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_(四部丛刊本)/卷之八 中华文库

文心雕龙卷之八

　　　　　　　　梁通事舍人东莞刘勰撰

　　比兴第三十六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

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

也附理者切𩔖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

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

兴则环譬以寄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

有二也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𩔖

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𧰼

义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

明而未融故𤼵注而后见也且何谓为比盖写物

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圭璋

以譬秀民蛉以𩔖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

拟心忧卷席以方志固凡斯切𧰼皆比义也至如

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𩔖皆比𩔖者也襄楚

信䜛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

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䘮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

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信旧章矣夫比之为义

取𩔖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

事宋玉高唐云纎条悲鸣声似竽此比声之𩔖

也枚乘兔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

比貌之𩔖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糺纒此

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

爱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赋云繁缛络绎范

蔡说之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玺

抽绪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𩔖辞赋所先日用

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至于杨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

不纎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又安

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

其义者也故比𩔖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鹤类鹜

则无所取焉

　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

　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攅杂咏歌如川之涣

　　夸饰第三十七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

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

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

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

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

容舠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

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巳甚其义无害

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寜

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

录以垂宪章孟轲所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

害意也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慿风诡滥愈

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

与鹪鹩俱𫉬及扬雄甘泉酌其馀波语瑰奇则假

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顚坠于神至东都之比目

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不验穷饰则饰犹未穷

矣又子云校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

冥于朔野栾彼洛神既非魑魅惟此水怪亦非魑

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其事义

睽刺也至如气貎山海体𫝑宫殿嵯峨掲业熠耀

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

莫不因夸以成沿饰而得奇也于是后进之才

奖气挟声轩翥而欲𡚒飞腾踯而羞跼歩辞入炜

烨春藻不能程其𧰟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

谈欢则字与𥬇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𤼵蕴

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

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㫖剪扬

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气靡鸿渐

　倒海探珠倾崑取琰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事𩔖第三十八

事𩔖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𩔖义援古以证今者

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

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

者也至若㣧征羲和陈正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

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

成辞征义举乎人事迺圣贤之鸿谟经藉之通矩

也大畜之𧰼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

矣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

辞唯贾𧨏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

斯之书此万分之一㑹也及扬雄六官箴颇酌于

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

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䕶因书立功皆后

人之范式也夫姜桂同地辛在夲性文章由学能

在天资才自内𤼵学以外成有饱学而才馁者有

才富而学贫者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

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

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

𥚹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

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古今一也故魏武称

张子之文为拙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

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

之病也夫经典沈深载籍浩汗实群言之奥区而

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

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是以将赡才力务在

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矣是以

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

凑表里𤼵辉刘邵赵都赋客云公子之客叱劲楚

令㰱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𦈢用事如斯可谓

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

轮尺枢运关也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是缀金翠于

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

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陈思群才之英也报

孔璋书云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

篾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天之歌唱和三

人而巳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天之歌千

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接人然而滥侈

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陆机园葵

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夫葵能卫足事讥

鲍庄藟庇根辞自乐豫若譬为葵则引事为

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

子建明练士衡沈宻而不免于谬曹仁之谬高唐

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

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

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崑邓

　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巳古来无懵

　　练字第三十九

夫文𧰼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

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苍颉造之哭粟飞黄

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声教书必同文𬨎轩之使

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周礼保章氏掌教

六书秦㓕旧章以吏为师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

程邈造隶而古文废汉初章律明著厥法太史学

童教试六体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

𦘕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愼亦时重文也至孝武之

世则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

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

鸣笔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𫟍假借形声是以

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曁乎

后汉小学转疏文隐训臧否太半及魏代缀藻

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杨马

之作趣幽㫖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

不能综其理岂才悬抑亦字隐自𣈆来用字率

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

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

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慕而诗书之带也苍颉者

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诰训颉

以𫟍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

亦可以属文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

妍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

续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是以缀字属篇必

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邉三权重幽四调单

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𥚹

心恶㕳呶两字诡异大疪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

乎联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

于常文则锄铦为瑕如不𫉬免可至三接三接之

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验适㑹而

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寜在相犯故善为文者

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

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纎疏而行劣肥字

积文则黯默而篇暗善酌字者叁伍单磊落如

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

莫悟则非精解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

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于穆

不祀者音讹之异也𣈆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

谬也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

雨别列淮淫字似濳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

乖而新异传毅制诔巳用淮雨固知爱奇之心古

今一也史之阙文圣人所愼若依义弃奇则可与

正文字矣

　赞曰篆隶相镕苍雅品训古今殊迹妍异分

　字靡异流文阻难运声画昭精墨采腾𡚒

　　隐秀第四十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𣲖生根

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㽔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

之重㫖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㧞者也隐以意

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

㑹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濳𤼵

譬爻象之变玄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玄体变爻

而成化四象珠玉濳水而澜表方圆凉风动秋草

邉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覉旅之怨曲也凡文

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

自逢非研虑之所果也或有雕削取巧虽美非秀

矣故自然㑹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

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

炜烨秀句所以照文𫟍盖以此也

赞曰深文隐蔚馀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

　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山人蔡懋孝校

文心雕龙卷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