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氏传/序
作者:杜预 


      《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纪逺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   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逹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孟子曰,楚谓之《梼杌》,晋谓之《乘》,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

      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韩子所见,盖周之旧典礼经也。

      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多违旧章。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刋而正之,以示劝戒。其馀则皆即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故传曰:其善志。又曰:非圣人孰能脩之?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

      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刋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脩之要故也。

      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其文缓,其旨逺,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脩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曲而畅之也。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巳,非例也。

      故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称族尊君命、舎族尊夫人、梁亡、城縁陵,之类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参会不地、与谋曰及,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诸所讳辟、璧假许田,之类是也;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车、齐侯献捷,之类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书齐豹盗、三叛人名,之类是也。推此五体,以寻经传,触类而长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伦之纪备矣。

      或曰,《春秋》以错文见义,若如所论,则经当有事同文异,而无其义也,先儒所传,皆不其然。答曰:《春秋》虽以一字为褒贬,然皆须数句以成言,非如八卦之爻,可错综为六十四也,固当依传以为断。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遗文可见者十数家,大体转相祖述,进不成为错综经文,以尽其变,退不守丘明之传,于丘明之传有所不通,皆没而不说,而更肤引《公羊》《榖梁》,适足自乱。预今所以为异,专脩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揔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简二传而去异端,盖丘明之志也。其有疑错,则备论而阙之,以俟后贤。

      然刘子骏创通大义;贾景伯父子、许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末有颍子严者,虽浅近,亦复名家。故特举刘、贾、许、颍之违,以见同异。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比其义类,各随而解之,名曰《经传集解》。又别集诸例,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凡四十部,十五卷,皆显其异同,从而释之,名曰《释例》,将令学者,观其所聚,异同之说,《释例》详之也。

      或曰:《春秋》之作,《左传》及《榖梁》无明文,说者以为仲尼自卫反鲁,脩《春秋》,立素王,丘明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鲁,危行言孙,以辟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经终于孔丘卒,敢问所安?答曰:异乎余所闻。仲尼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叹曰:“鳯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巳矣夫!”盖伤时王之政也。麟鳯五灵,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为终也。

      曰:然则《春秋》何始于鲁隐公?答曰:周平王,东周之始王也。隐公,让国之贤君也。考乎其时则相接;言乎其位则列国;本乎其始则周公之祚胤也。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绍开中兴,隐公能弘宣祖业,光启王室,则西周之美可寻,文武之迹不队。是故因其历数,附其行事,采周之旧,以会成王义,垂法将来。所书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历,即周正也。所称之公,即鲁隐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鲁乎?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其义也。

      若夫制作之文,所以章往考来,情见乎辞,言髙则旨逺,辞约则义微,此理之常,非隐之也。圣人包周身之防,既作之后,方复隐讳以辟患,非所闻也。子路欲使门人为臣,孔子以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论也。

      先儒以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经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诬。据《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数,故余以为感麟而作,作起获麟,则文止于所起,为得其实。至于反袂拭面,称吾道穷,亦无取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