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法与孔教
作者:陈独秀
1916年11月1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卷2

    “孔教”本失灵之偶像、过去之化石,应于民主国宪法,不生问题。祇以袁皇帝干涉宪法之恶果,天坛草案,遂于第十九条,附以尊孔之文,敷衍民贼,致遗今日无谓之纷争。然既有纷争矣,则必演为吾国极重大之问题。其故何哉?盖孔教问题不独关系宪法且为吾人实际生活及伦理思想之根本问题也。余尝谓:“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最初促吾人之觉悟者为学术,相形见绌,举国所知矣。其次为政治,年来政象所证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残之势。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此而不能觉悟,则前此之所谓觉悟者,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惝恍迷离之境。”见本志前卷六号吾人最后之觉悟篇中。盖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纵一时舍旧谋新而根本思想未尝变更不旋踵而仍复旧观者此自然必然之事也孔教之精华曰礼教为吾国伦理政治之根本。其存废为吾国早当解决之问题,应在国体宪法问题解决之先。今日讨论及此,已觉甚晚。吾国人既已纷纷讨论,予亦不得不附以赘言。

    增进自然界之知识,为今日益世觉民之正轨。一切宗教,无裨治化,等诸偶像,吾人可大胆宣言者也。今让一步言之,即云浅化之民,宗教在所不废。然通行吾国各宗教,若佛教教律之精严,教理之高深,岂不可贵?又若基督教尊奉一神,宗教意识之明了,信徒制行之清洁,往往远胜于推尊孔教之士大夫。今蔑视他宗独尊一孔岂非侵害宗教信仰之自由乎所谓宗教信仰自由者,任人信仰何教,自由选择,皆得享受国家同等之待遇,而无所歧视。今有议员王谢家建议,以为倘废祀孔,乃侵害人民信教之自由,其言实不可解。国家未尝祀佛,未尝祀耶,今亦不祀孔,平等待遇,正所以尊重信教自由,何云侵害?盖王君目无佛、耶,只知有孔,未尝梦见信教自由之为何物也。今再让一步言之,或云佛、耶二教非吾人固有之精神,孔教乃中华之国粹。然旧教九流,儒居其一耳。阴阳家明历象;法家非人治;名家辨名实;墨家有兼爱、节葬、非命诸说,制器敢战之风;农家之并耕食力,此皆国粹之优于儒家孔子者也。今效汉武之术罢黜百家独尊孔氏则学术思想之专制其湮塞人智为祸之烈远在政界帝王之上。今再让一步言之,或谓儒教包举百家,独尊其说,乃足以化民善俗。夫非人是己,宗风所同。使孔教会仅以私人团体,立教于社会,国家固应予以与各教同等之自由。使仅以“孔学会”号召于国中,尤吾人所赞许。西人于前代大哲,率有学会以祀之。今乃专横跋扈竟欲以四万万人各教信徒共有之国家独尊祀孔氏竟欲以四万万人各教信徒共有之宪法独规定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呜乎!以国家之力强迫信教欧洲宗教战争殷鉴不远即谓吾民酷爱和平不至激成战斗而实际生活必发生种种撞扰不甯之现象例如假令定孔教为国教,则总统选举法,及官吏任用法,必增加异教徒不获当选一条。否则异教徒之为总统官吏者,不祀孔则违法,祀孔则叛教,无一是处。又如学校生徒之信奉佛、道、耶、回各教者,不祀孔则违背校规,祀孔则毁坏其信仰,亦无一是处。去化民善俗之效也远矣。以何者为教育大本,万国宪法,无此武断专横之规定。而孔子之道适宜于民国教育精神与否,犹属第二问题。盖宪法者全国人民权利之保证书也决不可杂以优待一族一教一党一派人之作用。以今世学术思想之发达,无论集硕学若干辈,设会讨论教育大本,究应以何人学说为宗,吾知其未敢轻决而著书宣告于众。况挟堂堂国宪,强全国之从同,以阻思想信仰之自由,其无理取闹,宁非奇谈!

    凡兹理由,俱至明浅,稍有识者皆知之。此时贤之尊孔者,所以不以孔教为宗教者有之,以为宗教而不主张假宪法以强人信从者有之。此派之尊孔者,虽无强人同己之恶习,其根本见解,予亦不敢盲从。故今所讨论者,非孔教是否宗教问题且非但孔教可否定入宪法问题乃孔教是否适宜于民国教育精神之根本问题也。此根本问题,贯彻于吾国之伦理、政治、社会制度日常生活者,至深且广,不得不急图解决者也。欲解决此问题,宜单刀直入,肉薄问题之中心。其中心谓何?即民国教育精神果为何物孔子之道又果为何物二者是否可以相容是也西洋所谓法治国者其最大精神乃为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绝无尊卑贵贱之殊虽君主国亦以此为立宪之正轨民主共和益无论矣然则共和国民之教育其应发挥人权平等之精神毫无疑义。复次欲知孔子之道,果为何物。此主张尊孔与废孔者,皆应有明了之概念,非可笼统其词以为褒贬也。今之尊孔者,率分甲乙二派:甲派以三纲五常,为名教之大防,中外古今,莫可逾越。西洋物质文明,固可尊贵,独至孔门礼教,固彼所未逮,此中国特有之文明,不可妄议废弃者也。乙派则以为三纲五常之说,出于纬书,宋儒盛倡之,遂酿成君权万能之末弊,原始孔教,不如是也。持此说之最有条理者,莫如顾实君,谓宋以后之孔教,为君权化之伪孔教;原始孔教,为民间化之真孔教;三纲五常,属于伪孔教范畴;取司马迁之说,以四教文、行、忠、信、四绝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三愼斋、战、疾为原始之真孔教范畴。以上皆顾实君之说,详见第二号《民彝》杂志〈社会教育及共和国魂之孔教论〉。愚则甯是甲而非乙也。三纲五常之名词,虽不见于经,而其学说之实质,非起自两汉唐宋以后,则不可争之事实也。教忠、忠有二义:一对一切人,一对于君。与孝并言者,必为对君之忠可知。教孝、吴稚晖先生,谓孝为古人用爱最挚之一名词,非如南宋以后人之脑子,合忠孝为一谈,一若言孝,而有家庭服从之组织,隐隐寓之于中;又云孝之名即不存,以博爱代之:父与父言博爱,慈矣;子与子言博爱,孝矣。(以上见十月九日《中华新报》〈说孝〉)倘认人类秉有相爱性,何独无情于骨肉?吴先生以爱代孝之说尚矣。惟儒教之言孝,与墨教之言爱,有亲疏等差之不同,此儒、墨之鸿沟,孟氏所以斥墨为无父也。吴先生之言,必为墨家所欢迎,而为孔孟所不许。父母死三年,尚无改其道,何论生存时家庭服从之组织?儒教莫要于礼,礼莫重于祭,祭则推本于孝。(《祭统》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又云:“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儒以孝为人类治化之大原,何只与忠并列?《祭统》云:“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本一也。”《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又云:“孝莫大于严父。”又云:“父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又云:“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审是忠孝并为一谈,非始于南宋,乃孔门立教之大则也。吴先生所云,毋乃犹避腐儒非古侮圣之讥也欤?教从,郊特牲》曰:“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非皆片面之义务、不平等之道德、阶级尊卑之制度、三纲之实质也耶?“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挞之流血,起敬起孝。”“妇人者,伏于人者也。”“夫不在,敛枕箧簟席襡,器而藏之。”,此岂宋以后人尊君、尊父、尊男、尊夫之语耶?纬书,古史也,可以翼经,岂宋后之著作?董仲舒、马融、班固,皆两汉大儒。董造《春秋繁露》,马注《论语》,班辑《白虎通》,皆采用三纲之说。朱子不过沿用旧义,岂可独罪宋儒?愚以为三纲说不徒非宋儒所伪造且应为孔教之根本教义。何以言之?儒教之精华曰礼。礼者何?《坊记》曰:“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又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哀公问》曰:“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曲礼》曰:“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又曰:“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礼运》曰:“礼者,君之大柄也。”《礼器》曰:“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冠义》曰:“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是皆礼之精义晏婴所讥盛容繁饰,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此犹属仪文之末。尊卑贵贱之所由分即三纲之说之所由起也三纲之义,乃起于礼别尊卑,始于夫妇,终于君臣,共贯同条,不可偏废者也。今人欲偏废君臣,根本已摧,其馀二纲,焉能存在?而浏阳李女士,主张夫妻平等,以为无伤于君父二纲(见本年第五号《妇女杂志》〈社说〉),是皆不明三纲一贯之根本精神之出于礼教也。此等别尊卑明贵贱之阶级制度乃宗法社会封建时代所同然正不必以此为儒家之罪更不必讳为原始孔教之所无愚且以为儒教经汉宋两代之进化明定纲常之条目始成一有完全统系之伦理学说斯乃孔教之特色中国独有之文明也若夫温耻诸德,乃为世界实践道德家所同遵,未可自矜特异,独标一宗者也。使今犹在闭关时代,而无西洋独立平等之人权说以相较,必无人能议孔教之非。即今或谓吾华贱族,与晰人殊化,未可强效西颦,愚亦心以为非而口不能辨。惟明明以共和国民自居以输入西洋文明自励者亦于与共和政体西洋文明绝对相反之别尊卑明贵贱之孔教不欲吐弃此愚之所大惑也。以议员而尊孔子之道,则其所处之地位,殊欠斟酌;盖律以庶人不议,则代议政体,民选议院,岂孔教之所许?礼运》所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乃指唐虞之世,君主私相禅授而言,略类袁氏金匮石室制度,与今世人民之有选举权,绝不同也。以宪法而有尊孔条文,则其馀条文,无不可废;盖今之宪法无非采用欧制而欧洲法制之精神无不以平等人权为基础吾见民国宪法草案百馀条其不与孔子之道相抵触者盖几希矣其将何以并存之

    吾人倘以为中国之法,孔子之道,足以组织吾之国家,支配吾之社会,使适于今日竞争世界之生存,则不徒共和宪法为可废,凡十馀年来之变法维新、流血革命、设国会、改法律,民国以前所行之大清律,无一条非孔子之道。及一切新政治、新教育,无一非多事,且无一非谬误;应悉废罢,仍守旧法,以免滥费吾人之财力。万一不安本分妄欲建设西洋式之新国家组织西洋式之新社会以求适今世之生存则根本问题不可不首先输入西洋式社会国家之基础所谓平等人权之新信仰对于与此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猛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