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昌黎文钞
卷五
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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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录于:《唐宋八大家文钞

卷五·书、启、状

重答张籍书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而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谓愈之质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导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此盛德者之所辞让,况于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吾何有?夫子,圣人也,且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其馀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之郊。其道虽尊,其穷也亦甚矣!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馀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扬雄,亦未久也。然犹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馀所以不敢也。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我与人商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然。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也;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扬雄所传之道也。若不胜,则无以为道。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则其与众人辩也有矣。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孟君将有所适,思与吾子别,庶几一来。愈再拜。

答刘秀才论史书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耶?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邱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蔚宗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馀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𫘤,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词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因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词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愈再拜。

答元侍御书

九月五日,愈顿首:微之足下:前岁辱书,论甄逢父济识安禄山必反,即诈为喑,弃去。禄山反,有名号,又逼致之,济死执不起,卒不污禄山父子事。又论逢知读书,刻身立行,勤己取足,不干州县,斥其馀以救人之急。足下繇是与之交,欲令逢父子名迹存诸史氏。足下以抗直喜立事,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喜事益坚。微之乎,子真安而乐之者!谨详足下所论载,校之史法,若济者,固当得附书。今逢又能行身,幸于方州大臣以标白其先人事,载之天下耳目,彻之天子,追爵其父第四品,赫然惊人。逢与其父俱当得书矣。济、逢父子自吾人发。《春秋》美君子乐道人之善,夫苟能乐道人之善,则天下皆去恶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实大,足下与济父子俱宜牵联得书。足下勉逢令终始其躬,而足下年尚强,嗣德有继,将大书特书,屡书不一书而已也。愈既承命,又执笔以俟。愈再拜。

答陈商书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宫。”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皆有意于不肖者也。略不辞让,遂尽言之,惟吾子谅察。愈白。

答侯继书

裴子自城来,得足下一书,明日,又于崔大处,得足下陕州所留书。玩而复之,不能自休。寻知足下不得留,仆又为考官所辱,欲致一书开足下,并自舒其所怀,含意连辞,将发复已,卒不能成就其说。及得足下二书,凡仆之所欲进于左右者,足下皆以自得之,仆虽欲重累其辞,谅无居足下之意外者,故绝意不为。行自念方当远去,潜深伏隩,与时世不相闻,虽足下之思我,无所窥寻其声光。故不得不有书为别,非复有所感发也。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然其所志,惟在其意义所归。至于礼乐之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未尝一得其门户。虽今之仕进者不要此道,然古之人未有不通此而能为大贤君子者。仆虽庸愚,每读书,辄用自愧。今幸不为时所用,无朝夕役役之劳,将试学焉。力不足而后止,犹将愈于汲汲于时俗之所争,既不得而怨天尤人者,此吾今之志也。惧足下以我退归,因谓我不复能自强不息,故因书奉晓。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为进,而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也。既货马,即求船东下,二事皆不过后月十日。有相问者,为我谢焉。

答李秀才书

愈白:故友李观元宾十年之前示愈别吴中故人诗六章,其首章则吾子也,盛有所称引。元宾行峻洁清,其中狭隘不能包容,于寻常人不肯苟有论说。因究其所以,于是知吾子非庸众人。时吾子在吴中,其后愈出在外,无因缘相见。元宾既没,其文益可贵重。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者,则如元宾焉。今者辱惠书及文章,观其姓名,元宾之声容恍若相接。读其文辞,见元宾之知人,交道之不污。甚矣,子之心有似于吾元宾也;子之言,以愈所为不违孔子,不以雕琢为工,将相从于此,愈敢自爱其道而以辞让为事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读吾子之辞而得其所用心,将复有深于是者与吾子乐之,况其外之文乎?愈顿首。

答冯宿书

垂示仆所阙,非情之至,仆安得闻此言?朋友道阙绝久,无有相箴规磨切之道,仆何幸乃得吾子!仆常闵时俗人有耳不自闻其过,懔懔然惟恐己之不自闻也。而今而后,有望于吾子矣。然足下与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时与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故至此已来,克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耶?以此自谓庶几无时患,不知犹复云云也。闻流言不信其行,呜呼,不复有斯人也!君子不为小人之恟恟而易其行,仆何能尔?委曲从顺,向风承意,汲汲然恐不得合,犹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然子路闻其过则喜,禹闻昌言则下车拜,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过者,吾之师也。”愿足下不惮烦,苟有所闻,必以相告。吾亦有以报子,不敢虚也,不敢忘也。愈再拜。

答窦秀才书

愈白: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次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囷,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稇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答吕医山人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1]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2]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3]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4]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5]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6]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7]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8]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9]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愈顿首。

答胡生书

愈顿首胡生秀才足下:雨不止,薪刍价益高,生远客,怀道守义,非其人不交,得无病乎?斯须不展,思想无已。愈不善自谋,口多而食寡,然犹月有所入,以愈之不足,知生之穷也。至于是而不悔,非信道笃者,其谁能之?所示千百言,略不及此,而以不屡相见为忧,谢相知为急,谋道不谋食,乐以忘忧者,生之谓矣。顾无以当之,如何?夫别是非,分贤与不肖,公卿贵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于是。如生之徒于我厚者,知其贤,时或道之,于生未有益也,不知者乃用是为谤。不敢自爱,惧生之无益而有伤也,如之何?若曰彼有所合,吾不利其求,则庶可矣。生又离乡邑,去亲爱,甘辛苦而不厌者,本非为是也,如之何?愈之于生既不变矣,戒生无以示愈者语于人,用息不知者之谤,生慎从之。《讲礼》《释友》二篇,比旧尤佳,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陈辞,古之作者正如是尔。愈顿首。

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答杨子书

辱书并示表、记、述、书、辞等五篇,比于东都,略见颜色;未得接言语,心固已相奇,但不敢果于貌定。知人,尧舜所难,又尝服宰予之诫,故未敢决然挹,亦不敢忽然忘也。到城以来,不多与人还往。友朋之中,所敬信者,平昌孟东野。东野吃吃说足下不离口。崔大敦诗不多见,每每说人物,亦以足下为处子之秀。近又得李七翱书,亦云足下之文,远其兄甚。夫以平昌之贤,其言一人固足信矣,况又崔与李继至而交说耶?故不待相见,相信已熟;既相见,不要约已相亲。审知足下之才充其容也。今辱书乃云云,是所谓“以黄金注”,重外而内惑也。然恐足下少年,与仆老者不相类,尚须验以言,故具白所以。而今而后,不置疑于其间可也。若曰长育人才,则有天子之大臣在,若仆者,守一官且不足以修理,况如是重任耶?学问有暇,幸时见临。愈白。

为河南令上留守郑相公启

愈启:愈为相公官属五年,辱知辱爱。伏念曾无丝毫事为报答效,日夜思虑谋画,以为事大君子当以道,不宜苟且求容悦;故于事未尝敢疑惑,宜行则行,宜止则止,受容受察,不复进谢,自以为如此真得事大君子之道。今虽蒙沙汰为县,固犹在相公治下,未同去离门墙为故吏,为形迹嫌疑,改前所为,以自疏外于大君子,固当不待烦说于左右而后察也。

人有告人辱骂其妹与妻,为其长者,得不追而问之乎?追而不至,为其长者,得不怒而杖之乎?坐军营操兵守御、为留守出入前后驱从者,此真为军人矣。坐坊市卖饼又称军人,则谁非军人也?愚以为此必奸人以钱财赂将吏,盗相公文牒,窃注名姓于军籍中,以陵驾府县。此固相公所欲去,奉法吏所当嫉,虽捕系杖之,未过也。昨闻相公追捕所告受辱骂者,愚以为大君子为政,当有权变,始似小异,要归于正耳。军吏纷纷入见告屈,为其长者,安得不小致为之之意乎?未敢以此仰疑大君子。及见诸从事说,则与小人所望信者少似乖戾。虽然,岂敢生疑于万一?必诸从事与诸将吏未能去朋党心,盖复黤黮,不以真情状白露左右。小人受私恩良久,安敢闭蓄以为私恨,不一二陈道!伏惟相公怜察。幸甚幸甚!

愈无适时才用,渐不喜为吏,得一事为名,可自罢去,不啻如弃涕唾,无一分顾藉心;顾失大君子纤芥意,如邱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挥。愈惶惧再拜。

贺徐州张仆射白兔书

伏闻今月五日,营田巡官陈从政献瑞兔,毛质白,天驯其心,其始实得之符离安阜屯。屯之役夫,朝行遇之,迫之弗逸,人立而拱。窃惟休咎之兆,天所以启觉于下。依类托喻,事之纤悉,不可图验,非睿智博通,孰克究明?愈虽不敏,请试辨之:

兔,阴类也,又窟居,狡而伏,逆象也。今白其色,绝其群也;驯其心,化我德也;人立而拱,非禽兽之事;革而从人,且服罪也;得之符离,符离,实戎国名,又附丽也。不在农夫之田,而在军田,武德行也;不战而来之之道也。有安阜之嘉名焉。

伏惟阁下股肱帝室,藩垣天下,四方其有逆乱之臣,未血斧锧之属,畏威崩析归我乎哉,其事兆矣!是宜具迹表闻,以承答天意。小子不惠,猥以文句,微识蒙念,睹兹盛美,焉敢避不让之责而默默耶?愈再拜。

与汝州卢郎中论荐侯喜状

进士侯喜。

右其人为文甚古,立志甚坚,行止取舍,有士君子之操;家贫亲老,无援于朝,在举场十余年,竟无知遇。[10]愈常慕其才,而恨其屈。与之还往,岁月已多,尝欲荐之于主司,[11]言之于上位,名卑官贱,其路无由。观其所为文,未尝不掩卷长叹。[12]去年,愈从调选,本欲携持同行,适遇其人,自有家事,[13]迍邅坎轲,又废一年。及春末,自京还,怪其久绝消息。[14]五月初至此,自言为阁下所知,辞气激扬,而有矜色,曰:“侯喜死不恨矣!喜辞亲入关,羁旅道路,见王公数百,[15]未尝有如卢公之知我也。比者分将委弃泥途,老死草野;今胸中之气,勃勃然,复有仕进之路矣!”

愈感其言,贺之以酒,谓之曰:“卢公天下之贤刺史也。未闻有所推引,盖难其人而重其事。今子郁为选首,其言‘死不恨’固宜也。古所谓知己者,正如此耳。身在贫贱,为天下所不知,独见遇于大贤,乃可贵耳。若自有名声,又托形势,此乃市道之事,[16]又何足贵乎?子之遇知于卢公,真所谓知己者也。士之修身立节,而竟不遇知己,前古已来,不可胜数,或日接膝而不相知,或异世而相慕。以其遭逢之难,故曰士为知己者死。[17]不其然乎,不其然乎?”[18]

阁下既已知侯生,而愈复以侯生言于阁下者,非为侯生谋也;感知己之难遇,大阁下之德,而怜侯生之心,故因其行而献于左右焉。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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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史记》:“魏公子无忌,昭王少子,安厘王异母弟也。安厘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魏有隐士侯嬴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侯生摄弊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信音申。
  2. 仆下或无者字。
  3. 或无“书各自名”四字,非是。
  4. 或作实。
  5. 或作邪。
  6. 方从阁本,意下有在字云:“意在”,谓意之所向也。《左氏》:“晋君少安,不在诸侯;赵穿有宠而弱,不在军事。”《汉书》:“王莽意不在哀”,义祖此也。今按:但如诸本语意已足,不假在字为奇也。政使能奇,亦复几何?而已不胜其赘矣。此近世所谓古文者之弊,而谓韩公为之哉!恐阁本初亦失误,而方乃曲为之说,以误后人,故不可以不辨。或者又疑在亦草书者字之误,更详之。
  7. 破上或无衣字,系上或有脚字。
  8. 下或有也字。
  9. 阿曲,或无曲字,或作效俗,或阿上仍有效字,或作效阿俗。
  10. 或无知字。
  11. 或作有司;
  12. 长,或作而。
  13. 或作难。
  14. 绝下一有无字。
  15. 王公下或有大人字,或有贵人字。
  16. 乃下或有为字。
  17. 司马迁《答任安书》:“士为知己者死。”
  18. 或无复出四字,不其,或作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