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方望溪先生全集 卷第五
清 方苞 撰清 苏惇元 撰年谱 景上海涵芬楼藏戴氏刊本
卷第六

望溪先生文集卷五

 书后题跋

  书韩退之学生代斋郞议后

异哉韩子之议荐享以为斋郞之事而学生不得兼也

夫离道德与事物而二之者末学之失也古之教者学

者精粗本末未尝不相贯虽洒扫应对皆以顺性命之

理而况荐享以交于神明乎稽之尚书周官礼记割牲

制祭天子实躬亲之其得与于荐享者非显诸侯则达

官之长与贰乃以为贱者之役而学生不得为呜呼其

亦不思之甚矣动作礼义威仪之节君子所以定命也

反不得与能文通字书比重用事于宗庙社稷之地至

于思虑之不固容貌之不庄则其人颓惰委靡不能有

立可知矣乃见谓通经而冀其有赞于教化是何本末

名实之交眩与曰虑其不习也呜呼使学者舍其所当

习而攻其所不必习末世之政祸民者非一端而此其

本也射御战陈之不习而以付于悍卒武夫理财决狱

之不习而以委之胥吏皆斋郞荐享之类也奸与乱循

生斯人惴惴而莫必其命实由于此而韩子犹未之悟

与夫古者学有大小而道不分于精粗任有大小而人

不分于贵贱故于学无遗理于人无抑材自魏晋以还

尚浮言别流品而隋唐益厉之以科举于是乎学者舍

其所当习而骛于无实之文词习于此者斯以为贤得

于此者斯以为贵而先王之道郁不行者𧻗类"数百年夫

所贵乎豪杰之士者谓能识道之归而不溺于所习也

以韩子之智而犹蔽于此况以中材处晻世而能无眩

哉是故先王愼所以导民者诚畏其习也

  又书学生代斋郞议后

或曰子之言辨矣然语云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何谓也

曰此为孟敬子言之也古之为教也童而习礼少长则

执事于宾祭至于四十而仕五十为大夫礼乐之器岂

尚有操之而不习者乎悼公之丧季孙尚以丧食为疑

而捷公为鄙倍之言悍然而不顾则其无忠信之心而

容貌颜色无一不远于礼可知矣乃沾沾焉详于末数

而以自喜不亦悖乎故曰为敬子言之也(⿱艹石)学生则宜

习焉以备他日之用者也夫俎豆之事孔子尝以对卫

君矣自孔子言之则所以为东周者即此而在矣而自

孟敬子言之则直有司之事耳动作礼义威仪之节君

子所以定命也鲁侯不违礼而女叔以为亡征则言固

各有所当也夫

  书韩退之平淮西碑后

碑记墓志之有铭犹史有赞论义法创自太史公其指

意辞事必取之本文之外班史以下有括终始事迹以

为赞论者则于本文为复矣此意惟韩子识之故其铭

辞未有义具于碑志者或体制所宜事有覆举则必以

补本文之闲缺如此篇兵谋战功详于序而既平后情

事则以铭出之其大指然也前幅盖隐括序文然序述

比数世乱而铭原乱之所生序言官怠而铭兼民困序

载战降之数铭具出兵之数序标洄曲文城收功之由

而铭备时曲陵云邵陵郾城新城比胜之迹至于师道

之刺元衡之伤兵顿于久屯相度之后至皆前序所未

及也欧阳公号为入韩子之奥窔而以此类裁之颇有

不尽合者介甫近之矣而气象则过隘夫秦周以前学

者未尝言文而文之义法无一之不备焉唐宋以后步

趋绳尺犹不能无过差东鄕艾氏乃谓文之法至宋而

始备所谓强不知以为知者邪

  书祭裴太常文后

韩公自言所学先在辨古书之正伪周秦诸子如管庄

荀韩可谓显著者矣而案之皆有伪乱余尝欲削其不

𩔖者以无溷后人而未暇也韩公之文一语出则真气

动人其辞镕冶于周人之书而秦汉闲取者仅十一焉

今集中乃载祭嶭中丞裴太常二篇意浅直多俗韵在

唐杂家中尚不为好而谓公为之与二篇乃同官联祭

之文意者他人所为公名载焉公文重于时故二家子

姓矜为公作而编集者莫能辨耳公省试文明白曲畅

无甚可愧者犹自谓近于俳优者之辞则二篇决知非

公作也夫文之高下雅俗判(⿱艹石)黑白学者犹安于习见

而莫知别择况圣人之经其微辞隐义辨在毫芒蔽晦

于前儒承授之说而不察不著者与此未可为不知者

道也

  书柳文后

子厚自述为文皆取原于六经甚哉其自知之不能审

也彼言涉于道多肤末支离而无所归宿且承用诸经

字义尚有未当者盖其根源杂出周秦汉魏六朝诸文

家而于诸经特用为采色声音之助尔故凡所作效古

而自汨其体者引喻凡猥者辞繁而芜句佻且稚者记

序书说杂文皆有之不独碑志仍六朝初唐馀习也其

雄厉凄淸𬪩郁之文世多好者然辞虽工尚有町𤲺非

其至也惟读鲁论辨诸子记柳州近治山水诸篇纵心

独往一无所依藉乃信可肩随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诸

家之上惜乎其不多见耳退之称子厚文必传无疑乃

以其久斥之后为断然则诸篇盖其晩作与子厚之斥

也年长矣乃能变旧体以进于古假而其始学时即知

取道之原而终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

  书柳子厚辨亢桑子后

亢桑子之伪柳子厚辨之晁氏谓唐天宝中诏求其书

不得而襄阳王士元乃假托焉士元年世先后于柳虽

不可知然果诏求不得而伪者晩出则辨宜及之且是

书剽剟戴记诸子语甚众而子厚第云首篇出庄子而

益以庸言又以文章取士及被靑紫章服为唐以后人

语明甚不据是斥之而独以刘向班固无其录为疑然

则今所传者又可谓即子厚之所斥邪

  书李习之平赋书后

吾少读孟子至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

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求其解而不

得也及治周官然后知周公之心惟孟子知之盖万物

之理难尽也人事之变无穷也一闲未达则末流之弊

且四出而不可弭惟周公之圣乃有以知其不合而思

之如此其深得之如此其难耳故后王代兴其政法之

大者必暗与周官之意合十有二三然后上下安历年

永既其后侵寻变易举其合者而尽亡焉而国非其国

矣此无他是乃天理之尽王道之极而舍是则无以纪

纲乎民物也唐李翺作平赋书后儒多称焉其为说亦

捃摭春秋传周官注疏以为端绪而其归宿则大谬于

圣人谓一亩之收无水旱以一石为下则而百里之赋

粟至三十四万五千石有奇帛至十一万五千匹有奇

虽吴越上腴横征暴敛亦岂能岁得此于民哉周官辨

五地规井牧既斥其馀以为薮牧园圃则所井皆沃衍

也而同井之田犹有不易一易再易之辨然后土力均

人功称而赋法平今以亩一石为下则沙碛斥卤之区

有大穰而不及所料之半者矣此其弊非隐深难见而

翺乃懵然自以为得日是复古而为十一之征犹幸其

人微其言轻自唐以后无取而施用者而瞀儒耳食犹

嚾嚾焉以为经世之良图岂不甚蔽矣哉

  书李习之卢坦传后

文士不得私为达官立传李习之与退之游此义宜夙

讲而集有东川节度使卢坦传事迹平叙无杼轴经纬

后无论赞岂习之尝欲笔削国史故于所闻见偶录以

备取材其后史卒未成而编者误以入集邪吾观周秦

闲诸子其传显著者尚多为后人伪乱太史公作史记

藏之名山副在京师然中闲多骈旁枝如秦纪后覆出

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年事田单传别载君王后王蠋

语盖当日摭拾群言以备采择而未用者不知者乃取

而附缀焉故退之自言所学首在辨古书之正伪然则

文之义法不独作者宜知之也

  书邵子观物篇后

余读邵子观物篇不能究知其义问诸朋侪则日子好

之则能知之是书之秘可心喻而不可言传也夫圣言

之精者具易与春秋学者虽不能极其隐深而大体固

昭然明白也世乃有理之至者而不可以言传乎邵子

自谓因春秋以通易今观其书以秦穆首四伯谓其有

功于周伐郑而败悔过自誓几于王道以晋文侯迁平

王于洛而进其裔孙于齐桓其于春秋所书事迹显著

者如此则夫天造物化之𬘡缊于无形者其尽可诘邪

余于是书固未能窥其樊然世之自谓知者其果能好

之邪抑韩子所云惟怪之欲闻而利其不可稽寻者邪

  书朱注楚辞后

朱子定楚辞删七谏九怀九叹九思以为类无疾而呻

吟者卓矣而极诋反骚则于其词指(⿱艹石)未详也吊屈子

之文无(⿱艹石)反骚之工者其隐病幽愤微独东方刘王不

及也视贾严犹(⿱艹石)过焉今人遘疾罹祸殃其汎交相慰

劳必日此无妄之灾也戚属至则将咎其平时起居之

无节作事之失中所谓垂涕泣而道之也雄之斯文亦

(⿱艹石)是而已矣知七谏九怀九叹九思之虽正而不悲则

知雄之言虽反而实痛也然雄之末路诪张苟免未必

非痛屈子之心所伏积而成文虽工其所以为文之意

则悖矣岂朱子恶其为文之意于词指遂忽焉而未暇

以详与

  书陈氏集说补正后

余少治戴记见陈氏集说于记之本指时有未达而反

以蔽晦之者及得昆山徐司寇所刻集说补正而惑之

解者过半念此必吴中老儒勤一世以为之恨子孙不

能守而流传势家又怪司寇听其假托而不辨也既而

思秦周以前作者名不概见盖胸中所知见不能自已

而欲传之其人岂以争名于没世邪厥后见嘉定张朴

村叩之日此吾鄕陆翼王先生所述也先生于诸经多

开阐兹其仅存者耳夫秦周以前作者虽不知其谁何

而无有假托者吕不韦刘安名以书传然众知其非不

韦安作也(⿱艹石)陆氏此书非朴村为征则他人据而有之

矣以是知无实而掠美者必有物焉以败之也无锡顾

隆吉尝以其鄕先进华氏宗旦仪礼丧服或问示余明

白纯正可与陆氏此书比并华氏于三礼皆有述而学

者一无闻焉然则司寇听其假托而不辨亦未可厚非

  书归震川文集后

昔吾友王崑绳目震川文为肤庸而张彝叹则日是直

破八家之樊而据司马氏之奥矣二君皆知言者盖各

有见而特未尽也震川之文鄕曲应酬者十六七而又

徇请者之意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其

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

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

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故能取法于欧曾而少更其形

貌耳孔子于艮五爻辞释之日言有序家人之𧰼系之

曰言有物凡文之愈久而传未有越此者也震川之文

于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又其辞号

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岂于时文既竭其心力故

不能两而精与抑所学专主于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

止与此自汉以前之书所以有驳有纯而要非后世文

士所能及也

  书孙文正传后

当明之将亡其事最傎者莫若杀袁崇焕与置公闲地

然闲谍之言当其时迹犹难辨也庄烈愍帝嗣位之二

年公自家起受命危难中复已失之畿甸定将倾之宗

社其才不世出而忧国忘身帝所亲见也及关门靖甯

前收屯营立军民始有固志而内蔽于姧佥缓饷愆期

以掣公之手足外则政权不一分操割裂以乱公之成

谋至大凌覆败按其末则失律丧师者邱禾嘉也循其

本则败谋速祸乃撤班军改成命主议之廷臣不明征

罪之有无乃以无识者追咎筑城而听公引退废弃八

年不咨一语卒使巷战力屈阖门就死此天下所叹息

痛恨不能为帝解者盖方是时周延儒温体仁已深结

帝知而得事柄矣二人皆忠贤馀党也自忠贤时已诬

公欲兴晋阳之甲而公之再用再罢以至于死实与二

人之秉国相始终延儒之独对体仁之密揭所以构公

于冥昧之中者岂可测哉观公始至召对平台帝亲以

京城相属越日而出公于通则群邪之侧目于公而携

公于帝者其术盖多变矣公既死帝嗟悼命优恤当国

者犹忌其义烈而多方以格之况生时惧公功成而位

居已上者乎而为所蔽壅者乃忧勤恭俭明察之君呜

呼此立政所以畏憸人也

  书卢象晋传后

宜兴卢豪然备录家传乞言于余余告之曰正史既具

外此皆赘言矣及观其祖象晋请效死边外而当轴者

始欲致罚卒摈绝之窃叹鄙夫之阶祸多端而媢嫉其

尤烈者也不惟才德勋庸出已之上必不能容即未达

之士少见锋颖即防其异日之难驯而豫遏焉不惟国

之安危民之死生万世之诟厉绝不以概于心即情见

势屈而身罹祸殃亦有所不暇计也明之亡始于孙高

阳之退休成于卢忠烈之死败沮高阳者惟知高阳不

退已不能为之下而不思高阳既退边关社稷之事已

不能支挤忠烈者惟知置之死地援绝身亡然后私议

可行而不思忠烈既亡中原土崩之势已莫能驭当是

时边事孔急凡求自试于师中者无不立应而独于𧰼

晋难之徒以忠烈之故耳呜呼方庄烈愍帝嗣位之初

首诛逆奄非不欲广求忠良破姧憸之结习而所委心

者则周延儒温体仁毎摧抑忠良以曲庇之逮延儒诛

体仁罢国势已不可为矣而继起者复祖其故智嫉贤

庇党以覆邦家鄙夫之辙迹自古皆然无足深怪所可

惜者以聪明刚毅之君独蔽惑于媢嫉之臣身死国亡

而不寤岂非天哉嗟乎不平其心者师尹也而家父以

究王讻传者推之日辟则为天下僇有国者可不愼乎

  书杨维斗先生传后

辛未壬申闲余在京师时四明万季野为横云山人草

创明史凡魏忠贤馀党𬺈龁东林复社诸君子者虽有

小善必摘发其心术使不能掩大恶一时驰逐声气之

士杂然曰东林始于高顾忠宪无遗议矣泾阳退居鄕

里而遥执朝柄进退海内士大夫岂君子所为复社始

于张杨海内朋从者万馀人杨以鄕贡士里居而逐顾

秉谦于吴门屏吕纯如钱裔肃使士大夫不得与之齿

自古处士横议其气焰未有至于斯极者时吴门汪武

曹何屺瞻亦好持淸议为之气噎而吾友北平王崑绳

恶邹南皋主议杀熊廷弼亦谓迂儒岂知天下大计宣

城梅定九西江梁质人慈谿姜西溟各有论辨以质于

余余正告之日凡所谓淸议者皆忠于君利于民之言

也而忠于君利于民未有不害于小人之私计者故小

人不约而同仇即用其言以挤之以为是乃心非巷议

夸主以为名者也由是忠良危死于非罪而无道可以

自明故君子之有淸议不独在位之小人嫉之即未进

之小人亦嫉之盖自度异日所为必不能当夫人之意

也不惟当时之小人恶之即后世之小人亦恶之以为

吾君一旦而有鉴于前言则吾侪之术不可以复骋也

三君子颇诵吾言由是倡为是说者多病之嗟乎顾杨

二先生之事诚少过于中然当是时宗社之灭亡无日

矣人主孤立无辅于上小民困死无告于下而群姧盘

结于中故不得已而呼号愤发置其身于死地以冀君

之一寤即古忠臣孝子枕干之义也如谓诸君子以淸

议贾怨于小人则宋之程朱未闻遥执朝柄与姧人相

角等而上之则孔子之温良恭俭言不过物而当其时

已不免伐檀削迹之怒矣凡群小所指为诽谤以陷忠

良者乃黄帝之明堂唐尧之衢室有虞氏之旌夏后氏

之鼓殷汤之总街周武之灵台所侧席以求之虚中以

听之舍已以从之者也汉唐宋明舍二三谊主而外乱

政凉德姧人败类无世无之惟祸延于淸议诛及于淸

流则其亡也忽焉盖必如是然后忠良凋尽百度皆昏

而国无与立也秀水朱竹垞曾于吴江吴扶九所得复

社姓名录以其后事征之死于布褐而无闻焉者十之

三当官不苟学行显于四方者十之六自毁其名行者

特十一耳明福王时阮大铖上言孔子之门人三千而

杨氏聚徒有万不反何待御史王实鼎继上复社渠魁

一疏必欲置先生死地自古善人以气类相感召未有

(⿱艹石)复社之盛小人诬善之辞亦未有若魏党之可骇诧

者而易代以后犹有谓先生为已甚者人心之陷溺(⿱艹石)

此君臣朋友之道盖几乎息矣康熙已未睢州汤文正

自监司复入翰林充明史纂修官奏顺治九年

世祖章皇帝特旌明臣范景文倪元璐刘理顺等从庄

烈愍帝死社稷者请元年二年以前抗拒

本朝临危致命诸臣据事直书无庸瞻顾

圣祖仁皇帝嘉与颁之史馆以为成命由是明季诸贤

义烈皆得显见乾隆六年明史成先生之孙绳武以本

传辞事太略请余别为文以识之余曰无以为也万氏

所定史稿以先生与徐公汧合传谓并死于水今

钦定之史已正其误矣临刑不屈首已坠而声从项出

既大书特书则小者不足道矣惟逐秉谦屏吕钱之义

与泾阳之显明臧否至今为淫辞所蔽晦故表而出之

九原可作当以余为知言而畅然于鄙夫贸儒五藏之

症结可一朝而荡涤也

  书泾阳王佥事家传后

国之将兴其时非无奸憸阴贼之臣也政教方明而贤

者持其枢柄则务自矫革以取所求或伏抑而不敢逞

国之将亡奸憸阴贼之臣必巧遘机会以当主心而贤

人君子少得事任常有物焉以败之(⿱艹石)是者岂人之所

能为哉泾阳王佥事征当明崇祯朝以边才由司理擢

按察司佥事监登莱军未阅月军变落职归田里甲申

三月闻庄烈愍帝殉社稷七日不食死公少时即慕诸

葛武侯演八阵图仿木牛流马制械器皆可试用其家

居见流贼猖獗倡筑鲁桥城以保泾原鄕人赖之曩令

监军登莱得期月之暇抚循士大夫则凶弁无从煽乱

而公之才实可显见矣乃方起遽踣持国论者不信罪

之有无而轻弃之此可为流涕者矣然公之功能犹未

著也孙高阳久镇边关功在社稷而废弃八年卒使城

破巷战阖门就死其所遇乃忧勤恭俭之君亲见其困

于逆阉又赖其力以收畿疆纾国难而终夺于奸憸岂

非天哉少师为诸生时即徒步历诸边以天下为己任

盖其始也不以事任之不属而弛其忧其终也不以事

任之不属而让其死是则诸君子所自为正而不听命

于天者夫

  书潘允愼家传后

辛未九月二十一日日将暮检架上散帙见济甯诸生

潘允愼家传载其冲击流寇脱祖母死地奋身蹈火出

兄于燔薪匝屋长吁夜参半不能寐盖惟明之亡事与

古异君非有凉德也朝非有暴政也众非有离心也无

食无兵池湮城圯枭张之贼势如猛火而守令学官奋

死守御杀身残家而不悔者无地无之荐绅士民庙哭

巷战戸号人厉并命于锋镝者无地无之其如允愼之

保身与亲泰然而无患者千百中无十一也盖至庄烈

愍帝嗣位而累世之忠良已尽于逆阉之斲丧矣其未

罹门戸之祸如孙高阳卢义兴孙雁门诸公复危死于

姧憸之挤陷故自周延儒温体仁得君以后凡内服大

僚外秉节钺久安而无患者皆巧佞姧欺庸鄙忍心之

人也社稷之倾危生民之祸乱漠然不以关其虑而朋

谋私计谄附权要惟恐失意于几微武夫则无小无大

皆痛心于文臣之节制言路之纷纠转以养贼胁上为

自安之计是以人主孤立于上蒸黎糜沸于下土崩鱼

烂一溃而不可收岂非天命遐终故多生亡国之材使

恣于民上而刚正忧勤恭俭之君亦阴夺其鉴使嗜姧

人之疾味以至于败国殒身而不寤与呜呼此及自古

亡国辙迹之一变也

  书熊氏家传后

周官之法国有大事诸子帅国子而致于太子以守王

宫掌固颁守政于士庶子以帅众庶盖惟士明于义理

能为众庶之倡虽至危死而志不可夺也明之末造流

贼横发于中原延蔓海隅其以诸生捍卫鄕里而破家

亡身残其支体者荒陬小邑必有数人焉盖不经乱亡

变故不知古圣人制法之心凡事皆然而兹尤其显见

者矣余游四方所至长老各有述而语在搢绅闲者惟

睢州汤潜庵先生之母流贼破睢州骂贼贼怒友解之闽中郑侍郞重

之父父字华振间变自山庄挈其妻入城守御城破登楼举火并自焚死然郑父之义不

(⿱艹石)汤母之远闻因是叹死者之义声又以子孙为显晦

然于视死如归之义则固无加损也自张献忠出没楚

蜀江西冦乱至

国初未已每有警城邑士民争窜山泽熊孔敷者新昌

诸生也城将陷独不肯避其子迎龙使家人以母出而

独身侍父俄而贼至孔敷端坐不起贼怒手刃之迎龙

以身蔽左额受刃目睛缀眶外仆地告哀不已乃免其

父南丰梁质人作传以传其事其曾孙晖吉于余为道

义交以余衰病必欲其祖见于余文乃告之曰吾闻善

人必有后今子之志行端直是乃祖之义心孝德有以

开之也然书传所记祖(⿱艹石)父之令名毎赖后之人而章

彻子果能比迹于汤公则奕世以下犹将溯源于高曾

而有所兴起焉又何藉于余言既以语之因为书于传

 书曹太学传后

歙县曹晋袁持其祖太学君家传索余文其传亡友王

崑绳所作也太学君以义侠著于鄕而尤为荐绅所传

述者则其邑给事中方有度浮梁御史黄龙光忤逆奄

魏忠贤被逮君厚赂缇骑邀至家留一日为经纪家事

方逆奄之炽也在位诸贤既以身殉国而一时士君子

及闾阎之义民号呼感愤与诸贤相攀援而不避其祸

者大不异于东汉之末也当是时上之政刑虽傎而下

之礼俗可不谓盛矣哉盖一代之风教常视乎开国之

君汉光武不敢以仕屈严光而明祖之归蔡子英于扩

廓也纵敌国之谋臣而不忍伤其义即是二者固足以

振一代之士气而使之不苟于自待矣然二君之能此

则有本焉光武微时尝从师受经而明祖所致诸儒实

承朱子之学所以启沃其心而使知风教之为重也素

矣是以经师之传莫盛于东汉而朱子之传注专行于

明其渐摩既深故及其衰也政乱于上而义明于下士

气之奋扬虽𫓧𨱆鼎镬之威莫之能夺也呜呼所以致

此者岂易言哉有国者之厉其士民与有家者之化其

子姓一也晋袁之交余经患难而弥笃而其父右军急

兄弟之难有古烈士风吾见太学君之泽被于再世矣

其行谊之详则见于崑绳之文而无为更举也

  书王氏三烈女传后

三烈女传金坛王(⿱艹石)霖志其世父之女二及族姊同时

死土贼倪文炳事也明将亡中原楚蜀已尽毁于流寇

及愍皇帝殉社稷东南盗贼蜂起长老所传女子自投

于水火及骂贼而毙于锋刃者不可胜数女教之盛前

古所未有也盖自高皇帝定六宫之礼尽革前代昭仪

充华美人诸号而皆以德命帝室之女不得再适著于

令典而愍皇帝之殉社稷也后实先之礼教之所渐摩

志气之所感动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窃尝叹自古

乱亡之衅不过数端或以权奸或以女宠或以宦寺其

造乱者不过数人或竟得保其首领以殁而使天下忠

臣义士孝子悌弟贞妇烈女无罪而并命于水火盗贼

之闲且身死而名传者千百中无十一焉岂非造物之

不能无憾者哉虽然人之生也莫不有死其能顺性命

之理而死者是得全其所受于天者也若晋羊皇后之

富贵康甯虽愚夫竖子皆知为不幸则如三烈女者虽

谓之考终可也用此言之虽与三烈女之死同而泯灭

无闻者亦可以无恨而有或知之则不忍听其无传者

吾党之义也

  书孝妇魏氏诗后

古者妇于舅姑服期先王称情以立文所以责其实也

妇之爱舅姑不若子之爱其父母天也苟致爱之实妇

常得子之半不失为孝妇古之时女教修明妇于舅姑

内诚则存乎其人而无敢显为悖者盖入室而盥馈以

明妇顺三月而后反马示不当于舅姑而遂逐也终其

身荣辱去留皆视其事舅姑之善否而夫之宜不宜不

与焉惟大为之坊此其所以犯者少也近世士大夫百

行不怍而独以出妻为丑闾阎化之由是妇行放佚而

无所忌其于舅姑以貌相承而无勃豀之声者十室无

二三焉况责以诚孝与妇以类已者多而自证子以习

非者众而相安百行之衰人道之所以不立皆由于此

广昌何某妻魏氏刲肱求疗其姑几死其事虽人子为

之亦为过礼而非笃于爱者不能以天下妇顺之不修

非绝特之行不足以振之则魏氏之事岂可使无传与

抑吾观节孝之过中者自汉以降始有之三代之盛未

之前闻也岂至性反不(⿱艹石)后人之笃与盖道教明而人

皆知夫义之所止也后世人道衰薄天地之性有所壅

遏不流其郁而锺于一二人者往往发为绝特之行而

不必轨于中道然用以矫枉扶衰则固不可得而议也

魏氏之舅官京师士大夫多为诗歌以美之余因发此

义以质后之人

  书直隶新安张烈妇荆氏行实后

往年或以烈妇荆氏行实视余其兄公张侍御天池所

述也义烈动家人众视其雉经不敢曲止及见侍御叩

烈妇平生则其佐夫以养母也凡八年而家人不闻其

声诸嫂皆爱焉其死也嗣子灼幼孩号踊如不欲生呜

呼柔顺者妇人之正也而昔者圣人之系易也以阳刚

为女德之贤余尝见将死而信其妇之必身殉者曰妇


性刚既有成言矣余前知其戾忍而非刚也既而晩节

末路乃有不可道者盖刚者天德也天地之气蔼然而

温和者为阳惨然而凛栗者为阴凡妇人之顺于舅姑

宜于家人慈于子姓者皆阳明之发也故其变也激而


为义烈其勃徯于舅姑傲很于娣姒残刻于仆婢者皆


阴慝之作也故其变也忍为邪恶而不惭夫坤阴之纯

也顺极而健涵焉故其𧰼为马其用为永贞而𧰼传揭


之曰大终余始入京师见宛平张氏女未嫁而死其夫

又其后则长白官尔佳氏饮药与夫同命闻之审者则

淸㵎白氏夫死夜自经有气起室中白如长虹与荆氏

而四矣妇之殉夫辞事多同故于白氏无纪焉兹以与

侍御交具得荆氏之性行而因以悟圣人系易之由故

⿰纟⿱丿恩 -- 总所闻见而并论之以明彰女教且使为人夫者监此

以考妇德而无所蔽焉

  书烈妇东鄂氏事略后

康熙癸巳余自

甫书房移

𫎇养斋修乐律历算书凡十年始知满洲礼俗兄弟姻

亲相依相恤妇人勤女职事舅姑于古礼为近同好二

三君子之家能尽为嫡之礼使妾不能忘置所生之子

而乳其遗孤者曰撒克达氏礼部侍郞兼掌院学士留

保之母也乳之者郭氏也尽事继姑之礼以格于姑而

式其家者日李氏洮岷道按察司副使赫黑之母也守

为嫠之礼母家贵盛欲夺其志独身逃归依其夫之养

母以育其孤无食无衣而誓死不还母家者曰佟氏御

史大夫敦靑岩之兄所弃妾子罗音代之妻也盛年过

礼而从夫以死者曰官尔佳氏留侍郞从兄完颜保之

妻也余尝谓

本朝勃兴众皆以为武威无敌于天下自君子观之则

王业之本受命之符盖于是乎在矣乾隆九年余卧病

北山故人子吴殷南至自吴门致太守雅公兄子隆德

之妻东鄂氏事略乞余文隆德之父伦君与余共事

𫎇养斋尝属余择师以教隆德兄弟太守风节著中朝膏

泽溥吴郡余义不得辞惟是妇殉其夫事迹多同隆德

之妻所异于官尔佳氏者惟俟闲自经彼则饮药而众

不能遏耳欲独为传非衍以肤语不能成章窃念人纪

者政教之本也闺门者人纪之源也二三同好家人之

淳德异烈可传者已得数人则不接于余之耳目者可

知矣遭变而著名者如此则安常履顺笃厚于人纪周

浃于礼意者可知矣隆德系近

天潢故东鄂氏得荷

国恩旌表其馀皆成家卿族能致高贤名辈之表志以

发扬于远迩则穷巷荜门艰贞苦恨而湮灭于无闻者

更不知其几矣故凡数所知见而备论之以昭国家风

教之盛俾达于史官得据为列女传之总序焉

  书高密单生追述考妣遗事后

乾隆六年季春余以兄子之丧病不能兴单生作哲缄

致其所述考妣遗事起视之气结不能终篇念幼随先

君子播迁隐闵先兄毖余曰此二亲之穷于命也而于

我与(⿱艹石)之身心则大有造焉在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皆遭父子君臣兄弟之变而孔孟亦少孤盖惟遭变然

后可以见其极故使圣人身之以为万世之标准焉当

吾之世志行越众者三人睢州汤潜庵之母为流贼所

膊关西李中孚之父糜烂于战场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博野颜习斋父流亡

母改适匍匐万里始得父墓见异母之妹招魂而归盖

功利嗜欲薰铄流毒于人心者深且固矣非猛药恶石

不足以攻除故三君子以此各成其艰苦杰特之行生

之考妣羇穷不异于吾亲而皆早世则视余更酷矣生

无兄弟自今以往即速致要津赢资聚以为妻子之光

荣可矣欲鸡豚之逮亲可再得乎惟德惟义是谓显扬

然则生之所以自处于兹可早定矣君子之为学也深

其功识犹患浅抗其志行犹患卑必能志七圣人之道

然后可继三君子之行毋(⿱艹石)余之负所命于兄而混混

以没世也

  题黄玉圃梦归图

癸亥秋玉圃过潭上出此图索题别后不忍更展故底

滞逾年以书来速嗟乎臣之事君义也无所逃于天地

之闲而古称倍亲而仕盖既承国事则此身非亲所独

有故有四牡之诗有奉使闻丧之礼皆人子所不忍言

故曾闵之徒必不可强以仕也玉圃家京师仕不离亲

其复起也观察河南故思归之切形于梦志以图(⿱艹石)

则弱冠饥驱几二十年难后𫎇

恩供奉内廷毎岁首夏辞老母出塞迫冬始归玉圃之

梦乃余旬月中数见而不可以数计者也尚忍题斯图

哉玉圃终其身常依二亲适守官在外而不得视太夫

人含殓余则竟世栖栖依亲日甚少而老母之终会当


反役盖所遭各有幸不幸焉然余惟塞上之行为承公


事回思少壮徒以奔走衣食孤行远游为父母忧岁时

伏腊春秋佳日奉觞御食而亲色笑者盖无几焉抚心


更何以自解邪故书之以志余恨而弛玉圃之悲乾隆

九年孟秋朔后三日望溪方苞撰


  跋石斋黄公手札

公与宝应乔侍御手札十有四其十有二皆短札乃崇

祯十五年自戍所复召入都晨夕往复语也长言者二


时则引疾南还越中诸贤筑学舍留公讲问而侍御适

为巡按一答其始至通问之书一将以使事反命而特

致之考公之事庄烈愍帝陈言对命无一不与帝心相

违二三执政祖魏忠贤故知力排异己公三进三逐廷

杖八十移狱镇抚司考掠者四一朝而脱囚籍则于政

事之得失君子小人之消长凡有见闻无不与同心者

思所以挽正及引身以退匿迹于嵁岩深谷之中而民

生之苦病吏治之烦苛军事之失图柄臣之误主身在

局外犹责其友以必言而冀君之一寤盖君子所性根

于心而不能自已者如此呜呼庄烈愍帝嗣位于国势

倾危之日一时忠良虽触忤憎恶偶有感发未尝不幡

然易虑而亲之任之也然卒之如公如念台刘公志在

竭忠而穷于效忠之无路如孙文正如卢忠烈志在奋

死而扼于投死之非时皆由媢嫉之臣相继而居腹心

之地其术百变能使东西易面人主自为转移而不觉

耳如而夫者不能放流乃与之朝夕深言于帷幄虽当

平世犹不能无生乱阶况屯难已成之后乎圣人系易

谓难之解验在小人之退而于五发之位乎天位者可

不服念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