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通鉴/卷089 中华文库
纪八十五起柔兆困敦,尽彊圉赤奋若,凡二年。
庄烈皇帝
崇祯九年
春,正月,丁未朔,总理卢象升大会诸将于凤阳。
象升初受命时,官军屡衄,诸将率畏葱不前,象升每慷慨洒泣,激以忠义。军中尝绝三日饷,象升亦水浆不入口,以是得将士心,辄有功。
比至凤阳誓师,即上疏曰:“贼横而后调兵,贼多而后增兵,是谓后局;兵至而后议饷,兵集而后请饷,是为危形。况请饷未敷,兵将从贼而为寇,是八年来所请之兵皆贼党,所用之饷皆盗粮也。又总督、总理,宜右专兵、专饷,请调咸宁、甘固之兵属总督,蓟辽、关宁之兵属总理。”又言:“各直省抚臣俱有封疆重任,毋得一有贼警即求援求调。不应则吴、越也,分应则何以支!”又言:“台谏诸臣,不问难易,不顾死生,专一求全责备,虽有长材,从何展布!臣与督臣有剿法,无堵法,有战法,无守法。”言皆切中机宜。
是时贼陷和州,益分部南犯,巡抚张国维遣游击陈于王守六合,守备蒋若来守江浦。贼方攻江浦,浦门守御姚九畴陷围死,都司徐元亨自滁州来援,亦战没。若来急入城,与知县李维樾固守,贼登城,若来拒却之。缒城击贼,矢著其颊,左臂伤,裹血还战,贼乃退。六合无城,若来与于王犄角捍贼。贼亦寻解去,合部众数十万,西犯滁州。
时滁方被围,至是连营百余里,环山包原,尽锐攻之,将穴西北门而上。知州刘大巩,南京太仆寺卿李觉斯登陴固守。贼云梯冲輣,百道环攻。城上火轮巨炮相续发,出贼不意,投火燔其云梯,纵死士出击贼。贼衄者众,敛兵稍退,夜复进攻,掘为支河,泄濠以涸之,薄城益急。
而总理卢象升在西沙河,闻警,遣副将祖宽将边军为前锋,游击罗岱以火器三营为后劲,躬率麾下三百骑居中督战。甲寅,昧爽,抵城下。贼空营出攻城,尘起大军至,贼不虞也。宽跃马进,奋击大呼,诸军无不一当百。战至晡,岱阵斩贼渠摇天动,夺其骏马,连营皆溃。自城东五里桥逐北三十里,至朱龙桥,积尸填委,滁水为之不流。【考异】贼围滁州,在去年十二月癸巳,《明史·本纪》书之,与《绥寇纪略》同。《纪略》书之九年正月,系以“先是”二字。故其所书二十四日以前事,皆八年十二月日分,特未分析耳。以下复书“十二日”,则是年正月解滁围后事。益被贼滁州在初八日,《本纪》书“正月甲寅”者是也。今破贼,围滁,悉据《本纪》分书之。
丁卯,前礼部侍郎林焊以原官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
是时内阁缺人,命吏部推在籍者,以焊及故顺天府尹刘宗周上。至是俱入朝,召见,问人才兵食及流寇状,宗周言:“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烦,进退天下士太轻,故有人而无人之用。”又问兵事,宗周言:“御外以治内为本,内治修,远人自服。愿陛下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天下自平。”上迂其言,遂用焊入阁。宗周寻授工部左侍郎。
是月,滁州溃贼北趋凤阳,漕运总督朱大典道总兵杨御蕃以重兵扼之,贼不敢犯。
薄寿州,以故御史方震孺城守坚,委之而去。【考异】诸书皆记贼攻寿州方震孺坚守于九年正月,证之《孩未集》史司法《报功疏》,乃去年正月由颍、霍攻寿州,震孺坚守十余日不克。若是年正月,则贼以去年受重创,委之而去,故《明史》震孺本传,亦云“八年春,流贼犯寿州,震孺倡士民固守,贼自是不敢逼寿州,巡抚史可法上其功。”据此,则是年并无攻寿州事,特经过其地耳。今删去攻城事。
乃走颍、霍,陷萧县,生员梁宏道、戴凤翼、纵四通、朱道光、郭复性、郭复初、李荷春、布衣王基贞、任如龙、郝维聪等俱死之。
贼复突砀山、灵壁、虹,窥曹、单,总兵刘泽清拒于河。贼掠考城、仪封而西。其东奔者为别将刘良佐所扼。西走池河,取间道出南冈,守御刘光辉,以五百人格斗,力竭赴水死,一军尽没。贼袭其甲帜渡河,守者不觉也,既毕渡,夺路走。总兵杜宏域自浦口驰追之,不及,逐折入归德,总兵祖大乐邀击之,贼乃北向开封,总兵陈永福败之朱仙镇,贼走登封,与伊、嵩贼合。【考异】自此以前,皆正月滁州解围以后事。据《绥寇纪略》:“贼以十二日焚正阳关,过河趋颍、霍、萧、砀,其大贼走亳,拆入归德,为祖大乐邀击。遂以二十七日走汴梁。陈永福由归德驰一百四十里,破之朱仙镇。”《三编》类记之二月嵩县之役中,系以“先是”云云。今据《纪略》分书之,并系之是年正月下。
二月,乙酉,宁夏饥兵变。巡抚都御史王楫不能措饷,兵噪而杀之。兵备副使丁启睿捕斩首恶六人,遂抚定之。
辛卯,以武举陈启新为给事中。
启新上书言:“天下有三大病:士子作文,高谈孝梯仁义,及服官,恣行奸慝,此科目之病也;国初,典史授都御史,秀才授尚书,嘉靖时犹三途并用,今惟一途,一举进士,横行无忌,此资格之病也;旧制,给事御史,教官得为之,今惟用进士,知县、监司、郡守承奉不暇,此行取考选之病也。请停科目,罢行取考选,以除积弊,蠲灾伤田赋以苏民困,专拜大将以便宜行事。”
疏入,上大悦,遂擢之吏科,朝士深恶之,纷然论劾,皆不听。其后启新卒以赃败。
贼之入伊、嵩也,前总兵官汤九州方被劾褫官,从军自效。洪承畴入关,令九州偕左良玉扼商南之贼,驻洛阳,至是,期良玉夹击嵩县贼。良玉半道归,九州以孤军千二百人由嵩县深入。贼屡败,穷追四十余里,误入深崖。遇贼数万,据险攻围。九州势不敌,夜移营,为贼所乘,遂战没。
卢象升闻贼一走裕州,一走南阳,乃统军由叶向裕,遣祖宽、祖大乐、罗岱等驰击贼于七顶山,歼李自成精锐殆尽。
甲午,象升次南阳,誓众曰:“我逐贼至此,诸君努力,毋令得逸。”命祖大乐趋唐县、新野,备汝宁,祖宽趋光化,备邓州,而身率诸军蹙贼。遣使告湖广巡抚王梦尹、郧阳抚治宋祖舜曰:“贼疲矣。东西遮击,前阻汉江,可一战擒也。”两抚弗应,汉以南无一兵阵而待者,贼遂自光化逸去。
是月,山西大饥,人相食。河南南阳亦饥,存母烹其女者。唐王聿键闻于朝,乃振南阳,蠲山西被灾州县新旧二饷。
三月,贼自光化之羊皮滩潜渡汉。入郧、襄,卢象升遣总兵秦翼明、副将雷时声由南漳、谷城入山击贼。是时襄阳、均州、宜城、谷城、上津、南漳环山皆贼,象升渡淅河而南,追贼至郧西,贼纷窜山谷,迄不能平。而高迎祥、李自成分道再入陕,迎祥趋兴安、汉中。自成突商、雒,走延绥,犯巩昌北境,诸将左光先、曹变蛟破之,自成奔环县。于是贼之在楚、蜀、秦者,洪、卢二帅奔命之不暇矣。
夏,四月,戊子,大学士钱士升罢。
时温体仁以刻核导上,上下嚣然,士升因撰《四箴》以献,大指谓“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其言深中时病。上优旨报闻,而意不怿。
有武生李琎者,请括江南富户,令报名输官,行首实籍没之法。士升恶之,拟旨下刑部逮问,上不许,体仁遂改轻拟。士升曰:“此乱本也。当以去就争之。”
乃疏言:“自陈启新言事,擢置省闼,比来借端幸进者实繁有徒,然未有诞肆如琎者也。其曰‘缙绅豪右之家,大者千百万,中者百十万,以万计者不能枚举。’臣不知其所指何地。就江南论之,富者数亩以对,百计者什六七,千计者什三四,万计者千百中一二耳。江南如此,何况他省!且郡邑有富家,固贫民农食之源也。地力水旱,有司令出钱粟均祟济饥,一遇寇警,令助城保守御,富家未尝无益于国。《周礼》荒政十二,保富居一。今秦、晋、楚、豫,已无于宇,独江南数郡稍安。此议一倡,无赖亡命相率而与富家为难,不驱天下之民胥为流寇不止。”报曰:“即欲沽名,前疏已足致之,毋庸汲汲!”前疏谓《四箴》也。士升惶惧,引罪乞休,上即许之。
于是御史詹尔选上疏曰:“辅臣因咎求黜,遽奉回籍之谕。夫人臣所以不肯言者,其源在不肯去耳;辅臣肯言肯去,臣实荣之,独不能不为朝廷惜此一举也。琎以非法导主上,其端一开,大乱将至。辅臣忧心如焚,忽奉改拟之命,遂尔执奏,陛下方嘉许不暇,顾以沽名责之!人主不以名誉鼓天下,使其臣尸位保宠,亦必非因家利。况今日所行一切苟且之政,当局者或拊心愧恨,旁观者或对众欷歔。辅臣不过偶因一事代天下发愤耳。而竟郁郁以去,恐后之大臣无复有敢言者矣;大臣不敢言,而小臣愈难望其言矣。所日与陛下言者,惟苛细刻薄,不识大体之徒,似忠似直、如狂如痴,售则挺身招摇,败用潜形逋窜。骇心志而爚耳目,毁成法而酿隐忧,天下事尚忍言哉!”
疏入,上震怒,召见武英殿,诘之曰:“辅臣之去,前旨甚明,汝安得为此言!”对曰:“陛下大开言路,辅臣乃以言去国,恐后来大臣以言为戒,非求言意。”上曰:“建言乃谏官事,大臣何建言?”对曰:“大臣虽在格心,然非言亦无由格。人臣只言其大者,决无不言之理。大臣不言,谁当言者?”上曰:“汝言一切苟且之政,何者为苟且?”对曰:“加派。”上曰:“加派因贼未平,贼平何难停!汝尚有言乎?”对曰:“搜括、抽扣亦是。”上曰:“此供军国之用,非输之内帑,汝更何言?”对曰:“即捐助亦是。”上曰:“本令愿捐者听,何尝强人!”
时上声色俱厉,左右皆震慑,而尔选词气不挠。上命锦衣提下,尔选叩头曰:“臣死不足惜。陛下听臣,事尚可为,即不听,亦可留为他日思。”上愈怒,罪且不测,诸大臣力救,乃命系于直庐。下都察院议罪,止论停俸,复令吏部同议;请镌五级,以杂职用,复不许;乃削籍归。自后言者屡荐,皆不听。
是月,卢象升师次襄阳。
时诸军之剿内、浙者,山贼大小共七营,尚二三万。而骑兵利野战,不利阻隘,率之入山,骄不用命。祖宽、祖大乐所部皆缘边铁骑,虓阚而狠戾,二将常倚以立功。宽部五百人,过河而澡,大乐军见贼远窜,淹旬未定,又自以为客将,无持久心。会副将王进忠一军哗于三峡口,罗岱、刘肇基兵多逃。追之则关弓内向。象升乃调川兵搜捕均州贼,贼多兵少,而河南大饥,饷乏,边兵益汹汹。乃与洪承畴议,以关中平原旷野,利骑兵,移祖宽及李重镇之兵入陕。
而是时贼大势尽归秦,高迎祥翱翔汉南,自冬徂夏;李自成踞南山险隘,穿商、雒,间走延西;官军败绩于罗家山,失亡甚多。自成谋于绥德渡河入晋,为定边副将张天礼所遏,不果。
五月,壬子,诏:“赦胁从诸贼,愿归者护还其乡,有司安置。其愿从军自效者,有功仍一体叙录。”
丙辰,延绥总兵官俞冲霄邀击李自成于安定,战竟日,斩获多,乘胜逐北,贼伏突起,冲霄持矛冲突。贼来益众,围之数重,援兵绝,遂没于阵。
自成困延绥逾月,至是复振。欲渡河被遏,复西掠米脂,呼知县边大绶曰:“此吾故乡也。勿虐我父老。”将袭榆林,为贺人龙所败。河水骤长,贼淹死甚众,乃改道从韩城而西。【考异】《明史·本纪》书安定之败于五月壬辰,《绥寇纪略》以为五月十四日,相差止一日。《三编》入之三月,据贼入陕连记之。
癸酉,免畿内五年以前逋赋。
六月,乙亥,内阁林焊卒。焊在阁五月,无所建白,时有谨愿诚恪之称。
甲申,以吏部侍郎孔贞运、礼部尚书贺逢圣,黄士俊俱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逢圣以天启间官翰林,湖广建魏忠贤祠,或传《上梁文》出逢圣手。忠贤诣谢,逢圣曰:“无之,借衔陋习耳。”翌日,遂削籍。上即位召还,至是与贞运、士俊俱入阁。三人皆不能有所匡益云。
己亥,总兵宫解进忠以抚淅川贼被杀。
是时卢象升将入楚,议先搜剿内乡、淅水山中之贼。贼谋窜郧、襄,乘间突入豫,犯荥阳,杀知县王恒言,进忠谋入山抚之,遂遇害。
未几,混十万等从山中直薄淅川,象升遣总兵陈永福连败之于孙家沟、清泉山、兴化寺。贼不得志于内、淅,而象升方驻师党子口,贼不敢东下。天雨粮绝,缚筏谋再渡汉江,为永福所觉,击之半济,仍遁入山中。
是月,大清兵入喜峰口。巡关御史王肇坤拒战,败绩,还保昌平。
秋,七月,甲辰,命内臣李国辅等分守紫荆、倒马诸关。庚戌,命成国公朱纯臣巡视边关。癸丑,诏诸镇星驰入援,京师戒严。
己未,大清兵入昌平。御史王肇坤与总兵官巢丕昌、户部主事王一桂、赵悦、摄知州事保定通判王禹佐分门拒守。城破,肇坤被四矢两刃而死;丕昌出降;一桂、悦、禹佐及判官胡惟忠、吏目郭永、学正解怀亮、训导常时光、守备咸贞吉皆死之。禹佐子亦从父死;一桂妻妾子女暨家众二十七人悉赴井死。
壬戌,巡抚陕西都御史孙传庭击贼于盩厔,禽贼首高迎祥。【考异】传庭,《三编》“传”作“傅”,《三垣笔记》亦作“傅”。
先是关中贼过天星、九条龙等屡为总兵官柳绍宗、左光先所败,穷蹙乞降。陕西巡抚甘学阔受之,置其众数万人于延安,寻出劫掠如故。秦之士大夫哗于朝,乃推边才,用传庭,以是年三月受代。
传庭沉毅多筹略,既莅秦,严征发期会,一从军兴法。贼首整齐王据商、雒,诸将不敢攻,檄副将罗尚文击斩之。时高迎祥已陷汉中之石泉,由陈仓子午谷出,将窥西安。传庭以迎祥于贼中最强,躬督贺人龙等剿之盩厔,大破其众于黑水峪,禽迎祥并其伪领哨黄龙、总管刘哲等,俘送京师,磔于市,关中贼震慑。
而是时辽事急,敕卢象升入援。象升北去,苗胙土巡抚渐广,不习兵,张献忠乃约马守应诸贼以二十万众自均州、新安、唐县分道犯襄阳,楚贼大炽。
癸亥,谕廷臣助饷。
甲子,以兵部尚书张凤翼督师,太监高起潜监军。
时给事中王家彦劾凤翼坐视,凤翼惧,自请督师,令与宣大总督梁廷栋相犄角。
是月,大清兵攻顺义,知县上官尽与游击冶国器,都指挥苏时雨等拒守。城既下,尽自经,国器、时雨及训导陈所蕴皆死之。
寻下宝坻,知县赵国鼎、主簿樊枢、典史张六师、训导赵士秀等死之。
下定兴,教谕熊嘉志死之。在籍太常少卿鹿善继奉其父居江村,请身入捍城,许之。与里居知县薛一鹗俱殉焉。
下安肃,知县郑廷任与妻同殉,教谕耿三麟亦死之。
下大城,知县武维周中流矢死。
下雄县、安州,知州崔维嵂巷战,触阶死,妻牟氏、子妇陈氏自缢。雄县布衣唐中颍依八旬父弗去,亦死。【考异】《明史·本纪》书“七月己未大清兵入昌平”,下书“是月大清兵入宝坻,连下近畿州县。”《史稿》具载日分,而以下顺义系之八月乙酉。《三编》是年七月目中,则先下顺义,后下宝坻、定兴等县,皆据本朝《实录》书其次第。其殉难官绅并见《殉节录》,今据之。
以姜逢元为礼部尚书,代黄士俊也。
八月,癸酉,括勋戚文武诸臣马佐军。
乙未,卢象升入援,师次真定。
丙申,唐王聿键起兵勤王。初,流贼起,王蠲金筑南阳城。又援潞藩例,乞增兵三千人,不许。至是闻京师戒严,倡义起勤王师。将抵开封,诸大吏惴恐,集议曰;“留之不听行,守土者且得罪。”杞县知县申佳允曰:“惟周王可留之。”众称善,如其议,王乃止不行。寻下诏切责,勒还国,寻废为庶人。
《三编·发明》曰:明制,亲藩不掌兵,士卒莅王府者,不过备护卫而已。然此谓国家无事之日,若京师戒严,倡义勤王,正与国同休戚之义,特恐蕞尔之区,兵力傲弱,无益于事耳。顾大吏惟以守土者得罪为恐,婉转议留,悉出私意。朝廷复下诏切责,勒使归国,卒下部议,且以举兵为罪,废黜幽系,举措不几倒置乎!揆厥所由,大抵鉴宗藩擅兵,虑其乘事为非耳。夫既分封世土,欲其屏藩王室,而一举动间,防闲备至,虽以勤王为国,而犹必加之罪。然则封建之无益于人国,信矣夫。
是月,大清兵东归。尚书张凤冀与总督梁廷栋皆不敢战,言者交章论之。两人益惧,度解严后必罹重谴,日服大黄,寻先后死。【考异】《明史·本纪》,是月大清兵出塞。《三编》据《太宗实录》亦系之八月。《史稿》以为九月壬寅,今从《明史》。
九月,辛酉,改卢象升总督宣大、山西军务。
象升奉诏入卫,至,已解严,会梁廷栋卒,命代之,宣大素苦缺饷,象升乃大兴屯利,行二年,积谷至二十万,诏九边奉以为式。
冬,十月,乙亥,工部侍郎刘宗周削籍。
初,宗周授工部侍郎逾月,上《痛愤时艰疏》。略言:“陛下锐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讲求,施为次第,犹多未得要领者。
首属意于边功,而袁崇焕遂以五年恢复之说进,是为祸胎。己巳之役,某国无良,朝廷始有积轻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尚刑名,政体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救。,厂卫司讥察而告讦之风炽;诏狱及士绅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过不给而欺罔之习转甚;事事仰成独断而谄谀之风日长。三尺法不伸于司寇而犯者日众;诏旨杂治五刑,岁躬断狱以数千,而好生之德意泯。刀笔治丝纶而王言亵,诛求及琐屑而政体伤。参罚在钱谷而官愈贪,吏愈横,赋愈逋,敲朴繁而民生瘁,严刑重敛交困而盗贼日起。总理任而臣下之功能薄,监视遣而封疆之责任轻。督抚无权而将日懦,武弁废法而兵日骄,将懦兵骄而威令并穷于督抚。朝廷勒限平贼,而行间日杀良民报功,生灵益涂炭。
—旦天牖圣衷,撤总监之任,重守令之选,下弓旌之招,收酷吏之威,布维新之化,方与二三臣工洗心涤虑以联泰交,而不意君臣相遇之难也。得一文震孟而以单辞报罢,使大臣失和衷之谊;得一陈子壮而以过戆坐辜,使朝宁无吁咈之风;此关于国体人心非浅。
陛下必体上天生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倚风雷;必念祖宗鉴古之制以率祖,而丕轻改作。以简要出政令,以宽大养人才,以忠厚培国脉,发政施仁,收天下泮涣之人心。而且还内廷扫除之役,正懦帅失律之诛,慎天潢改授之途。遣廷臣赍内帑巡行州县为招抚使,赦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以诛贼渠,则寇患可消,天下幸甚。”
疏入,上怒甚,谕阁臣拟严旨再四,每拟上,上辄手其疏复阅,起行数周。已而意解,降旨诘问,谓“大臣论事宜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归过朝廷为名高。”且奖其清直焉。
时太仆缺马价,有诏“愿捐者听”,体仁等皆有捐助;又议罢明年朝觐。宗周以输赀、免觐为大辱国,上虽不悦,心善其忠,益欲大用。体仁患之,募山阴人许瑚疏论之,谓“宗周道学有余,才谞不足。”上以瑚同邑,知之宜真,遂已不用。宗周三疏请告,去,至天津,闻畿辅被兵,遂留养疾。
事稍定,乃上疏曰:“自己巳之变,小人以门户修怨,异己者概坐以袁崇焕党,日造蜚语,次第去之。于是小人进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廷浸疏,文法日繁,欺罔日甚,朝制日隳,边防日坏。今日之祸,实已巳以来酿成之也。
且以张凤翼之溺职中枢也,而俾之专征,何以服王治之死!以丁魁楚等之失事于边也,而责之戴罪,何以服刘策之死!诸镇勤王之师,争先入卫者几人,不闻以逗遛蒙诘责,何以服耿如杞之死!廷臣之累累若若可幸无罪者,亦何以谢韩爌、李邦华诸臣之或戍或去!岂昔为异己驱除,今不难以同已相容隐乎?臣以是知小人之祸人国无巳时也。
昔唐德宗谓群臣曰:‘人言卢杞奸邪,朕殊不觉。’群臣对曰:‘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臣每三覆斯言,为万世辨奸之要。故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频年以来,陛下恶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讦进;陛下录清节,而臣下多以曲谨容;陛下崇励精,而臣下奔走承顺以为恭;陛下尚综核,而臣下琐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忠’‘似信’之类,究其用心,无往不出于身家利禄。陛下不察而用之,则聚天下之小人立于朝,有所不觉矣。
天下即乏才,何至尽出中官下!而陛下每当缓急,必委以大任,三协有遣,通津、临德有遣。又重其体统,等之总督,置总督于何地!总督无权,置抚按于何地!是以封疆尝试也。且小人每比周小人以相引重,君子独岸然自异,故自古有用小人之君子,终无党比小人之君子。陛下诚欲进君子,退小人,决理乱消长之机,犹复用中官参制之,此明示以左右袒也。有明治理者起而争之,陛下即不用其言,何至并逐其人!而御史金光辰竟以此逐,若惟恐伤中官心者,尤非所以示天下也。
至今日刑政之最舛者,成德,介吏也,而以赃戍,何以肃惩贪之令!申绍芳,十余年监司也,而以莫须有之钻剌戍,何以昭抑竞之典!郑鄤之狱,或以诬告坐,何以示敦伦之化!此数事者,皆为故辅文震孟引绳批根,即向日驱除异己之故智,而廷臣元敢言,陛下亦无从知之也。八年之间,谁秉国成而至于是!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解矣。语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体仁之谓也。”
疏奏,上大怒,体仁又上章力诋,遂斥为民。
先是上以海内多故,思广罗贤才,下诏,援祖训“郡王子孙文武堪任用者,得考验授职。”礼部侍郎陈子壮虑为民患,极言不可。会唐王聿键上疏,历引前代故事诋子壮,遂除名下狱,坐赎徒归。
京师之戒严也,巡视西城御史金光辰分守东直门,劾“兵部尚书张凤翼三不可解,一大可忧。”上以凤翼方在行间,寝其奏。
时上久罢内遣,而边警骤至,以诸臣类萎痹不任,仍分遣中官卢维宁等总监通津、临德等处兵马粮饷,而意颇讳言之。
光辰疏请罢遣,上怒,召对平台。风雨骤作,侍臣立雨中,至以袖障溜。上责光辰,光辰对曰:“皇上以文武诸臣无实心任事,委任内臣。臣愚以任内臣,诸臣益弛卸不任。”上大怒,声色俱厉,将重谴光辰,而迅雷直震御座,风雨声大作。光辰因言:“臣在河南,见皇上撤内臣而喜。”语未终,上沈吟,即云:“汝言无复尔。”然意亦稍解。翌日,诏“光辰镌三级调外”,时谓光辰有天幸云。
滋阳知县成德,性刚介,疾恶若雠,尝语刺温体仁,体仁闻而衔之。兖州知府增饷额,德固争。又尝捕治郡中爪牙吏,知府怒,谗于御史禹好善,好善,体仁客也。诬德贪虐,逮入京。滋阳民诣阙讼冤,阁臣文震孟亦为之称枉;德道中具疏论体仁罪,而震孟已被体仁挤之去。好善再劾德,言“其疏出震孟手”,上不之究。德母张氏,伺体仁长安街,绕舆大骂,拾瓦砾掷之。体仁恚,疏闻于朝。诏五城御史驱逐,移德镇抚狱掠治,杖六十午门外,戍边。坐赃六千有奇,而给体仁校尉五十人以护出入,故刘宗周疏中并论及之。【考异】刘宗周之召在是年正月,其上《痛愤时艰疏》,《明史》本传以为任工部侍郎之逾月。疏中言“文震孟以单词报罢”,“陈子壮以过戆坐事”。震孟之罢在去年十一月,则子壮之得罪在本年春间,宗周尚未至也。若其后疏即是月所上,而金光辰几被重谴,在是年之秋。至成德以忤温体仁下狱谪戍,《史稿》书于是年之五月,然文震孟为之称枉,疑亦去年事,或遣戍在是年之六月,而《明史》传中无月日,今据《三编》类记于刘宗周削籍下。至疏中所论申绍芳、郑鄤事,已见去年十月条下。
甲申,张献忠陷襄阳。
先是总兵秦翼明以二千余骑御贼十万之众于丰阳、界山、均州及襄阳等处,大小数十战,颇有斩获,而贼益众且强,不能破。巡抚苗胙土逗留汴梁,奉旨切责,乃遣兵救襄阳,大战于牌搂阁,杀伤颇相当。然卒不能一创贼也。
是时湖广震动,献忠欲乘势窥仪、淮,逐合马守应等沿江南下。而关中贼以高迎祥死,复推李自成为闯王,连犯阶、徽、汧、陇、凤翔。于是自成、献忠分寇西南,各为雄长矣。
丙申,诏开银铁铜铅诸矿。
是月,起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嗣昌,鹤子也。初以兵部侍郎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请开金银铜铁矿以解散贼党,屡疏陈边事规画称旨,上异其才。旋丁父忧,复遭继母丧,在籍。会尚书张凤翼卒,上顾廷臣无可任者,乃起复嗣昌,召之。
十一月,丁未,蠲山东五年以前逋赋。
壬戌,遣太监陈贵总监大同、山西,王梦弼监守宣府、昌平。
是月,以郧、襄贼炽,罢湖广巡抚苗胙土,以陕西右布政陈良训代之。兵部侍郎王家祯巡抚河南、总理直隶、川湖、山陕军务。
时汉南之贼,自罗汉滩填土过江。先是秦翼明谋于汉江浅处设防,以李同阳、刘大归之五百人守庙滩,幸无事。贼乃于罗汉滩深处渡,知浅有防而深无备也。于是贼犯江北。
左都御史唐世济以边才荐霍维华,温体仁从中主之。上以维华逆案中人,大怒,下世济狱,论遣戍,维华遂忧愤死。以商周祚为左都御史。
十二月,洪承畴败李自成于陇州,贼走庆阳、凤翔。
是冬,汉南之贼分道袭应城,知县张绍登及教谕李之经、训导张国勋、乡官饶可久、徐晤可悉力御之。国勋曰:“贼不一创,城未易守。”率壮士出击,力战一日夜,斩获甚众,贼去。
邑有故侍郎王瑊子权结怨于族人,怨家潜导贼复求攻。国勋佐绍登力守,乞援于上官。副将邓祖禹赴救,守西南,国勋守东北,绍登往来策应。会贼射书索权,权斩北关以出,贼乘间登南城。
绍登还署,端坐堂上。贼至,奋拳击之,群贼大至,被杀。纵火焚文庙,投国勋烈焰中,瑊亦被磔死,祖禹、之经、可久、唔可皆不屈死。可久妻程氏闻城陷,与其女相对自经死。【考异】袭应城,即犯襄阳之贼分道而入者。故《三编》类记于犯襄阳下。诸书有入之十月者,有入之十一月者,今系于是冬之下。
贼之由郧、襄而入江北也,一时群寇蜂起。混天星侵轶商、雒,李自成盘踞西安,过天星鸱张汧、陇、独行狼蚁动汉南,蝎子块雄视河西,与西羌作约。而老回回等入占郧、襄,休粮息马,秋高足食,以其全军合曹操、闯塌天诸贼可二十万,东下蕲、黄、六合,遂分扰江北。
河南贼犯固始,布衣朱曜率乡兵守城,贼至,手馘数十人,中伏,被执,骂贼死。
而汧、陇之贼复犯麟游,贡生杨四谦、弟生员四可,以其父被执,兄弟争代死,皆遇害。【考异】朱曜、杨四谦等殉节,《三编》附入《质实》中,云“并在是年”,《殉节录》亦书于崇祯九年。是冬郧、襄之贼分犯河南、江北,而关中贼走汧、陇,入凤翔,皆同时事也。今并系之是冬下。
是岁,夏,四月,大清太宗文皇帝建国号曰 “大清”,改元崇德元年。
十年
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免朝贺。
丙午,张献忠、罗汝才自襄阳犯安庆。
先是上以江、淮天下要地,凤、泗陵寝所依,乃以留都防御责之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江防责之操江都御史王道直、临淮侯李宏济,孝陵责之南和伯方一元,凤陵责之总兵杨御蕃,泗陵责之颖州道,皆分汛固守,而敕安池道副使史可法驰驻太湖以扼贼冲。
贼从间道突安庆石碑口,连背百里,巡抚张国维告警,诏总兵左良玉、马爌、刘良佐合兵赴援。其老回回等分犯桐城,知县陈尔铭婴城固守,参将潘可大救之,贼寻去。
庚申,马爌败贼于桐城之罗唱河。
甲子,别贼自颖、亳突入滁州之朱龙桥,营火夜烛数十里,直走池河,设醮太山寺,荐度亡者。逐分屯大江、小江、皇甫、常山诸山,仪真、六合皆震。【考异】据《纪事本末》,是月甲子,别贼犯滁州,《绥寇纪略》以为正月二十四日者,即甲子也。《纪略》注云“此由河南光、固南突之贼,非石牌犯桐城之楚贼也。”与《纪事本末》以为“别贼”者合,今据书之。
是月,升户部侍郎程国祥为尚书。时侯恂罢,寻下狱。
二月,甲戌,遣使督直省逋赋。
丁酉,贼犯潜山。
时张献忠攻皖不克,走庐江,入潜山,副使史可法与中州左良玉之兵败之于枫香驿,三战皆捷。而马爌、刘良佐亦连败贼于庐州六安,贼窜入潜山之天室寨。张国维檄良玉搜山,良玉不应,放兵掠妇女,屯舒城月余,竟北去。
是月,朝鲜降于大清。
先是大清责朝鲜渝盟,兴师征之,克义州、安州,遂薄平壤。朝鲜国王李倧惧,率其长子??及官吏遁南汉山,令次子淏等携眷属窜江华岛。至是大兵径渡汉江,直抵南汉城西驻营,太宗遣使谕以祸福,倧犹逡巡不敢出,未几,以飞船八十攻克江华岛。倧知妻子被执,援兵皆败,南汉旦夕且破,乃献上敕印,降于汉江东岸之三田渡。太宗亲临受降,赦倧罪遣归,留其子??、淏为质。遂班师。
三月,辛亥,振陕西灾。
丁巳,赐刘同升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甲子,官军援安庆,败绩于鄷家店。
贼自潜山复出太湖,副将潘可大、程龙、守备陈于王等率兵四千余,御之鄷家店。贼先犯可大营,龙等至,夹击之,贼多死。夜复至,中伏,亦败去。寻贼众数万大至,围数重,诸将突击,颇有斩获。时副使史可法偕副将许自强驰救,扼于贼。发大炮遥为声援,诸将亦呼噪突围。
会天雨,甲重不得出,贼四面冲入营,将士短兵接战,可大战死,龙引火自焚。于王手执大刀,左右杀贼,伤重力竭,北面叩头自刎。守备詹兆鹏首触石死。武举陆王猷杀贼过当,贼脔分其肉死。武举莫是骅、詹世龙及千户王定远、百户薛自昌皆力战死。百户王宏猷为贼所执。据齿断足,骂不绝声死。士卒脱者千余人而已。【考异】鄷家店之役死事诸人,倶见《明史·陈于王传》,《三编》增入百户薛自昌。今证之《绥寇纪略》请恤原奏中,詹兆鹏等凡十二员。据《纪略注》中所载,有王希韩力战,本营士卒皆尽而死。镇江千户周嘉方一月新婚,力战受刃死,少妇王氏绝粒亦死。他若张全斌、俞之夔、顾应宗、蒋逵、潘象谦、季靖,皆抚标同殉难者,今并识之。
是月,杨嗣昌至京师。
嗣昌涉猎文史,多识先朝掌故,有口才,至是召对,上以为能,所奏请无不从,曰:“恨用卿晚。”嗣昌议“大举平贼,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官军为四正,责其分剿专防;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责其分防协剿;谓之‘十面网’。总督、总理二臣随贼所向征讨。”因议“增兵十二万,增饷二百八十万。措饷之策有四:曰‘因粮’,因旧额量加,亩输六合,石折银八钱,伤地不与,岁得银一百九十二万九千有奇;曰‘溢地’,土田溢原额者,核实输赋,岁得银四十万六千有奇;曰‘事例’,富民输赀为监生;曰‘驿递’,前此邮驿裁省之银以二十万充饷。”议上,上下诏,有“暂累吾民一年,除此腹心大患”语,改“因粮”为“均输”,布告天下。
以田维嘉为吏部尚书,时谢升罢,温体仁复荐维嘉代之。
夏,四月,戊寅,大清兵克皮岛。
方朝鲜之告急也,登莱总兵官陈洪范督各镇舟师往援,方出海,朝鲜已下。大清遣孔有德、耿仲朗、尚可喜等攻铁山皮岛,山东巡抚颜继祖告急于朝,敕洪范及总兵沈世魁坚守皮岛。世魁旋战败,与洪范走石城岛。副将金日观偕诸将楚继功等相持七昼夜,力不支,皆战没于阵,皮岛遂下。副将白登庸降。寻下石城,世魁被杀。
有沈志科者,世魁从子也。索世魁敕印于监军副使黄孙茂,不与,志科怒,杀之,并杀理饷通判邵启。于时石城诸岛虽有残卒,不能成军,朝廷亦不设大帅,以登莱总兵遥领之而已。
明年夏,兵部尚书杨嗣昌决策,尽徙其兵民于宁、锦,而诸岛一空。【考异】《明史·本纪》作“沈冬魁”,《列传》作“世魁”,疑《本纪》误也。纪言“冬魁走石城岛”,不言其死,《三编》言“日观等阵没,世魁亦授首”,是世魁非阵亡,乃被杀也。《明史·黄龙传》言“沈世魁走石城,陈洪范来援,不战而走,世魁亦阵亡。”据此,则“冬魁”即“世魁”也。《史稿》亦作“冬魁”。而《传》中有“世魁”无“冬魁”。《三编》所据多本《太宗实录》,今从之。
癸巳,以旱薶清狱。
是月,秦督洪承畴剿贼于汉南。
时承畴因贼破阶州,方提兵与战于大散关。而小红狼围汉中,瑞王告急,奉旨谯责,承畴乃率贺人龙兵由两当趋救,贼解去。
闰月,是年新历闰五月。壬寅,敕群臣洁己爱民以回天意。
丙辰,总兵官牟文绶击桐城之贼,败之。
贼攻安庆、桐城不克,分屯其众于桐城之练潭、石并、陶冲。至是文绶等击败之于挂车镇,贼乃四走,张献忠入湖广,江北贼分犯河南。
是月,召熊文灿为兵部尚书,总理南畿、河南、山陕、川湖军务。
文灿官闽,上久,积货无算,厚以珍宝结中外权要,谋久镇岭南。上未识其为人,因遣中使假广西采办名往觇之。既至,文灿甚有所赠遗,留饮十日,中使喜。语及中原寇乱,文灿方中酒,击案骂曰:“诸臣误国耳,若文灿往,讵令鼠辈至是!”中使起立曰:“吾非往广西采办也,衔上命觇公。公信有当世才,非公不足办贼。吾今还,公旦夕且召。”文灿出不意,悔失言,随言“有五难、四不可”。中使曰:“吾见上自请之。若上无所吝,即公不得辞矣。”文烛词穷,应曰:“诺。”中使还朝,果言于上。
初,文灿自贵州徙家蕲水,与邑人姚明恭为姻妮,明恭官詹事,与杨嗣昌相养。嗣昌握兵柄,得上眷,以上急欲平贼,冀得一人自助,明恭因荐文灿,且曰:“此有内援,可引也。”嗣昌遂荐之。
时侍郎王家祯代卢象升讨贼,已半载矣。贼尽锐趋江北,留都震惊,家祯未尝一出中州,又不能戢下,家丁鼓嗓,至纵火烧开封西门,家祯夜自外归,慰谕犒赏,诘旦,发往南阳讨土寇杨四以去。言官争劾家祯炀怯,上亦以家丁之变,心轻之,遂命家祯专抚河南,而以文灿代家祯为总理。
以南吏部尚书郑三俊为刑部尚书。
时冯英坐事遣戍,其母年九十有一,三俊乞释英还侍养,不许。
上因久旱修省,中允黄道周上言:“近者中外斋宿,为百姓请命。而五日内系两尚书,未闻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乱除凶、赞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劳于上,小民展转于下,而诸臣括囊其间,稍有人心,宜不至此。”
又上疏曰:“陛下宽仁弘宥,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载罔效,拥权自若者。积渐以来,国无是非,朝无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图事,诚可痛愤。然其视听一系于上,上急催科则下急贿赂,上乐锲核则下乐巉险,上喜告讦则下喜诬陷。当此南北交讧,奈何与市井细民申勃谿之谈,修睚眦之隙乎!”时体仁方招奸人构东林、复社之狱,故道周及之。
五月,戊寅,李自成奔秦州。
先是自成由凤翔渡渭河,犯泾阳、三原,蝎子块、过天星皆来会。秦抚孙传庭,督副将曹变蛟连战七日,败之,蝎子块降。自成与过天星遂自秦州谋入蜀。
是月,都给事中傅朝佑疏论温体仁六大罪。
时朝佑即家起官,以还朝短期,为给事中陈启新所劾,贬秩调外,未行上疏,以“体仁得罪于天子,得罪于祖宗,得罪于天地,得罪于封疆,得罪于圣贤,得罪于心性。”上怒,遂除名,下狱按治。
逾月,体仁亦免。而朝佑仍系狱中。
六月,戊申,温体仁罢。
体仁在阁八年,流寇躏畿辅,扰中原,民生日困,未尝建一策,惟日与善类为仇。其所引与同列者皆庸材,苟以充位,且藉形己长,固上宠。上每访兵饷事,辄逊谢曰:“臣夙以文章待罪禁林,上不知其弩下,擢至此位。盗贼日益众,诚万死不足塞责。顾臣愚无知,但票拟勿欺耳。兵食之事,惟圣明裁决。”有谋其窥上意旨者,体仁言:“臣票拟多未中窾要,每经御笔批改。颂服将顺不暇,讵能窥上旨!”上以为朴忠,愈亲信之。官至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阶左柱国,兼支尚书俸,恩礼优渥无与比。而体仁专务刻核,迎合上意。前二年春,上以凤阳陵寝之变,下诏宽恤在狱诸臣,吏部以百余人名上,体仁靳之,言于上,仅释十余人。秋决论囚,上再三诘问,体仁略无平反。陕西华亭知县徐兆麟莅任甫七日,以城陷论死,上颇疑之,体仁不为救,竟弃市。上忧兵饷急,体仁惟倡众捐俸助马修城而已。所上密揭率报可。体仁自念排挤者众,恐怨归己,倡言“密勿之地不宜宣泄”,凡阁揭皆不发,并不存录阁中,冀以灭迹,以故所中伤人,廷臣不能尽知。当国既久,先后论劾者不可胜计。布衣杨光先上书极论其罪,至舆榇待命,上皆不省,愈以为孤立,斥责言者,或至杖死。
庶吉士张溥、知县张采等倡为复社,与东林相应和。太仓人陆文声者,轮赀为监生求入社不许。会体仁亦憾溥,方募人劾溥,文声遂诣阙,言“风俗之弊皆原于士子,溥、采倡复社乱天下。”体仁欲兴大狱,拟严旨究治,以提学御史倪元洪、副使冯元飏不承风旨,皆降谪之。苏州推官周之夔坐不谨罢去,私计撼复杜逢执政意,可冀幸复官,因讦溥等把持计典,已罢职实其所为。章下巡抚张国维,言“之夔去官无与溥事”。体仁拟旨谯让国维,株连不已者且七年。
于是奸人张汉儒,窥体仁衔东林甚,夤缘入其门下,相与定密谋,乃抗章讦“钱谦益、瞿式耜居乡不法”,体仁从中主持之,逮二人下诏狱严讯。国维及巡按路振飞交章白其冤,不听。
谦益危甚,求解于司礼太监曹化淳。化淳故与王安善,德谦益尝为安作碑文,颇为营解。汉儒侦知之,告体仁,体仁密奏上,请并坐化淳罪。上以示化淳,化淳惧,自请案治,乃尽得汉儒等奸状及体仁密谋。狱上,上始悟体仁有党,命汉儒等立枷死。
体仁佯引疾,意上必慰留,及得旨,竟放归,体仁方食失匕著。天下闻其去,皆快之。
是夏,两畿、山西、江西皆大旱。时浙江亦大饥,至父子兄弟夫妻相食,四方灾祲踵告。
给事中李汝璨言:“流贼凭陵以来,天下财赋之区已空其半。而又遇此亢旱,吴、楚、齐、豫之间,赤地数千里,是所未尽空者殆将尽空矣。臣请敛怨干和,皆财用为之也。国朝军屯之制,千古称善,自军额虚而议兵,民始不得安其身;自屯田废而议饷,农始不得有其食。有兵不练,兵增则饷益匮;有饷不核,饷多则兵愈冒。比者核实之使四出,而掊克屡闻,侵渔如故,可谓有政事乎?若夫辅成君道,尤在相臣。今乃此瞻彼顾,结党徇私,八九年来,召灾酿变,始于端揆,积于四海,水旱盗贼,频见叠出,势将未已,何怪其然!”上怒,下汝璨狱。
贼之在江北也,东陷和州、含山、定远、六合、天长,分掠瓜洲、仪真,乘势犯盱眙。县故无城,知县蒋佳征豫策贼必至,训民为兵,设伏要害,亲率兵往诱贼,歼其巢。贼怒,环攻之,力战死。母闻之,亦投缳死。
左良玉闻江北警,顿兵不肯救,令河南士大夫合疏留己。上知出良玉意,不能夺。而贼亦遂自盱眙转趋河南,淅川陷,良玉亦不救。
时河南被贼害者三年矣。夹河千里无炊烟,关厢市集皆虚,贼无所向,则南走郧、襄,或东还寇江北。总理王家祯以熊文灿且至,逡巡俟代而已。
流贼犯江北,官绅士民先后殉难者,有罗田守将郭金城,率所部五百人御贼于罗田,斩级百余,追至英山,贼大集,被围,见执,胁降,不屈死。龙江都司王寅调守泗陵,贼至,谋及其未集击之,卷甲疾趋至盱眙,斩其前锋一人。自午至申,贼麋至,与守备陈正亨俱陷阵死。苏州卫指挥同知包文达,击贼宿松,陷伏死。【考异】文达击贼于宿松,死之。据《北略》及《明史·列传》,似在八年。见上注中。今仍据《三编》书之。天堂寨巡检吴畅春,练乡兵御贼于潜山,屡却之,贼再至,死守,力竭被执,不屈自刎死。潜山乡官故琼州通判江襟楚,被执不屈,与同邑生员陈贞由俱死。义民张清雅守父棺哀泣,贼断其手。子超艺,年十六,求代,贼复斫之,俱死。仆云济不食死。义民陈廷选负母谢氏避草间,遇贼执,请代母死,贼杀之,而舍其母,妻亦殉之。义民汪之璞亦死焉。萧县乡官任之豪自苏州府教授罢归,贼陷萧县,殉节死。桐城生员尹秋桐见贼杀其母,奋身击贼被害。生员吴普昭聚乡兵捍贼,相持十日,格斗死。子先璘、先耀、子妇李氏、许氏同殉焉。生员左旋、左光灿、义民姚孙极、王夷吾、赵之艺、陈力均、儒士笪光宏等俱先后死之。
而是时贼党分扰楚、豫,随州知州王焘训民兵缮守,歼土寇李良乔等。贼奄至,且守且战,击斩三百余人,贼攻益力。相持二十余日,天大风雪,守者多散。焘知必败,入署整衣冠自经。贼焚其署,火独不及焘死所,尸直立不仆,贼望见骇走。
邓州知州孙泽盛、同知薛应龄同战死。上津知县屠绍皋、守备寇士元同守城,城陷,力战死。郧西知县刘元伯,渥池知县李迈林,广济典史魏时光俱以守城死。
时光善舞双刀,去年莅任,邑遭残破,长吏设排兵三百人,委之教练。其冬,贼踞蕲州河口,惮时光,不敢渡。时光益募死士夜袭其营,手杀数贼,贼不敢逼。及是贼大至,部卒皆散,时光单骑据高坡,又杀贼数人。贼环绕之,靷断被执,不屈死。其兄陈于上官,却不奏,愤发病死,友人收敛之,哭尽哀,曰:“弟为国死,兄为弟死,吾独不能表暴之乎!”具牍力陈,乃得赐赠恤。
开封参将范志骠奉调督剿,与裨将李春贵并以捍贼被执,不屈死。攸县举人陈来学,蕲水武举程为常偕邑人徐至兰、蔡巨人、胡方壶、徐用极、沈邱义民王继东,并以御贼死。上蔡生员张址、曹震南、赵应选、李思选、周奭、彭凌碧、葛祥生,并以被执骂贼死。
秋,七月,以史可法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庆。
时贼势狂逞,盘互江北,应抚张国维请于朝,割安庆、庐州、太平、池州四府,别设巡抚,遂擢可法任之,令兼割河南之光州、光山、固始、罗田,湖广之蕲州、广济、黄梅,江西之德化、湖口诸县,提督军务,额兵万人。安庆之设巡抚自此始也。
可法闻命,遣部将汪云凤败贼于潜山。佥事汤开远监安、庐二郡军,善击贼,从可法东西驰御,贼稍稍避其锋。
山东、河南蝗,民大饥。河南以贼屡过残破,民皆伏丰草深林,采野橞以食,田陇间乱木槎枒,皆成拱把。虎狼千百为群,行于道路。
八月,己酉,以吏部侍郎刘宇亮、礼部侍郎傅冠俱礼部尚书,佥都御史薛国观为礼部侍郎,并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
国观阴鸷谿刻,不学少文,温体仁因其素雠东林,密荐于上,遂柄用。时体仁虽罢,而张至发及国观皆效其所为,蔽贤植党,国事日坏。
冠性简易。宇亮短小精悍,善击剑,居翰林,常与家僮角逐为乐,素不嗜书,馆中纂修、直讲诸事皆不预,座主钱士升在阁时力援之,至是并入阁。
庚申,阅城。
是月,上闻仪真、六合皆陷。特发禁旅勇卫营一万二千人,遣内官刘元斌、卢九德及副总兵孙应元统兵赴援江北,与总理熊文灿会讨流贼。
九月,丙子,左良玉败贼于虹县。
辛卯,洪承畴败贼于汉中。
先是承畴与秦抚孙传庭共矢灭贼,承畴战关以西,传庭战关以东,连破贼,先后降其渠一条龙、镇世王、上山虎等,余剧贼多授首者。至是复解汉中之围,关中贼势渐衰。
而李自成逾秦、陇,窥四川备御单弱,遂乘间取道入蜀。癸巳,陷宁羌州,知忭周应泰、卫指挥徐大行死之。
冬,十月,丙申,自成纠混天王、过天星等,自宁羌分其军为三:一由黄坝攻七盘关;一由阳平过青冈坪、土门塔向白水;一由梨树口、麦坪入广元。总兵官侯良柱壁广元,众寡不敌,御之失利。
戊戌,贼人关。壬寅,自浅滩过河,破昭化,知县王时化死之。
甲辰,犯剑州,知州徐尚卿料城必不守,集士民泣曰:“若辈逮去,吾死此矣。”众环泣,请皆去,不可。与吏目李英俊、举人杨于鼎守二日,城陷,尚卿投缳死,英俊从之。于鼎巷战杀贼,为贼支解死。
戊申,贼又分其军,一往绵州,一往盐亭,一往江油。侯良柱拒战于绵州,阵没,江油知县被执,不死。彰明、安县、罗江、德阳、汉州皆贼未至而溃。贼陷盐亭。乙卯,陷彭县。次日,掠郫县,主簿张应奇死之。大抄西充、遂宁等县,趋潼川、金堂县,典史潘梦科死之。
其由江油入者,径薄成都。巡抚王维章守保宁,反在外不能御。成都贡生顾鼎铉被执不屈死。贼自庚戌围成都,至丙辰凡七日,不克,乃解去。分陷三十余州县。【考异】《明史·本纪》:“十月丙申,自成自七盘关入西川。”丙申,初二日也。又云:“壬寅陷昭化。”初八日也。皆与《绥寇纪略》日分合,今干支悉据《纪略》书之。惟贼过广元,侯良柱败绩后,拒战于绵州,死之,见《明史》本传,纪略以为战没于广元,微误,今参《明史》及《三编》书之。又据《三编·质实》增入成都贡生顾鼎铉。
是月,四川地震。
先是四月间,四川地震者七,地鸣者一。工科给事吴宇英以为占者主兵,窃为蜀中忧之。至是贼果入蜀,地复震。【考异】《明史·五行志》但书“十月四川地震”,而《明史·侯良住传》及《绥寇纪略》皆言“是年四月地震者七,鸣者一”,见吴宇英奏疏中。盖其时贼陷南江、通江二县,旋遁去,宇英此疏盖谓侯良柱以贼遁报功也。今类书于十月下。
熊文灿既拜总理之命,即请左良玉一军所将六千人隶麾下,而大募粤人及乌蛮精火器者一二千人以自护,弓刀甲胄甚整,以六月杪办严过岭,是月抵安庆。而良玉桀骜不受节制,其下与粤军不和,大诟,文灿不得已遣还南兵。然良玉军实不为用,杨嗣昌为言于上,乃以边将冯举、苗有才兵五千人隶焉。
当是时,嗣昌建四正、六隅之策,增兵饷大半,期灭贼,贼颇惧。文灿顾决计招抚。刊檄遍悬通都曰:“心示众家贼,待以不死。”上闻之怒,严旨谯责。
嗣昌乃曲为之解曰:“网张十面,必以河南、陕西为杀贼之地,然陕有李自成、惠登相诸剧贼,未能剿绝,法当驱关东贼不使合,而使陕抚扼商、雒,郧抚扼郧、襄,安抚扼英、六,凤抚扼亳、颖,应抚之军出灵宝,保抚之军度延津,然后总理率边兵,孙应元等率禁旅,豫抚率陈永福诸军并力合剿。若关中贼逸出关东,则秦督率曹变蛟等出关协击。巡抚不用命,立解其兵柄,简一监司代之;总兵不用命,立夺其帅印,简一副将代之;监司副将以下不用命者,悉以尚方剑从事;则人人效力,何贼不平!”乃克期三月平贼,上可其奏。
嗣昌复言于上曰:“文灿甫任事,洪承畴七年不效。论者绳义灿急,而承畴纵寇莫为言。”上知嗣昌有意左右之,变色曰:“督理二臣,但责成及时平贼,奈何以久近借口!”嗣昌乃不敢言。
十一月,已卯,岁星、荧惑合于亢。
庚辰,以星变敕群臣修省,求直言。
是月,以太监曹化淳提督京营。
先是有工部员外郎骆方玺者,窥上意方任中官,上言:“陛下即位,遂置魏忠贤于大戮,岂溺情阉竖者?不过以外廷诸臣无一可用而借才及之。况人臣感激恩遇,苟知仰报,何论内外!廷臣处地悬绝,自不若宫廷贽御,效忠倍易。凡此内臣,邀兹旷典,孰不欲弃捐顶踵以酬陛下!”
疏入,给事中何楷劾其“通内呈身”,吏部请削方玺籍。上固不欲罪方玺,以楷言直,不可夺,改从薄谪。
不数月,即有化淳提督京营之命。复以李明哲提督五军营,杜勋提督神枢营,阎思印提督神机营,郑良辅总理京城巡捕。于是中官皆布置要地矣。
十二月,癸卯,黄士俊罢。士俊在阁甫渝一载,至是予告旧。【考异】《史稿》书士俊致仕于十一年正月,与《明史·宰辅表》合。而《明史·本纪》及《三编》皆书于十年十二月,今从之。
癸亥,总督洪承畴率副总兵官曹变蛟援四川。
先是宁羌初破,或传贼以其半入蜀,余由汉、兴、商、雒以入楚、豫。杨嗣昌主兵事,方忧秦贼出关乱剿抚局,则以蜀事不足忧。比剑外衡决,又欲委咎于承畴。而是时三月之期将及,承畴等奔命于秦、蜀间,而文灿之抚事寻败。
是月,承畴等师次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