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卷第四十九 抱朴子 外篇卷第五十
晋 葛洪 撰 景江南图书馆藏明嘉靖乙丑鲁藩刊本

抱朴子外篇卷五十

            晋丹阳葛洪稚川著

   自叙

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其先葛

天氏盖古之有天下者也后降为列国因以为姓焉

洪曩祖为荆州剌史王莽之篡君耻事国贼弃官而

归与东郡太守翟义共起兵将以诛莾为莾所败遇

赦免祸遂称疾自绝于世莾以君宗强虑终有变乃

徙君于琅瑘君之子浦庐起兵以佐光武有大功光

武践祚以庐为车骑又迁骠骑大将军封下邳僮县

侯食邑五千户开国𥘉侯之弟文随侯征讨屡有大

捷侯比上书文为讼功而官以文𥝠从兄行无军名

遂不为论侯曰弟与我同冒矢石疮痍周身伤失右

眼不得尺寸之报吾乃重金累紫何心以安乃自表

乞转封于弟书至上请报汉朝欲成君高义故特听

焉文辞不获已受爵即弟为骠骑营立宅舎于博望

里于今基兆石础存焉又分割租秩以供奉吏士给

如二君焉骠骑殷勤止之而不从骠骑曰此更烦役

国人何以为让乃托他行遂南渡江而家于句容子

弟躬耕以典籍自娯文累使奉迎骠骑骠骑终不还

文令人守䕶慱望宅舎以冀骠骑之反至于累世无

居之者洪祖父学无不涉究测精㣲文艺之高一时

莫伦有经国史才仕呉历宰海盐临安山阴三县入

为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庐陵太守吏部尚书太子少

傅中书大鸿胪侍中光禄勲辅呉将军封呉寿县侯

洪父以孝友闻行为士表方册所载罔不穷览仕吴

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县令中书郎廷尉平中䕶

军拜㑹稽太守未辞而晋军顺流西境不守慱简秉

文经武之才朝野之论佥然推君于是转为五郡赴

警大都督给亲兵五千緫统征军戍遏壃场天之所

怀人不能支故主钦若九有同实君以故官赴除郎

中稍𨗇至太中大夫历位大中胳郷令县户二万举

州最治德化尤异恩洽刑清野有颂声路无奸迹不

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赠不入于门纸笔之用皆

出𥝠财刑厝而禁止不言而化行以疾去官发诏见

用为吴王郎中令正色弼违进可替不举善弹枉军

国肃雍𨗇邵陵太守卒于官洪者君之第三子也生

晚为二亲所娇饶不早见督以书史年十有三而慈

父见背夙失庭训饥寒困瘁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宻

勿畴袭又累遭兵火先人典籍荡尽农隙之暇无所

读乃负笈徒步行借又卒于一家少得全部之书益

破功日伐薪卖之以给纸笔就营田园处以柴火写

书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艺文常乏纸每所写反复有

字人鲜能读也年十六始读孝经论语诗易贫乏无

以逺寻师友孤陋寡闻明浅思短大义多所不通但

贪广览于众书乃无不暏诵精持曽所披涉自正经

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近万卷既性暗善忘

又少文意志不专所识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时

犹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纯儒不中为传授之师其河

雒图纬一视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书及算术九

宫三棋太一飞符之属了不从焉由其若人而少气

味也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

其㫖又不研精亦计此辈率是为人用之事同出身

情无急此以自劳役不如省子书之有益遂又废焉

案别录艺文志众有万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

以来群文滋长倍于往者乃自知所未见之多也江

表书籍通同不具昔故诣京师索奇异而正值大乱

半道而还每兴叹恨今齿近不惑素志衰颓但念损

之又损为乎无为偶耕薮泽茍存性命耳博涉之业

于是日沮矣洪之为人也而𫘤野性钝口讷形貌丑

陋而终不辨自矜饰也冠履垢弊衣或䍀缕而或不

耻焉俗之服用俄而屡改或忽广领而大带或身促

而脩䄂或长裾曵地或短不蔽脚洪其于守常不随

世变言则率实杜绝嘲戏不得其人终日黙然故邦

人咸称之为抱朴之士是以洪著书因以自号焉洪

禀性尪羸兼之多疾贫无车马不堪徒行行亦性所

不好又患弊俗舍本逐末交游过差故遂抚笔闲居

守静荜门而无趋所之从至于权豪之徒虽在宻迹

而莫或相识焉衣不辟寒室不免漏食不充虚名不

出户不䏻忧也贫无僮仆篱落顿决荆𣗥丛于庭宇

蓬莠塞乎阶溜披榛出门排草入室论者以为意逺

忽近而不怒其乏役也不晓谒以故𥘉不修见官长

至于吊大䘮省困疾乃心欲自勉强令无不必至而

居疾少健恒复不周每见讥责于论者洪引咎而不

恤也意茍无馀而病使心违顾不愧巳而已亦何理

于人之不见亮乎唯明鉴之士乃恕其信抱朴非以

养高也世人多慕豫亲之好推暗至之宻洪以为知

人甚未易上圣之所难浮杂之交口合神疕无益有

损虽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绝之且必须清澄详悉乃

处意焉又为此见憎者甚众而不改也驰逐茍达侧

立势门者又共疾洪之异于己而见疵毁谓洪为傲

物轻俗而洪之为人信心而行毁誉皆置于不闻至

患近人或恃其所长而轻人所短洪忝为儒者之末

每与人言常度其所知而论之不强引之以造彼所

不闻也及与学士有所辩识每举纲领若值惜短难

解心家但粗说意之与向使足以发寤而已不致苦

理使彼率不得自还也彼静心者存详而思之则多

自觉而得之者焉度不与言者虽或有问常辞以不

知以免辞费之过也洪性深不好干烦官长身少及

长曽救知己之抑者数人不得有言于在位者然其

人皆不知洪之恤也不忍见其陷于非理宻自营之

耳其馀虽亲至者在事乘势与洪无惜者终不以片

言半字少累之也至于粮用穷匮急合汤药则换求

朋𩔖或见济亦不让也受人之施必皆乆乆渐有以

报之不令觉也非𩔖则不妄受其馈致焉洪所食有

旬日之储则分以济人之乏若殊自不足亦不割已

也不为皎皎之细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村里凡人之

谓良守善者用时或赍酒肴候洪虽非俦匹亦不拒

也后有以答之亦不登时也洪尝谓史云不食于昆

弟华生治洁于昵客盖邀名之伪行非廊庙之逺量

也洪尤疾无义之人不勤农桑之本业而慕非义之

奸利持乡论者则卖选举以取谢有威势者则解符

䟽以索财或有罪人之赂或枉有理之家或为逋逃

之薮而飨亡命之人或挟使民丁妨以公役或强𭣣

钱物以求贵价或占锢市肆夺百姓之利或割人田

地劫孤弱之业𢛌恫官府之间以窥掊克之益内以

夸妻妾外以钓名位其如此者不与交焉由是俗人

憎洪疾巳自然䟽绝故巷无车马之迹堂无异志之

賔庭可设雀罗而机筵积尘焉洪自有识逮以将老

口不及人之非不说人之𥝠乃自然也虽仆竖有其

所短所羞之事不以戏之也未尝论评人物之优劣

不喜诃谴人交之好恶或为尊长所逼问辞不获巳

其论人也则独举彼体中之胜事而已其论文也则

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摘其病累故无毁誉之怨

贵人时或问官吏民甲乙何如其清高闲能者洪指

说其快事其贪暴暗塞者对以偶不识悉洪由此颇

见讥责以顾䕶太多不能明辩臧否使皂白区分而

洪终不敢改也每见世人有好论人物者比方伦匹

未必当𠃔而褒贬与夺或失准格见誉者自谓已分

未必信德也见侵者则恨之入骨剧于血仇洪益以

为戒遂不复言及士人矣虽门宗子弟其称两皆以

邦族不为轻乎其价数也或以讥洪洪答曰我身

在我者也法当易知设令有人问我使自比古人及

同时令我自求軰则我实不能自知可与谁为匹也

况非我安可为取评定之耶汉末俗弊朋党分部许

子将之徒以口舌取戒争讼论议门宗成仇故汝南

人士无复定价而有月旦之评魏武帝深亦疾之欲

取其首尔乃奔波亡走殆至屠㓕前鉴不逺可以得

师矣且人之未易知也虽父兄不比尽子弟也同乎

我者遽是乎异于我者遽非乎或有始无卒唐尧公

旦仲尼季札皆有不全得之恨无以近人信其喽喽

管见荧烛之明而轻人评物是皆卖彼上圣大贤乎

昔大安中石冰作乱六州之地柯镇业靡违正党逆

义军大都督邀洪为将兵都尉累见敦迫既桑梓恐

虏祸深忧大古人有急疾之义又畏军法不敢任志

遂募合数百人与诸军旅进曾攻贼之别将破之日

钱帛山积珍玩蔽地诸军莫不放兵𭣣拾财物继毂

连檐洪独约令所领不得妄离行阵士有摭得众者

洪即斩之以徇于是无敢委杖而果有伏贼数百出

荡诸军诸军悉发无部队皆人马负重无复战心遂

致惊乱死伤狼藉殆欲不振独洪军整齐毂张无所

损伤以救诸军之大崩洪有力焉后别战斩贼小帅

多获甲首而献捷幕府于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将军

例给布百疋诸将多封闭之或送还家而洪分赐将

士及施知故之贫者馀之十匹又径以市肉酤酒以

飨将吏于时窃擅一日之美谈焉事平洪投戈释甲

径诣洛阳欲广寻异书了不论战功窃慕鲁连不受

聊城之金包胥不纳存楚之赏成功不处之义焉正

遇上国大乱北道不通而陈敏又反于江东归涂隔

塞㑹有故人谯国嵇居道见用为广州剌史乃表请

洪为参军虽非所乐然利可避地于南故黾勉就焉

见遣先行催兵而居道于后遇害遂停广州频为节

将见邀用皆不就永惟富贵可以渐得而不可顿合

其间屑屑亦足以劳人且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

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

春华须㬰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忧惧

兢战不可胜言不足为也且自度性笃懒而才至短

以笃懒而御短才虽翕肩屈膝趋走风尘犹必不办

大致名位而免患累况不䏻乎未若修松乔之道在

我而已不由于人焉将登名山服食养性非有废也

事不兼济自不绝弃世务则曷縁修习玄静哉且知

之诚难亦不得惜问而与人议也是以车马之迹不

经贵世之城片字之书不交在位之家又士林之中

虽不可出而见造之賔意不能拒妨人所作不得专

一乃叹曰山林之中无道也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

林者诚欲以违逺讙哗使心不乱也今将遂本志委

桑梓⿺辶商嵩岳以寻方平梁公之轨先所作子书内外

篇幸已用功夫聊复撰次以示将来云尔洪年十五

六时所作诗赋杂文当时自谓可行至于弱冠更详

省之殊多不称意夫才未必为増也直所览差广而

觉妍蚩之别于是大有所制弃十不存一今除所作

子书但杂尚馀百所卷犹未尽损益之理而多惨愤

不遑复料护之他人文成手便快意余才钝思迟实

不能示作文章每一更字辄自转胜但患懒又所作

多不能数省之耳洪年二十馀乃计作细碎小文妨

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㑹遇兵乱流

离播越有所亡失连在道路不复投笔十馀年至建

武中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

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

为神仙传十卷又撰高止不仕者为隐逸传十卷又

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

十卷别有目录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

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

事臧否属儒家洪见魏文帝典目自叙未及弹棋撃

剑之事有意于略说所知而实不数少所便能不可

虚自称扬今将具言所不闲焉洪体钝性驽寡所玩

好自緫髪垂髫又掷瓦手搏不及儿童之群未曾闘

鸡骛走狗马见人博戏了不目盻或强牵引观之殊

不入神有若昼睡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几道樗

蒲齿名亦念此軰末伎乱意思而妨日月在位有损

政事儒者则废讲诵凡民则忘稼穑啇人则失贝财

至于胜负未分交争都市心热于中颜愁于外名之

为乐而实煎悴䘮廉耻之操兴争竞之端相取重货

宻结怨隙昔宋闵公呉太子致碎首之祸生叛乱之

变覆灭七国几倾天朝作戒百代其鉴明矣每观戏

者惭恚交集手足相及丑詈相加绝交坏友往往有

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多召悔𠫤不足为也仲尼虽

有昼寝之戒以洪较之洪实未许其贤于昼寝何者

昼寝但无益而未有怨恨之忧闘讼之变圣者犹韦

编三绝以勤经业凡才近人安得兼修惟诸戏尽不

如示一尺之书故因本不喜而不为盖此俗人所亲

焉少尝学射但力少不能挽强若颜高之弓耳意为

射既在六艺又可以御冦辟劫及取鸟兽是以习之

昔在军旅曽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遂以

得免死又曽受刀楯及单刀双㦸皆有口诀要术以

待取人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

使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

以入白刄取大战然亦是不急之末学知之譬如麟

角鳯距何必用之此已往未之或知洪少有定志决

不出身每览巢许子州北人石戸二姜两𡊮法真子

龙之传当废书前席慕其为人念精治五经著一部

子书令后世知其为文儒而已后州郡及车骑大将

军辟皆不就荐名琅瑘王丞相府昔起义兵贼平之

后了不修名诣府论功主者永无赏报之冀晋王应

天顺人拨乱反正结皇纲于垂绝修宗庙之废祀念

先朝之滞赏并无报以劝来洪随例就彼庚寅诏书

赐爵𨵿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戸窃诏讨贼以救桑

梓劳不足录金紫之命非其始愿本欲逺慕鲁连近

引田畴上书固辞以遂㣲志遇有大例同不见许昔

仲由让应受之赐而沮为善丑虏未夷天下多事国

家方欲明赏必罚以彰宪典小子岂敢茍絜区区之

懦志而距弘通之大制故遂息意而恭承诏命焉洪

既著自叙之篇或人难曰昔王充年在耳顺道穷望

绝惧身名之偕㓕故自纪终篇先生以始立之盛值

乎有道之运方将解申公之束帛登枚生之蒲轮耀

藻九五绝声昆吾何憾芬芳之不扬而务老生之彼

务洪答曰夫二仪弥邈而人居若寓以朝菌之耀秀

不移晷而殄瘁𩔖春华之暂荣未改旬而凋坠虽飞

飊之经霄激电之乍照未必速也夫期頥犹奔星之

腾炯黄髪如激箭之过隙况或未明而殒箨逆秋而

零瘁者哉故项子有含穗之叹扬乌有夙折之哀历

览逺右逸伦之士或以文艺而龙跃或以武功而虎

踞高勲著于盟府德音被乎管弦形器虽沈铄于渊

坏美谈飘飖而日载故虽千百代犹穆如也余以庸

陋沉抑婆娑用不合时行舛于世发音则响与俗乖

抗足则迹与众迕内无金张之援外乏弹冠之友循

涂虽坦而足无骐𬴊六虚虽旷而翼非大鹏上不能

鹰扬匡国下无显亲垂名名不寄于良史声不附乎

锺鼎故因着述之馀而为自叙之篇虽无补于穷达

亦赖将来之有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