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归堂新诗
作者:谭元春 


    谭元春集序五种

    谭友夏合集序

    海内奉谭子之教也久矣,泽亦寝处其中者十有馀年,而卒茫乎未有得也,辄泫然而伤之矣。

    泽少无文章之誉,独欲退自循省,游衍情性,而又操作靡恒,不能专致其功,以敦进古今之业,故于诗独便,遂昵而为诗。然其为诗也,不屏息矜盼以宠达于缙绅之前,不结社友以徼幸夫骚雅之誉,不寻声逐响以剽窃于时代之间,故宴闲习处,坦步安趋,日从事于所谓《诗归》者,取其说以相覆,而胸中亦了了自明,独愧笔梗才涩,不知其所措耳。于是以《岳归堂》诸本为驿骑焉,句栉而字比之,朝诵而夕吟之。十年以来,辄与云子、九一搜剔真隐,博通奥会,摩娑既久,径路斯熟;或时有所去取,则互相传观,以验其中之所得。

    无何而九一入官,云子忧处,而泽亦担簦走四方,升沉遐隔,趣志异形,不能时时有所论说。惟是踪迹既定,青毡既安,必出其所携书卷,陈设几席,而是书者,岿然独存。故精神所注,点勘不休,遂觉前日之所解,今日辄不能解;今日之所好,又非往日之所可好。青黄屡易,阐别弥远。有指示谭子佳处以示泽,泽亦茫然不知为谭子诗,猝亦不得其佳处,又不解泽之悦何意。私心诵言,冀其一语二语恍惚似谭子者,或邮筒之便,足迹之至,以斯语为贽,使亲见谭子,进我于道;而又素耻未同之言,恐为其所羞拒。读其书,想见其人,磊落自致,当不如近所称声气者流,以弇阿附媚为亲己而悦之也,故端然自处而安焉。客有自竟陵来者,辄询其得谭子近作多少,或得其起居何似,欣然以为乐。

    今年遁迹闻溪,杳隔城市,高斋古木,助以良友,竟不知其身之匏落也。坊客见有携谭子《岳归堂新诗》及《鹄湾文草》至者,急赚一本相授。取而读之,灵深之气,响答高广;质淡之云,风发峻远。耳目裒集,了无分属;神魂栖寻,初不一致。道永而静,志坚而清,真研磨之药镜,岂丹铅之豢悦也乎!乃合向所去取谭子诗以刻焉,使海内奉谭子教者,抽绎既尽,新故相接,各得其所自进,而后不敢妄以学谭子者误谭子也。虽然,谭子之为谭子,岂藉人以相明乎?泽,妄庸人也,奉谭子之教以覆己之所短者也,安敢不以自明也。

    癸酉初秋古吴张泽题于旨斋

    自序

    比年寡作,然斯事洞然,以为诗者探始助化之物,郊庙掌故,民人礼俗,可取而赖也,何预人事?今观予诗,多至四百叶,有几题无人姓字者哉?愧矣愧矣!非但诗为朽器,谅予亦古人罪人也。力素办四言,吃吃未充;又尝爱古乐府,深苍冥隐,而止令小小骀宕之音,专此一体,能心安否?诗至四百叶,而所作诗尚未有端,请断自是刻。将上下四旁而索之,山高渊沈而究之。于是有三告:告于帝,赐寿闲二十年;告亡父母,增吾慧;告一二亡师友,阴掣吾笔,使不得妄加点:则予犹今之可与言诗者也。

    {癸酉首夏朔元春书

    谭友夏遗集序

    今天下盖知宗景陵哉!景陵诗行,风雅为之一变,说者咸谓景陵思以易天下。予谓锺、谭二子何尝有移易天下之想?亦其势之所趋,不得不然也。

    文士相轻,自昔而然,傅毅见小于班固,友夏独能推服乎伯敬,其风范可钦。伯敬吾不得而见之矣,友夏以予一日之知,典论论文,相得甚欢,少予一岁而庄事予。丑、卯二丁间,凡再如章门,一访匡山,一聚首京师。其在匡山也,夜则连床,昼则接席,未尝须臾暂舍;步屟三峡桥边、九奇峰顶,往来天池、白乐天草堂、东西二林诸处,每至白云在天,清樽在手,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十年之交,一朝零落?

    丁丑春,予伏阙上章,寓京师。友夏上春官,行至长店,去京三十里,时夜半,犹读《左传》;平明摄衣起,一晌逝,飙尘奄忽,已度生死之关矣。予闻之肠断,痛不可忍。夫患难死生,皆君子修身俟命之学所繇以见,予不忍于友夏,得无征所养乎是?不然,孔子乐天知命人也,其于颜渊之死,乃叹曰:“吾非斯人之恸而谁恸?”若是,予何能已于友夏之痛乎!

    管仲生平知己,止一鲍叔,然使当时再有一识管仲者,则鲍子之名不著。友夏文名早盛,历万、泰、天、崇四朝,十履棘闱,暗中摹索几遍,竟未有能得友夏者,则予之自附于友夏之鲍叔又何疑?友夏尝对予言:“元春自受知以来,益厚自磨刂励,以报知己,时文即不售,亦无愧师门。”

    爱予兄弟及诸子,咸弟畜之;遇予知交于别所,必推爱让席;或仅系籍予乡、不系知交之密者,亦必曰逢吾师乡人,顾乃心独喜。噫,何厚也!

    海内名士如云,无问识不识,无不心折友夏者;每至通都大邑,人争慕之。李阳冰赞青莲有“王公趋风,列岳继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庶为近之,意其才之过人欤!

    其孝友笃挚,依恋所生,兄弟怡怡;筑室寒河,恬淡寡营,有箕山之志。至于师友之情,当吾世罕见其俦!江楚千里,其书疏往返,或旬日一至,或逾月一至。其遣使致一书也,必缄题封识,手自隃糜,不竭尽诚敬不已。尝从桃源道上寄一书,其书邮遥从马首得之,盖折梅逢使,迂回驿路,以寄陇头。噫,何勤也!视之过我门不入我室者,其恩谊敦薄为何如也?则不独才过人,其德有足称者。观古文人类不矜细行,今得友夏为之一洗。

    集凡若干卷,《岳归》《鹄湾》久已行世;兹其遗槁,灵迥超脱,妙绝时人。远韵来豫章,搜拾遗散。箧中书牍,尽为亲友爱玩者持去,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且索数言,弁而行之,以慰海内文士之望。呜呼!锺期既死,伯牙不复鼓琴;侯巴云亡,子云无从问字。每一念至,如何可言?书此以当一恸。

    崇祯戊寅孟冬朔日友人李明睿撰

    予与友夏通声气者二十年。庚申先后至白下,不相值;壬申友夏偶来豫章,将归楚,予乃知之,不及扁舟造访。然期寻盟有日,岂意交臂失之,遂成千古之恨!呜呼,友夏吾不得而见之矣!大哉死乎!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友夏何其息之蚤也!伊人之怀,曷其有极哉!往年友夏寓书有曰:“造物者往往收我所亲爱,而如吾尧臣者,又隔数千里而尚未一见其形状也。”循览及此,则愀然而悲至。张志和有言:“同在天地之间,未尝少别。”又爽然自失矣。

    谭氏一门,宿契最深:甲戌见服膺于吴兴,今又得见远韵于螺川。友夏、服膺虽没,见远韵丰神散朗,如见其兄弟焉,且悲且喜也。远韵于友夏遗稿,不忍传之,不忍不传之,卒之其不忍传之心,不胜其不忍不传之心也,竟付梓人。入吉州以一编授予,曰:“子为吾兄序之。”

    夫友夏为世所推尊久矣,何复为烦?但世人或好之而不知,知之而不尽,且予于友夏不可以无言也。张思光自序云:“中代之文,尺寸相资,弥缝旧物;吾之文章,体亦何异?何尝颠温凉而错寒暑,综哀乐而横歌哭哉!政以属辞多出,比事不羁,不阡不陌,非途非路,颇有孤神独逸耳!”此序若为友夏言之。友夏诗文皆真率,然工巧者不能至也。凡为诗文,依傍则为奴,不依傍则无主;为奴不可,无主又不能,故为诗文甚难。今之为诗文之成章者,皆有主者也。如友夏,绝去町畦,自开户牖,真可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矣。若夫友夏内行醇备,至性过人,风流蕴藉,蔚为词宗,此天下所共知,故不复具论也。

    己卯夏仲望后五日西昌盟弟曾文饶稽首拜题

    先兄未刻诗文小引

    元声兄弟六人,造物忍夺其半!回忆十年以往,仲氏早逝,已残我枝上之飞鸣;何堪两载之中,伯季双亡,忽失我门内之师友。哀哉同生,惨矣后死!事已至此,遑恤其他。然海内声气中人,方急欲睹其遗编。而声或偶从架边,手触残帙,或偶向书内,目遇只字,辄闭眼不忍竟诵;或偶一诵之,泪透纸背,辄罢。虽有爱予兄弟甚者,数以不急行世为问,此尚未知予心悲也,又遑恤其他。

    今从笈、籍两犹子得其手辑诗文稿若干,声于是陟匡山读焉,越左蠡再读焉,就章门,师友商定,历夏徂秋,始克付梓。何以前此不忍诵,而今竟忍诵之也?何以前此未遑刻,而今遂遑刻之也?岁月几何,心目渐改,声犹得窃比于人间孝友之伦也哉!抑聊以谢世之甚爱予兄弟者也。

    伯氏旧有《岳归堂诗》《鹄湾古文》,今仍用旧名,特以“未刻”二字为别。篇之散且佚者,容广搜之;题与句之脱者,姑空之;字之讹者,徐订之——总不敢妄加窜易。凡爱我兄弟甚者,请于此共究心焉。季亦有诗文一帙,俟即续出,以当伯氏之配享可也。

    戊寅九日元声弟泣书于豫章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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