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友谈记
作者:李廌 北宋
宋李廌撰。廌有《德隅斋画品》,已着录。是书记苏轼、范祖禹及黄庭坚、秦观、晁说之、张耒所谈,故曰师友。其人皆元祐胜流,而廌之学问文章,亦足与相亚,能解诸人之所谈。所载多名言格论,非小说琐录之比。其述秦观论赋之语,反复数条,曲尽工巧,而终以为场屋之赋不足重,可谓不阿所好。书中称哲宗为今上,盖作于元祐中。末记苏轼为兵部尚书及帅定州事。轼到定州不久,即南迁,则是书之成又当在元祐诸人尽罹贬斥之后。知其交由神契,非以势利相攀。且以潦倒场屋之人,于《新经义》盛行之时,曲附其说,即可以立致科第,而独载排斥笑谑之语,不肯稍逊,穷视其所不为,亦可谓介然有守矣。寥寥数简之书,而至今孤行于天地间,岂偶然哉!

    元祐癸酉正月二十六日,见东坡先生。礼部尚书苏公子瞻,先生自号居士。公曰:“近因讲筵,从容为上言人君之学与臣庶异。臣等幼时,父兄驱率读书,初甚苦之,渐知好学,则自知趣向,既久则中心乐之,既有乐好之意,则自进不已。古人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陛下上圣,固与中人不同,然必欲进学,亦须自好乐中有所悟入。且陛下之学,不在求名与求知,不为章句科举计也。然欲周知天下章疏,观其人文章事实,又万机之政,非学无所折衷。”上甚以为然。退见宰辅,诵其语,且曰:“上天性好学,某将自汉至唐,择其君臣大节政事之要,为一书以备进读。今读《三朝宝训》,林子中所编也。”

    东坡先生近令门人辈作《人不易物赋》,物为一人重轻也。或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袭其裳,岂为孔子;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名帽曰子瞻样。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

    东坡先生居闾阖门外白家巷中。一夕,次子迨之妇欧阳氏,文忠公孙,棐之女。产后因病为祟所凭,曰:“吾姓王氏,名静奴,滞魄在此居,久矣。”公曰:“吾非畏鬼人也。且京师善符剑遣厉者甚多,决能逐汝,汝以愚而死,死亦妄为祟。”为言佛氏破妄解脱之理,喻之曰:“汝善去,明日昏时当用佛氏功德之法与汝。”妇辄合爪,曰:“感尚书去也。”妇良愈。明日昏时,为自书功德疏一通,仍为置酒香火遣送之。

    公曰:某平生屡与鬼神辩论矣。顷迨之幼,忽云有贼貌瘦而黑,衣以青,公使数人索之,无有也。乳媪俄发狂,声色俱怒,如卒伍辈唱喏甚大。公往视之,辄厉声曰:“某即瘦黑而衣青者也,非贼也,鬼也,欲此媪出,为我作巫。”公曰:“宁使其死,出不可得。”曰:“学士不令渠出,不奈何,只求少功德,可乎?”公曰:“不可。”又曰:“求少酒食,可乎?”公曰:“不可。”又曰:“求少纸,可乎?”公曰:“不可。”又曰:“只求杯水,可乎?”公曰:“与之。”媪饮毕,仆地而苏。然媪之乳,因此遂枯。

    公曰:顷在凤翔罢官来京师,道由华岳。忽随行一兵,遇祟甚怪,自褫其衣巾不已。公使人束缚之,而其巾自坠。人皆曰:“此岳神之怒,故也。”公因谒祠,且曰:“某昔之去无祈,今之回无祷,特以道出祠下,不敢不谒而已。随行一兵,狂发遇祟,而居人曰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虮虱尔,何足以烦神之威灵哉!纵此人有隐恶,则不可知,不然,以其懈怠失礼,或盗服御饮食等,小罪尔,何足责也,当置之度外。窃谓岳镇之重,所隶甚广,其间强有力富贵者,盖有公为奸慝,神不敢于彼示其威灵,而乃加怒于一卒,无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则一事阙,愿恕之,可乎?非某愚直,谅神不闻此言。”出庙,马前一旋风突而出,忽作大风,震鼓天地,沙石警飞。公曰:“神愈怒乎?吾弗畏也。”冒风即行。风愈大,惟趁公行李,而人马皆辟易,不可移足。或劝之曰:“祷谢之?”公曰:“祸福,天也。神怒即怒,吾行不止,其如予何?”已而风止,竟无别事。

    东坡先生尝谓某曰:“范淳夫讲书,为今经筵讲官第一。言简而当,无一冗字,无一长语,义理明白,而成文粲然,乃得讲书三昧也。”

    廌自太史先生以国史修撰知国史院兼修国史,故曰太史公。初在讲筵,即游其门,今且八年。自昔尝闻公诘朝当讲,即前一夕,正衣冠,俨然如在上前,命子弟侍坐,先按讲其说。廌未始得与听也,迩来遂获与听。先生平时温温,其语若不出诸口。及当讲,开列古义,仍参之时事暨近代、本朝典故,以为戒劝。其音琅琅然,闻者兴起,宜乎久侍迩英而为儒林之冠也。

    二月朔,太史公当讲,廌前一夕获闻。按讲《王制》巡狩望之礼,曰:“古之人多因燔望秩之说,乃附会为封禅之事。或以求神仙,或以祈福,或以告太平成功,皆秦汉之侈心,非古者巡狩省方之义。为人臣凡有劝人主封禅者,皆佞臣也。”廌以此言为守成之龟鉴。

    廌少时有好名急进之弊,献书公车者三,多触闻罢,然其志不已,复多游巨公之门。自丙寅年,东坡尝诲之,曰:“如子之才,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王公之门何必时曳裾也。”尔后常以为戒。自昔二三名卿己相知外,八年中未尝一谒贵人。中间有贵人使人谕殷勤,欲相见,又其人之贤可亲,然廌所守匹夫之志,亦未敢自变也。尝为太史公言之。

    公曰:“士人正当尔耳。士未为臣,进退裕如也。他日子仕于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易得之矣。李文正尝曰:‘士人当使王公闻名多而识面少。’此最名言。盖宁使王公讶其不来,无使王公厌其不去。如子尚何求名,惟在养其高致尔。”廌以此言如佩韦弦也。

    太史公尝讲《礼》,曰:“拟人必于其伦。先儒之说,谓拟君于君之伦,拟臣于臣之伦,臣以为此特位而已。拟人必以德为贵。桀、纣,人君也,谓匹夫为桀、纣,其人必不肯受。孔、孟,匹夫也,谓人君为孔、孟,其人必不敢当。”

    友人董耘馈长沙猫笋,廌以享太史公。太史公辄作诗为贶,曰:“因笋寓意,且以为赠尔。”其诗曰:“穿云斸石远林空,来涉江波万万重。实比梧桐能养凤,箨翻风雨便成龙。一枝未许尘鞍挂,千亩终留渭冰封。陋巷菜羹知不称,君王玉食愿时供。”廌即和之,亦以寓自兴之意,且述前相知之情焉。其诗曰:“节藏泥滓气凌空,荐俎宁知肉味重。未许韦编充简册,已胜丝委诳蛟龙。长沙故事。短萌任逐霜刀重,美干须烦雪壤封。他日要会高士爱,不应常奉宰夫供。”秦少游亦和之,曰:“楚山春笋斸云空,北客常嗟食不重。秀色可怜刀切玉,清香不断鼎烹龙。论羹未愧蒪千里,入贡常随传一封。薄禄养亲甘旨少,满苞时赖故人供。邓慎思尝遗之。”

    廌谓少游曰:“比见东坡,言少游文章如美玉无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少游曰:“某少时用意作赋,习贯已成,诚如所谕,点检不破,不畏磨难,然自以华弱为愧。邢和叔尝曰:‘子之文,铢两不差,非秤上秤来,乃等子上等来也。’”廌曰:“人之文章,阔达者失之太疏,谨严者失之太弱。少游之文词虽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如锺鼎然。其体质规模,质重而简易,其刻画篆文,则后之铸师莫仿佛,宜乎东坡称之为天下奇作也,非过言矣。”

    二月十日,出陈桥门稍西十里白沟上原,谒阳翟县令孙敬之愭,会开府承议郎张弼非夜语。张,浙人也。传云刘签枢知定州,钱穆父居枢位,其实则无也。廌谓孙敬之曰:“岁前,廌到阳翟,竞传蒋颖叔为辞熙帅夺待制以本官谴知舒州。廌曰出京时,上宫谢,见蒋颖叔以待制扈从,不足信,众乡人咻之。今日穆父之拜,窃恐如颖叔之传也。”已而果然。乃知虚传之书,不必远方,虽国门之外,已不足信矣。

    敬之曰:“今年上元,吕丞相夫人禁中侍中侍宴,独以上相之夫人,得奉觞进于二圣。馀执政命妇,则并立副阶上,北向罗拜。宴罢辞谢,皆登露台望拜,奉觞以进,颇战栗。宝慈曰:‘夫人与吾年相若。’特命二女史扶拥,以示恩意。”

    敬之曰:“吕相夫人,乃中表亲也,为某言禁中礼数甚详。曰:御宴惟五人,上居中,宝慈在东,长乐在西,皆南向,太妃暨中宫皆西向。宝慈暨长乐皆白角团冠,前后惟白玉龙簪而已,衣黄背子衣,无华彩。太妃暨中宫皆缕金云月冠,前后亦白玉龙簪,而饰以北珠。珠甚大,衣红背子,皆用珠为饰。中宫虽预坐,而妇礼甚谨,惟内顾宝慈,坐不敢安,虽广乐在廷,未尝一视也。上前后供侍,固多女使,皆天下奇色,唯有四人一样妆梳,衣服之类无少异。俄至上侧,未移刻,又忽四人至。凡十有六番,其服饰珠翠之盛,信天下之所未睹。上天颜穆然,敬奉二宫,有不迩声色之意。”

    秦少游论赋至悉,曲尽其妙。盖少时用心于赋,甚勤而专。常记前人所作一二篇,至今不忘也。

    少游言:凡小赋,如人之元首,而破题二句乃其眉。惟贵气貌有以动人,故先择事之至精至当者先用之,使观之便知妙用。然后第二韵探原题意之所从来,须便用议论。第三韵方立议论,明其旨趣。第四韵结断其说以明题,意思全备。第五韵或引事,或反说。第七韵反说或要终立义。第八韵卒章,尤要好意思尔。

    少游言:赋中工夫不厌子细,先寻事以押官韵,及先作诸隔句。凡押官韵,须是稳熟浏亮,使人读之不觉牵强,如和人诗不似和诗也。

    少游云:赋中用事,唯要处置。才见题,便要类聚事实,看紧慢,分布在八韵中。如事多者,便须精择其可用者用之,可以不用者弃之,不必惑于多爱,留之徒为累耳。如事少者,须于合用者先占下,别处要用,不可那辍。

    少游言:赋中用事,如天然全具对属亲确者固为上,如长短不等对属不的者,须别自用其语而裁剪之,不可全务古语而有疵病也。譬如以金为器,一则无缝而甚陋,一则有缝而甚佳,然则与其无缝而陋,不若有缝而佳也。有缝而佳,且犹贵之,无缝而佳,则可知矣。

    少游言:赋中用字,直须主客分明,当取一君二民之义。借如六字句中,两字最紧,即须用四字为客,两字为主。其为客者,必须协顺宾从,成就其主,使于句中焕然明白,不可使主客纷然也。

    少游言:赋中作用,与杂文不同。杂文则事词在人意气变化,若作赋,则惟贵链句之功,斗难、斗巧、斗新。借如一事,他人用之,不过如此,吾之所用,则虽与众同,其与之巧,迥与众别,然后为工也。

    少游言:赋家句脉,自与杂文不同。杂文语句,或长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赋,则一言一字,必要声律。凡所言语,须当用意曲折斲磨,须令协于调格,然后用之。不协律,义理虽是,无益也。

    少游言:凡赋句,全藉牵合而成。其初,两事甚不相侔,以言贯穿之,便可为吾所用。此链句之工也。

    少游言:今赋乃江左文章雕敝之馀风,非汉赋之比也。国朝前辈多循唐格,文冗事迂。独宋、范、滕、郑数公,得名于世。至于嘉祐之末,治平之间,赋格始备。废二十馀年而复用,当时之风,未易得也已。

    少游言:“赋之说,虽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廌曰:“观少游之说,作赋正如填歌曲尔。”少游曰:“诚然。夫作曲,虽文章卓越,而不协于律,其声不和。作赋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若论为文,非可同日语也。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尔。”

    东坡尝云:顷年文忠欧公荐其先君,荐章才上,一时公卿争先求识面,交口推服,声名一日大振。盖欧公之言,既取重于世,而当时之人,亦有喜贤好善之心,无纷纷翕訿之间言也。

    东坡云:顷同黄门公初赴制举之召,到都下,是时同召试者甚多。一日,相国韩公与客言曰:“二苏在此,而诸人亦敢与之较试,何也?”此语既传,于是不试而去者,十盖八九矣。

    东坡云:国朝试科目,亦在八月中旬。顷与黄门公既将试,黄门公忽感疾卧病,自料不能及矣。相国韩魏公知之,辄奏上,曰:“今岁召制科之士,惟苏轼、苏辙最有声望。今闻苏辙偶病未可试,如此人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试,甚非众望,欲展限以俟。”上许之。黄门病中,魏公数使人问安否,既闻全安,方引试。凡比常例展二十日。自后试科目,并在九月,盖始于此。比者相国吕微仲,语及科目何故延及秋末之说,东坡为吕相国言之。相国曰:“韩忠献其贤如此,深可慕尔。”

    东坡云:顷试制举,中程后,英宗皇帝即欲便授知制诰。相国韩公曰:“苏轼之才,远大之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之,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词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英宗曰:“知制诰既未可,且与修起居注,可乎?”魏公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且于馆阁中择近上贴职与之,他日擢用,亦未为晚。”乃授直史馆。欧阳文忠时为参政,虑执政官中有不憙魏公者喋于东坡,坡曰:“公所以于某之意,乃古之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欤!”

    苏仲豫迨言:“新宗正丞程遵彦之邵,内行全好,人所难能。”廌询其如何,曰:“遵彦尝为杭州佥判,以故知其居家之道甚详。遵彦之母极严厉,遵彦之妻不得其志,逐去。遵彦方三十岁,承顺母意,不复言娶,与母对床而寝,今二十年矣。因遂绝嗜欲,未尝一日失其欢心。其母亦抚养遵彦诸子,恩意周至,但诸孙或一言思其出母,则诟怒遵彦。妻亦贤,无辜得罪被逐,于其姑亦无怨言。岁时问安,奉礼物不报,虽异居而妇礼甚修,至今独居,守节不可夺。士大夫贤遵彦,怪其母,悯其妻,哀其子也。”

    王仲薿承事,字丰甫,相国郇公之子也。昔为廌言:东坡公顷应进士举,到省时,郇公以翰林学士知举,得其论与策二卷稿本,论即《刑赏忠厚之至》也。凡三次起草,虽稿亦记涂注,其慎如此。论卷窃为道人梁冲所得,今所存惟策稿尔。冲以吐纳医药为术,东坡贬时识之,今在京师,丰甫欲诉于官取之尔。

    丰甫言:顷其女兄之夫高旦,受知于相国司马温公,已除河北籴便粮草。一日,谒温公,方起立禀事,忽瞑目,口不能言,遽蹶而仆,温公遭压焉。众公扶救温公,而旦已不知人。温公令人肩舁以归,即死。明日,温公使吏问安否,且曰已改除本路提点刑狱矣。吏以死闻,温公甚叹之,厚赙其家。

    后二日,范伯嘉子丰,蜀公之仲子也,谒温公,复使人舁致以归。子丰亟还许,才升堂,见蜀公毕,入其室,即殂。子丰有才力,明敏过人,廌从其游甚久,相知亦深。

    太史公讲“太史‘奉讳恶,天子斋戒受谏’”之说。注谓子、卯与先代忌辰之类为“讳恶”。公曰:“以臣所见,所谓‘讳恶’者,危亡之言,不绝于耳。为人臣必使‘危亡之言,不绝于耳’,然后君臣相与戒慎畏惧,则保其社稷。若夫子、卯虽为桀、纣亡日,与先代忌辰,此有司常事尔,不足道也。天子斋戒受谏。《礼》云岁终,臣以谓乃岁首也。《书》云:‘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天子斋戒受之以敬也。”此皆先儒之所不及远甚。

    苏过叔党言:其堂姊嫁蒲澈。彻,资政传正之子也。传正守长安日,澈之妇闭户不治一事,惟滴酥为花果等物。每请客,一客二十饤,皆工巧,尽力为之者。只用一次。复速客,则更之。以此诸妇日夜滴酥不辍。

    叔党又曰:蒲公有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盖一日两洗面、两濯足,间日则浴焉。小洗面,一易汤,用二人,惟颒其面而已。大洗面,三易汤,用五人,肩颈及焉。小濯足,一易汤,用二人,惟踵踝而已。大濯足,三易汤,用四人,膝股及焉。小澡浴,则汤用三斛,人用五六。大澡浴,则汤用三斛,人用八九。口脂、面药、薰炉、妙香次第用之,人以为劳,公不惮也。盖公以文章显用,为时大臣,志气磊落,奉养雅洁故也。顷公有书与东坡,自云晚年有所得。东坡答之曰:“闻所得甚高,固以为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此言,真蒲公之所当闻也。

    太史公讲《月令》,开题凡数千言,备陈历世遵阴阳为政事之迹,与魏相、柳宗元之说,反复甚明,前世论时令者,莫能过也。且曰:儒者多言不必从《月令》,故时令论立说诚有以破汉儒附会灾异之弊,然《洪范》以五事应五行,有休征、咎征,符契甚明,后之人君,不可不为鉴也。

    太史公讲《月令》,开题曰“行春令则”云云者,人君之政令,非天之时气也。故此之时,必当行其本时之令以顺之;若逆之,则五行相克之气,随类来应。如人五藏相胜,则有受克之处,其不和之气,自来为病也。今人见时之气寒燠非候,曰行某令行某令者,非也。

    廌在元祐三年省试,策问有魏相时令者,廌之所对,大略与太史公之说同。但其卒曰:“王者应天以实不以文,故人和而天地之和应之,不必法其繁文末节,但时和岁丰,家给人足,则便为太平之实。若求夫芝草生、凤凰至等瑞,皆汉代君臣不务本,而区区尚其虚文也。汉之好复古者,无若王莽,而刘歆又以儒术缘饰之,奏祥瑞、作颂声者甚众,有益于治,可救其乱乎!”词多不能详,姑记其大概。昔既不效,何必道乎!

    王丰甫言:章元弼顷娶中表陈氏,甚端丽。元弼貌寝陋,嗜学。初,《眉山集》有雕本,元弼得之也,观忘寐。陈氏有言,遂求去,元弼出之。元弼每以此说为朋友言之,且曰缘吾读《眉山集》而致也。

    元弼,越人,文蒙之子,少廌一岁。尝以贤良方正科被召。太史公极爱之,尝三荐于朝。朝廷以太史公之荐,元弼虽荫补,未登科,亦除陈州州学教授。元弼好谒当涂巨公,尝自咸平晨飡,行七十五里,入都怀刺来谒,中途不遑秣马也。甚癯瘁,隆冬短褐,冠敝履穿,并日而食,陈州之行,太史之赐厚矣。

    苏仲豫言:蒋颖叔之为江淮发运也,其才智有馀,人莫能欺,漕运络绎。蒋,吴人,谙知风水。尝于所居公署前,立一旗曰占风旗,使人日候之,置籍焉。令诸漕纲日程亦各记风之便逆,盖雷、雨、雪、雹、雾、露等有或不均,风则天下皆一。每有运至,取其日程历以合之,责其稽缓者,纲吏畏服。蒋之去,占风旗废矣。

    国朝法:纲船不许住滞一时,所过税场,不得检税,兵梢口食,许于所运米中计口分升斗借之,至下卸日折算,于逐人之俸粮除之。盖以舟不住则漕运甚速,不检则许私附商贩,虽无明条许人,而有意于兼容,为小人之啖利有以役之也。借之口粮,虽明许之,然漕运既速,所食几何,皆立法之深意也。自导洛司置舟,官载客货,沿路税场既为所并,而纲兵搭附遂止。迩来导洛司既废,然所过税场,有随船检税之滞,小人无所啖利,日食官米甚多,于是盗粜之弊兴焉。既食之,又盗之,而转搬纳入者,动经旬月,不为交量,往往凿窦自沉,以灭其迹。有司治罪,鞭配日众,大农岁计不充,虽令犯人逐月克粮填纳,岂可敷足。张文定为三司使日,云岁亏六万斛,今比年不啻五十馀万斛矣,而其弊乃在于纲兵也。

    东坡为扬州,尝陈前弊于朝,请罢沿路随船检税,江淮之弊,往往除焉。然五十万之阙,未能遽复,数年之后,可见其效。淮南、楚、扬、泗数州,日刑纲吏,不啻百人,能救其弊,此刑自省,仁人之言,其利溥哉。

    苏仲豫言:顷在先帝朝,叶温叟尝提举陕西保甲。忽有诏曰:“御批问所隶诸州,所教保甲,精觕如何?觕,音麄。或作粗。”叶上札子言:“臣所教保甲,委是精觕。”奏至,神宗笑之,谓侍臣曰:“叶温叟将谓‘觕’字是精确也。”

    晁无咎云:著作职今不修日历,甚闲,但改教坊判官致语口号等及小祠祭校对祝版尔。

    晁无咎言:顷仁宗嘉祐末,英宗已判宗正。时馆中进所对祝版凡九。每版皆曰“嗣皇帝某”,或曰“嗣天子臣某”。旧例,御书名处贴黄云署。仁宗时,苑中亲作一亭,甚华。仁宗自名之曰迎曙亭。已而寤,乃英宗名也,改之曰迎旭亭。仁宗以旭字未安,又改之曰迎煦亭。皆默符英皇之名、神宗嫌名、今上御名也。天命符瑞之验,预有定哉。

    李𬭚希声言:顷侍其祖茂直为江西监司日,闻徐禧德占自御史中丞以母丧还洪府日,洪有媪,善以三世禄命书言人吉凶。德占俾占之,媪曰:“当与兵死。”徐氏皆怒之。媪曰:“无烦怒也。”其书,古人所记,其变具存。以其书示之,画一僵尸,身首异处,血污狼藉,而鸟乌啄之。徐氏犹欲以妖言将檄有司笞之,媪以众解得免。后,德占败,永乐城破,虏既害之,蹂践其尸,正符媪说。媪尚存,洪人因重之。

    又曰:禧经制西事日,与沈括议入居永乐,括不欲入,禧以不同其计,自以数万人守焉。禧自守,虏大纵兵围之,四面不见其际。禧节制诸将,不许出战,城中兵相残杀,禧命曲珍内平之。守既久,城中无水,兵皆渴,至有杀人而吮睛饮血者。禧命掘井,井数十尺方及泉。既汲,禧命以军额高下次第饮之。众兵怨怒,凡汲一罂,众兵皆以衣渍而吮之。众渴不已,请开城饮于壕,虽死不憾。城开,外兵遂入而屠焉。

    又言:徐禧之妻,黄鲁直之堂妹也,故禧死鲁直祭文有“文足以经邦,武足以定难”之语。禧之没,朝廷厚其赠典,至金紫光禄大夫、吏部尚书,谥忠愍,官其子弟八人。禧止有一子,甚幼,曰俯,遂独受其遗泽,至通直郎。今上即位,覃恩转奉议郎,今年才十有六岁矣。近娶吕温卿之女,盖吕吉甫与禧厚善故也。每读《责吕吉甫诰》,至于“力引狂生之谋,驯至永乐之祸”,未尝不泣涕也。好读兵书,善学。其舅鲁直近有诗云:“平生功名心,夜窗短檠灯。”大赏之也。

    东坡言:普安禅院,初在五代时,有一僧曰某者,卓庵道左,蓺蔬丐钱,以奉佛事。一日,于庵中昼寝,梦一金色黄龙来食所蓺莴苣数畦。僧寤,惊曰:“是必有异人至此。”已而见一伟丈夫于所梦地取莴苣食之。僧视其貌,神色凛然,遂摄衣迎之,延于庵中,馈食甚勤。复取数镮饯之,曰:“富贵无相忘。”因以所梦告之,且曰:“公他日得志,愿为老僧只于此地建一大寺,幸甚。”伟丈夫乃艺祖也。既即位,求其僧,尚存,遂命建寺,赐名曰普安,都人至今称为道者院。元祐八年,因送范河中是院,闲言之尔。

    东坡云:郭子仪镇河中日,河甚为患。子仪祷河伯,曰:“水患止,当以女奉妻。”已而河复故道,其女一日无疾而卒。子仪以其骨塑之于庙,至今祀之。惜乎此事不见于史也。

    国朝面赐绯即四䙆义襕衫宝瓶银带,例服三日。元祐七年春末,陈祥道学士进《礼图仪注》,已除馆阁校勘。明年,用为太常博士,乃赐绯。衣四䙆袍银带往谢礼部苏尚书。公为言:顷石参政中立为馆阁时,亦赐绯,仍系银带。石滑稽,服之无怍色,过司天监,马惊,坠地,银带颇伤。众吏曰:“何星也?”石曰:“吾不善推步,但怪土犯宝瓶尔。”一时士人莫不以为笑也。祥道闻之亦甚笑。祥道,许少张榜登科。礼学通博,一时少及。仕宦二十七年,而官止于宣义郎。盖初仕时,父殴公人死,而祥道任其罪,久废。中间为太学博士,亦坐累。故屯蹇至老。尝为《礼图》一百五十卷,《仪礼说》六十馀卷,内相范公为进之,乞送秘阁及太常寺,故有是命。没齿困穷而不遇赏音也。自赐绯,不馀旬而卒。或曰虽不“土犯宝瓶”,临行年也。

    孙巨源内翰从贡父求墨,而吏送达孙莘老中丞。巨源以其求而未得让刘。刘曰:“已尝送君矣。”已而知莘老误留也。以其皆取姓孙而为馆职,故吏辈莫得而别焉。刘曰:“何不取其髯为别?”吏曰:“皆胡而莫能分也。”刘曰:“既是皆胡,何不以其身之大小为别?”吏曰:“诺。”于是馆中以孙莘老为大胡孙学士,巨源为小胡孙学士。

    比年多自七寺卿除侍郎。一日,因景灵宫国忌行香,时寺监并会于幕次外。有从者坐地上,各话其所事。光禄宗之从者曰:“吾卿当作侍郎矣。”盖宰相之子,今一叔为少傅,一叔为使相判太原,只言家世必吾卿也。文太仆及之从者曰:“吾卿职是修撰,父是太师,若言家世,岂光禄可及乎?”高太府遵惠之从者曰:“若言吾卿,必为侍郎矣。”赵卫尉令铄之从者曰:“吾卿家世,则太祖皇帝之后,今皇帝之近族也,亮非诸卿之可及矣。”众从者皆服。俄有王司农孝先之从者曰:“吾卿曾作大理,领都水,出入重职,多历年岁,若除侍郎,吾卿必矣。”众从者皆噪之,曰:“汝虽官高职重,宣力不少,奈何亲戚族人见任壮丁耆长乎?”王之从者,不胜其怒,遂殴诸卿之从者。从者复众殴击,至有流血者。皆为逻卒擒捕之,诣尹治焉。

    东坡公云:日者王寔、王宁见访。寔,韩持国少傅之婿也。因问:“持国安否?”寔、宁皆曰:“自致政,尤好欢。尝自谓人曰:‘吾已癃老,且将声乐酒色以娱年,不尔无以度日。’”东坡曰:“惟其残年,正不当尔。君兄弟至亲且旧,愿为某传一语于持国,可乎?”寔、宁曰:“诺。”

    坡曰:“顷有一老人,未尝参禅,而雅合禅理,死生之际极为了然。一日,置酒大会亲友,酒阑,语众曰:‘老人即今且去。’因摄衣正坐,将奄奄焉。诸子乃惶遽呼号,曰:‘大人今日乃与世诀乎?愿留一言为教。’老人曰:‘本欲无言,今为汝恳,只且第一五更起。’诸子未喻,曰:‘何也?’老人曰:‘惟五更可以勾当自家事,日出之后,欲勾当则不可矣。’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也,岂有分别?’老人曰:‘不然,所谓自家事者,是死时将得去者。吾平生治生,今日就化,可将何者去?’诸子颇悟。今持国果自以谓残年,请二君言与持国,但言某请持国勾当自家事,与其劳心声酒,不若为死时将去者计也。”

    坡又曰:“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减节嗜欲,一物不芥蒂于心,真却是学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谓景仁虽不学佛而达佛理,虽毁佛骂祖,亦不害也。”

    东坡谓廌与李祉言曰:“某平生于寝寐时,自得三昧。吾初睡时,且于床上安置四体,无一不稳处。有一未稳,须再安排令稳。既稳,或有些小倦痛处,略按摩讫,便瞑目听息。既匀直,宜用严整其天君。四体虽复有苛痒,亦不可少有蠕动,务在定心胜之。如此食顷,则四肢百骸,无不和通。睡思既至,虽寐不昏。吾每日须于五更初起,栉发数百,颒面尽,服裳衣毕,须于一净榻上,再用此法假寐。数刻之味,其美无涯。通夕之味,殆非可比。平明,吏徒既集,一呼即兴,冠带上马,率以为常。二君试用吾法,自当识其趣,慎无以语人也。天下之理,能戒然后能慧。盖慧性圆通,必从戒谨中入。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者也。二君其识之。”

    吕元明希哲侍讲为廌言:顷仁皇时,太学之法宽简,国子先生必求天下贤士真可为人师表者。就其中又择其尤贤者,专委掌教导规矩之事。胡翼之瑗初为直讲,有旨专掌一学之政。胡文学行义,一代高之。既专学政,遂推诚教育,多士身率,天下之士,不远万里来就师之。方是时,游太学者,端为道艺,称弟子者,中心悦而诚服之也。胡亦甄别人物,择其过人远甚人畏服者奖之,激之以励其志。又各因其所好,类聚而别居之。故好尚经术者、好谈兵战者、好文艺者、好尚节义者,皆以所类群居,相与讲习。胡亦时召之,使论其所学,为定其理。或自出一义,使人人以对,为可否之。时取当时政事俾之折衷,故人皆乐从而有成。今朝廷近臣,往往胡之徒也。

    太史公言:吕元明顷在熙宁中,王荆公欲与其子雱并除崇政殿说书,已有成命。会吕正献公与荆公论新法相失,其事遂格。后二十馀年,今上之即位八年,朝廷以勋臣子有学问,复除前命。盖知官职,命实使之,虽迟迟亦不为也。王公父子,今已物故,而元明竟居讲筵,虽以世德多学用,亦有命也。

    顷年客有话胡翼之为国子先生日,番禺有大商曰某氏者,遣其子来就学。其子儇荡其所赍千金,仍病,甚瘠,客于逆旅,若将救死焉。偶其父至京师,闵而不责,携其子谒胡先生,告其故。曰:“是宜先警其心而后之道者也。”乃取一帙书,曰:“汝读是,可以先知养生之术,知养生,然后可以进学矣。”其子视其书,乃《黄帝素问》也。读未竟,惴惴然惧伐性命之过,甚悔痛自责,冀可自新。胡知其已悟,召而诲之,曰:“知爱身,则可以修身。自今以往,其洗心向道,取古圣贤之书,次第而读之,既通其义,然后为文,则汝可以成名。圣人不贵无过,而贵改过,无怀昔悔,第勉事业。”其人亦颖锐善学,学之三年,登上第而归。

    张文潜曰:先皇尚经术,本欲求圣贤旨趣,而一时师说,竞以新奇相高,妄为臆说,即附意穿凿。如说《诗》曰:“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简兮。女曰观乎,士曰既旦。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惟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以谓淫佚之会。芍药善堕胎行血,故为之赠。然《诗》言士与女相谑,然则士赠女乎?女赠士乎?借谓女赠士,安用堕胎行血也。此殆是以芳香为好之义,何至是陋哉!刘贡父尝曰:赠之芍药,士女不分。若夫视尔如荍,赠我握椒,则女赠士必矣。《本草》云:椒性温,明目,暖水藏,则女无用也。莫不以为笑。呜呼,有是种种陋说,而触类长之,此为罢经义之祸,其本亦以此。

    东坡新迁东阙之第,廌同李端叔、秦少游往见之。东坡曰:“今日乃先祖太傅之忌。五月十一日。祖父名序,甚英伟,才气过人,虽不读书而气量甚伟。顷年在乡里郊居,陆田不多,惟种粟。及以稻易粟,大仓储之,人莫晓其故。储之累年,凡至三四千石。会眉州大饥,太傅公即出所储,自族人,次外姻,次佃户、乡曲之贫者,次第与之,皆无凶岁之患。或曰:‘公何必粟也?’‘惟粟性坚,能久,故可广储以待匮尔。’又绕宅皆种芋魁,所收极多,即及时多盖薪蒭,野民乏食时,即用大甑蒸之,罗置门外,恣人取食之,赖以无饥焉。”

    又曰:“祖父嗜酒,甘与村父箕踞高歌大饮。忽伯父封告至。伯父登朝,而外氏程舅亦登朝。外祖甚富,二家连姻,皆以子贵封官。程氏预为之,谓祖父曰:‘公何不亦预为之?’太傅曰:‘儿子书云,作官器用亦寄来。’一日,方大醉中,封官至,并外缨、公服、笏、交椅、水罐子、衣版等物。太傅时露顶,戴一小冠子,如指许大。醉中取告,箕踞读之毕,并诸物置一布囊中。取告时,有馀牛肉,多亦置一布囊中,令村童荷而归。跨驴入城,城中人闻受告,或就郊外观之。遇诸涂,见荷担二囊,莫不大笑。程老闻之,面诮其太简,惟有识之士奇之。”

    眉州或有神降,曰茅将军,巫觋皆狂,祸福纷错,州皆畏而祷之,共作大庙,像宇皆雄,祈验如响。太傅忽乘醉呼村仆二十许人入庙,以斧䦆碎其像,投溪中,而毁拆其庙屋,竟无所灵。后三年,伯父初登第,太傅甚喜,亲至剑门迎之。至七家岭,忽见一庙甚大,视其榜曰茅将军。太傅曰:“是妖神却在此为幻耶?”方欲率众复毁。忽一庙吏前迎拜,曰:“君非苏七君乎?某昨夜梦神泣告曰:明日苏七君至,吾甚畏之,哀告苏七君,且为容恕,幸存此庙,俾窃食此土也。”共劝焉,乃舍。

    太史公讲《礼‧王制》曰:礿、禘、烝、尝,此祭之名。天地、社稷、五祀、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此祭之事。犆礿祫祭之类,此祭之礼,然非祭之本。祭之本,诸侯得一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天子得四表之欢心以事其先王者是也。夫牺牲、币帛、栥盛、酒醴,皆出于民力,古者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凡以祭之本在于民而已。

    又讲《王制》司徒“明七教以兴民德”。曰:夫以身率于上而效之曰教,教之于治,虽甚迂阔,然古之言治者,必以为先。《放勋》曰:劳之、来之、辅之、翼之,又从而振德之。舜举八元命契。孔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秦任刑罚,不务德教,故不旋踵而覆。汉承秦弊,初以法治天下,惟贤臣贾谊、董仲舒尝言之。文帝能听贾生,故断狱数百,几至刑措。武帝不能听仲舒,故断狱数万,几至败亡。唐太宗初不以教化为意,惟魏郑公劝行仁义,四年之间,遂至大治。然则为治者,不可不先以教化为本也。

    又讲《王制》“不率教,移左乡右乡,移之遂,不变,屏之远方”曰:臣以唐虞之学,不过有扑作教刑与挞以记之,虽周礼至详至悉,亦无流放之刑。此当是商之法。汤制官刑,儆于有位,其用法甚严。为太学养士之礼既重,则不率教之罪责之宜不可轻。夫命三公九卿大夫皆入学,至于王亲视学皆不变,彼以九年之间而不能自迁于善,是长恶不悛、弗顺教令者也,屏之远方,斯亦不足恤矣。然王为之三日不举,岂其意哉!成汤、伊尹相与维持天下之法,其严密如此。若夫周之法,则以宽仁为主,虽霍叔同管、蔡之恶,亦降于庶人者,三年而复其国,非若商政之峻也。商尚质,周尚文,商、周之法,皆欲人之为善而已。

    黄任道见荆公有“缪忝辛酉,叨窃仲冬”之语,言同岁也。

    曾诚存之尝曰:近见少师韩持国云:仁皇一日与宰相议政罢,因赐坐,从容语曰:“幸玆太平,君臣亦宜以礼自娱乐,卿等各有声乐之奉否?各言有无多寡。”惟宰相王文正公不迩声色,素无后房姬媵。上乃曰:“朕赐旦细人二十,卿等分为教之,俟艺成,皆送旦家。”一时君臣相说如此。“旦”当作“曾”。

    东坡不惟文章可以盖代,而政事忠亮,风节凛凛,过人远甚。元祐七年,上祀南郊,公以兵部尚书为卤簿使。上因太庙宿斋行礼毕,将至青城,仪卫甚肃。五使乘车至景灵宫东棂{左车右星}门外,忽有赭伞覆犊车并青盖犊车百许两冲突而来。东坡呼御营巡检使立于车前,曰:“西来谁何,敢尔乱行?”曰:“皇后并某国太夫人国婆婆,乃上之乳母。国大长公主也。”东坡曰:“可以状来。”比至青城,谕仪仗使、御史中丞李端伯之纯曰:“中丞职当肃政,不可不闻。”李以中宫不敢言。坡曰:“某自奏之。”即于青城上疏皇帝曰:“臣备员五使,窃见二圣寅畏祗慎,昭事天地,敬奉宗祧,而内中犊车,冲突卤簿,公然乱行,恐累二圣所以明祀之意,谨弹劾以闻。”上欣然开纳。旧例,明日法驾回,中宫当迎于朱雀门下。是时因疏,明日中宫亦不复出。

    东坡为礼部尚书,宣仁上仙,乃与礼官与太常诸官直宿禁中,关决诸礼仪事。至七日,忽有旨下光禄供羊酒若干,欲为太后、太妃、皇后暖孝。东坡上疏,以暖孝之礼出于俚俗,王后之举当化天下,不敢奉诏。有旨遂罢。

    东坡帅定武,诸馆职饯于惠济。坡举白浮欧阳叔弼、陈伯修二校理、常希古少尹曰:“三君但饮此酒,酒釂当言所罚。”三君饮竟。东坡曰:“三君为主司而失李方叔,玆可罚也。”三君者无以为言,惭谢而已。张文潜舍人在坐,辄举白浮东坡先生,曰:“先生亦当饮此。”东坡曰:“何也?”文潜曰:“先生昔知举而遗之,与三君之罚均也。”举坐大笑。

    东坡尝言: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门下先生苏公子由尝论孔子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又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又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又曰:“管仲之器小哉。”又曰:“小人哉,樊须也。”又曰:“硁硁然,小人哉。”所谓小人者,非世俗所谓无礼无义不仁不智之小人也,以其所知、所能行皆小者、近者非大者、远者礼、乐、射、御、书、数,凡形器度数之内,其粗迹而已。若夫君子圣人,则所知、所能行,皆造道德之妙,非形器度数之所能尽,此其所以为大也。《诗》有《小雅》、《大雅》,所言皆圣人妙道、德性,所以立道,所以立政。其变雅者,不能而反之者也,此皆所以为大也。盖小雅、变雅所言王者政事治天下之法与不能而已。举此求之,则其类自见。今《诗》之篇有曰《大明》,又曰《小明》、《小宛》、《小旻》、《小弁》之类,皆因雅而为言,皆当时并有小、大之名,其不见于经者,或删定、或已亡之也。

    又论《史记‧殷本纪》,记纣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而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作《周纪》,记崇侯虎谮西伯于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乡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九驷,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纣大悦,曰:“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曰:“谮西伯者,崇侯虎也。”观此一事,书所囚之事不同,然崇侯以文王叹无罪杀三公而谮之,逢君之恶也。忌文王修德,而不劝纣之改行,长君之恶也。在崇侯,皆为有罪矣,岂太使公欲并见乎?纣喜闳夭之献,释文王之囚,乃许专征伐,复告之曰“谮之者崇侯虎也”,其意盖欲文王甘心焉。然文王遂伐崇以讨其罪。自古人君之恶,无烈于纣,然崇侯虎之罪,竟不能逃其刑。小人谗谄,谮贤人君子于盛明之朝而欲逃责,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