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四月示道希兄弟
作者:方苞 
1719年
本作品收录于《方苞集/17

    《礼》“有百世不迁之宗”,以收族也。“有五世则迁之宗”,“亲者属也”。遭家震愆,今在金陵者,独先君逸巢公后耳。诗人之述古公者,曰:“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言将绝而复属也。故继逸巢公者,于桐为小宗,而在金陵则世为大宗。宗子非有大过不废,废则以子承。无子,支子以序承。虽有贵者,别为小宗,不得主祭。自逸巢公以上,祖之宜世祀者五:始迁于桐者曰德益公,建文朝死节、配享正学先生祠者曰断事公,德重于乡者曰东谷公,起家为大夫者曰太仆公,始迁金陵者曰副使公。余亲尽则祧。

    古者,大功同财异宫。不异宫,不能各致养于其亲;不同财,则戚属而饥寒之不恤矣。桐俗,子壮则出分。先君始命余兄弟循《礼经》。忆亡妻与嫂有违言,先兄命之曰:“汝辈日十反唇,披发抟膺无害。但欲吾兄弟分居异财,终不可得耳。”

    兄子道希幼羸,每疾,亡弟椒涂中夜抱持,圈豚行。弟早夭。兄常曰:“吾更生子,当以道希嗣,是弟所尝抱持也。”今道希为宗子,以其弟道永嗣。余兄弟三人。兄子二人,一嗣椒涂。余一子道章,亦相与为三人。道章之生也,后先兄之卒凡五月,先兄犹及知其孕也。每曰:“异日汝子与吾子,相视如同生。”道章生年十一,以余罪,系旗籍,与道希、道永不能生相养。其服之相为,宜从期。退之不云乎,“受命于元兄”,此可以义起也。

    大功以上,同财同居,则共祀祖祢。异居皆祭于继祖适子之家。适子虽贫,宅左右必别为三室。中室为龛四级,奠高、曾、祖、祢木主,岁二祫,即从俗用清明孟秋之望。先期散斋二日,致斋一日。主祭者斋于西翼室。兄弟子姓各斋于外寝。生辰、忌日,奉主特祀于东翼窒。考妣之忌,斋期如二祫。生辰,散斋、致斋各一日。祖考妣之忌如之。生辰斋一日。高曾祖妣、伯叔兄弟之忌如之。妻、兄弟子妇各祭于其寝。妻、长子,忌日斋。冬日至,祭于宗室,上及不祧之祖。宗子散斋三日,致斋二日。群子姓如二祫。共大宗者岁一合食,共高祖者再,共曾祖者三。凡合食,必于宗祠。

    副使公始至金陵,居由正街,后迁土街。旧宅转六姓,逾五十年。康熙乙酉,余始复先人居,而治其西偏旧圃为将园,先君时燕息焉。辛卯遘难,宅仍他属,园亦出质。道希兄弟异日必复之为宗祠。今于土街宅后,暂治三室如前法。

    小功异财,势不能同也。家之乖,恒起于妇人。米盐凌杂,子女仆婢往来谗诉,易至勃谿。虽期之兄弟不可保,况小功以下乎?圣人制法以民,非贤者所宜自处也。往时,清涧白玫玉过余,其兄子仲杰侍,近五十,成进土矣,敛约如成童。叩之高、曾以下,同居者五世。子妇无异衣食,虽蓄私财,无所用之。玫玉之兄,吾邑宰也。而治家司财币者,则玫玉之妻。其妾与子妇,弗之诧也。盖礼教之能移人若此。此非并世之人乎?小子识之!

    古之祭者,前期必斋,丧必异居食。祭不斋,无以交于神明;丧不异居食,则衰麻哭泣皆作伪于其亲。先王制丧食,于老者疾者,既葬而后犹有宽假焉,而复寝之期,则断不可易。盖人之情,食粱肉而凄然念所亲者,有之矣,御内而不忘哀,未之有也。在《礼》,期终丧不御于内者,祖、父母之外惟妻而余皆止于三月。非厚于妻而薄伯叔兄弟也。先王立中制节,故法必计其所穷。妻一而已,假而本支繁衍,死丧相继,皆终期不御于内,则人道为之旷绝矣。故稍宽之,使中人可守。非谓寡兄弟者,必不可节欲以伸其恩也。《记》曰:“齐衰期者,大功布衰九月者,皆三月不御于内。”用此推之,则正服大功,以浃月为期,小功缌麻,终月可也。其始婚,则小功以卒哭之后为期,礼文具矣。余过时不娶,妻之父母趣之。时弟椒涂卒始七阅月,余入室而异寝者旬馀。族姻大骇,物议纷然.遂废礼而成婚,至今恨之。兹为《家则》:食饮、衰服,或因事而权其宜;惟御内之期,自缌麻以上,必以所推为断。夫舅与甥,恩之最轻者也。然女兄弟方痛不欲生,苟有人心者,能即安于燕寝乎?大功以上,则视骨肉之众寡而加隆焉。《记》曰:“小功皆在他邦,加一等。不及知父母与兄弟居,加一等。”此先王称物之情,而使之自厚于人道者也。斋期已前具。民无恒产,财匮而事剧,不能壹禀古制也。

    凡恩之贼,多由妇人志不相得;礼之败,多由与私亲男子时相见。闻之长老:桐俗淳厚时,家仆终世给事,未尝见主母。近则稍有连者,皆以相见为渥洽。金陵亦然。吾母疾笃,天子加恩赐医。医者曰:“定法:必视面按脉,乃复命。”余白之母。曰:“我虽老,妇人也。可使医者面乎?”余曰:“君命也。”母闭目,命搴帷,颜变者久之。既而曰:“虽圣恩高厚,然继自今,勿更使吾疾上闻矣。”今与子姓约,凡来妇者,父母殁,不得归宁。非远道,还母家,毋过信宿。其亲伯叔父、同父兄弟、兄弟之子至吾家,相见于堂,食饮于外。从兄弟、母之兄弟,相见于外。嫂叔礼见,惟吉凶大节,同室相纠察,有失则者,男妇不得与于祭。

    兄弟宗族之相疾,近起于各私其妻子,远则贫富贵贱之相耀也。吾幼时闻之父祖,上祖有官御史者,巡按江西,道桐,归祭于宗祠。自监司以下皆来宾。主祭者,侍御之从兄也,为庶人,不得服舆马。侍御以从,仆隶择骏者乘。侍御轶而先,急下,拱立道左。及祭毕,从兄西向立,命取杖。众皆进曰:“吉礼成,执事者有不共,愿以异日治之。”曰:“过由执事者,则舍之矣”侍御遂自弛冠服,伏地受杖。杖已,曰:“吾不予杖,是使汝负诟于乡邻也。且汝惟心懈,故至此。汝持使节,一路数千里待命焉,而心常外驰,能无误人身家事乎?”侍御怡色受教,冠服礼宾。兄弟各尽欢。呜呼!此吾宗所以勃兴也。近世骨肉恩薄,其贤者乃以文貌相属,而泛泛然如途人。盛衰之本,为子孙者,可以鉴矣!

    杨树湾高庄东谷公遗田,太仆公所受分也。五传至余兄弟,以远家金陵,艰输运,弃其十之六,惟主庄尚存。余丁亥归故乡,见其基势爽垲,绕宅乔木尚七十馀株。老仆曰:“此东谷、太仆所尝栖止也。”因复其半。今并以为祭田,未复者当次第复之。以岁入十之二供祀事,余给子孙之不能嫁娶、葬埋及孤、嫠、老、疾者。其法一取之吴郡范氏。不谓之义田者,徒为吾兄弟之子孙计耳,非能如古人之收族也。每见士大夫家累巨万,不闻置义田。即祭田,亦仅有而少丰焉。俄而其子孙已无一垄之植矣。范文正公父子置义田三千亩,以赡族人也,而子孙享其利者六七百年,以至于今。昔太仆公分田之籍,手记曰:“吾增置田三百五十亩,橐中白金千有七百。此非吾官中物也,乃朋友馈遗、汝母勤俭而致之。”太仆公仕宦四十年。当明神宗朝,巡按者三。掌河南道时,兼摄七道御史事,所积仅如此。呜呼!父有田宅以遗其子,乃汲汲然自明,惟恐子之意其得于官而心鄙之也。上之教,下之俗,所以相摩而致此者,岂一朝一夕之故哉!兹田之在吾家亦近二百年矣。然则欲子孙长保其田宅,亦非德与礼莫能持也。

    副使公葬繁昌县西门外枫树岭,去桐与金陵各三百里而近。余乡欲与其地士大夫联婚姻以便祭扫而不得也。墓旁有祭田,未籍分产,四叔父枫麓收其入。播迁之后,诸弟贫乏,必将斥卖。道希兄弟当勉力以原价归诸从父,而勒石永为祭田。先君受分,多取瘠产。庶祖母王孺人膳田,本议身后均分,后独以归四叔父。枫岭祭田,不问其岁入。汝辈当体祖父之志,勿谓此公产不肯以价取,而致属他姓也。陈庄、胡庄及高淳租,每岁终,通计而三分之,以其一给道章于北。非敢弃先兄之命也,分隔异地,虑子孙或有不肖而大为之防也。昔圣人之制男女之礼也,皆以禽兽为防。而兄弟同财异财,亦以中人为准。盖计其所穷,使不肖者可守耳。

    弟椒涂之殁也,未娶。兄泣曰:“吾弟兄三人,当共一丘,不得以妻祔。兄疾革,嫂与道希环而泣之,兄屡斥去。正命之夕,惟余在侧,未尝以道希、道永属。吾兄弟笃爱如此,子孙其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