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 中华文库
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 作者:胡适 1928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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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1927)我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讲演《中国近三百年的四个思想家》,我举了四个人代表这三百年中“反理学”的趋势:(一)顾炎武,(二)颜元,(三)戴震,(四)吴敬恒。讲演全文曾在《贡献》杂志第一卷里发表过。本来我想把前三章放大重写,加上几个人,作为一部单行的册子。但一年多以来,这个志愿终不能实现。现在只好把这几篇讲稿收在《文存》里,改题为《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表示这三百年中不仅是这四个人,我不过举他们四人作为有代表性的例子罢了。
参看我的《费经虞与费密》(《文存》二集卷一,页七五——一三八)和《戴东原的哲学》(商务印书馆出版)。
十九,一,廿八
一 引子
中国的近世哲学可分两个时期:
(A)理学时期——西历1050至1600。
(B)反理学时期——1600至今日。
理学是什么?理学挂著儒家的招牌,其实是禅宗、道家、道教、儒教的混合产品。其中有先天太极等等,是道教的分子;又谈心说性,是佛教留下的问题;也信灾异感应,是汉朝儒教的遗迹。但其中的主要观念却是古来道家的自然哲学里的天道观念,又叫做“天理”观念,故名为道学,又名为理学。
程颢(大程子,明道先生,死于1085)最初提出“天理”的观念,要人认识那无时不存,无往不在的天理。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是体认天理,“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这是纯粹的道家的自然哲学。
程颐(小程子,伊川先生,死于1107)的天资不如他的哥哥,但比他哥哥切实的多。他似乎受了禅宗注重理解的态度的影响,明白承认知识是行为的向导,“譬如行路,须要光照”。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方案,规定了近世哲学的两条大路:——
涵养须用敬。
进学则在致知。
“敬”是中古宗教遗留下来的一点宗教态度。凡静坐,省察,无欲等等都属于“主敬”的一条路。“致知”是一条新开的路,即是“格物”,即是“穷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所以程子教人“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又穷一理”。
后来的理学都跳不出这两条路子。有些天资高明的人便不喜欢那日积月累的工作,便都走上了那简易直截的捷径,都希望从内心的涵养得到最高的境界。宋代的陆象山(九渊,死于1192)与明代的王阳明(守仁,生1472,死1528)都属于这一派。
有些天资沉著的人便不喜欢那空虚的捷径,便耐心去做那积铢累寸的格物工夫,他们只想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做到那最后的“一旦豁然贯通”的境界。宋代的朱子(朱熹,生1130,死1200)便是这一派的最伟大的代表。
要明白这两派的争点,可看王阳明格竹子的故事。阳明说: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朱子),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著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这个故事很可以指出“格物”一派的毛病。格物致知是不错的,但当时的学者没有工具,没有方法,如何能做格物的工夫?痴对著亭前的竹子,能格出竹子之理来吗?故程朱一派讲格物,实无下手之处;所以他们至多只能研究几本古书的传注,在烂纸堆里钻来钻去,跑不出来。反对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支离,破碎”。
但陆王一派也没有方法。陆象山说,心即是理,理不解自明。王阳明教人“致良知”。这都不是方法。所以这一派的人到后来也只是口头说“静”,说“敬”,说“良知”,都是空虚的玄谈。
五百多年(1050—1600)的理学,到后来只落得一边是支离破碎的迂儒,一边是模糊空虚的玄谈。到了十七世纪的初年,理学的流弊更明显了。五百年的谈玄说理,不能挽救政治的腐败,盗贼的横行,外族的侵略。于是有反理学的运动起来。
反理学的运动有两个方面:
(1)打倒(破坏)
打倒太极图等等迷信的理学,——黄宗炎、毛奇龄等。
打倒谈心说性等等玄谈,——费密、颜元等。
打倒一切武断的,不近人情的人生观,——颜元、戴震、袁枚等。
(2)建设
建设求知识学问的方法,——顾炎武、戴震、崔述等。
建设新哲学,——颜元、戴震等。
现在我想在这几天内,提出四个人来代表这反理学的时期。顾炎武代表这时代的开山大师。颜元、戴震代表十七八世纪的发展。最后的一位,吴稚晖先生,代表现代中国思想的新发展。
二 顾炎武(亭林,生1613,死1682)
顾炎武三十二岁时,明朝就亡了。他的母亲是个贞女,受过明朝的旌表,故明亡之后,她就绝食三十日而死,遗命教她的嗣子不做新朝的官,故他终身做明朝的遗民。他深痛亡国之祸,决心要研究有实用的学术。他是苏州昆山人,国变后移居北方,住山东稍久,旅行西北各地。他旅行时,用二匹马,二头骡子,载书自随;遇山川险要,便寻老兵访问形势曲折;有新奇的发现,便在村店中打开书籍参考。他的著作有几十种,最重要的是:
《音学五书》,三十九卷。
《日知录》,三十六卷。
《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
顾氏很崇敬朱子;他在陕西时,曾捐钱助建朱子祠。但他很反对宋、明以来的理学。他有《与友人论学书》说:
百馀年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然不得其解也。……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去之弥远也。
他的宗旨只有两条,一是实学,一是实行。他所谓“博学于文”,并不专指文学,乃是包括一切文物,——“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故他最研究国家典制,郡国利病,历史形势,山川险要,民生状况。他希望拿这些实学来代替那言心言性的空虚之学。
他又说:
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
他讲经学,也开一个新的局面。也反对那主观的解说,所以他提倡一种科学的研究法,教人从文字声音下手。他说:
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答李子德书》)
“考文”便是校勘之学,“知音”便是音韵训诂之学。清朝一代近三百年中的整治古书,全靠这几种工具的发达。在这些根本工具的发达史上,顾炎武是一个开山的大师。
我们举一条例来证明他治学的方法。《书经·洪范》有这二句:
无偏无颇,遵王之义。
唐明皇说“颇”不协韵,当改作“陂”字。顾氏说“颇”字不误,因为古音读“义”如“我”,与“颇”字正协韵。他举了两条证据:
(1)《易·象传》:鼎耳革,失其义也。
覆公𫗧,信如何也。
(2)《礼记·表记》:仁者右也,道者左也。
仁者人也,道者义也。
这样用证据(Evidence)来考订古书,便是学术史上的一大进步。这便是科学的治学方法。科学的态度只是一句话:“Template:拿证据来!”
这个方法不是顾炎武始创的,乃是人类常识逐渐发明的。“证”这个观念本是一个法律上的观念。法庭讯案,必须人证与物证。考证古书,研究科学,其实与法官断案同一方法。用证据法来研究古书,古来也偶然有人。但到了十七世纪初年,这种方法才大发达。在顾炎武之前,有个福州人陈第作了几部研究古音的书,——《毛诗古音考》等。陈第的书便是用证据作基础。他在自序里说他考定古音,列“本证”、“旁证”两种:
本证者,《诗》自相证也。
旁证者,采之他书也。
用《诗经》证《诗经》,为本证。用《易经》、《楚辞》等等来证《诗经》,便是旁证。
陈第的《毛诗古音考》作于十七世纪初年(1601—1606)。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作于十七世纪中叶以后(1650—1680)。顾氏完全采用陈第的方法,每考证一个古音,也列举“本证”、“旁证”两项,但搜罗更广,材料更富,证据更多。陈第考“服”字古音“逼”,共举出
本证——十四,
旁证——十。
顾氏作《诗本音》,于“服”字下举出
本证——十七,
旁证——十五。
顾氏作《唐韵正》,于“服”字下举出
证据——一百六十二。
为了考究一个字的古音而去寻求一百六十二个证据,这种精神是古来不曾有过的;这种方法是打不倒的。用这种搜求证据的方法来比较那空虚想像的理学,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新时代了。
三 颜元(习斋,生1635,死1704)
颜元,号习斋。他的父亲本是直隶博野县北杨村人,后来卖给蠡县刘村的朱九祚做养子,故改姓朱。颜元四岁时(崇祯十一年,1638),满洲兵犯境,他的父亲正同朱家闹气,遂跟了满洲兵跑了,从此没有音信。他十二岁时,他的母亲也改嫁去了。颜元在朱家长大,在私塾读书。他少年时曾学神仙,学炼气,学八股时文,不务正业,喝酒游嬉。他十岁时,明朝就亡了,后来朱家也衰败,很贫了,颜元到二十岁时,才发愤务农养家。二十二岁,他因为家贫,学做医生,为糊口之计。他十九岁时曾中秀才,二十四岁,他开了一所私塾,训蒙度日,并为人治病。他那时完全是一个村学究,却有点狂气,喜看兵书,也学技击;后来他又读理学书,先读陆象山、王阳明的书,又读程子、朱子的书,自命要学圣贤,做诗有
识得孔叟便是吾,
更何乾坤不熙皞!
他虽耕田工作,却常常学静坐。家中立一个“道统龛”,正位供著伏羲以下至周公、孔子,配位供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他三十岁时,有《柳下坐记》,说他的心得,最可表现他的村陋气象:
思古人(他自号思古人)引仆控朦,披棉褐,驮麦里左。仆【禾+朵】。独坐柳下,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聚散,朗吟程子“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怡,……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微闭眸观之,浓叶蔽日,如绿罗裹宝珠,精光隐露。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胸中空焉洞焉,莫可状喻。
直到三十四岁时(1668),他忽然经过一次思想上的大革命。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本姓。他的义祖母死了,他是“承重孙”,居丧时,一切代行他父亲的“子职”,实行朱子的《家礼》,三日不食,朝夕哭。葬后,他仍尽哀,寝苫枕块三个月,日夜不脱衰绖。后来遍体生疮,到了第五个月,竟病倒了。有一个老翁哀怜他,对他说明他不是朱家的孙子,何必这样哀恸?他跑去问他出嫁的母亲,证明了这件事,他方才减哀。然而他已扮演了五个月的苦戏了!
他在这几个月里,实地试验了朱子的《家礼》,深深感觉宋儒有些地方不近人情,又碰了这一个大激刺,使他不能不回想他十馀年来做的理学工夫。他自己说,他最得力于这一年的居丧时期,
哀毁庐中,废业几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杀。既不读书,又不接人,坐卧地炕,猛一冷眼,觉程、朱气质之说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学,原非孔子之旧。是以……《存性》、《存学》之说,为后二千年先儒救参杂之小失,为前二千年圣贤揭晦没之本原。(《存学编》三,2)
他三十五岁(1669)著《存性编》,又著《存学编》,后来随时有所增加,但他的思想的大旨都在这两书之中。
三十五岁至五十七岁为在乡里讲学时期。五十七岁(1691),他南游河南,数月后回家。这一次出游,使他反对理学的宗旨更坚决了。他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年谱》下,17)
他六十二岁时曾主教肥乡漳南书院,他定下书院规模,略如下图。不幸那一年漳水大涨,书院都没在水里。他叹曰,“天也”!遂辞归。他死时七十岁。
他的学派,人称为“颜氏学派”;又称为“颜、李学派”,因为他的弟子李塨(刚主,生1659,死1733)颇能继续颜元的学派,传授于南北;颜元的名誉不大;李塨与方苞、毛奇龄等往来,传授的弟子也有很出名的(如程廷祚),故颜、李并称。
颜元与李塨的著作有
《颜李遗书》,《畿辅丛书》本。
《颜李全书》,北京四存学会本。
中国的哲学家之中,颜元可算是真正从农民阶级里出来的。他的思想是从乱离里经验出来的,从生活里阅历过来的。他是个农夫,又是个医生,这两种职业都是注重实习的,故他的思想以“习”字为主脑。他自己改号习斋,可见他的宗旨所在。他说:
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唯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一,2)
所以他的《存学编》的宗旨只是要人明白“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
学习什么呢?《尚书》里的
六府:金,木,水,火,土,谷。
三事:正德,利用,厚生。
还有《周礼》里的
三物:六德,——智,仁,圣,义,忠,和。
六行,——孝,友,睦,姻,任,恤。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这都是应学习的“物”。“格物”便是实地学习这些实物。格字如“手格猛兽”之格,格便是“犯手去做”。
这些六府六艺似乎太粗浅,故宋、明儒者鄙薄不为,偏要高谈性命之理。这正是魔道。颜元说:
学之亡也,亡其粗也。愿由粗以会其精。政之亡也,亡其迹也。愿崇迹以行其义。(《年谱》)
这真是重要的发明。宋、明儒者不甘淡薄,要同禅宗和尚争玄斗妙,故走上空虚的死路。救弊之道只在挽回风气,叫人注重那粗的浅的实迹。颜元又说:
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宋儒的大病只是能静坐而不习事。朱子叙述他的先生李侗的生平,曾有一句话说:
先生居处有常,不作费力事。
这句话引起了颜元的大反对。颜元说:
只“不作费力事”五字,……将有宋大儒皆状出矣。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夫讲读著述以明理,静坐主敬以养性,不肯作一费力事,虽日口谈仁义,称述孔孟,其与释老之相去也几何?(《存学编》二,13)
用“不作费力事”一个标准,来比较“犯手去做”的一个标准,我们便可以明白颜学与理学的根本大分别了。
颜元的思想很简单,很浅近。因为他痛恨那故意作玄谈的理学家,
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各自以为孔、颜复出矣。(《存学编》一,1)
他也论“性”,但他只老老实实地承认性即是这个气质之性。
譬之目矣,……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存性编》)
这便是一笔勾销了五百年的烂帐,何等痛快!
人性不过如此,最重要的是教育,而教育的方法只是实习实做那有用的实事实物。颜元是个医生,故用学医作比喻:
譬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炙,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炙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炙,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炙,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存学编》一,10)
他在别处又用学琴作比喻:
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
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
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
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私欲不作于心,太和常在于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云南也。故曰万里也。(《存学编》三,6至7)
这种说法,初看似很粗浅,其实很透辟。如王阳明说“良知”,岂不很好听?但良知若作“不学而知”解,则至多不过是一些“本能”,决不能做是非的准则。良知若作“直觉”的知识解,若真能“是便知是,非便知非”,那样的知识决不是不学而知的,乃是实学实习,日积月累的结果。譬如那弹琴的,到了那“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的地步,随心所欲便成曲调,那便成了直觉的知识。又如诗人画家,烂醉之后,兴至神来,也能随意成杰作,这也成了直觉的知识。然而这种境地都是实习功久的结果,是最后的功夫,而不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呵。
又如阳明说“知行合一”,岂不也很好听?但空谈知行合一,不从实习实行里出来,那里会有知行合一!如医生之诊病开方,疗伤止痛,那便是知行合一。如弹琴的得心应手,那才是知行合一。书本上的知识,口头的话柄,决不会做到知行合一的。宋人语录说:
明道谓谢显道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与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学者问如何行,先生却只教他静坐,静坐便能教人心口相应,知行合一了吗?颜元的批评最好:
因先生只说话,故弟子只学说话。心口且不相应,况身乎?况家国天下乎?措之事业,其不相应者多矣。
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扞格。一著手算九九数,辄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存学编》二,1)
这是颜、李学派的实习主义(Pragmatism)。
四 戴震(东原,生1724,死1777)
十七八世纪是个反理学的时期。第一流的思想家大抵都鄙弃那谈心说性的理学。风气所趋,遂成了一个“朴学”时代,大家都不讲哲学了。“朴学”的风气最盛于十八世纪,延长到十九世纪的中叶。“朴学”是做“实事求是”的工夫,用证据作基础,考订一切古文化。其实这是一个史学的运动,是中国古文化的新研究,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代。这个时期的细目有下列各方面:
(1)语言学(Philology),包括古音的研究,文字的假借变迁等等。
(2)训诂学(Semantics),用科学的方法,客观的证据,考定古书文字的意义。
(3)校勘学(Textual Criticism),搜求古本,比较异同,校正古书文字的错误。
(4)考订学(Higher Criticism),考定古书的真伪,著者的事迹等等。
(5)古物学(Archaeology),搜求古物,供历史的考证。
这个大运动,又叫做“汉学”,因为这时代的学者信汉儒“去古未远”,故崇信汉人过于宋学。又叫做“郑学”,因为郑玄是汉代的大师。但“朴学”一个名词似乎最妥当一点。
这个运动的特色是没有组织大哲学系统的野心,人人研究他的小问题,做专门的研究:或专治一部书(如《说文》),或专做一件事(如辑佚书),或专研究一个小题目(如《释绘》),这个时代的风气是逃虚就实,宁可做细碎的小问题,不肯妄想组成空虚的哲学系统。
但这个时代也有人感觉不满意。如章学诚(实斋)便说这时代的学者只有功力,而没有理解,终身做细碎的工作,而不能做贯串的思想,如蚕食叶而不吐丝。
其时有大思想家戴震出来,用当时学者考证的方法,历史的眼光,重新估定五百年的理学的价值,打倒旧的理学,而建立新的理学。是为近世哲学的中兴。
戴震是徽州休宁人。少年时,曾从婺源江永受学,江永是经学大师,精通算学,又长于音韵之学,又研究程、朱理学。在这几方面,戴震都有很精深的研究。他是一个举人,但负一时的盛名,受当世学者的推重。壮年以后,他往来南北各省,著作甚多。乾隆三十八年(1773)开四库全书馆,他被召为纂修,赐同进士出身,授庶起士。他死时(1777)只有五十五岁。他的《戴氏遗书》,有微波榭刻本。其中最重要的哲学著作是他的《孟子字义疏证》。此书初稿本名《绪言》,现有《粤雅堂丛书》本可以考见初稿的状态,但当时是个轻视哲学的时代,他终不敢用这样一个大胆的书名,故他后来修正此书时,竟改为《孟子字义疏证》,——表面上是一部讲经学的书,其实是一部哲学书(参看胡适校读本,附在他的《戴东原的哲学》之后,商务印书馆出版)。
我曾指出理学的两条路子,即程颐说的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程、朱一派走上了格物致知的大路,但终丢不了中古遗留下来的那一点宗教的态度,就是主敬的态度,他们主张静坐,主张省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是何气象”,主张无欲,都属于这个主敬的方面,都只是中古宗教的遗毒。因为他们都不肯抛弃这条宗教的路,故他们始终不能彻底地走那条格物致知的路。万一静坐主敬可以得到圣人的境界,又何必终身勤苦去格物致知呢?
颜元、李塨终身攻击程、朱的主静主敬,然而颜、李每日自己记功记过,“存理去欲”,做那“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的工夫,其实还是那“主敬”的态度。相传李塨日记上有“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的话,此言虽无确据,然颜元自定功过格里确有“不为子嗣比内”的大过(《年谱》,《畿辅丛书》本,下,页十)。他们尽管要推翻理学,其实还脱不了理学先生的陋相。
戴震生在朴学最盛的时代,他是个很能实行致知格物的工夫的大学者,所以他一眼看破程、朱一派的根本缺点在于走错了路,在于不肯抛弃那条中古宗教的路。他说:
程子、朱子……详于论敬而略于论学(《疏证》十四)。
为什么程、朱有这根本大病呢?因为他们不曾抛弃中古宗教留下来的谬见。戴震说:
人物以类区分。……人与人较,其材质等差凡几?古贤圣知人之材质有等差,是以重学问,贵扩充。老、庄、释氏谓有生皆同,故主于去情欲以勿害之,不必问学以扩充之。
在老、庄、释氏既守己自足矣,因毁訾仁义以伸其说。……陆子静、王文成诸人向于老、庄、释氏,而改其毁訾仁义者以为自然全乎仁义,巧于伸其说者也。
程子、朱子尊“理”而以为天与我,……谓理为形气所污坏,是圣人以下形气皆大不美,……而其所谓“理”别为凑泊附著之一物,犹老、庄、释氏所谓“真宰”、“真空”之凑泊附著于形体也。理既完全自足,难于言学以明理,故不得不分理气为二本,而咎形气。盖其说杂糅傅合而成,令学者眩惑于其中。……
理为形气所污坏,故学焉“以复其初”。“复其初”之云,见庄周书。(《庄子·缮性》篇)盖其所谓“理”,即如释氏所谓“本来面目”。而其所谓“存理”,亦即如释氏所谓“常惺惺”。(《疏证》十四)
他认清了理学的病根在于不肯抛弃那反人情性的中古宗教态度,在于尊理而咎形气,存理而去欲,故他的新理学只是并力推翻那“杂糅傅合”的,半宗教半玄学的旧理学。旧理学盲目的推崇“理”,认为“天理”,认为“得于天而具于心”,故无论如何口头推崇格物致知,结果终走上主静主敬的宗教路上去,终舍不掉那“复其初”的捷径。旧理学崇理而咎欲,故生出许多不近人情的,甚至于吃人的礼教。一切病根在于分理气为二元与分理欲为二元。故戴震的新理学只从推翻这种二元论下手。
他的宇宙观便否认向来的理气二元论:
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为道而已。(《疏证》十七)
他说:
“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疏证》十六)
阴阳即是气化的两个方面,五行只是五种气化流行,“行”即道也。
他论“性”,也否认理气二元。性只是气质之性。他以为古书论性的话,最好的是《大戴礼》的
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
道即是阴阳五行;“分于阴阳五行以有人物,而人物各限于所分以成其性。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疏证》十六)
这是很明白的唯物论(Materialism),宇宙只是气化的流行。阴阳五行的自然配合,由于分配的不同,而成为人物种种不同。性只是“分于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血气固是阴阳五行的配合,心知也是阴阳五行的配合。这不是唯物论吗?这里面正用不著勉强拉出一个“理”或“天理”来“凑泊附著以为性”。于是六百年的理学的天论与性论也都用不著了。
他是主张“性善”的,但他的根据也只是说人的知觉,高于禽兽,故说人性是善的。
性者,飞潜动植之通名。性善者,论人之性也。……人以有礼义,异于禽兽,实人之知觉,大远乎物,则然。(二十七)
这样看来,说人性善,不过是等于说人的知觉比禽兽高一点。人性有三大部分:欲,情,知。三者之中,知最重要。
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三十)
情与欲也是性,不当排斥。
喜怒哀乐,爱隐感念,愠燥怨愤,恐悸虑叹,饮食男女,郁悠戚谘,惨舒好恶之情,胥成性则然,是故谓之道。(《原善》中)
他又说:
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为而归于至当不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疏证》四十三)
这是反对向来理学家的无欲论。他说:
使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又焉〔有恻隐〕,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此可以明仁义礼智非他,不过怀生畏死,饮食男女,与夫感于物而动者之皆不可脱然无之,以归于静,归于一;而恃人之心知异于禽兽,能不惑乎所行,即为懿德耳。古圣贤所谓“仁义礼智”,不求于所谓“欲”之外,不离乎血气心知。(二十一)
这是很大胆的思想。性即是血气心知,其中有欲,有情,有知觉;因为有情有欲,故有生养之道,故有事业,有道德。心知的作用,使人不惑于所行,不糊涂做去,便是美德;使行为归于至当,便是理。道德不在情欲之外,理即在事为之中。
这种思想同旧日的理学家的主张很有根本的不同。朱子曾说:
理在人心,是谓之性……性便是许多道理,得之天而具于心者。
理学家先假定一个浑然整个的天理,散为万物;理附著于气质之上,便是人性。他们自以为“性”里面具有“许多道理”,他们误认“性即是理在人心”,故人人自信有天理。于是你静坐冥想出来的,也自命为天理;他读书傅会出来的,也自命为天理。人人都可以把他自己的私见,偏见,认作天理。“公有公的道理,婆有婆的道理。”人人拿他的“天理”来压迫别人,你不服从他,他就责你“不讲理”!
戴震最痛恨这种思想,他说这种态度的结果必至于“以理杀人”。他说:
六经孔孟之言,以及传记群籍,“理”字不多见。今虽至愚之人,悖戾恣睢,其处断一事,责诘一人,莫不辄曰“理”者,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则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心之意见当之也。于是负其气,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力弱气慑,口不能道辞者,理屈。呜呼!其孰谓以此制事,以此制人之非理哉?……
昔人知在己之意见不可以“理”名,而今人轻言之。夫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未有不以意见当之者也。(五)
以意见为“理”,必至于“以理杀人”。
呜呼!今之人其亦弗思矣!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文集·与某书》)
怎么叫做“以理杀人”呢?例如程子说:
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这分明是一个人的偏见,然而八百年来竟成为“天理”,竟害死了无数无数的妇人女子!又如宋儒罗仲素说: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这也明明是一个人的私见,然而八百年来竟成为“天理”,遂使无数无数做儿子的,做媳妇的,负屈含冤,无处伸诉!所以说“以理杀人”酷于“以法杀人”。
戴震因此提出他的“理”说。理即是事物的条理,分理。
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一)
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八)(“以秉持为经常曰则。”——三)
不谬之谓得理。……疑谬之谓失理。(六)
在人事的方面,理即在情之中。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二)
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三)
人伦日用,……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权之而分理不爽,是谓理。(四○)
他所谓“理”,总括起来,是:
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四一)
心之明之所止,于事情区以别焉,无几微爽失,则理义以明。(《原善》中,四)
古人曰理解者,即寻其腠理而析分之也。(《与段玉裁书》,《年谱》页三四)
依他的说法,理即是事物的条理,在事情之中,而不在人心之内。人心只有血气心知,心知只是可以求理的官能;用心知去寻求事情的条理,剖析区分,至于无差失,那就是理。科学家求真理,是如此的。法官判断诉讼也是如此的。人生日用上的待人接物,谋合理的生活,也是如此的。
理学最不近人情之处在于因袭中古宗教排斥情欲的态度,戴学的大贡献正在于充分指出这一个紧要关键。
周子《通书》曰,
圣可学乎?曰,可。
有要乎?曰,有。
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哉!
戴氏引此段,加上评论道:
此即老、庄、释氏之说(他说“老、庄、释氏”,即是泛指“中古宗教”,全书一致如此)。朱子亦屡言“人欲所蔽”,皆以为无欲则无蔽。……有生而愚者,虽无欲,亦愚也。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欲之失为私不为蔽。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疑当作者)实谬,乃蔽而不明。
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与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气,知生于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
老氏所以言常使民无知无欲。彼自外其形骸,贵其真宰。后之释氏,其论说似异而实同。宋儒出入于老、释,故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张横渠“访诸老、释之书累年,尽究其说。”朱子学禅最早,见李延平后,复回到释氏,至四十岁左右,尚说“为他佛说得相似。”)
《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疏证》十)
这里的历史见解是很正确的。宋儒以来的理学挂著孔教的招牌,其实因袭了中古宗教的种种不近人情的教条。中古宗教的要点在于不要做人而想做菩萨神仙。这固是很坏,然而大多数的人究竟还想做人,而不想做神仙菩萨。故中古宗教的势力究竟还有个限度。到了理学家出来,他们把中古宗教做菩萨神仙之道搬运过来,认为做人之道,这就更坏了。主静去欲,本是出世之法,今被误认作入世之法,又傅会《伪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话,于是一班士大夫便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顾炎武所谓“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戴震也说宋以来的理学家对于
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疏证》四三)
这都是中古不近人情的宗教的变相。人人乱谈“存天理,去人欲”,人人瞎说“得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于是中国的社会遂变成更不近人情的社会了。
戴学的重要正在于明白攻击这种不近人情的中古宗教遗风。例如朱子曾说,
人欲云者,正天理之反耳。
这种人生观把一切人欲都看作反乎天理,故主张去欲,无欲,不顾人的痛苦,做出种种违反人情的行为。这正是认一种偏见为天理了。戴氏以为这样把“理”、“欲”看作相反的,有三种大害处:
(1)专苛责贤者,使天下无好人,君子无完行。——俗话说的:“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2)养成刚愎自用,残忍惨酷的风气。——即是上文说的“以理杀人”。人人认意见为理,故挂了“理”的招牌,做许多残忍惨酷之事。
(3)鼓励人做诈伪的行为。——伪君子便是一种结果。虚荣心的引诱,使人做出不近人情的行为,以博虚名或私利。
所以他大胆地说:
理者,存乎欲者也。(十)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
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
所以他的人生哲学是:
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四三)
而他的政治哲学也只是:
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十)
这个时代是一个考证学昌明的时代,是一个科学的时代。戴氏是一个科学家,他长于算学,精于考据,他的治学方法最精密,故能用这个时代的科学精神到哲学上去,教人处处用心知之明去剖析事物,寻求事情的分理条则。他的哲学是科学精神的哲学:
闻见不可不广,务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使无馀蕴,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进于圣智,虽未学之事,岂足以穷其智哉?(四一)
这才是宋儒“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的真意义。宋儒的毛病在于妄想那“一旦豁然贯通焉”的最高境界。戴氏却只要人从一事一物里训练那心知之明,使他渐渐进于圣智。
致其心之明,自然权度事情,无几微差失。又焉用知“一”求“一”哉?(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