊误,盖〔诏贤〕二字,法用上、阴,而〔诏贤〕是去、阳,唱来却似〔沼轩〕故也;两平声,则如【高阳台】〔宦海沈身〕句,〔沈〕字是阳,〔身〕字是阴,此句当作仄、仄、阴、阳,(仄、仄,或作平、仄,亦可)。今曰〔沈身〕,则〔海〕字之上声,与〔沈〕之阳字相戾,须作〔身沈〕乃协之类。(此句用前引子〔梦绕亲闻〕四字,则正叶)以此推之,他调可互而见。大略阴字宜搭上声,阳字宜搭去声,如〔长空万里〕换头,〔孤影〕、〔光茔〕、〔愁听〕,〔孤〕字以阴搭上,〔愁〕字以阳搭去,唱来俱妙,独〔光〕字唱来似〔狂〕字,则以阴搭去之故,若易〔光〕为阳字,或易〔茔〕为上声字,则又协矣。【祝英台换头】〔春台〕、〔知否〕、〔今后〕,上三字皆阴,而独〔知否〕好听,〔春〕字则似〔唇〕,〔今〕字则似〔禽〕,正以下去上二声不同之故;若为〔春〕、〔今〕为阳,或易〔昼〕、〔后〕为上,则又无不协矣。此下字活法也。又平声阴则揭起,而阳则抑下,固也,然亦有揭起处,特以阳字为妙者,如【二郎神】第四句第一字亦是揭调,《琵琶》〔谁知别后〕,《连环》〔繁华庭院〕、《浣纱》〔蹉跎到此〕、《明珠》〔徘徊灯侧〕,〔谁〕字、〔繁〕字、〔徘〕字,揭来俱妙;而〔蹉〕字揭来却似〔矬〕字,盖此字之揭,其声吸而入,其揭向内,所以阳字特妙,而阴字之揭,其声吐而出,如去声之一往而不返故也。又【梁州序】第三句第三字,亦似揭起,而亦以阳为妙,如〔日永红尘〕与〔一点涉水〕,两〔登〕字俱欠妙;馀可类推。此天地自然之妙,呼吸抑扬,宛转在几微间,又不可尽谓揭处决不可用阳也。然古曲阴阳怕合者,亦自无几,即《西厢》音律之祖,开卷第一句〔游艺中原〕之〔原〕,法当用阴字,今〔原〕却是阳,须作〔渊〕字唱乃协,他可知已。周氏以为阴、阳字惟平声有之,上、去俱无。夫〔东〕之为,而上则为〔董〕,去则为〔涷〕,〔笼〕之为阳,而上则为〔陇〕,去则为〔弄〕,清、浊甚别。又以为入作平声,皆阳。夫平之阳字,欲揭起甚难,而用一入声,反圆美而好听者,何也?以入之有阴也。盖字有四声,以清出者,亦以清收,以浊始者,亦以浊敛,以亦自然之理,恶得谓上、去之无阴、阳,而入之作平者皆阳也!又言:凡字不属阴则属阳,无阴、阳兼属者。余家藏得元燕山卓从之《中原音韵类编》,与周韵凡类皆同,独每韵有阴、有阳,又有阴、阳通用之三类。如东钟韵中,东之类为阴,戎之类为阳,而通、同之类并属阴、阳,或五音中有半清、半浊之故耶?夫理轻清上浮为阳,重浊下凝为阴,周氏以清为阴,以浊为阳,所不可解。或以阴之字音属清,阳之字音属浊之故,然分析倒置,殊自不妥。序《琵琶记》者为河间长君,至谓阳宜于男,阴宜于物,形用未著,故字音常轻;重浊为阴,阴主成物,形用既著,故字音必重〕。此亦以清为阳,以浊为阴之一证也。

    论韵第七

    韵书之伙也,作辞赋骚选则用古韵,有通韵,有协韵,有转注;作近体则用今韵,始沈约《类谱》,今裁于唐而为《礼部韵略》;作曲,则用元周德清《中原音韵》。古乐府悉系古韵;宋词尚沿用诗韵,入金未能尽变;至元人谱曲,用韵始严。德清生最晚,始辑为此韵,作北曲者守之,兢兢无敢出入。独南曲类多旁入他韵,如支思之于齐微、鱼模,鱼模之于家麻、歌戈、车遮,真文之于庚青、侵寻,或又之于寒山、桓欢、先天,寒山之于桓欢、先天、监咸、廉纤,或又甚而东钟之于庚青,混无分别,不啻乱麻,令曲之道尽亡,而识者每为掩口。北剧每折只用一韵。南戏更韵,已非古法,至每韵复出入数韵,而恬不知怪,抑何窘也!古词惟王实甫《西厢记》,终轶不出入一字。今之偶有一二字失韵,皆后人传讹;至〔眼横秋水无尘〕数语,原不用韵,元人故有此体,以其偶与侵寻本韵相近,何元朗遂訾为失韵,世遂群然和之,实甫抱抑良久。余新刻《考正西厢记注》中,辩之甚详,不特为实甫洗冤,亦以为世之庸瞽而妄肆讥评者下一针砭耳。南曲自《玉玦记》出,而宫调之筋,与押韵之严,始为反正之祖。迩词隐大扬其澜,世之赴的以趋者比比矣。然《中原》之韵,亦大有说。古之为韵,如周颙、沈约、毛晃、刘渊、夏竦、吴棫辈,皆博综典籍,富有才情,一书之成,不知更几许岁月,费几许考索,犹不能尽惬后世之口。德清浅士,韵中略疏数语,辄已文理不通,其所谓韵,不过杂采元前贤词曲,掇拾成编,非真有晰于五声七音之旨,辨于诸子百氏之奥也。又周江右人,率多土音,去中原甚远,未必字字订过,是欲凭影响之见,以著为不刊之典,安保其无离而不协于正者哉!盖周之为韵,其功不在于合而在于分;而分之中犹有未尽然者。如江阳之于邦王,齐微之于归回,鱼居之于模吴,真亲之于文门,先天之于鹃元,试细呼之,殊自迳庭,皆所宜更析。而其合之不经者,平声如肱、轰、兄、崩、烹、盲、弘、鹏,旧属庚、青、蒸三韵,而今两收东钟韵中;浮与蜉蝣之蝣同音,在《说文》亦作缚牟切,今却收入鱼模韵中,音之为扶,而于尤侯本韵,竟并其字削去。夫浮之读作扶,此方言也。呼字须本之《六经》,即《诗》《菁莪》曰:〔载沈载浮〕,下文曰〔我心则休〕协,《角弓》曰〔雨雪浮浮〕,下文以〔我是用忧〕协,《生民》曰〔蒸之浮浮〕,上文以〔或簸或蹂〕协。夫三百篇吾宣尼氏所删而存者,不此之从,而欲区区以方言变乱雅音,何也?且周之韵,故为北词设也,今为南曲,则益有不可从者。盖南曲自有南方之音,从其地也,如遵其所为音且协者,而歌龙为驴东切,歌玉为御,歌绿为虑,歌宅为柴,歌落为潦,歌握为杳,听者不啻群起而唾矣!至每一声之字,亦漫并太多,如《菽园杂记》所讥者,各韵而是。吴兴王文璧,尝字为釐别,近欈李卜氏,复增校以行于世,于是南音渐正,惜不能更定其类,而入声之𫛞舌,尚仍其旧耳。涵虚子有《琼林雅韵》一编,又与周韵略似,则亦五十步之走也。或谓周韵行之已久,今不宜易更;则渔模一韵,《正韵》业已离之为二矣。德清可更沈约以下诸贤之诗韵,而今不可更一山人之词韵哉。且今之歌者,为德清所误,抑复不浅,如横之为红,鹏之为蓬,止可于韵脚偶押在东钟韵中者,作如是歌可耳,若在句中,却当仍作庚青韵之本音,今歌者概作红蓬之音,而遇有作庚青本音歌者,辄笑以为不识中州之音矣,敞至此哉!即就其所谓东钟二字,立作韵目,亦又自不通。夫诗韵之一东、二冬、止取一字;今取二字作目,非以声有阴、阳二字之故耶?则惟是取一于阴,取一于阳可也,乃东钟、支思、先天、歌戈、车遮、庚青则两阴字,齐微、渔模、尤侯则两阳字,寒山、桓欢、廉纤则阴、阳两倒;仅江阳、皆来、真文、萧豪、家麻、侵寻、监咸七韵不误,要亦其偶合,而非真有泾渭于其间也。既两取而曰江阳,则阴字当即首江字,而今首姜字,又真文而首分邻,侵寻而首针林,监咸而首庵南,则其所谓偶合者,而目与韵,又自相矛盾也,亦何取而以二字目之也!至谓平声之有上、下,皆以字有阴、阳之故,遂以阴字属下平,阳字属上平,尤为可笑。词隐先生欲创一韵书,未就而卒。余之反周,盖为南词设也。而中多取声《洪武正韵》,遂尽更其旧,命曰《南词正韵》,别有蠡见,载凡例中。

    论闭口字第八

    字之有开、闭口也。犹阳之有阴,男之有女。古之制韵者,以侵、覃、盐、咸,次诸韵之后,诗家谓之〔哑韵〕,言须闭口呼之,声不得展也。词曲禁之尤严,不许开、闭并押。闭口者,非启口即闭;从开口收入本字,却从展其音于鼻中,则歌不费力,而其音自闭,所谓〔鼻音〕是也。词隐于此,尤多吃紧,至每字加圈。盖吴人无闭口字,每以侵为亲,以监为奸,以廉为连,至十九韵中,遂缺其三。此弊相沿,牢不可破,为害非浅。惟入声之缉,若合、若叶、若洽等字,闭其口则声不可出,散协于齐微、歌戈、家麻、车遮四韵中,其势不得不然。若平声,则侵寻之与监咸、廉纤,自可转辟其声,以还本韵,惟歌者调停其音,似开而实闭,似闭而未尝不开。此天地之元声,自然之至理也,乃欲概无分别,混以乡音,俾五声中无一闭口之字,不亦冤哉!

    论务头第九

    务头之说,《中原音韵》于北曲胪列甚详,南曲则绝无人语及之者。然南、北一法。系是调中最紧要句字,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转其调,如俗之所谓〔做腔〕处,每调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务头。《墨娥小录》载务头调侃曰〔喝采〕。又词隐先生尝为余言:吴中有〔唱了这高务〕语,意可想矣。旧传【黄莺儿】第一七字句是务头,以此类推,馀可想见。古人凡遇务头,辄施俊语,或古人成语一句其上,否则诋为不分务头,非曲所贵,周氏所谓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也。涵虚子有《务头集韵》三卷,全摘古人好语辑以成之者。弇州嗤杨用修谓务头为〔部头〕,盖其时已绝此法。余尝谓词隐南谱中,不斟酌此一项事,故是缺典。今大略令善歌者,取人间合律腔好曲,反复歌唱,谛其曲折,以详定其句字,此取务头一法也。

    论腔调第十

    乐之筐格在曲,而色泽在唱。古四方之音不同,而为声亦异,于是有秦声,有赵曲,有燕歌,有吴歈,有越唱,有楚调,有蜀音,有蔡讴。在南曲则但当以吴音为正。古之语唱者曰:当使声中无字;谓字则喉唇齿舌等音不同,当使字字轻圆,悉融入声中,令转换处无磊块,古人谓之〔如贯珠〕,今谓之〔善过度〕是也。又曰:当使字中有声;谓如宫声字,而曲合用商声,则能转宫为商歌之也。又曰:有声多字少;谓唱一声,而高下抑扬,宛转其音,若包裹数字其间也。有字多声少;谓抢带顿挫得好,字虽多如一声也。又云:善歌者,谓之内里声;不善歌者,声无抑扬,谓之〔念曲〕;声无含韫,谓之〔叫曲〕。元燕南芝庵先生有《唱论》甚详,载《辍耕录》。今采其要。 歌之格调:抑扬顿挫。顶叠垛换。萦纡牵结。敦拖呜咽。推题丸转。捶欠遏透。 歌之节奏:停声。待拍。偷吹。拽棒。字真。句笃。依腔。贴调。 凡歌一声,声有四节:起末。过度。揾簪。攧落。 凡歌一句,句有声韵:一声平。一声背。一声圆。声要圆熟。腔要彻满。 凡一曲中,各有其声:变声。敦声。杌声。啀声。困声。 三过声:偷气。取气。换气。歇气。就气。有一口气。 歌声变件(此惟北曲有之)}:三台。破子。遍子。颠落。实催。全篇。尾声。赚煞。随煞。隔煞。羯煞。本调煞。三煞。十煞。拐子煞。 唱曲门户:小唱。寸唱。慢唱。坛唱。步虚。道情。撒链。带烦。瓢叫。 凡唱声病:散散。焦焦。乾乾。冽冽。哑哑。嗄嗄。尖尖。低低。雌雌。雄雄。短短。憨憨。浊浊。赸赸。格嗓。囊鼻。摇头。歪口。合眼。张口。撮唇。撇口。昂头。咳嗽。添字。

    涵虚子论唱云: 凡人声音不等:有川嗓。有堂声(皆,合箫管)}。有唱得雄的。失之村沙。唱得蕴拭的,失之乜斜。唱得本分的,失之老实。唱得用意的,失之穿凿。唱得打掏的,失之本调。唱得轻巧的,失之闲贱。 又云凡歌节病:有唱得困的。灰的。涎的。叫的。大的。有乐府声。撒钱声。拽锯声。猫叫声。不入耳。不著人。不彻腔。不入调。工夫少。遍数少。步力少。官场少。字样讹。文理差。无丛林。无传授。拗嗓。劣调。落架。漏气。

    右系唱曲名言,皆所当玩。夫南曲之始,不知作何腔调,沿至于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一变,由元至今,不知经几变更矣。大都创始之音,初变腔调,定自浑朴,渐变而之婉媚,而今之婉媚极矣!旧凡唱南调者,皆曰〔海盐〕,今〔海盐〕不振,而曰〔昆山〕。〔昆山〕之派,以太仓魏良辅为祖;今自苏州而太仓、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声各小变,腔调略同,惟字泥土音,开闭不辨,反讥越人呼字明确者为〔浙气〕,大为词隐所疵,详见其所著《正吴编》中。甚如唱火作呵上声,唱过为个,尤为可笑!过之不得为个,已载编中,而火之不可为呵上声,词隐犹未之及也。然其腔调,故是南曲正声。数十年来,又有〔弋阳〕〔义乌〕〔青阳〕〔徽州〕〔乐平〕诸腔之出。今则〔石台〕〔太平〕梨园几遍天下,苏州不能与角什之二三。其声淫哇妖靡,不分调名,亦无板眼,又有错出其间,流而为〔两头蛮〕者,皆郑声之最,而世争膻趋痂好,靡然和之,甘为大雅罪人,世道江河,不知变之所极矣。

    论板眼第十一

    古无拍,魏晋之代有宋纤者,善击节,始制为拍。古用九板,今六板或五板。古拍板无谱,唐明皇命黄番绰,始造为之。牛僧儒目拍板为〔乐句〕,言以句乐也。盖凡曲,句有长短,字有多寡,调有紧慢,一视板以为节制,故谓之〔板眼〕。初启声即下者,为〔实板〕,又曰〔劈头板〕;(遇紧调,随字即下,细调亦俟声出,徐而下)。字半下者,为〔掣板〕,亦曰〔枵板〕(盖腰板之误)。声尽而下者,为〔截板〕,亦曰〔底板〕;场上前一人唱前调末一板,与后一人唱次调初一板齐下,为〔合板〕。其板先于曲者,病曰〔促板〕;板后于曲者,病曰〔滞板〕,古皆谓之〔(音祁)拍〕,言不中拍也。唐〔霓裳羽衣曲〕,初散声六遍无拍,至中序始有拍。今引曲无板,过曲始有板,盖其遗法。古今之腔调既变,板亦不同,于是有古板新板之说。词隐于板眼,一以反古为事,其言谓:清唱,则板之长短,任意按之,试以鼓板夹定,则锱铢可辨。又言:古腔古板,必不可增损,歌之善否,正不在增损腔板间。又言:板必依清唱,而后为可守;至于搬演,或稍损益之,不可为法。具属名言。其所点板《南词韵选》,及《唱曲当知南九宫谱》,皆古人程法所在,当慎遵守。闻之先声,有〔传腔递板〕之法,以数人暗中围坐,将旧曲每人歌一字,即以板轮流递按,令数人歌之,如一声按之;如一板稍有紧缓(腔)先后(板)之误,辄记字以罚,如此庶不致腔调参差,即古所谓〔累累如贯珠〕者。今至〔弋阳〕〔太平〕之衮唱,而谓之〔流水板〕,此又拍板之一大厄也。

    论须识字第十二

    识字之法,须先习反切。盖四方土音不同,其呼字亦异,故须本之中州,而中州之音,复以土音呼之,字仍不正,惟反切能该天下正音,只以类韵中同音第一字,切得不差,其下类从诸字,自无一字不正矣。至于字义,尤须考究,作曲者往往误用,致为识者讪笑,如梁伯龙《浣纱记》【金井水红花】曲〔波冷溅芹芽,湿裙衩〕,衩字法用平声,然衩、箭袋也,若衣衩之衩属去声,唐李义山无题诗〔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足为明证。此其失,亦自陈大声散套【节节高】之〔舟戏女娃露裙衩〕始。然伯龙不独《浣纱》,散套【归仙洞】〔荆棘抓裙衩〕又尔。近日汤海若《还魂记》【懒画眉】〔睡荼蘼抓住裙钗线〕,亦以衩字作平音,皆误;仅陈玉阳《詅痴符记》【玉胞肚】曲〔打球回纷纷衩衣〕独是。又《浣纱》【刘泼帽】曲〔娘行聪俊还娇倩,胜江南万马千兵〕,不知倩有二音,一雇倩之倩,作清字去声读,一音茜,即〔巧笑倩兮〕之倩,言美也。此曲字义,当作茜音,今却押庚青韵中,即童习时《论语》亦不记忆,何浅陃至此?又车字之有二音也,盖此字本音尺遮切,隶《正韵》十六遮类中,至汉以后始有作居字音者,《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此自当作尺遮切。《拜月》【玉芙蓉】曲〔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此调法当两句各押一韵,下曰〔高千古〕,则上作居音乃协,而世无呼作〔五车书〕之理,今歌者皆从尺遮切,宁韵不协,而不唱作居音,是歌者不误,而作者误也。叹字之亦有二音也,一平声作滩音,一去声作炭音。《琵琶记》《赴选》折,末曰〔仗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此叹字当作平音,与上颜字协。后【玉芙蓉】曲〔别离休叹〕,此叹字当作去音,与下轻拆散之散字协。今优人于何足叹之叹皆作去声白,是作者不误,而习者误也。他若瘿之音为颖,颈瘤也。郑虚舟《玉玦记》〔却教愧杀瘿瘤妇〕,是认作平声矣。又《庄子》〔藐姑射山〕之射音亦,巾栉之栉音卒,而汪南溟《高唐记》与雪灭同押。至以纤歼盐三字,并押车遮韵中,是徽州土音也。又云〔招魂未得空歌楚◎◎〕字,本宋玉《大招》,见《楚辞》,音苏个切,作梭字去声读,惟些少之些乃作平声,今亦作平,以与车遮同押,何也?伯龙又以〔尽道轻盈略作胖些〕与〔三尺小脚走如飞〕同押,盖认些字作西字音,又苏州土音矣。至妇字,世皆作负字音,惟诗韵作阜字音,《玉玦》〔瘿瘤妇〕〔秋胡妇〕,押在尤侯韵,音几不可辨矣。又有举世皆误而为不可解之字,今列戏目而曰第一出、第二出,问何字,则曰折字,或曰悔字,问从何来,则默不能对也。盖字书从无此字,惟近《詅痴符传》言:牛食已,复出嚼,曰齝,音笞。传写者,误台为句,以齝作出,遂终帙作第几齝、第几齝,殊不知齝原作司,通作齝,以司作出,在屈笔毫厘之间,遂至转展传误,然古剧亦绝无作第几出者,只作第几折可也。影响之误如此,则作曲与唱曲者,可不以考文为首务耶?

    论须读书第十三

    词曲虽小道哉,然非多读书,以博其见闻,发其旨趣,终非大雅。须自《国风》、《离骚》、古乐府及汉、魏、六朝三唐诸诗,下迨《花间》、《草堂》诸词,金、元杂剧诸曲,又至古今诸部类书,俱博蒐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时,掇取其神情标韵,写之律吕,令声乐自肥肠满脑中流出,自然纵横该洽,与剿袭口耳者不同。胜国诸贤,及实甫、则诚辈,皆读书人,其下笔有许多典故,许多好语衬副,所以其制作千古不磨;至卖弄学问,堆垛陈腐,以吓三家村人,又是种种恶道!古云:〔作诗原是读书人,不用书中一个字〕。吾于词曲亦云。

    论家数第十四

    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观元剧及《琵琶》、《拜月》二记可见。自《香囊记》以儒门手脚为之,遂滥觞而有文词家一体。近郑若庸《玉玦记》作,而益工修词,质几盖掩。夫曲以模写物情,体贴人理,所取委曲宛转,以代说词,一涉藻绩,便蔽本来。然文人学士,积习未忘,不胜其靡,此体遂不能废,犹古文六朝之于秦、汉也。大抵纯用本色,易觉寂寥;纯用文调,复伤雕镂。《拜月》质之尤者,《琵琶》兼而用之,如小曲语语本色,大曲引子如〔翠减祥莺罗幌〕、〔梦绕春闱〕,过曲如〔新篁池阁〕、〔长空万里〕等调,未尝不绮绣满眼,故是正体。《玉玦》大曲,非无佳处;至小曲亦复填垛学问,则第令听者愦愦矣!故作曲者须先认清路头,然后可徐议工拙。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

    论声调第十五

    (与前腔调不同。前论唱,此专论曲)

    夫曲之不美听,以不识声调故也。盖曲之调,犹诗之调。诗惟初盛之唐,其音响宏丽圆转,称大雅之声。中、晚以后,降及宋、元,渐萎薾偏诐,以施于曲,便索然卑下不振。故凡曲调,欲其清,不欲其浊;欲其圆,不欲其滞;欲其响,不欲其沈;欲其俊,不欲其痴;欲其雅,不欲其粗;欲其和,不欲其杀;欲其流利轻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刺艰而难吐。其法须先熟读唐诗,讽其句字,绎其节拍,使长灌注融液于心胸口吻之间,机括既熟,音律自谱,出之词曲,必无沾唇拗嗓之病。昔人谓孟浩然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秦少游诗,人谓其可入大石调,惟声调之美,故也。惟诗尚尔,而矧于曲,是故诗人之曲,与书生之曲、俗子之曲,可望而知其概也。

    论章法第十六

    作曲,犹造宫室者然。工师之作室也,必先定规式,自前门而厅、而堂、而楼,或三进、或五进、或七进,又自两厢而及轩寮,以至廪庾、庖湢、藩垣、苑榭之类,前后、左右、高低、远近、尺寸无不了然胸中,而后可施斤斧。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数,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后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后可施结撰。此法,从古之为文、为辞赋、为歌诗者皆然;于曲,则在剧戏,其事头原有步骤;作套数曲,遂绝不闻有知此窍者,只漫然随调,逐句凑泊,掇拾为之,非不闻得一二好语,颠倒零碎,终是不成格局。古曲如《题柳》〔窥青眼〕,久脍炙人口,然弇州亦訾为牵强而寡次序,他可知矣。至闺怨、丽情等曲,益纷错乖迕,如理乱丝,不见头绪,无一可当合作者。是故修辞,当自链格始。

    论句法第十七

    句法,宜婉曲不宜直致,直藻艳不宜枯瘁,宜溜亮不宜艰涩,宜轻俊不宜重滞,宜新采不宜陈腐,宜摆脱不宜堆垛,宜温柔不宜激烈,宜细腻不宜粗率,宜芳润不宜焦杀;又总之,宜自然不宜生造。意常则造语贵新,语常则倒换须奇。他人所道,我则引避;他人用拙,我独用巧。平仄调停,阴阳谐协。上下引带,减一句不得,增一句不得。我本新语,而使人闻之,若是旧句,言机熟也;我本生曲,而使人歌之,容易上口,言音调也。一调之中,句句琢链,毋令有败笔语,毋令有欺嗓音,积以成章,无遗恨矣。

    论字法第十八

    下字为句中之眼,古谓百链成字,千链成句,又谓前有浮声,后须切响。要极新,又要极熟;要极奇,又要极稳。虚句用实字铺衬,实句用虚字点錣。务头须下响字,勿令提挈不起。押韵处,要妥贴天成,换不得他韵。照管上下文,恐有重字,须逐一点勘换去。又闭口字少用,恐唱时费力。今人好奇,将剧戏标目,一一用经、史隐晦字代之,夫列标目,欲令人开卷一览,便见传中大义,亦且便翻阅,却用隐晦字样,彼庸众人何以易解!此等奇字,何不用作古文?而施之剧戏,可付一笑也!

    论衬字第十九

    古诗馀无衬字,衬字自南、北二曲始。北曲配弦索,虽繁声稍多,不妨引带。南曲取按拍板,板眼紧慢有数,衬字太多,抢带不及,则调中正字,反不分明。大凡对口曲,不能不用衬字;各大曲及散套,只是不用为佳。细调板缓,多用二三字,尚不妨;紧调板急,若用多字,便躲闪不迭。凡曲自一字句起,至二字、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句止。惟【虞美人】调有九字句,然是引曲。又非上二下七,则上四下五,若八字、十字以外,皆是衬字。今人不解,将衬字多处,亦下实板,致主客不分。如《古荆钗记》【锦缠道】〔说什么晋陶潜认作阮郎〕。〔说什么〕三字,衬字也。《红拂记》却作〔我有屠龙剑钓鳌钓射雕宝弓〕,增了〔屠龙剑〕三字,是以〔说什么〕三字作实字也。《拜月亭》【玉芙蓉】末句〔望当今圣明天子诏贤书〕,本七字句,〔望当今〕三字系衬字,后人连衬字入句,如〔我为你数归期画损掠儿梢〕,遂成十一字句。至〔金炉宝篆消〕曲末句,〔算人心不比往来潮〕,此是正格,〔心〕字当叠。词隐谓〔心〕字下缺去声、平声二字,以为此死腔活板,故是大误。又《琵琶记》【三换头】,原无正腔可对,前调〔这其间只是我不合来长安看花〕,后谓〔这其间只得把那壁厢且都拼舍〕,每句有十三字,以为是本腔耶?不应有此长句;以为有衬字耶?不应于衬字上著板。《𬘫沙》却字字效之,亦是无可奈何。殊不知〔这其间只是我〕与〔这其间只得把〕是两正句,以我字、把字协韵。盖东嘉此曲,原以歌戈、家麻二韵同用,他原音作拖,上我字与调中锁、挫、他、堕、何五字相协,下把字与调中驾、挂二字相协。历查远而《香囊》、《明珠》、《双珠》,近而《窃符》、《紫钗》、《南柯》,凡此二句皆韵,皆可为《琵琶》用韵之证,故知《浣纱》之不韵,殊谬也。又如散套【越恁好】〔闹花深处〕一曲,纯是衬字,无异【缠令】。今皆著板,至不可句读。凡此类,皆衬字太多之故,讹以传讹,无所底止。周氏论乐府,以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为上。世间恶曲,必拖泥带水,难辨正腔,文人自寡此等病也。

    论对偶第二十

    凡曲遇有对偶处,得对立见整齐,方见富丽。有两句对,(如〔帘幕风柔、庭闱昼永〕,及〔惟愿取百岁椿萱、长似他三春花柳〕类。)有三句对,(如【蝶恋花】〔凤栖梧鸾停竹〕类。)有四句对,(如〔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四段相对类。)有隔句对,(如〔郎多福〕及〔娘介福〕两段相对类。)}有叠对,(如〔翠减祥鸾罗幌〕二句一对,下〔楚馆云闲〕二句又一对,下〔目断天涯云山远〕二句又一对类。)}有两韵对,(如〔春花明彩楼,春酒满金瓯〕类。)有隔调对,(如〔书生愚见〕二调,各末二句相对类。)当对不对,谓之草率;不当对而对,谓之矫张。对句须要字字的确,斤两相称方好。上句工宁下句工,一句好一句不好,谓之〔偏枯〕,须弃了另寻。借对得天成妙语方好,不然反见才窘,不可用也。

    论用事第二十一

    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读书,多识故实,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务使唱去人人都晓,不须解说。又有一等,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西厢》《琵琶》用事甚富,然无不恰好,所以动人。《玉玦》句句用事,如盛书柜子,翻使人厌恶,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为愈也。又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如《琵琶》【月云高】曲末二句,第一调〔正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须信家贫不是贫〕,第二调〔他须记一夜夫妻百夜恩,怎做得区区陌路人〕,第三调〔他不到得非亲却是亲,我自须防人不仁〕,如此方不堆积,方不蹈袭,故知此老胸中,别具一副炉锤也。

    论过搭第二十二

    过搭之法,杂见古人词曲中,须各宫各调,自相为次。又须看其腔之粗细,板之紧慢;前调尾与后调首要相配协,前调板与后调板要相连属。古每宫调皆有赚,取作过度而用。缘慢词(即引子)止著底板。骤接过曲,血脉不贯,故赚曲前段,皆是底板,至末二句始下实板。戏曲中已间宾白,故多不用。诸宫调惟仙吕许与双调相出入,其馀界限甚严,不得陵犯。惟《十三调谱》类多出入,中商黄调以商调、黄钟二调合成,高平调与诸调皆可出入;其馀各调出入,详见《十三调谱》中。或谓南曲原不配弦索,不必拘拘宫调,不知南人第取按板,然未尝不可取配弦索。又譬置目眉上,置鼻口下,亦何妨视嗅,但不成人面部位,终非造化生人意耳。凡一调中,有取各调一二句合成,如【六犯清音】【七犯玲珑】等曲,虽各调自有唱法,然既合为一,须唱得接贴融化,令不见痕迹,乃妙。何元朗谓:北曲大和弦是慢板,花和弦是紧板。如中吕【快活三】临了来一句放慢来,接唱【朝天子】,皆大和,又是慢板,紧慢相错,何等节奏。南曲如【锦堂月】后【侥侥令】,【念奴娇】后【古轮台】,【梁州序】后【节节高】,一紧而不复收矣,然戏曲亦有中段却放缓唱者,不可一律论也。

    论曲禁第二十三

    曲律,以律曲也。律则有禁,具列以当约法:
    ※重韵。(一字二三押。长套及戏曲不拘)
    ※借韵。(杂押傍韵,如支思,又押齐微韵)
    ※犯韵。(有正犯:句中字,不得与押韵同音,如冬犯东类。有傍犯:句中即上去声不得与平声相犯,如董东犯东类)
    ※犯声。(即非韵脚。凡句中字同声,俱不得犯,如上例)
    ※平头。(第二句第一字,不得与第一句第一字同音)
    ※合脚。(第二句末一字,不得与第一句末一字同音)
    ※上上叠用。(上去字须间用,不得用两上、两去)
    ※上去、去上倒用。(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活法,见前论平仄条中)
    ※入声三用。(叠用三入声)
    ※一声四用。(不论平上去入,不得叠用四字)
    ※阴阳错用。(宜阴用阳字;宜阳用阴字)
    ※闭口叠用。(凡闭口字,只许单用。如用侵,不得又用寻,或又用监咸、廉纤等字。双字如深深、秾秾、恹恹类,不禁)
    ※韵脚多以入代平。(此类不免,但不许多用。如纯用入声韵,及用在句中者,俱不禁)
    ※叠用双声。(字母相同,如玲珑、皎洁类,止许用二字,不许连用至四字)
    ※叠用叠韵。(二字同类,如逍遥、灿烂,亦止许用二字,不许连用至四字)
    ※开闭口韵同押。(凡闭口,如侵寻等韵,不许与开口同押)}}
    ※陈腐。(不新采)
    ※生造。(不现成)
    ※俚俗。(不文雅)
    ※蹇涩。(不顺溜)
    ※粗鄙。(不细腻)
    ※蹈袭。(忌用旧曲语意。若成语,不妨)
    ※沾唇。(不脱口)
    ※拗嗓。(平仄不顺)
    ※方言。(他方人不晓)
    ※语病。(声不雅,如《中原音韵》所谓〔达不著主母机〕,或曰〔烧公鸦亦可〕之类)
    ※请客。(如咏春而及夏,题柳而及花类)
    ※太文语。(不当行)
    ※太晦语。(费解说)
    ※经史语。(如《西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类)
    ※学究语。(头巾气)
    ※书生语。(时文气)
    ※重字多。(不论全套单只,凡重字俱用检去)
    ※衬字多。(衬至五六字)
    ※堆积学问。
    ※错用故事。
    ※宫调乱用。
    ※紧慢失次。
    ※对偶不整。
    右诸禁,凡四十条。在知音高手,自然不犯。如不能尽免,须检点去其甚者,令不碍眼;不尔终难为识者,非法家曲也。

    论套数第二十四

    套数之曲,元人谓之〔乐府〕,与古之辞赋,今之时义,同一机轴。有起有止,有开有阖。须先定下间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调,然后遣句,然后成章。切忌凑插,切忌将就。务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又如鲛人之锦,不著一丝纰颡。意新语俊,字响调圆,增减一调不得,颠倒一调不得,有规有矩,有色有声,众美具矣!而其妙处,政不在声调之中,而在句字之外。又须烟波渺漫,姿态横逸,揽之不得,挹之不尽。摹欢则令人神荡,写怨则令人断肠,不在快人,而在动人。此所谓〔风神〕,所谓〔标韵〕,所谓〔动吾天机〕。不知所以然而然,方是神品,方是绝技。即求之古人,亦不易得。金在衡谓古散套无佳者,仅北调〔万种闲愁〕一曲。何元朗以为秪得〔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二句差胜,乃用晚唐罗隐诗。其馀芜浅,殊不足观。余谓北曲尚有佳者,惟南曲最不易得。弇州谓〔暗想当年罗帕上把新诗写〕,是元人作,学问、才情足冠诸本,是大不然。此曲首调第一七字句,便下五衬字,既已非法;第三句多了一字,语亦无谓;第四五句〔软玉温香,嫩枝柔叶〕,空无着落;末二句〔琴瑟正和协,不觉花影转过梧桐月〕,意复不接;第二调【沉醉东风】又起一头。特此后语意颇佳,至末段,词亦烂熳奔涌,然只是一意敷演,又不当与前【忒忒令】〔燕山绝,湘江竭,断鱼封雁帖〕三语相妨,无足取也。无已,则陈大声〔因他消瘦〕一曲,又首调〔羞问花时还问柳〕数语只是请客,次调【懒画眉】〔绣户轻寒透,十二珠帘不上钩〕二句凑插,第三调【金索挂梧桐】〔黄莺似唤俦〕四句又是请客;只【浣溪沙】以下数调,语意流丽,颇自可人,前段终非完璧;才难之叹,于斯益信。大略作长套曲,只是打成一片,将各调胪列,待他来凑我机轴;不可做了一调,又寻一调意思。《西厢记》每套只是一个头脑,有前调末句牵搭后调做者,有后调首句补足前调做者,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无不可人,他调殊未能知此窾窍也。

    论小令第二十五

    作小令与五七言绝句同法,要酝藉,要无衬字,要言简而趣味无穷。昔人谓:五言律诗,如四十个贤人,著一个屠沽不得。小令亦须字字看得精细,著一戾句不得,著一草率字不得。弇州论词,所谓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正作小令至语。周氏谓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入小令,小令语不可入乐府,未必其然,渠所谓小令,盖市井所唱小曲也。

    论咏物第二十六

    咏物毋得骂题,却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不贵说体,只贵说用。佛家所谓不即不离,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骊黄之外,约略写其风韵,令人仿佛中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元人王和卿《咏大蝴蝶》:〔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諕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势如破竹,却无一句不是俊语。古词《咏柳》〔窥青眼〕,开口便知是柳,下〔偏宜向朱门羽戟,画桥游舫〕,又〔倚栏凝望,消得几番暮雨斜阳〕等,皆从柳外做去,所以渺茫多趣。他如祝京兆《咏月》、陶陶区《咏雁》、梁伯龙《咏蛱蝶》等,非无一二佳语,只夹杂凡俗,便是不成片段。小令北调,王西楼最佳,如《咏浴裙》《睡鞋》等曲,首首尖新。王渼波、冯海浮《鞋杯》诸曲,亦多巧句。海浮〔月儿芽弯环在腮上,笋儿尖穿破了鼻梁〕,及〔环儿脚一弯,花儿瓣两边〕,又〔心坎儿里踢蹬,肚囊儿里款行,肠贵儿里穿芳径〕等,尤称妙绝;亦未免间以粗豪语,不无遗恨耳。问:如何是说体?如昔人《咏柳絮》〔一似半天飘粉,绕树疑酥,不地飞琼堵〕是也。如何是说用?如《咏草》〔斜阳外,几家断桥村坞〕,又〔池塘雨歇,梦回南浦〕,又〔王孙何事在长途,好归去,又惊春暮〕是也。

    论俳谐第二十七

    俳谐之曲,东方滑稽之流也,非绝颖之姿,绝俊之笔,又运以绝闻之机,不得易作。著不得一个太文字,又著不得一句张打油语。须以俗为雅,而一语之出,辄令人绝倒,乃妙。元人《嘲秃指甲》词:〔十指如枯笋,和袖棒金尊。搊杀银争字不真。揉痒天生钝。纵有相思泪痕,索把拳头揾〕。《中原音韵》及弇州皆极赏之,然首语及〔揉痒天生钝〕句,尚觉著相。此证亦是西楼最佳,如《失鸡》《转五方》等曲,皆极当行。吾乡徐天池先生,生平谐谑小令极多,如《嘲少发大脚妓黄莺儿》中二句〔妆台上省油,厮打处省揪,未下妆楼,金莲一步,占著两块大砖头〕,《嘲瘦妓》〔四两面条搓,抹胸膛三寸罗,俏郎君一手挢(平声)三个〕,《嘲歪嘴妓》〔一个海螺儿在腮边不住吹,面前说话倒与旁人对,未抹胭脂,樱桃一点搓(去声)过鼻梁西〕等曲,大为士人传诵,今未见其人也。

    论险韵第二十八

    作曲好用险韵,亦是一僻。须韵险而语极俊,又极稳妥,方妙。《西厢》之〔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王忏〕,及〔彩笔题诗,回文织绵〕,何语不俊,何韵不妥!又国初人《萧淑兰》剧,全押廉纤、监咸、侵寻、桓欢四韵,亦字字稳俏。近见押此等韵者,全无奇怪峭绝处,只是凑得韵来,便以为难事。夫欲借险韵以见难,而只是平通趁韵,无以异于人也,亦何取此等韵耶!故知百尺竿头逞技,非古所谓〔肉飞仙〕手段不可,庸众人故当以此为戒。

    论巧体第二十九

    古诗有离合、建除、人名、药名、州名、数目、集句等体。元人以数目入曲,作者甚多,句首自一至十,有顺去逆回者。《辍耕录》载【折桂令】起句〔博山铜细袅香风〕,一句两韵,名曰〔短柱〕,为极难作;虞邵庵作〔銮舆三顾茅庐〕一曲拟之,则二字一韵,盖尤难矣。乔梦符有〔当时处士山祠〕一曲,亦用此证。嘉靖间,北都有刘宪副效祖者用此体,凡平声每韵各赋一首,可称一癖。《词林摘艳》有【粉蝶儿】〔从东陇风动松呼〕长套,句句两字一韵,然不见佳。药名诗,须字则正用,意却假借,读去不觉,详看始见,方得作法,如所谓〔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是也。陈大声有《药名》散套,首句〔今年牡丹开较迟〕,便是直用其名,更无别意。又后多惜同音字为用,如借〔霜梅〕为〔双眉〕,〔茴香〕为〔回乡〕,其语犹俏;至借〔白芨〕为〔北极〕,〔滑石〕为〔化石〕,政可发一胡卢矣。今《红蕖》用药名、牌名、五色、五声、八音及潇湘八景、离合、集句等体,种种皆备,然不甚合作。倘不能穷极妙境,不如毋添蛇足之为愈也。

    论剧戏第三十

    剧之与戏,南北故自异体。北剧仅一人唱,南戏则各唱。一人唱则意可舒展,而有才者得尽其春容之致;各人唱则格有所拘,律有所限,即有才者,不能恣肆于三尺之外也。于是,贵剪裁、贵锻链:以全帙为大间架,以每折为折落,以曲白为粉垩、为丹雘;勿落套,勿不经,勿太蔓,蔓则局懈,而优人多删削,勿太促,促则气迫,而节奏不畅达;毋令一人无着落,毋令一折不照应。传中紧要处,须重著精神,极力发挥使透。如《浣纱》遣了越王尝胆及夫人采葛事,红拂私奔,如姬窃符,皆本传大头脑,如何草草放过!若无紧要处,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厌憎;皆不审轻重之故也。又用宫调,须称事之悲欢苦乐,如游赏则用仙吕、双调等类;哀怨则用商调、越调等类,以调合情,容易感动得人。其词格俱妙,大雅与当行参间,可演可传,上之上也。词藻工,句意妙,如不谐里耳,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既非雅调,又非本色,掇拾陈言,凑插俚语,为学究、为张打油,勿作可也!

    论引子第三十一

    引子,须以自己之肾肠,代他人之口吻。盖一人登场,必有几句紧要说话,我设以身处其地,模写其似,却调停句法,点检字面,使一折之事头,先以数语该括尽之,勿晦勿泛,此是上谛。《琵琶》引子,首首皆佳,所谓开门见山手段。《浣纱》如范蠡而曰〔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施之越王则可,越夫人而曰〔金井辘轳鸣,上苑笙歌度,帘外忽闻宣召声,忙蹙金莲步〕,是一宫人语耳!只苎罗山下一引颇佳,中〔春风无那〕,却不可解;馀俱非腐则漫。《玉玦》诸引,虽伤过文,然语俊调雅,不失为才士之作。近惟《还魂》二梦之引,时有最俏而最当行者,以从元人剧中打勘出来故也。《明珠》引子,时用诗馀;《宝剑》引子,多出已创,皆不足为法。自来唱引子,皆于句尽处用一底板;词隐于用韵句下板,其不韵句止以鼓点之,谱中只加小圈读断,此是定论。

    论过曲第三十二

    过曲体有两途:大曲宜施文藻,然忌太深;小曲宜用本色,然忌太俚。须奏之场上,不论士人闺妇,以及村童野老,无不通晓,始称通方。最要落韵稳当,如《琵琶》〔手指上血痕尚在衣麻〕,〔衣麻〕是何话说?《红拂》〔髻云撩〕下无〔乱〕字,是歇后语矣!皆谓趁韵。又不可令有败笔语。《琵琶》【侥侥令】,既云〔但愿岁岁年年人长在,父母共夫妻相劝酬〕,下却又云〔夫妻长厮守,父母愿长久〕,说过又说;至〔两山排闼〕二句,与上何干?大是请客!尾声〔惟有快活是良谋〕,直张打油语矣。用韵,须是一韵到底方妙;屡屡换韵,毕竟才短之故,不得以《琵琶》《拜月》借口。若重韵,则正不必拘,古剧皆然。避而牵强,不若重而稳俏之为愈也。

    论尾声第三十三

    尾声以结朿一篇之曲,须是愈著精神,末句更得一极俊语收之,方妙。凡北曲煞尾,定佳。作南曲者,只是潦草收场,徒取完局,所以戏曲中绝无佳者,以不知此窍耳。各宫调尾声,或平煞,或仄煞,各有定格,词隐虽胪列谱中,然只是检旧曲订出。旧曲实未必皆是。必如《十三调谱》中旧定诸格,方是不差,惜原曲有不能尽见者耳。今录于后:情未断然。(仙吕、羽调同此尾)〔衷肠闷损〕尾文是也。三句儿然。(黄钟尾)〔春容渐老〕尾文是也。尚轻圆煞。(正宫、大石同尾)〔祝融南度〕尾文是也。尚绕梁煞。(商调尾)〔那日忽睹多情〕尾文是也。尚如缕煞。(中吕有二样,此系低一格尾)〔料峭东风〕尾文是也。(般涉同)喜无穷煞。(中吕高一格尾)〔子规声里〕尾文是也。尚按节拍煞。(道宫尾)〔新篁池阁〕尾文是也。不绝令煞。(南吕尾)〔明月双溪〕尾文是也。有馀情煞。(越调尾)〔炎光谢了〕尾文是也。收好姻煞。(小石尾)〔花底黄鹂〕尾文是也。有结果煞。(双调尾)〔箫声唤起〕尾文是也。又有本音就煞,谓之随煞。又有双煞。又有借音煞。又有和煞。一调作二曲,或四曲、六曲、八曲,及两调各只一二曲者,俱不用尾声。

    论宾白第三十四

    宾白,亦曰〔说白〕。有〔定场白〕,初出场时,以四六饰句者是也。有〔对口白〕,各人散语是也。定场白稍露才华,然不可深晦。《紫箫》诸白,皆绝好四六,惜人不能识;《琵琶》黄门白,只是寻常话头,略加贯串,人人晓得,所以至今不废。对口白须明白简质,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者、也,俱非当家。《浣纱》纯是四六,宁不厌人!又凡〔者〕字,惟北剧有之,今人用在南曲中,大非体也。句字长短平仄,须调停得好,令情意宛转,音调铿锵,虽不是曲,却要美听。诸戏曲之工者,白未必佳,其难不下于曲。《玉玦》诸白,洁净文雅,又不深晦,与曲不同,只稍欠波澜。大要多则取厌,少则不达,苏长公有言:〔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则作白之法也。

    论插科第三十五

    插科打诨,须作得极巧,又下得恰好。如善说笑话者,不动声色,而令人绝倒,方妙。大略曲冷不闹场处,得净、丑间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剧戏眼目。若略涉安排勉强,使人肌上生粟,不如安静过去。古戏科诨,皆优人穿插,传授为之,本子上无甚佳者。惟近顾学宪《青衫记》,有一二语咄咄动人,以出之轻俏,不费一毫做造力耳。黄山谷谓:〔作诗似作杂剧,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盖在宋时已然矣。

    论落诗第三十六

    落诗,亦惟《琵琶》得体。每折先定下古语二句,却凑二语其前,不惟场下人易晓,亦令优人易记。自《玉玦》易诗语为之,于是争趋于文。还有集唐句以逞新奇者,不知喃喃作何语矣。用得亲切,较可。如《浣纱》范蠡连西施折,用〔芙蓉脂肉绿云鬟〕一诗,所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论部色第三十七

    《梦游录》云:〔今教坊开场,先引一段寻常事,名曰〔艳段〕,次正杂剧,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其次曲破断送者,谓之〔把香〕。〕《辍耕录》云:〔传奇出于唐,宋有戏曲。金有院本、杂剧。院本,一人曰〔副净〕,为〔参军〕;一曰〔副末〕,谓之〔苍鹘〕,鹘能击众鸟,末可打副净,故云: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装孤。又谓之〔五花爨弄〕。〕今南戏副净同上。而末泥即生,装孤即旦,引戏即末也。一说:曲贵熟而曰〔生〕,妇宜夜而曰〔旦〕,末先出而曰〔末〕,净喧闹而曰〔净〕,反言之也;其贴则旦之佐,丑则净之副,外则末之馀,明矣。按:丹丘先生谓杂剧、院本有正末、副末、狃、孤、靓、鸨、猱、捷讥、引戏九色之名,又谓唐为传奇,宋为戏文,金时院本、杂剧合而为一,元分为二。杂剧者,杂戏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又按:元杂剧中,名色不同,末则有正末、副末、冲末(即副末)、砌末、小末,旦则有正旦、副旦、贴旦(即副旦)、茶旦、外旦、小旦、旦儿(即小旦)。卜旦,亦曰卜儿(即老旦)。又有外,有孤(装官者),有细酸(亦装生者),有学老(即老杂)。小厮曰〔徕〕,从人曰〔祗从〕,杂脚曰〔杂当〕,装贼曰〔邦老〕。凡厮役,皆曰〔张千〕;有二人,则曰〔李万〕。凡婢皆曰〔梅香〕。凡酒保皆曰〔店小二〕。今之南戏,则有正生、贴生(或小生)、正旦、贴旦、老旦、小旦、外、末、净、丑(即中净)、小丑(即小净),共十二人,或十一人,与古小异。古孤以装官,《梦梁录》所谓装孤即旦,非也。又丹丘以狚、狐、鹃、猱并列,即〔孤〕当亦是〔狐〕字之误耳。尝见元剧本,有于卷首列所用部色名目,并署其冠服、器械,曰某人冠某冠,服某衣,执某器,是详;然其所谓冠服,器械名色,今皆不可复识矣。

    论讹字第三十八

    戏曲有相传既久,致讹字间出,或系刻本之误,或为俗子所改,致撰人叫屈,识者贻嗤,不一而足。如《西厢》〔风欠酸丁〕之〔欠〕,俗子作〔耍〕字音,至去其字之转笔处一〔/〕并字形亦为改削,不知字书从无此字。元贾仲名《萧淑兰》剧【寄生草】曲:〔改不了强文(去声)彻醋饥寒脸,(音,不作脸音。)断不了《诗》云、子曰酸风欠,离不了之乎者也腌穷俭〕以欠与上之〔脸〕、下之〔俭〕协韵,明白可证。盖起于南人,但知有〔风耍〕俗语,不知北音,遂妄倡是说。不意金在衡辈亦为所误。笔之正讹,夫使果为〔风耍〕之义,何不迳用〔耍〕字,而以〔欠〕字代之耶?其在《琵琶记》都尤多。如《请粮》【普天乐】,原以家麻、戈歌二韵通用,其云〔岂忍见公婆受饥〕,正与上〔弟和兄更没一个〕,下〔直恁摧挫〕相协,却改作〔受馁〕。又有从而附和之者,以为避俗。夫《琵琶》久用本色语矣,饿字亦何俗之有,乃妄改之,而反以不韵为快耶?《成亲》【女冠子】引〔丈夫得志,佳婿乘龙〕,与上下入声簇、促韵全不协。或改作〔坦腹〕,于韵是矣,而与后之〔兀的东床,难教我坦腹〕,又犯重复。直是难择,则是东嘉自误。【双声子】〔娘介福〕,用《诗经》语。俗子改作〔分福〕,以不识〔介〕字义,又与〔分〕字字形相近之故;后复改作〔万福〕,又〔方〕与〔分〕相近之故也。《剪发》【香罗带】第三调〔堪怜愚妇人〕,下当云〔单身又贫〕,却易为〔穷〕,亦误。记中每对偶甚整。向谓〔孔雀屏开〕当作〔开屏〕,与下〔芙蓉隐褥〕相对,近词隐于考误已正之矣。又尝疑〔新篁池阁〕、〔槐阴庭院〕二语,〔槐阴〕与〔新篁〕不对,必有误字。〔新篁〕当以〔高槐〕为对,乃的。孟郊诗:〔高槐结浮阴〕,非无出也。即此曲前云〔深院荷香满〕,又〔只管打扇与烧香〕,又〔一架荼蘼满院香〕,下又云〔香肌无暑〕,又〔一点风来香满〕,又〔香奁日永〕,又〔香消宝篆沈烟〕,又〔怎遂得黄昏愿〕,又〔猛然心地热透香污〕,又〔只见荷香十里〕,又〔清香泻下琼珠溅〕,连用十一〔香〕字,重叠之甚;而香满、香奁、香消三句叠用,尤为不妥。有改〔香奁〕作〔湘帘〕者,与上〔蔷薇帘幕〕又重,不可强为之解。本折落诗:〔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两〔何〕字亦重。下〔何〕字,盖〔多〕字之误耳。他如《明珠记》【二郎神】换头〔果然是萍水相遭〕,与上之〔问分晓〕、下之〔郎年少〕相协,因坊本误刻而皆唱作〔相逢〕。又《红拂记》【古轮台】〔刺船陈孺〕,〔刺〕字或作〔次〕音,或作〔辣〕音,皆非。当音作〔戚〕。陈孺,谓陈平也。刺船事,见《史记》,却无正音。《庄子》〔渔父〕篇注〔音戚〕,此可为证。【懒画眉】〔只得颠倒衣裳试觑渠〕,〔倒〕字皆唱作上声。夫去声则〔颠倒〕之义也,上声则〔颠倒〕之〔倒〕,于义不协矣。此则起于朱子注《诗》。此老执拗,甚不可解。《诗》言:〔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下〔颠之倒之〕,即覆说上文〔颠倒〕二字之辞,其实一也,却于上〔倒〕字音作上声,而下〔倒〕字音作去声,此何说也?又〔撇道〕,北人调侃说〔脚〕也。汤海若《还魂记》末折〔把那撇道儿客长舌查〕,是以〔撇道〕认作顠字也,误甚。又散套〔梅家庄水罐汤瓶打为磁屑〕,当作〔谢家庄〕,正崔护乞浆处也。又〔窥青眼〕曲,【白练序】【换头】〔萧郎信渺茫〕下,旧原作〔还追想当年处士庄〕,《词选》作〔漫留下当年系马椿〕,俚甚,非白语。〔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出元人杂剧,今皆说作〔旌捷旗〕,然似不如〔捷旌旗〕与下〔好消息〕对,为的。〔凭君走对夜摩天〕,〔夜摩天〕语出《藏经》,今皆讹作〔焰摩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谓可与语言之人难得也;今讹作〔可与人言〕。〔两叶浮萍归大海〕,盖本白乐天〔与君何处重相遇,两叶浮萍大海中〕诗语,词隐《唱曲当知》以为非是,或偶未见此诗耳。大抵刻本中误处,须以意理会,不可便仍其误。彼优人俗子,既不能晓,吾辈又不为是正,几何不令千古之聩聩耶!

    杂论第三十九上

    (系纵笔漫书,初无伦次。)

    ■词曲小道。遏云、落尘,远不暇论。明皇制《春光好》曲而桃杏皆闻,世歌《虞美人》曲而草能按节以舞,声之所感,岂其微哉!

    ■南、北二调,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画地而知也。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气骨胜;工句字,故以色泽胜。

    ■胜国诸贤,盖气数一时之盛。王、关、马、白,皆大都人也,今求其乡,不能措一语矣。(大都,即今北京。)

    ■《正音谱》中所刻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凭。涵虚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评语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评,后一百五人漫无可否,笔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别其间也。

    ■胡鸿胪言:〔元时,台省元臣、郡邑正官,皆其国人为之;中州人每沉抑下僚,志不获展,如关汉卿乃太医院尹,马致远江浙行省务官,宫大用钓台山长,郑德辉杭州路史,张小山首领官,于是多以有用之才,寓于声歌,以纾其拂郁成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而鸣也。然其时如贯酸斋、白无香、杨西庵、胡紫山、卢疏斋、赵松雪、虞邵庵辈,皆昔之宰执贵人也,而未尝不工于词。以今之宰执贵人,与酸斋诸公角而不胜;以今之文人墨士,与汉卿诸君角而又不胜也。盖胜国时,上下成风,皆以词为尚,于是业有专门;今吾辈操管为时文,既无暇染指,迨起家为大官,则不胜功名之念,致仕居乡,又不胜田宅子孙之念,何怪其不能角而胜之也!

    ■人之赋才,各有所近。马东篱、王实甫,皆胜国名手。马于《黄粱梦》《岳阳楼》诸剧,种种妙绝,而一遇丽情,便伤雄劲;王于《西厢》《丝竹芙蓉亭》之外,作他剧多草草不称。尺有所短,信然。

    ■古戏不论事实,亦不论理之有无可否,于古人事多损益缘饰为之,然尚存梗概。后稍就实,多本古史传杂说略施丹墨,不欲脱空杜撰。还始有捏造无影响之事以欺妇人、小儿看,然类皆优人及里巷小人所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

    ■元人作剧,曲中用事,每不拘时代先后。马东篱《三醉岳阳楼》,赋吕纯阳事也。【寄生草】曲:这的是烧猪佛印待东坡,抵多少驹驴魏野逢灌园〕。俗子见之,有不訾以为传唐人用宋事耶?画家谓王摩诘以牡丹、芙蓉、莲花同画一景,画家安高卧图有雪里芭蕉,此不可易与人道也。

    ■词曲本文人能事,亦有不尽然者。周德清撰《中原音韵》,下笔便如葛藤;所作〔宰金头黑脚天鹅〕【折桂令】、〔燕子来海棠开〕【塞儿令】、〔脸霞鬓鸦〕【朝天子】等曲,又特警策可喜,即文人无以胜之,是殊不可晓也。

    ■南、北二曲,用字不得相混。今南曲中有用〔者〕字、〔兀〕字、〔您〕字、〔咱〕字,及南曲用北韵,以〔白〕为〔排〕,以〔壑〕为〔好〕之类,皆大非体也。

    ■元人诸剧,为曲皆佳,而白则猥鄙俚亵,不似文人口吻。盖由当时皆教坊乐工先撰成间架说白,却命供奉词臣作曲,谓之〔填词〕。凡乐工所撰,士流耻为更改,故事款多悖理,辞句多不通。不似今作南曲者尽出一手,要不得为诸君子疵也。

    ■北曲方言时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语所被者广,大略相通,而南则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则不能通晓故也。

    ■元人杂剧,其体变幻者固多,一涉丽情,便关节大略相同,亦是一短。又古新奇事迹,皆为人做过。今日欲作一传奇,毋论好手难遇,即求新采可动人者,正亦不易得耳。

    ■元词选者甚多,然皆后人施手,醇疵不免。惟《太平乐府》系杨澹斋所选,首首皆佳。盖以元人选元词,犹唐人之选《中兴闲气》《河洛英灵》二集,具眼故在也。

    ■北人尚馀天巧,今所流传《打枣竿》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盖北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闺阃之秀,以无意得之,犹诗郑、卫诸风,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世称曲手,必曰关、郑、白、马,顾不及王,要非定论。称戏曲曰荆、刘、拜、杀,益不可晓,殆优人戏单语耳。

    ■唐三百年,诗人如林。元八十年,北词名家亦不下二百人。明兴二百四十年,作南曲铮铮者,指不易多屈,何哉?

    ■古戏必以《西厢》《琵琶》称首,递为桓、文。然《琵琶》终以法让《西厢》,故当离为双美,不得合为联璧。《琵琶》遗意呕心,造语刺骨,似非以漫得之者,顾多芜语、累字,何耶?

    ■《西厢》组艳,《琵琶》修质,其体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为〔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胜二氏者哉?过矣!

    ■《拜月》语似草草,然时露机趣;以望《琵琶》,尚隔两麈;元朗以为胜之,亦非公论。

    ■世传《拜月》为施君美作,然《录鬼簿》及《太和正音谱》皆载在汉卿所编八十一本中,不曰君美。君美名惠,杭州人,吴山前坐贾也。南戏自来无三字作目者,盖汉卿所谓《拜月亭》,系是北剧,或君美演作南戏,遂仍其名不更易耳。

    ■古之优人,第以谐谑滑稽供人喜笑,未有并曲与白而歌舞登场如今之戏子者;又皆优人自造科套,非如今日习现成本子,俟主人拣择,而日日此伎俩也。如优孟、优旃、后唐庄宗,以迨宋之靖康、绍兴,史籍所记,不过〔葬马〕〔漆城〕〔李天下〕〔公冶长〕〔二圣环〕等谐语而已。即金章宗时,董解元所为《西厢记》,亦第是一人倚弦索以唱,而间以说白。至元面始有剧戏,如今之所搬演者是。此窍由天地开辟以来,不知越几百千万年,俟夷狄主中华,而于是语调人时林立,始称作者之圣,鸣呼异哉!

    ■南戏曲,从来每人各唱一只。自《拜月》以两三人合唱,而词隐诸戏遂多用此格。毕竟是变体,偶一为之可耳。

    ■《琵琶》工处甚多,然时有语病,如第二折【引】〔风云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无有〕,三十一折【引】〔也只为我门楣〕,皆不成语。又蔡别后,赵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减祥鸾罗幌,香消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后又曰〔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璁,箫条朱户〕等语,皆过富贵,非赵所宜。二十六折【驻马听】〔书寄乡关〕二曲,皆本色语,中〔著啼痕缄处翠绡斑〕二语,及〔银钩飞动彩云笺〕二语,皆不搭色,不得为之护短。至后八折,具伧父语。或以为朱教豫所续,头巾之笔,当不经也。

    ■弇州谓〔琵琶“长空万里”完丽而多蹈袭〕,似诚有之。元朗谓其〔无蒜语气,如王公大人之席,驼峰、熊掌,肥腯盈前,而无蔬、尹、蚬、蛤,遂欠风味〕。余谓:使尽废驼峰、熊掌,抑可以羞王公大人耶?此亦一偏之说也。

    ■古曲自《琵琶》《香囊》《连环》而外,如《荆钗》《白兔》《破窑》《金印》《跃鲤》《牧羊》《杀狗劝夫》等记,其鄙俚浅近,若出一手。岂其时兵革孔棘,人士流离,皆村儒野老涂歌巷咏之作耶?《杀狗》,顷吾太郁蓝生为釐韵以饬,而整然就理也,盖一幸矣。

    ■元初诸贤作北剧,佳手叠见。独其时未有为今之南戏者,遂不及见其风概,此吾生平一恨!

    ■作北曲者,如王、马、关、郑辈,创法甚严。终元之世,沿守惟谨,无敢逾越。而作南曲者,如高如施,平仄声韵,往往离错。作法于凉,驯至今日,荡然无复底止,则南君不得辞作俑之罪,真有幸不幸也。

    ■元朗谓:〔《吕蒙正》内〔红妆艳质,喜得功名遂〕,《王祥》内〔夏日炎炎,今个最关情处,路远迢遥〕,《杀狗》内〔千红百翠〕,《江流》内〔崎岖去路赊〕,《南西厢》内〔团圆皎皎〕〔巴到西厢〕,《玩江楼》内〔花底黄鹂〕,《子母冤家》内〔东野翠烟消〕,《诈妮子》内〔春来丽日长〕,皆上弦索,正以其辞之工也。〕亦未必然。此数曲皆人偶打入弦索,非字字合律也。又谓:〔宁声协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协〕,此有激之言。夫不工,奚以辞为也!

    ■《明珠记》本唐人小说,事极典丽,第曲白类多芜葛。仅〔良宵杳〕一套,不特词句婉俏,而转折亦委曲可念,弇州所谓〔其兄凌明给事助之者〕耶?然引曲用调名殊不佳,《尾声》及后《黄莺儿》二曲俱俚率不称,若出两手,何耶?

    ■《中原音韵》十七宫调,所谓〔仙吕宫清新绵邈〕等类,盖谓仙吕之调,其声大都清新绵邈云尔。其云〔十七宫调各应于律吕〕,〔于〕字以不娴文理之故。《太和正音谱》于仙吕等各宫调字下加一〔唱〕字,系是赘字。然犹可以〔唱〕代〔曲〕字,谓某宫之曲,其声云云也。至弇州加一〔宜〕字,则大拂理矣!岂作仙吕宫曲与唱仙吕宫曲者,独宜清新绵邈,而他宫调不必然。以是知蛇足之多,为本文累也。

    ■论曲,当看其全体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韵偶合,而曰某人、某剧、某戏、某句、某句似元人,遂执以概其高下。寸疏自不掩尺瑕也。

    ■曲之尚法固矣,若仅如下算子、画格眼、垛死尸,则赵括之读父书,故不如飞将军之横行匈奴也。

    ■当行本色之说,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盖本宋严沧浪之说诗。沧浪以禅喻诗,其言:〔禅道在妙悟,诗道亦然。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有透彻之悟,有一知半解之悟〕。又云:〔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又云:〔须以大乘正法眼为宗,不可令堕入声闻辟支之果〕。知此说者,可与语词道矣。

    ■作词守成法,尺尺寸寸,句核字研,俾无累功令,易耳。然其至尔力,其中有非尔力,故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

    ■唱曲欲其无字。即作曲者用绮丽字面,亦须下得恰好,全不见痕迹碍眼,方为合作。若读去而烟云花鸟、金碧丹翠、横垛直堆,如摊卖古董,铺缀百家衣,使人种种可厌,此小家生活,大雅之士所深鄙也。

    ■上去、去上之间,用有其字必不可易而强为避忌,如易〔地〕为〔土〕,改〔宇〕为〔厦〕,致与上下文生拗不协,甚至文理不通,不若顺其自然之为贵耳。

    ■南曲之有阴阳也,其窍今日始开。然此义微之又微,所不易辨,不能字字研其至当。当亦如前取务头法,将旧曲子令优人唱过,但有其字是而唱来却非其字本音者,即是宜阴用阳、宜阳用阴之故,较可寻绎而得之也。

    ■揭调之说,不特今曲为然。杨用修《诗话》云:〔乐府家谓揭调者,高调也。高骈诗:“公子邀欢月满楼,佳人揭调唱《伊州》。便从席上西风起,直到萧关水尽头〕。则唐时之歌曲,可想见矣。

    ■凡曲之调,声各不同,已备载前十七宫调下。至各韵为声,亦各不同。如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歌戈、家麻之相,韵之最美听者。寒山、桓欢、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齐微之弱,鱼模之混,真文之缓,车遮之用杂入声,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听之令人不爽。至侵寻、监咸、廉纤,开之则非其字,闭之则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作散套较传奇更难。传奇各有本等事头铺衬,散套凿空为之。散套中登临、游赏之词较易,闺情尤难,盖闺情古之作者甚多,好意、好语,皆为人所道,不易脱此窠臼故也。白乐天作诗,必令老妪听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作剧戏,亦须令老妪解得,方入众耳,此即本色之说也。

    ■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珠》《浣纱》《红拂》《玉合》,以实而用实者也;《还魂》、二梦,以虚而用实者也。以实而用实也易,以虚而用实也难。

    ■剧戏之行与不行,良有其故。庸下优人,遇文人之作,不惟不晓,亦不易入口。村俗戏本,正与其见识不相上下,又鄙猥之曲,可令不识字人口授而得,故争相演习,以适从其便。以是知过施文彩,以供案头之积,亦非计也。

    ■世多歌之曲,而难可读之曲。歌则易以声掩词,而读则不能掩也。

    ■世有不可解之诗,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之不可解,非入方言,则用僻之故也。〔胡厮𢀖〕〔两乔才〕,此方言也。〔韩景阳〕〔大来头〕,此僻事也。作南戏,而两语皆南人所不识,皆曲之病也。

    ■古戏如《荆》《刘》《拜》《杀》等,传之几二三百年,至今不废。以其时作者少,又优人戏众,无此等名目便以为缺典,故幸而久传。若今新戏日出,人情复厌常喜新,故不过数年,即弃阁不行,此世数之变也。

    ■作曲如生人耳目口鼻,非不犁然各具,然西施、蟆母,妍丑殊观,王公、厮养,贵贱异等,堕地以来,根器区别,欲勉强一分,几而及之,必不可得也。

    ■唐之绝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传。宋之词,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传。以至金、元人之北词也,而其法今复不能悉传。是何以故哉?国家经一番变迁,则兵焚流离,性命不保,遑习此太平娱乐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传否,又不知作何底止也!为嘅!且惧!

    杂论第三十九下

    ■李中麓序刻元乔梦符、张小山二家小令,以方唐之李、杜。夫李则实甫,杜则东篱,始当;乔、张,盖长吉、义山之流。然乔多凡语,似又不如小山更胜也。

    ■《关睢》《鹿鸣》,今歌法尚存,大都以两字抑扬成声,不易入里耳。汉之《朱鹭》《石流》,读尚聱牙,声定椎朴。晋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树》《金钗》,唐之《霓裳》《水调》,即日趋冶艳,然只是五七诗句,必不能纵横如意。宋词句有长短,声有次第矣,亦尚限边幅,未畅人情。至金、元之南北曲,而极之长套,敛之小令,能令听者色飞,触者肠靡,洋洋纚纚,声蔑以加矣!此岂人事,抑天运之使然哉。

    ■予在都门日,一友人撰文渊阁所藏刻本《乐府大全》(又名《乐府浑成》)一本见示,盖宋、元时词谱。(即宋词,非曲谱)止林钟一调,中所载词至二百馀阕,皆生平所未见。以乐律推之,其书尚多,当得数十本。所列凡目,亦世所不传。所画谱,绝与今乐家不同。有【卜算子】【浪淘沙】【鹊桥仙】【摸鱼儿】【西江月】等,皆长调,又与诗馀不同。有【娇木笪】,则元人曲所谓【乔木查】,盖沿其名而误其字者也。中佳句有〔酒入愁肠,谁信道都做泪珠儿滴〕,又〔怎知道恁地忆,再相逢瘦了才信得〕,皆前人所未道。以是知词曲之书,原自浩瀚。即今曲,当亦有详备之谱,一经散逸,遂并其法不传,殊为可惜!今列其目并谱于后,以存典刑一斑。

    林钟商目:隋呼歇指调。肖声/品(有大品小品)/歌曲子/唱歌/中路踏歌/引/三台/倾杯乐/慢曲子促拍/令/序/破子/急曲子木笪/丁声长行/大曲/曲破肖声谱

    (注:以下是古谱例,略)

    小品谱

    (注:以下是古谱例,略)

    又:

    (注:以下是古谱例,略)

    ■元时北虏达达所用乐器,如筝、秦、琵琶、胡琴、浑不似之类,其所弹之曲,亦与汉人不同。见《辍耕录》。不知其音调词义如何,然亦各具一方之制,谁谓胡无人哉。今并识于此,以广异闻。

    大曲:【哈八儿图】【口温】【也葛倘兀】【畏兀儿】【闵古里】【起土苦里】【跋四土鲁海】【舍舍弼】【摇落四】【蒙古摇落四】【门婵摇落四】【阿耶儿虎】【桑哥儿苦不丁】(江湳谓之〔孔雀双手弹〕)

    小曲:【哈儿火失哈赤】(〔黑雀儿叫〕)【阿林捺】(〔花红〕)【曲律买】【者归】【洞洞伯】【扎畴兀儿】【把担葛失】【削浪沙】【马哈】【相公】【仙鹤】【阿丁水花】回回曲:【伉俚】【马黑某当当】【清泉当当】

    ■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

    ■尝戏以传奇配部色,则《西厢》如正旦,色声俱绝,不可思议;《琵琶》如正生,或峨冠博带,或敝衣败衫,俱啧啧动人;《拜月》如小丑,时得一二调笑语,令人绝倒;《还魂》二梦如新出小旦,妖冶风流,令人魂销肠断,第未免有误字错步;《荆钗》《破窑》等如净,不系物色,然不可废;吴江诸传如老教师登场,板眼场步,略无破绽,然不能使人喝采。《浣纱》《红拂》等如老旦、贴生,看不原不苛责;其馀卑下诸戏,如杂脚备员,第可供把盏执旗而已。

    ■作闰情曲,而多及景语,吾知其窘矣。此在高手,待一〔情〕字,摸索洗发,方挹之不尽,写之不穷,淋漓渺漫,自有馀力,何暇及眼前与我相二之花鸟烟云,俾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世之曲,咏情者强半,持此律之,品力可立见矣。

    ■北剧之于南戏,故自不同。北词连篇,南词独限。北词如沙场走马,驰骋自由;南词如揖逊宾筵,折旋有度。连篇而芜蔓,独限而跼蹐,均非高手。韩淮阴之多多益善,岳武穆之五百骑破兀术十万众,存乎其人而已。

    ■晋人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为渐近自然。吾谓: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夫诗之限于律与绝也,即不尽于意,欲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词之限于调也,即不尽于吻,欲为一语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则调可累用,字可衬增。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也。故吾谓: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

    ■曲以婉俏俊为上。词隐谱曲,于平仄合调处,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妙甚〕。是取其声,而不论其义可耳。至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质古之极,可爱可爱〕。《王焕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遗意,可爱〕。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已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不得不为拈出。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丽今声,华衮其贤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场上,令观者藉为劝惩兴起,甚或扼腕裂此,涕泗交下而不为己,此方为有关世教文字。若徒取漫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贵漫言为耶?此非腐谈,要是确风化,纵好徒然,此《琵琶》诗大头恼处,《拜月》只是宣淫,端士所不与也。

    ■各调有遵古以正今之讹者,有不妨从俗以就今之便者。《九宫新谱》所载【步步娇】之第一句、【玉交枝】之第五句、【好姐姐】之第五句、【江儿水】之第四句、【啄木儿】之第六句、【懒画眉】之第一句、【醉扶归】之第三句,其所署平仄,正今失调,断所宜遵。至【皂罗袍】第三句之平仄平平、【解三酲】之第四六字句与第五七字句下三字之平仄平、【一江风】之第五六重用四字句、【琐窗寒】之第八七字句、【山坡羊】之第七七字句、【步步娇】之第五句第二字用仄声,从古可也;即从俗,亦不害其为失调也。若【玉芙蓉】之第六句用平平仄平、【白练序】之首句作四字、【画眉序】之首句作三字、【石榴花】之首四句尽作七字、【梁州序犯】之第九句作七字、【刘泼帽】之第四句作四字、【驻云飞】之第六句作三字、【绵搭絮】首句七字与第三句之六字、【锁南枝】之第三句六字,与【换头】第一二句之五字、第三句下之多六字一句,则世俗之以新调相沿旧矣,一旦尽返之古,必群骇不从。又【水底鱼儿】之八句,即剖为二人唱,似亦无妨。【风入松】之每调继以两【急三枪】,与末调之单用本调,虽古有此格,然《琵琶》后八折耳,安在其必当而拘拘以此为法也,拈出与秉笔者商之。

    ■词隐论北词,谓【朝天子】一调,自《龙泉记》,出而此曲失真。《浣纱》〔往江干水乡〕盛行,而此曲尽晦。却取《太和正音谱》所收张小山〔瘿杯玉醅〕一首为谱。其词〔饱似伯夷〕一句系失调,不如《中原音韵》所收〔早霞晚霞〕一首为确。盖《浣纱》实傲《龙泉》,较原调多著衬字,其声尚可考见也。今并列于此。元人《题庐山》【朝天子】云:〔早霞晚霞,妆点庐山昼。仙翁何处链丹砂。一搂白云下。客去斋馀,人来茶罢。叹浮生,指落花。楚家,汉家,做了渔樵话〕。《浣纱》【朝天子】云:往江干水乡,过花溪柳塘,看齐齐彩鹢波心放。咚咚叠鼓起鸳鸯,一双戏清波浮轻浪。青山几行,绿波千状,渺茫渺茫渺渺茫。趁东风兰桡画桨,{{*|兰桡}画桨,莲歌齐声唱。南人为北词,而失其本调者,即此曲可类见矣。余顷与孙比部谈及此调,比部指摘《浣纱》阴阳之舛。余因字字分别阴阳,并尽用律中诸禁,作《春游词》一阕。郁蓝生序刻以传好事者,今存别本。然为法苛刻,益难中之难。要以游三尺之中,而不见一毫勉强,乃佳;若一为界限所拘,读去碍口,便非高手也。

    ■曲与诗原是两肠,故近时才士辈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当家。汪司马曲,是下胶漆词。弇州曲不多见,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鸿秋】、两【画眉序】,用韵既杂,亦词家语,非当行曲。【画眉序】和头第一字,法用去声,却云〔浓霜画角辽阳近,知他梦里何如〕。浓字平声,不可唱也。

    ■近之为词者,北词则关中康状元对山、王太史渼陂,蜀则杨状元升庵,金陵则陈太史石亭、胡太史秋宇、徐山人髯仙,山东则李当宝伯华、冯别驾海浮,山西则常延评楼居,维阳则王山人西楼,济南则王邑佐舜耕,吴中则杨仪部南峰。康富而芜;王艳而整;杨俊而葩;陈、胡爽而族;徐畅而未汰,李豪而率,冯才气勃勃,时见纰颣;常多侠而寡驯,西楼工短调,翩翩都雅;舜耕多近人情,兼善谐谑;杨较粗莽。诸君子间作南调,则皆非当家也。南则金陵陈大声、金在衡,武林沈青门,吴唐伯虎、祝希哲、梁伯龙,而陈、梁最著。唐、金、沈小令,并斐声有致;祝小令亦佳,吴则草草,陈、梁多大套,颇著才情,然多俗意陈语,伯仲间耳。馀未悉见,不敢定其甲乙也。

    ■王渼陂词固多佳者。何元朗摘其小词中〔莺巢湿春隐花梢〕,以为金、元人无此一句。然此词全文:〔泠泠象板粉儿敲,小小金杯绿蚁飘,重重画阁红尘落。喜丰年恰遇著,几般儿景致蹊跷。凤团小茶烹银罐,驴背稳诗吟野桥〕。除莺巢句,下皆陈语。后三句对复不整。又云:〔《杜甫游春》剧,金、元人犹当北面〕。此剧盖借李林甫以骂时相者,其词气雄宕,固陵厉一时,然亦多杂凡语,何得便与元人抗衡。王元美复谓其声价不在关、马之下,皆过情之论也。

    ■对山亦忤于时,放情自废,与渼陂皆以声乐相尚,彼此酬和不辍。康所作尤多,非不莽具才气,然喜生造,喜堆积,喜多用老生语,不得与王并驱。所著《沂东乐府》。可数百首。《中元夜》【落梅风】:〔春云澹,月色昏。坐空斋馀风雨润。若嫦娥肯饶春几分,向朱帘且收寒晕〕。《效自君之出矣〕【沈醉东风】:〔扫万里龙沙未返,怨深闰蛾尾空弯。泣相思柳未匀,待好会梅初绽。隔魂台水水山山,也要寻君到玉关,路比天涯近远〕。仅此二词,颇饶风韵,馀未足取。第易蛾眉为蛾尾,亦不妥耳。

    ■升庵北调,未尽闲律,然最有佳者。余最爱其【沈醉东风】小令云:〔也不是石家的绿珠风韵,也不是乔家的碧玉青春。合双鬟梦里来行,万里云南近,似苏家过岭朝云。休索我花柳钿与绣裙,穷秀才床头金尽〕。风流旖旎,即实甫能加之哉!

    ■于陵词隐沈宁庵先生,讳璟。其于曲学、法律甚精,汎澜极博。斤斤返古,力障狂澜,中兴之功,良不可没。先生能诗,工行、草书。弱冠魁南宫,风标白皙如昼。仕由吏部郎转丞光禄,值有忌者,遂屏迹郊居,放情词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雅善歌。与同里顾学宪道行先生,并畜声伎,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词曲甚富,有《红蕖》《分钱》《埋剑》《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等十七记。散曲曰《情痴寱语》、曰《词隐新词》二卷;取元人词,易为南词,曰《曲海青冰》二卷。《红蕖》蔚多藻语,《双鱼》而后,专尚本色,盖词林之哲匠,后学之师模也。又尝增定《南曲全谱》二十一卷,别辑《南词韵选》十九卷。又有《论词六则》、《唱曲当知》、《正吴编》及《考定琵琶记》等书,半已盛行于世;未刻者,存吾友郁蓝生处。生平故有词辩,每客至,谈及声律,辄娓娓剖析,终日不置。尝一命余序《南九宫谱》,既就梓,误以均为韵。余请改正,先生复札,巽辞为谢。比札至,而先生已损馆舍矣。先是数年,道行先生亦卒。自两先生殁,而吴中遂无复有继其迹者,悲夫!

    ■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馀诸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余言,歉以《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毖,顾于己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晓耳。

    ■顾道行先生,亦美风仪,登第甚少。曾一就教吾越。以闽中督学使者弃官归田。工书、画,侈姬侍,兼有顾曲之嗜。所畜家乐,皆自教之。所著有《青衫》《葛衣》《义乳》三记,略尚标韵,第伤文弱。余尝一访先生园亭,先生论词,亦倾倒不辍。晚年无疾,为人作一套兼群公,投笔而逝,亦一奇也。

    ■临川汤奉常之曲,当置〔法〕字无论,尽是案头异书。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脩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词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谿陉,技出天纵,匪由人造。使其约束和鸾,稍闲声律,汰其剩字累语,规之全瑜,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者,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乍舌。吴江尝谓:〔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郁蓝生尊人)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郁蓝生谓临川近狂,而吴江近狷,信然哉!

    ■自词隐作词语,而海内徒然向风。衣钵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郁蓝生,曰槜李大荒逋客。郁蓝《神剑》《二媱》等记,并其科段转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终帙不用上去叠字,然其境遂苦而不甘矣。

    ■词隐之持法也,可学而知也;临川之脩辞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

    ■词隐所著散曲《情痴寱语》及《词隐新词》各一卷,大都法胜于词。《曲海青冰》二卷,易北为南,用工良苦。前二种,吕勤之己为刻行;后一种,勤之既逝,不知流落何处,惜哉!

    ■词隐《坠钗记》,盖因《牡丹亭记》而兴起者,中转折尽佳,特何兴娘鬼魂别后,更不一见,至末折忽以成仙会合,似缺针线。余尝因郁蓝之请,为补又二十七卢二舅指点脩炼一折,始觉完全。今金陵已补刻。

    ■词隐生平,为挽回曲调计,可谓苦心。尝赋【二郎神】一套,又雪夜赋【莺啼序】一套,皆极论作词之法。中【黄莺儿】调,有:〔自心伤萧萧,白首谁与共雌黄〕。【尾声】:〔吾言料没知音赏,这流水、高山逸响,直待后世钟期也不妨〕。二词见勤之刻中。至今读之,犹为怅然。苏长公有言:〔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吾于词隐亦云。

    ■宛陵以词为曲,才情绮合,故是文人丽裁。四明新采丰缛,下笔不休,然于此道,本无解处。昆山时得一二致语,陈陈相因,不免红腐。长洲体裁轻俊,快于登场,言言袜线,不成科段。其馀人珠家璧,各擅所长,不能枚举,第尚达者或跳浪而寡驯,守法者或跼蹐而不化。若夫不废绳检,兼妙神情,甘苦匠心,丹护应度,剂众长于一冶,成五色之斐然者,则李于麟有言:〔亦惟天实生才,不尽后之君子〕。

    ■吾越故有词派,古则越人鄂君,越夫人乌鸢,越妇采葛,西施采莲,夏统慕歌,小海河女尚己。迨宋,而有青梅之歌,志称其声调宛转,有巴峡、竹枝之丽。陆放翁小词闲艳,与秦、黄并驱。元之季有杨铁崖者,风流为后进之冠,今【伯业艰危】一曲,犹脍炙人口。近则谢泰兴海门之《四喜》,陈山人鸣野之《息柯馀韵》,皆入逸品。至吾师除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而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今则自缙绅、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不可胜纪。以余所善,史叔考撰《合纱》《樱桃》《鹣钗》《双鸳》《孪瓯》《琼花》《青蝉》《双梅》《梦磊》《檀扇》《梵书》,又散曲曰《齿雪馀香》,凡十二种;王澹翁撰《双合》《金碗》《紫袍》《兰佩》《樱桃园》,散曲曰《欸乃编》,凡六种。二君皆自能度品登场,体调流丽,优人便之,一出而搬演几遍国中。姚江有叶美度进士者,工隽摹古,撰《玉麟》《双卿》《鸶毚》《四艳》《金锁》,以及诸杂剧,共十馀种。同舍有吕公子勤之,曰郁蓝生者,从髫年便解摛掞,如《神女》《金合》《戒珠》《神镜》《三星》《双栖》《双阁》《四相》《四元》《二媱》《神剑》,以迨小剧,共二三十种。惜玉树早摧,赍志未竟。自馀独本单行,如钱海屋辈,不下一二十人。一时风尚。

    ■徐天池先生《四声猿》,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木兰》之北,与《黄崇嘏》之南,尤奇中之奇。先生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余拈所著警绝以复,则举大白以釂,赏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得之新创;而《女状元》则令余更觅一事,以足四声之数。余举杨用脩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今好事者以《女状元》并余所谱《陈子高传》称为《男皇后》,并刻以传,亦一的对,特余不敢与先生匹耳。先生好谈词曲,每右本色,于《西厢》《琵琶》皆有口授心解;独不喜《玉玦》,自为板汉。先生逝矣,邈成千古,以方古人,盖真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

    ■陈鸣野先生,以诗、画、书翰推重一时。生平好游狭斜,故多赠青楼之作,儇俏清便,亦一词场骏足。余生晚,不及识先生。今相国朱文懿公,先生婿也,尝谓余言:〔先生风流跌宕,喜游扬后进。兼妙声歌,故诸作绝无累字。今不可复见矣〕!董少宰中峰先生,亦吾邑人也,幼举神童,年十九魁南宫第一。在翰苑时,曾有应制《驾幸西湖》南北调词一阕,今在集中,即限于体栽,亦胜杨南峰数等。

    ■余大父炉峰公博学高才,著述甚富,有集数十卷。往与王方湖、王真翁两先生齐名。乡人士称为〔于越三王〕。少时曾草《红叶》一记,都雅婉逸,翩翩有风人之致。遗命秘不令传。今爽家塾。余弱岁卧病,先君子命稍更其语,别为一传,易名《题红》,为屠纬真仪部强序入梓。然其时所窥浅近,遗声署澜,间有出入;今辄大悔,惧人齿及。顾传播已多,不可禁止。昨入都,一中贵为余言:〔顷业曾进御〕,可发一大笑矣。

    ■南九宫蒋氏旧谱,每调各辑一曲,功不可诬。然似集时义,只是偶一题,便检一文备数,不问其佳否何如,故率多鄙俚及失调之曲。词隐又多仍其旧,便注了平仄,作谱其间,是者固多,而亦有不能尽合处。故作词者遇有杌陧,须别寻数调,仔细参酌,务求字字合律,方可下手,不宜尽泥旧文。余非敢以翘先生之过,盖先生雅意,原欲世人共守画一,以成雅道,余稍参一隙,亦为先生作忠臣意也。作谱,余实怂恿先生为之,其时恨不曾请于先生,将各宫调曲,分细、中、紧三等,类置卷中,似更有次第,今无及矣。

    ■金、元杂剧甚多,《辍耕录》载七百馀种,《录鬼簿》及《太和正音谱》载六百馀种。康太史谓于馆阁中见几千百种,何元朗谓家藏三百种,今吾姚孙司马家藏亦三百种。余家旧藏,及见沈光禄、毛孝廉所,可二三百种。《辍耕录》所刻,有其目而无其书;《正音谱》所列,今存者尚半,其馀皆散逸湮没,不可复见,然尚得因诸书所载,略知梗概。今南戏繁多,不可胜计。旧有集诸戏名目为曲者。今之新编,多旧己做过,以其本不传,遂人不及见;更稍稽岁月,益灭没不可考矣。余欲于暇中,傲《辍耕》《正音》二书例,尽籍记今之戏曲,且甄别美恶,次第甲乙,以传示将来,恨未能悉所有。又散套曲,古所传不能尽识其人,尚有因旧刻而得其二三者。坊间射利,每伪标其名,又并时曲亦尽题作古人名氏,以欺世人,不可胜纪。得并古曲,亦一一署所知者,以存一代典刑,似亦佳笔。顷南戏郁蓝生己作《曲品》,行之金陵,散曲尚未及耳。

    ■近吴兴臧博士晋叔校刻元剧,上下部共百种。自有杂剧以来,选刻之富,无逾此。读其二序,自言蒐选之勤,多从秘本中遴出。至其雌黄评驳,兼及南词,于曲家俨任赏音;独其跻《拜月》于《琵琶》,故是何元朗一偏之说。又谓:〔临川南曲,绝无才情〕。夫临川所诎者,法耳,若才情,正是其胜场,此言亦非公论。其百种之中,诸上乘从来脍炙人口者,已十备七八;第期于满百,颇参中驷,不免鱼目、夜光之混。又句字多所窜易,稍失本来,即音调亦间有未协,不无遗憾。晋叔故隽才,诗文并楚楚,乃津津曲学,而未见其一染指,岂亦不敢轻涉其藩耶?要之,此举蒐奇萃涣,典刑斯备,厥勚居多,即时露疵缪,未称合作,功过自不相掩。若其妍媸差等,吾友吴郡毛允遂每种列为关目、曲、白三则,自一至十,各以分数等之,功令犁然,锱铢毕析。其间全具足数者,十不得一,既严且确,不愧其家董狐。行当县之国门,毋庸赘一辞矣。

    ■客问今日词人之冠,余曰:〔于北词得一人,曰高邮王西楼,俊艳工链,字字精琢,惜不见长篇。于南词得二人:曰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鬼神。惜不多作。曰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劝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惜不见散套耳〕。

    ■问体孰近?曰:〔于文辞一家得一人,曰宣城梅禹金,摘华淡藻,斐亶有致;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味。馀则脩绮而非垛则陈,尚质而非腐则俚矣。若未见者,则未敢限其工拙也〕。

    ■孙比部讳如法,字世行,别号俟居,吾郡之馀姚人,忠烈公曾孙,而清简公冢子也。早颖。甫髫,举于顺天,以进士高等授官比部。上疏请建皇太子,及论郑贵妃不宜先王恭妃册封,神庙震怒,拟赐杖。赖政府疏救,谪尉潮阳,遂杜门不出。时居柳城(先生别墅),以图史自娱。雅精字学,喜校雠。自经史诸子而外,尤加意声律。词曲一道,词隐专釐平仄;而阴阳之辨,则先生诸父大司马月峰公始抉其窍,已授先生,益加精窍。尝悉取新旧传奇,为更正其韵之讹者,平仄之舛者,与阴阳之乖错者,可数十种,藏于家塾。时为郁蓝生言:〔吾于诸传奇,咸不难矢笔更定;独于《玉合》《题红》二记,欲稍更一二字,不能施手,以其词佳,勉更之便失故吾耳〕。又与汤奉常为同年友。汤令遂昌日,会先生谬赏余《题红》不置,因问先生〔此君谓余《紫箫》何?〕(时《紫钗》以下,俱未出)先生言:〔尝闻伯良艳称公才,而略短公法〕。汤曰:〔良然。吾兹以报满抵会城,当邀此君共削正之〕。既以罢归,不果,故后《还魂记》中《警梦》折白,有〔韩夫人得遇于郎,曾有《题红记》〕语,以此。先生自谪归,人士罕见其面,独时招余及郁蓝生,把酒商榷词学,娓娓不倦。尝怂恿余作《曲律》及南韵,曰:〔此绝学,非君其谁任之〕。顷余考注《西厢》,相与订定疑窦,往复手札,盖盈笥箧。竟以目苦误医,病卒,底今时时有西州之怆。余于阴、阳二字之旨,实大司马暨先生指授为多,不敢忘所自得,于其殁也,识以寄痛!

    ■郁蓝生吕姓,讳天成,字勤之,别号棘津,亦馀姚人,太傅文安公曾孙,吏部姜山公子;而吏部太夫人孙,则大司马公姊氏,于比部称表伯父,其于词学,故有渊源。勤之童年便有声律之嗜。既为诸生,有名,兼工古文词。与余称文字交垂二十年,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孙太夫人好储书,于古今剧戏,靡不购存,故勤之汎澜极博。所著传奇,始工绮丽,才藻烨然;后最服膺词隐,改辙从之,稍流质易,然宫调、字句、平仄,兢兢毖督,不少假借。词隐生平著述,悉授勤之,并为刻播,可谓尊信之极,不负相知耳。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余所恃为词学丽泽者四人,谓词隐先生、孙大司马、比部俟居及勤之,而勤之尤密迩旦夕,方以千秋交易。人咸谓勤之风貌玉立,才名籍甚,青云在襟袖间,而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风流顿尽,悲夫!余顷赋《四君咏》,别刻《方诸馆集》中。《曲律》故勤之及比部促成,尝为余序,阶有馀怅,遂并比部梗概,识之后简。

    ■勤之《曲品》所载,搜罗颇博,而门户太多。旧曲列品有四:曰神,曰妙,曰能,曰具。而神品以属《琵琶》《拜月》。夫曰神品,必法与词两擅其极,惟实甫《西厢》可当之耳。《琵琶》尚多拗字颣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见俊语,原非大家,可列能品,不得言神。《荆钗》《牧羊》《孤儿》《金印》,可列具品,不得言妙。新曲列为九品。以上之上属沈、汤二君,而以沈先汤,盖以法论;然二君既属偏长,不能合一,则上之上尚当虚左,至后八品,亦似多可商略。复于诸人,概饰四六美辞,如乡会举主批评举子卷牍,人人珠玉,略无甄别。盖勤之雅欲奖饰此道,夸炫一时,故多和光之论。余谓品中止宜取传奇之佳者,次及词曲略工、搬演可观者,总以上中下三等第之,不必多立名目。其馀俚腐诸本,竟黜不存,或尽撺人间所有之本,另列诸品之外,以备查考,未为不可。至散曲,又当别置一番品题,始为完局。故夫目具萧统,笔严董孤,勒成不刊之书,以传信将来,吾则不暇,以俟后之君子。夏交彦《论画三品》,曰:〔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谢赫品画,以陆探微居第一,谓〔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以之方曲,神品与第一,可易言哉!

    ■散曲绝笔难佳者。北词载《太平乐府》《雍熙乐府》《词林摘艳》,小令及长套多有妙绝可喜者,而南词独否,勤之第载其名,不及列曲。词隐《南词韵选》,列上上、次上二等。所谓上上,亦第取平仄不讹,及遵用周韵者而已,原不曾较其词之工拙,又只是无中生有,走马看锦,子细著针砭不得。中小令间有佳者,而长套无一中窾。顷友人吴兴仲通同诸君过集斋头,商榷其较。余为言:小令如唐六如、祝枝山辈,皆小有致,而祝多漫语。康对山、王渼陂、冯海浮直是粗豪,原非本色。陈秋碧、沈青门、梁少白、李日华、金白屿时有合作处,然较之元人,则彼以工胜,而此以趣合。长套亦惟是陈秋碧、梁少白最称烂熳。陈起句〔兜的上心来〕〔薄幸太情难〕等,皆不成语。梁无此等累句,而陈时得一二致语。顾二君疪颣,自尔不少。他即稍有可观,而腔韵不合者,又不足数也。仲通谓:如子言,良雅。然究竟彼善,宁无一长?因举轶中人所常唱而世皆赏以为好曲者,如〔窥青眼〕〔暗想当年罗帕上曾把新诗写〕〔因他消瘦〕〔楼阁重重东风晓〕〔人别后〕诸曲为问,余谓:前三曲,己载前论第十六、第二十四篇中;即后二曲,毋论意庸语腐,不足言曲,亦疪病种种,不可胜举。

    如〔楼阁重重〕一曲,前曰〔东风晓〕,后又曰〔风雨清明到〕, 又曰〔东风画桥〕;前曰〔垂杨金粉消〕,后又曰〔柳丝暗约玉肌消〕; 前曰〔绿映河桥〕,后又曰〔东风画桥〕; 前曰〔燕子刚来到〕,又曰〔画栋梁空落燕巢〕; 前曰〔心事上眉梢〕,后又曰〔心牵意挂〕,又曰〔我心中恨著〕; 前曰〔恨人归不比春归早〕,后又曰〔那人何事还不到〕; 前曰〔病恹恹难禁这两朝〕,后又曰〔闷恹恹离情懊恼〕; 前曰〔落红惹得朱颜恼〕,后又曰〔落花和泪都做一样飘〕, 而〔朱颜恼〕又与〔离情懊恼〕重; 前曰〔柳丝暗约玉肌消〕,后又曰〔如今瘦添楚腰〕; 前曰〔绣户生芳草〕,后又曰〔别离一旦如秋草〕, 而〔别离〕句又与〔离情懊恼〕重。又一曲而押二〔晓〕字,三〔消〕字,二〔桥 〕字,二〔到〕字,二〔早〕字,二〔恼〕字。又〔绿映河桥〕〔月明古驿〕,非 闺中语。又【醉扶归】首二句、【皂罗袍】中四字句,俱宜对而不对。中仅〔恨人 归不比春还早〕及〔落花和泪都做一样飘〕二语稍俊,至末〔可惜妆台人易老〕又 不成语。词隐亦以为〔不思量宝髻〕五字当改作仄仄仄平平,〔花堆锦砌〕当改作 去上去平,〔怕今宵琴瑟〕琴字当改作仄声,故止列次上。〔人别后〕曲,蒋氏旧 谱谓其高则诚作,亦未必然。首调以七夕起,而〔寒蝉〕〔衰柳〕〔水绿〕〔𬞟香 〕,非七夕语。〔得成就〕句与上文不接。〔真个胜腰缠跨鹤扬州〕,俚甚;又〔 腰缠〕下无十万贯语,所缠何物?又曰〔满城风雨还重九〕。【集贤宾】首调言中 秋,而〔听寒蛩声满床头〕,非中秋语。次调起句用八字,非体。 既曰〔虚度中秋〕,又曰〔见池塘已暮秋〕,又曰〔对景伤秋〕,又曰〔傍水芙蓉 两岸秋〕,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 既曰〔水绿𬞟香人自愁〕,又曰〔一种相思分做两处愁〕,又曰〔遮不断许多愁〕 ,又曰〔添愁〕;既曰〔如病酒〕,又曰〔白衣人送酒〕,又曰〔惟酒可消忧〕, 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 既曰〔水绿𬞟香〕,又曰〔相映合𬞟洲〕;既曰〔绿荷〕,又曰〔橘绿〕; 既曰〔一种相思〕,又曰〔相思未休〕; 既曰〔水绿𬞟香〕,又曰〔霜降水痕收〕,又曰〔傍水芙蓉两岸秋〕; 既曰〔空房自守〕,又曰〔凄凉怎守〕; 既曰〔满城风雨还重九〕,又曰〔一年好景还重九〕。

    一曲押二〔柳〕字,四〔愁〕字,五〔秋〕字,二〔收〕字,三〔酒〕字,二〔头〕字,三〔九〕字;惟二〔瘦〕字,则同句可并押,稍不妨。中〔怕朱颜去也〕三句,语意俱不相蒙;〔白衣送酒〕二句,无谓;〔几番血泪〕句,与上不相接;〔羁人无力〕,〔无力〕不通。〔绿荷〕〔红蓼〕〔白𬞟〕〔芙蓉〕〔橘绿〕〔橙黄〕,何堆积至此!末句〔断送秋〕,复不成语。弇州评此曲,谓不免杂以凡语。疪病如此,讵止凡语已耶?总之,二曲无大学问,一也;无大见识,二也;无巧思,三也;无俊语,四也;无次第,五也;无贯串,六也。只是饾饤一二肤浅话头,强作嚎嗄,令盲小唱持坚木拍板,酒筵上吓不识字人可耳,何能当具眼绳以三尺?举此一班,他可知矣!仲通曰〔善!子论如仓公按脉,百病皆见,胜不敢复相士矣。然请从末减,略取备员〕。曰:无已,则旧谱所载古词《咏赤壁》〔大江逝水〕【念奴娇】五调,及杨铁崖《苏台吊古》〔霸业艰危〕【夜行船序】六调。二词颇具作意,惜皆用韵庞杂,前词更甚,故词隐《韵选》不收。此外,自无可取矣。仲通击节谓:子殊深文。然不如此,不足论曲。

    ■一日,复取铁崖词谛观之,殊不胜指摘。此词出入三韵。起语〔霸业艰危〕句,便腐而迂;下〔玉液金茎〕二语,事既纤细,语亦凑插。第二调,自〔勾践雄徒〕起,至下〔身国俱亡十许〕语,句句老生陈唾,且雄徒不雅,灵胥生造。【斗黑麻】次调〔槜李亭荒〕三语,与下【锦衣香】起〔馆娃宫荆榛蔽〕四语,又下【浆水令】起〔采莲泾红芳尽死〕四语,俱是一意。又〔烟花山水〕、〔杨柳水殿欹〕、〔剩水残山〕、〔香水鸳鸯去〕、〔无边秋水〕、五〔水〕字重用。又下〔苍烟蔽〕与〔荆榛蔽〕,二〔蔽〕字重。〔高台〕、〔郊台〕、〔台城〕、〔层台〕,四〔台〕字重。〔绿树〕、〔雪树〕,二〔树〕字重。〔走狗斗鸡〕,斗字当用平声。〔黍离故墟〕,墟字当用仄声。【浆水令〕首末二段宜对不对。末句复少一字。盖此曲之病,用韵杂出,一也;对偶不整,二也;尘语、俗语、生语、重语叠出,三也。此老故以词曲自豪,今其伎俩乃止如此。吾非好为刻核,就曲论曲,不得不尔。至〔大江逝水〕一曲,则与此不同。其词第檃括苏语,及参人《赤壁》二赋语,不必己创,无多瑕隙。特苏词元用古韵,假借太甚,不美歌听。又起处〔悠悠万顷〕与〔茫茫东去〕接用,〔古城石礨〕、〔水落石出〕、〔穿空乱石〕三〔石〕字叠用,终非作法,为足恨耳。以是知曲之为道,其诣良苦,其境转深。良工不示人以璞,一时草草,掩护无从,可不慎诸!

    ■世所传【黄莺儿】〔寒食杏花天〕,唐伯虎词也;【二犯桂枝香】〔韶光似酒〕,秦宪副词也;【玉芙蓉】〔残红水上飘〕,李日华词也;【金索挂梧桐】〔东风转岁华〕,【七犯玉玲珑】〔新红上海棠〕,祝京兆词也:瑕瑜自不相掩。【画眉序】〔一见杜韦娘〕,【夜行船序】〔堪赏花朝〕,【泣颜回】〔东野翠烟消〕,【普天乐】〔四时欢千金笑〕等曲,则学究之作,自然红腐满耳。南北调〔小窗低卧日三竿〕,【步步娇】〔宦海茫茫京尘渺〕,又儒先大老之笔,不得以曲道绳之耳。

    ■今世所传《西楼乐府》有二:一为王磐,字鸿渐,高邮人;一为王田,字舜耕,济南人。二人俱号西楼。舜耕之词较鸿渐颇富,然大不如鸿渐精链。如《浴裙》《睡鞋》《闰元宵》《转五方》等曲,皆鸿渐作。弇州所谓〔颇警健,工题赠而浅于风人之致〕者,盖指舜耕,非鸿渐也。鸿渐乐府,曾见太学所存书籍亦刻其目,为时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谓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遂庵之〔寂寞过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凰笙〕、陈石亭之《梅花序》、顾未斋之《单题梅》、王威宁之《黄莺儿》,今惟〔寂寞过花朝〕一曲尚有传者,自馀皆不及见,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间盲贾弃掷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复必不能曲,其时康对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争传播,而二公绝然不闻,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称空同〔指冷凤凰笙〕句,亦词家语,非曲家语也。

    ■甬东薛千《仞遗》笔馀二卷中载:王渼陂好为词曲,客有规之者曰:〔闻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经世文章?〕渼陂应声曰:〔子不闻其次致曲?〕足称雅谑。

    ■天之生一曲才,与生一曲喉,一也。天茍不赋,即举世拈弄,终日咿呀,拙者仍拙,求一语之似,不可几而及也。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则德成而上与艺成而下之殊科也。吾友季宾王,与余同笔研最久,读书好古。作文、赋诗,事事颉颃争先,独不能为词曲。尝谓:我甘北面,子幸教我。余谓:天实不曾赋子此一副肾肠,姑勿妄想。宾王抚然。

    ■一日席间,柳元谷举王西楼《走失鸡满庭芳》: 平生淡薄,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棹灶,任意烹炮。 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 倒省得我门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

    《瓶中杏花为鼠啮倒朝天子》: 斜插,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遣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 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 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

    二曲,以为妙绝。余谓:良然。然吾尝欲为此君更易数字。元谷曰:〔何谓?〕余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热乎?欲更作“花椒”。后一曲插花瓶中,而曰当一幅横披画,毋太矮而阔乎?欲更作“单条下”。“毛诗中谁遣鼠无牙”,使村人听之,不以为“茅司中杏花”乎?是为病语,欲更作“笑诗人浪说鼠无牙”,乃妥耳。元谷鼓掌大快,曰:〔恨不令西楼闻之,定当兆首称服〕。举座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须自眉目齿发,以至十笋双钩,色色妍丽,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语笑行动,事事衬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绳曲,而世遂无曲也。

    ■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一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寘两庑,不得入室。曲之道,广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闺秀,人人许作,而特不许僧人插手。

    ■余昔谱男后剧,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为南人设也。己为《离魂》,并用南调。郁蓝生谓:自尔作祖,当一变剧体。既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后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双环》及《招魂》二剧,悉用南体,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

    ■宋词如李易安、孙夫人、阮逸女,皆称佳手。元人北词,二三青楼人尚能染指。今南词仅杨用修夫人【黄莺儿】,所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一词稍传,第用韵出入,亦恨无闺阁婉媚之致。余疑以为升庵代作。自馀皆不闻之,岂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东李伯华所作百阕【傍妆台】,为康德涵所赏。余购读之,尽伧父语耳,一字不足采也。

    ■世所谓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辈,皆非当行。仅一汤海若称射雕手,而音律复不谐。曲岂易哉!

    ■今之词曲,即古之乐府也。吾友桐柏生尝取古乐府中所列百馀题,尽易今调,为各谱一曲。其词亦雅丽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为刻行。

    ■宋词见《草堂诗馀》者,往往妙绝;而歌法不传,殊有遗恨!余客燕日,亦尝即其词为各谱今调,凡百馀曲,刻见《方诸馆乐府》。

    ■余考索甚勤,而举笔甚懒。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传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韵,勒成一家言,倥偬不果。即《冬青》一事,系吾家王修竹监簿,以故宋戚畹,不胜痛愤,捐重赀,命家客唐、林二君为之,而己讳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见他书可考。大荒逋客尝一为《冬青记》,然亦拟旧闻。余拟另为一传,署曰〔义陵〕,以洗发先烈。尚尔缺然,他日终当一酬此夙愿耳。

    ■南曲之必用南韵也,犹北曲之必用北韵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帻而妇人之必笄珥也。作南曲而仍纽北韵,几何不以丈夫而妇人哉!吾之为南韵,自有南曲以来,未之或省也。吾之分姜、光、坚、涓诸韵,自有声韵以来,未之敢倡也。吾又尝作声韵分合之图,盖以泄天地元声之秘,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言矣。

    ■吾友王澹翁,好为传奇。余尝谓澹翁:若毋更诗为,第月染指一传奇,便足持自愉快,无异南面王乐。澹翁曰:〔何谓?〕余谓:即若诗而青莲、少陵,能令艳冠裳而丽粉黛者日日《渭城》唱乎?澹翁大笑,鼓掌以为良然。一时戏语,然亦不失为千古快谈也。

    ■《西厢》《琵琶》二记,一为优人、俗子妄加窜易,又一为村学究谬施句解,遂成千古烦冤。余尝取前元旧本,悉为厘正,且并疏意指其后,目曰〔方诸馆校注〕。二记并行于世。吾友袁九龄尝谓:屈子抱石沈渊,几二千年,今得渔人一网打起。闻者绝倒。盖二传之刻,实多九龄怂恿成之云。

    ■实甫《西厢》,千古绝技,微词奥旨,未易窥测。余之注释,笔之所录,总不逮口之所宣。顷在都门日,吴文仲、庄冠甫诸君,合三十馀人,于米仲诏缮部湛园邀余拥皋比,为口悉其义,诸君莫不解颐,击节称快。冠甫谓:实甫有知,当含笑地下。醉后分韵,各赋一诗,黄中宜缮录成帙,仲诏为作序,题曰:〔艳情诗〕以传,一时目为奇事。今四方好事者,往往购去以当谈资云。

    ■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余为杂论,每得数语,辄拈管书之,积且盈帙。因自笑无稗大道,不如且已,遂为阁笔。

    ■《律》成,吴郡毛允遂谓:子信多闻,曷不律文、律诗,而以律曲何居?余谓:吾姑从世界阙陷者一修补之耳!曰:谓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余谓;吾故不为担菜佣若咬菜根辈设也。既取余故所赋曲曰《方诸馆乐府》者卒业,辄拍几叫绝,谓:说法惟尔,成佛作祖亦惟尔!庄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蝼蚁〕信哉!其识吾言简末,戏为笔此。

    论曲亨屯第四十

    迂愚叟之志牡丹也,有荣辱籍焉。夫曲曷尝不藉所遇为幸不幸哉,遇则亨,而不遇则屯也。戏次其事,各得四十则,附志于后,以当好事者一噱。曲之亨:华堂、青楼、名园、水亭、雪阁、画舫、花下、柳边、佳风日、清宵、皎月、娇喉、佳拍、美人歌、娈童唱、名优、姣旦、伶人解文义、艳衣装、名士集、座有丽人、佳公子、知音客、鉴赏家、诗人赋赠篇、座客能走笔度新声、闺人绣幕中听、玉扈、美酝、佳茗、好香、明烛、珠箔障、绣履点拍、倚箫、合笙、主妇不惜缠头、厮仆勤给事、精刻本、新翻艳词出。曲之屯:赛社、醵钱、酬愿、和争、公府会、家宴、酒楼、村落、炎日、凄风、苦雨、老丑伶人、弋阳调、穷行头、演恶剧、唱猥词、沙喉、讹字、错拍、删落、闹锣鼓、伧父与席、下妓侑尊、新旧酒败喉、恶客闯尘、客至大嚎、酗酒人、骂座、席上行酒政、将军作调笑人、三脚猫人妄讥谈、村人喝采、邻家哭声、僧道观场、村妇列座、小儿啼、场下人厮打、主人惜烛、家僮告酒竭、田父舟人作劳、沿街觅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