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堂随笔
作者:陆深 

    世传花卉,凡以海名者,皆从海外来,理或当然。予家海上,园亭中喜种杂花,最佳者为海棠。每欲取名花填小词,使童歌之。有海红花、海榴花,更欲采一种为四阕,累年而不得。辛丑南归,访旧至南浦,见堂下盆中有树,婆娑郁茂。问之曰:“此海桐花,即山矾也。”因忆山谷赋水仙花云:山矾是弟,梅是兄。但白花耳!却有岁寒之意。

    本朝画手,当以钱唐、戴文进为第一。宣庙喜绘事,御制天纵,一时待诏有谢廷循倪端石锐李在皆有名。文进入京,众工妒之。一日在仁智殿呈画,文进以得意之笔上进。第一幅是秋江独钓图,画一红袍人,垂钩于水。次画家惟红色最难著,文进独得古法入妙。宣庙阅之,廷循从旁奏曰:“此画甚好,但恨讹野尔。”宣庙扣之。乃曰:“大红是朝廷晶官服色,却穿此去钓鱼,甚失大体。”宣庙颔之,遂挥去其馀幅不视。故文进在京师颇窘迫。宋王士元画武王誓师独夫崇饮图,识者以为精虑入神,与六经合。孙四皓进之天子,下图画院品第,高文进妒之,定为下品。止赐三十缣。古今忌才,虽曲热亦然。可资浩叹,文进名亦偶同。

    今世所用折叠扇,亦名聚头扇。吾乡张东海先生以为贡于东夷。永乐间,始盛行于中国。予见南宋以来诗词,咏聚扇者颇多。予收得杨妹子所写绢扇面,折痕尚存。东坡谓高丽白松扇,展之广尺馀,合之止两指许。正今折扇,盖自北宋已有之。倭人亦制为泥金面,乌竹骨充贡。出自东夷果然。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此司马宣王过温歌,宜入诗准。

    北齐文宣天保七年,筑长城。东至于海,前后所筑,东西凡三千馀里。率十里一戍,其要害,置州镇。凡二十五所,是役颇大。明年,又于长城内筑重城。自库洛拔而东至于乌纥,凡四万馀里。高洋备边如此。

    长子羊头山租黍,可以累律。河内葭莩灰,可以布琯。非其地则无验。今长子与河内,地相连属,岂天地之气?锺于此耶!

    邢子才有书甚多,而不甚仇校。见人校书,常笑曰:“何愚之甚,天下书至死读不可遍,焉能始复校此?且误书思之更是一适。”

    元韶娶魏孝武帝后,魏室奇宝多随后入韶家,有二玉钵相盛,可转而不可出。玛瑙榼容三升,玉缝之。皆西域鬼作也。鬼作,即世所谓鬼工。

    方言以十二生肖配十二辰,为人命所属。莫知所起,周宇文护母留齐贻书护曰:“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汝身属蛇。”当时已有此语,北狄中,每以十二生肖配年为号。所谓狗儿年、羊儿年者,岂此皆胡语耶?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一条自具大学始终节目,亦吾道异端之所以分也。如告子之学,可谓定矣!而未能静。禅者之学,可谓静矣!而未能安。惟其未能安,故资于神通。惟其未能虑,故失之诞谩。岂能有所得耶?

    制笔之法,桀者居前,毳者居后;强者为刃,要者为辅;参之以荣,束之以管。固以漆液,泽以海藻。濡墨而试,直中绳,勾中钩,方圆中规矩,终日握而不败。故曰:“笔妙,此数言简约。未知谁所为,可题为笔经。”

    唐代宗广德二年七月,以国用不及,秋苗方青,即征之,号为青苗。荆公青苗之法虽不同,其为虐政一也。王忠肃公翱,字九皋,盐山人。为太宰时,每呼二侍郎为崔家、尹家,至今相传。以公为朴直,此字亦有所本。盖尊敬之词,汉称天子曰官家。石曼卿每呼韩魏公为韩家,若今人则为轻鲜之词矣!

    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古以二岁半为一尺,言五尺,是十二岁以上。十五岁则称六尺。若晏婴身不满三尺,是以律起尺矣!周尺准今八寸,二尺四五寸岂成形体?当是极言其短耳!曹交九尺四寸以长,准今七尺五寸馀。

    栝松百年,即有白衣如粉,本草谓之艾衲香。吾乡钱鼐先生号艾衲,盖取诸此。赵文敏公号松雪,乃是一琴名。若艾衲香,亦可称曰松雪。

    昔人云:读汉书要取堂扁合作者信难得。宋吕文靖题镜湖天花寺一绝云:贺家湖上天花寺,一一轩窗向水开。不用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予欲取爱闲二字,署山居一轩。

    今世官司,各有俚语,以寓讥评。如在京兵部四司,曰:“武选武选,多思多怨;职方职方,最穷最忙;车驾车驾,不上不下;武库武库,又闲又富。”闻他衙门中尚多,惜不得其详。此语盖自宋以来即有之。元丰时,有曰:“吏勋封考,笔头不倒;户度金仓,日夜穷忙;礼祠主膳,不识判砚;兵职驾库,典了泼袴;刑都比门,总是冤魂;工屯虞水,白日见鬼。”绍兴后,时事不同。又为之语曰:“吏勋考封,三婆二嫂;户度金仓,细酒肥羊;礼祠主膳,淡吃虀面;兵职驾库,咬姜呷醋;刑都比门,人肉馄饨;工屯虞水,生身饿鬼。”本朝国子监,自祖宗以来,例不刷卷。故谚曰:“金祭酒,银典簿,正德戊演。”予自编修转司业时,适祭酒阙。予得旨遂署印,稽考钱粮,其实空虚,典簿厅至起息揭债。予问之前祭酒石熊峰邦彦先生云:“自来如此。余遂举劾典簿王勤者黜之,适送供堂皂隶银数两,至色如黑铜。”予笑曰:“正好谓之铜司业。”闻者绝倒。

    世目薄行人,为没前程。此语亦有所自,柳子厚作非国语,人以为子厚平生作文,得国语最深。因知其短长而持之,故谓子厚为没前程。然则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从古已然,可叹也。

    丘文庄公仲深浚,近世最号博学强记。洛阳刘少师希贤健尝戏之曰:“丘先生是有一屋散钱,却少一条索子。”文庄闻之曰:“刘先生有一屋索子,却少散钱,盖报之也。”吾闻崔同年子锺铣云:“讷斋嘉话云,贯如散钱,一是索子。”

    武康石色黑而润,文如波浪。人家园池叠假山,以此为奇,大至寻丈者绝少。武康县今属湖州,山溪间多产此石。予行江南山中,亦见此类,有甚大者,或云出海岛中,水洗而成文,海舶取以压风者。往年入蜀,自栈道过凤县岭,纯是此石。人家用作短墙,有甚佳者。折皱成文,而方整可坐,其品格颇多。惟叠雪者为甲,横文叠起如折。有黑白层叠相间者,有白石作腰带园者。曰:“玉带流水,其文皆竖。”麻衣,如人衣麻之状。锦犀,红黄色相间成文,虎皮,大文圆嵌作黄黑色。麻皮,如画家麻皮皴。海石,苍黑色,面作矾头纹。鬼面,石纹突出,而狞狠有透漏。如太湖石,谓之湖石。武康尝欲聚而作谱,恐未能悉其品也。粗记如此,歙石制砚,识者以为在端溪之上。予读江宾旸送侄售砚序,因删次其语为歙砚志。

    唐开元间,猎人叶氏,得石于长城里。琢为砚,遂闻天下。山在羊斗岭之𪩘,两水夹之,水尽处乃产砚石。有坑,一曰紧足;次曰罗纹,今呼为旧坑。又次曰庄基,三坑相去百馀步,而石品敻异。旧坑又自为三:曰泥浆;曰枣心;曰绿石。去旧坑才数尺,而石品复异。自庄基,北行二里,沂溪而上,曰眉子坑。则东坡所歌者,今在水底,不可斫矣!

    旧坑丝石为上,生在石中。斫者先去顽石,次得砚材,然极粗。工人名曰:“粗麻石。”石心最紧处为浪,出至慢处为丝,愈慢处为罗纹。故曰:“紧处为浪,慢处为丝,如木理然。”

    丝之品不一,曰刷丝、曰内里丝、曰丛丝、曰马尾,丝独吐丝为奇。正视之,疏疏见黑点如洒墨;侧视之,刷丝粲然。工人谓之砚宝。盖石之精云:惟枣心坑或有之,他产则劣。故三衢石黑而顽;南路丝石暗而黝;绵潭丝石浮而滑;夹路丝石红而枯;水池山丝石枯而燥。皆不甚宜笔墨云。

    宋谢概知徽州时,尝于旧坑取石,贡理宗。初坑上尝有五色云气如锦衾,郡檄随云所覆处斫之,得佳石。有白文绕两舷,宛转如二龙。既发为砚,而云气不复见矣。

    哥窑浅白断纹,号百圾碎。宋时有章生一生二兄弟皆处州人,主龙泉之琉田窑。生二所陶青器,纯粹如美玉。为世所贵,即官窑之类。生一所陶者色淡,故名哥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