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七 屯庵集
卷之八
作者:申昉
1758年
书后

杂识

病中杂䟽

天覆在人头上。人日日举头辄见。而临当做事。却忽忘这件大物事可怪。苟能将做某事时。每一仰视。庶可省无限罪业。

人之生也。与事俱生。无人则已。有人便有事。故孔孟之道学。稷卨之功业。农工之耕作。商贾之货利。事之大小虽殊。其所以为事则均也。如六朝之士不然。蔑弃礼法。沉醉杯酒。以一无所事相高。其始见之。诚若超然拔俗者矣。然夷考其所为。其卑反出于计升斗筭铢两之下矣。何者。人而不能为人之事也。

士大夫做官者。欲作一事。辄顾利害在处。所以百事都不快活。若人人自念曰。使吾当初不得官。今尚为布衣。亦我而已。今失官。复为布衣。亦我而已。今日之失官。却与前日不得官时同。有何加损哉。如此立心。则必有可观者矣。

此身只是百年物。道与名。直是亿万年物。岂为百年便宜。坏却亿万年事也。

未有真君子而终不伸者。未有真小人而终不败者。人固不可以有利为小人。固不可以有害避君子。然虽只以利害言之。未必小人皆利。君子皆害。披来历代史中。直道遭殃奸回复灭者。纷然相半。彼小人。但多得二字而已。

言不必取诸瑰伟特奇之士。虽凡夫下流。亦能道一二可采者。

士不当以不在其位。不思时务。既有成见。他日出来。自无忙遽踈迂之患。虽不幸。终不得位。不害为有识之士也。

乘肥衣轻。人人之所欲也。而不能人人尽得者。有命故也。凡人苟知有定命。可以省无限枉虑。

司马温公赠道士诗曰。君不见太上老君头如雪。世人浪说住红颜。此论可以打破秦汉之君妄想也。然余以为有所未至也。今夫吾门之深斥外道者。非为其不能长生。恶夫逃逭天理。偸延岁年也。假使住红颜其可学乎。朱夫子诗曰。但恐逆天理。偸生讵能安。到此方觉廓然。

当事者心在事外而运其思。则处事整妥。心入事中而扰攘。则处事颠错。此理人或知之。而每当事慌忙。急不得暇。此当局而迷也。救此病者。惟忘我二字。

佛家有以一两句语顿悟入道者。此理却不无。吾儒家圣经贤传中。如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等语。静坐缓讽。虚心翫理。可醒然有妙解处。

士君子立身做事。直须判却一个死字。若避死时。尽将天下事。拣其有利的趍之。有害的避之。不顾事之邪正。惯却免害手段。触处有碍。畏首畏尾。虽至微之事。辄生计较。毕竟直做个纺车儿。随他旋转。怎成人㨾子。韩魏公天大事业到底。只是置死生于度外一念中流出来。

祈寒暑雨之怨咨。无知小民所为。士大夫读得几卷书。动说怎么道理。而有时不能免此耻也。

平日偶记

近始看礼记。间多与平日意思相符处。与李伯温语偶及之。伯温曰。此正圣人众人本同处。

余于古小人。尤甚恶赵普之为人。每曰。若使吾杀此老贼。必不辞为刽子手也。叔父笑曰。尔今日不须思诛古小人。他日立身。能去眼前小人足矣。且曰。诛书中贼最易。余深有味乎其言。记之。

自古小人为暗昧事者。谓他人不知也。然观前史其闺闼幽隐之事。宜外人所不知者。亦皆知而书之。甚可畏也。噫。既生此世为此事。则安有此世人。不知之理哉。故士君子一言一行。皆自谓曰吾为此事。他人必尽知之。其可使人知者为之。不可使人知者不为。则自然少暗昧之事。此乃司马温公工夫也。

百事必以胜欲为主。方可做真正好汉。胜欲惟有心在。每当人欲发时。力按纳之。如身痒而不搔。坚啮龈牙。忍死交战。只抵当得一时欲自退焉。盖欲气类也。数发而不能久。能每每如此。彼可制伏。然后吾心始为主。捐万锺。芥千金。闭鲁男之门。寝阅道之召。浩然无所拘矣。不然。反使欲为主。心不能制。则是无复可胜者矣。凡于大小事为。彼人欲者。乃能逐其心。系其身而曳之。不由人主张。如羊斟之以华元奔敌。不知不觉。已陷而为乱为恶为贼为逆。无其人而后已。怎有拔起头面为人之日也。怖哉怖哉。

使世之为人子者。尽遵其父母之训。则必无不为善人者矣。大凡父母之于子也。必欲其过于人也。必欲其不至罪戾也。虽至无知下贱。至于教子也。言必可取。为子者果能尽遵其意。则不期善而善矣。二月十五夜。林塘闲行。闻邻媪戒子。感而书之。

余每患不能危坐耐久。前年冬。试自清朝危坐。到三更许方息。至其两脚麻痹欲折。时辄自思曰。若此时有尊长来。虽难耐将不得不耐过。遂将其心。作陪长者坐。想顿觉易堪。后见宋张忠定公所谓移心法者。正如余心故书。

欧公偶从邕书。得之之偶字。盖有意。不直书也。文亦如之。今人闻某人。因某文字得长进。便读其文。不知得之自我。惟求前人偶然之效。甚可笑。昔陈后山看伯夷传而文益进。伯夷传外他文字。读之一年。不可得力耶。皆偶有所著尔。

欧公以为虽因邕书得笔法。为字绝不相类。乃得其意而忘其形者。妙哉言也。凡文章尤宜以得其意。为第一义。既得其用意处。馀自洞然。徒为句字所拘。岂有超然造妙。另开手眼之日耶。

余观世间说相者。其妄诞不足信甚矣。夫天地生万物。惟人为贵。自龙凤以下皆不及。既得人形。斯已贵矣。何必复取禽兽之形。补合其五官。然后为美哉。是得禽兽之形。益重于得人形耶。得其似者。犹可富贵。则彼禽兽。何不能自富贵耶。此皆不识天理之妄说。而世人之将面孔。以仰一妄人之鉴定。一任其认虎指鹿。呼牛唤马而不之耻。其妄中之妄也。

书座右

一示人以可侮。终身见轻。一示人以可羞。终身冒耻。是以。君子重夫庄肃。厌然之掩。不可障十手之指。外饰之逞。不可逃十目之瞩。是以。君子务乎谨独。惟能临履渊冰。战战兢兢。将做一事。惟患三思之不足。将发一言。先念百驷之难追。铭心前愆之愧。锐意将来之图。表里交正。内外齐一。然后庶几做三分人。

人之患。在于深居稳坐。费折了好个闲日。不做一事。所谓大段猛省者。却只曰来日来日。殊不知单百年内。难得许多个来日。

余观今之士。盖其学识文行长短阔狭有万不同。而至于从而为之辞一病。无彼无此。无不带得者。始知勇于从善。敢于改过。自是高大地位。士大夫只无从而为之辞一病。可以优于天下。

筋角弛而弓歪矢缓。志气懈而心散学退。弓欲劲而愈紧。心欲束而益励。

过而悔之而已。不能勇改。将不胜其每悔。惟不贰过。毕竟无可悔。

王承福不敢一日舍镘以嬉。畏天也。士大夫舍其业以嬉者。罪人哉。

随笔录

周公之生。秬鬯二卣。亦不敢当。而周公之殁。俨然以天子礼乐。陈于庙。周公而有知。尚肯顾鲁之享哉。噫。有国之重。无重于礼乐。周公所以制礼作乐。正为是严等别节制度。而乃使因周公而乱之。其以累周公。不既大乎。周公虽圣。亦人臣也。虽有弥天之功。亦职分也。幸而周有一周公耳。若又有功如周公者。将复赐之耶。有十周公。且皆赐之耶。赐之者非矣。受之者愧为周公子矣。是举也。上下交失而视之奸也。其何以令下。宜乎周室之日陵替而莫之振也。故余曰。问鼎者。请隧者。成王教之也。以雍彻者。舞八佾者。伯禽教之也。

胡氏以夫子有正名之言。谓将告天子方伯。出卫辄。此恐非夫子意也。果有此意。则不往而沐浴请讨。如陈恒弑君之时。容或可也。安有既应其人之召。往则逐其人者也。然则夫子之名以应召。往而行此事。已不正矣。尚何正人国之名乎。夫子必不为如此粗踈正名。今以欲往公山弗扰,佛肹之召观之。虽不竟往。其意则可见。二人之罪。有浮于辄。而夫子欲往。但将化之而已。不成又去。杀公山氏。另寻一人。以为东周。以此推之。胡说之不然。可知。

今人都欲去文之一字。其所谓实者。亦无所做。盖只欲安坐游谈。彼此都无所为也。夫文不可使胜而已。岂可尽去之也。若如是说。夫子答颜渊为邦之问。亦将归繁文矣。只取十二月中。一个月充岁数。何必曰行夏之时。只将一两车乘过。何必曰乘殷之辂。只拣一个帽著了。何必曰服周之冕乎。岂圣人多事。不如今人之高。而却去较量甚子丑寅卯。金玉象革。方圆尺寸之细乎。抑今世妄男子。不识圣人本意耶。

子夏之教人交曰。可者与之。不可者拒之。子张之教人交曰。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贤。何所不容。我不贤。人将拒我。盖隘子夏之言也。然自后学言之。始当用子夏之道。及真正圣贤地位。然后乃可用子张之道。子张之道。非不大矣。而非初学求友求益之道。跌了一步。易作杜季良辈。人非自家胸中道理坚确不挠者。不可能也。虽子张。恐未优到这地位。况末学乎。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此言虽似高。却开即今无限弊端。盖末路人情。喜简而厌密。乐放而恶拘。如古礼之详备者皆厌之。辄称繁文末节。一切讳之。死丧仓卒。尤不成甚㨾子。第曰。丧与其文。宁戚。复曰。致乎哀而止。骤闻之。其言似甚高。细考本心。都是不乐做人子者。夫与其礼有馀而哀不足。宁哀有馀而礼不足者。圣人不得已之辞也。哀礼幷至。岂不尤美。夫子亦尝慨学士之无人。思狂狷之士。学者又当弃中正之道。尽学狂狷耶。夫哀有馀而礼不足者。哀痛之极。无他心暇及于礼节。虽或有未及检整。君子观过知仁可也。今人其所谓哀者亦未见。甚至亦或去管没紧要事。而至于礼节。都不欲察。欲掩其罪。一例驱之于繁文末节。反笑好礼者。夫人于父母。若亲属师友。既已失之。无他用心之地。只当致哀恸。而谨其送敛制服之节以自致。而乃复厌之。饰辞说以拒人以自欺。并使死者不得正终。其不仁甚矣。若使许多节文。果皆为繁为末。则先王先贤。何为制其法乎。先王先贤。既制其法。则亦必一一行之。而未闻先王先贤为徒尚末节之不孝人。则今人之高谈大言。斥执礼从简易者。必有所归矣。故余谓人于礼。一丝缕之细。亦当致谨。然后可防伊川被发之渐也。

金判书时让荷潭破寂录。致疑于邹书数段中一条。以许行章对屦大小同则贾相若语。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为疑。以为与许行之言不当非。辨其言者。盖金解作巨屦与小屦同贾之意看。故其言如此。诚可笑也。夫孟子之意。以为巨屦。则不辨贵贱而同其贾。小屦则不辨贵贱而同其贾。锦巨鞋与芒巨鞋。锦小鞋与芒小鞋。贵贱不同。而只随其形长短同其贾。将尽为芒鞋。谁肯为锦鞋。此正斥许行之道也。今作巨屦巨屦。小屦小屦同贾读过。意自明。曷尝以为巨屦与小屦同贾耶。

孔子当老聃时。孟子值蒙周世。而皆未尝立言斥之。至若乡愿。害之小者。杨,墨近于仁义者。其悖乱不至如老,庄。皆深忧而严斥之。何也。盖杨,墨与乡愿。虽微。惟其近似于吾道。故庄生之斥吾道。亦错认杨,墨为孔子之徒。排之甚力。盖自外观之。未有大段相背者。易误。却笃志向学之人。所以明辨而痛斥之。使后世知毫末之间。有所分焉。至如老,庄敖悖自强。与吾道不啻歧焉。五尺之童。知其不同。其言又多儿童痴𫘤不成说者。若非如晋,宋间别心肠。人必不趍也。圣人之辞。非不得已不发。其斥杨,墨,乡愿者。为苗莠朱紫之相乱。有可以眩道之本原。故明其不然也。不斥老庄者。彼与吾道。如黑白薰莸之不同。有目皆见。故置之。后世见其无诛绝之辞。乃有犹龙之说。子长至编之于史记。诚可笑也。

老佛。亦是天地气中生者。本其性。与圣人之性无贰。这端论议。亦非胞中带来者。只是顺其私以为天理。济以好胜之心。与圣人作对头。毕竟打成这个㨾子。流却千万年大毒大害。一念之差。乃至此哉。

老,庄之学。一腔子意思。都是畏死二字。虽将千言万语。骂伯夷。毁孔子。讥轩皇。哂尧帝。洒洒落落。妆撰出来。说得极好听。然却自掩遮不得。盖怨父母。绝君上。只欲保自家身干净好活也。若值暴猛之君。以死胁之。必朝齐暮楚。覆百十国。更百十君。惟幸其得生。无愧而不知耻矣。岂不丑哉。末终乃酿出王衍乞命于石勒。彼老,庄适不当如许时。得成其高谈大言矣。如五代冯可道。或指为乡愿。而实则学老庄贪生之道。得其三昧者。今其传可按视也。

论者。同称老,庄。然老,庄正自不同。老子微。庄子露。老子实。庄子虚。老子静。庄子闹。老子之道。可以措之为国。庄子之道。不可求之世用。老子之道忍。故流而为刑名。庄子之道散。故流而为清谈。老,庄同称。由于魏晋。实则非矣。汉儒乃称黄老。见得却好。

庄子非高人。平生毁圣人。排五伦。一死生忧乐。而亦却不能不著衣吃饭。是亦圣人化中物。且其生也。不自空桑中出。必有父母。亦必有子。而未闻庄生有子而杀去。则是亦五伦之根于性者。有不能免焉。其所谓一忧乐死生者。皆悯忧畏死。聊为自慰之说也。千言万语。极广极大。自谓超出天地之外。而考其身则只是坐圣人范围中。元来离不得一步地。只要凌侮圣人。是与小婴儿在长者怀抱间。捋髭挽衣。作𫘤呆状何异。所著齐物论。谓将齐天下之物。使无是非。而却自挨入是非中。起出许多是非。自唱自酬。说得是非极纷纭。此正是离物论。何得谓之齐物论乎。且平生主意。谓务自然而其所为。则皆是毁破自然。惹起闹扰者。道与言判异。其自谓极高极奇之论。只是平常多儿童学语的说话。未知自古何故别与名目。称为异端。有若真有其道者然。过矣。读者只作怀抱中物看去。将不胜其凡庸破绽。而无可惑者矣。

庄子之学。虽名齐万物明自然。实则极闹扰之人。若自然之目。巢由或可当之。盖自然者。宜不多言。

读庄子者。每眩于语句之玲珑。不能究其心术之微。诚有忮伪鄙贱者存。可恨。今悉论之。盖其人不能去争心。必欲以己之道。垂之百世。以寿其名。又耻为圣人下。穷极搜索。别个门路。毕竟打出这一部荒怪说来。是其心术之极忮处也。其实畏死悯忧。强为自慰之说。因以诪张捭阖。文饰弥缝。妆出许多说以掩之。此其心术之至伪处也。欲立己见。排圣道。力不足。则却言言段段。引出圣人。凭虚凿空。讥骂凌辱。无所不至。此即无识顽痴汉。与人争口气。赤身上人门。骂人祖骂人父者何异。此其心术之鄙贱者也。自古攻庄学者不以此。而率从彼之所持以自多处。出罪名。彼固欲得是名。而此却以是奉之。正是谚所谓果子打人者。何以禁之乎。

庄子为人。最好滑稽。其书元无立论。一边极斥世人病痛。而自家却尽践其病痛。亦不自藏护其论。不顾前后。前之所与。后却攻之。今之所扬。即向之所抑。大抵极诋是非。至欲无之。而又自跳入是非中。费累万说话。故细观其一部书。从头至尾。元无根本议论。自说自攻。自病自言。以自滑稽而已。后之不善读书的诞男子。为其滑稽所弄倒。遂谓庄子有怎尚虚无。齐万物。一死生是非的议论。不亦妄哉。才欲尚之。便见其非虚物也。才欲齐之。便见其本不齐也。才欲一之。便见其初不一也。彼庄生岂不识其不可强说。而姑为之滑稽也。乃不识其然。而奉其馀弃。以为庄子真有此学此论者。非直吾道之罪人。抑不识周也。

庄子之说。与儒家异者非他。只看得有顺与倒耳。盖天下之理。自微而显。由隐而费。圣人但从这隐微处。推究出来。以至费显。费外求费。显外求显。天地万物。生发运用。皆归推究。而但觉其实有矣。故其说正矣。若庄子直自费显处。减省入去。以至隐微。微中欲微。隐中欲隐。天地万物发生运用。皆入减除。而便以为都无矣。故其说谬焉。不知所谓虚无者。乃自家倒看而虚无之也。非道之本体果虚无焉。诚儿童之见也。今看南华。皆不外此。若有人能将南华。字字倒看。虽不读儒书。又可觉理。可称善读书人。此非戯语也。

彭祖观井之说。为葆生家所引证。而余则以为非实也。夫人之延生者。养其心。静其气。不妄用。然后乃可以冲养其内。保合天真。得久视长存而不匮也。今于一观井之际。辄以轮覆井。身缚树。栗栗焉若将陷焉以窥之。则其用心亦过劳矣。凡事称是。一岁之内。一日之中。必无半刻安心时矣。所以爱身则至矣。无不用极矣。独其所以虐役其心者。不亦甚乎。篯生而果有是。则必不得八百之寿。果活至八百。则是说为妄矣。

两晋人言行。骤看虽似任情。细究其心术。无一言一事随意发来者。皆极经营绸缪于胸中。拣出这㨾言行。故作放达。而甚至母死不哭。或在疚与女并骑。裂冠毁冕。裸身露体。钻穴穿窬。靡不为。其行直与犬豕无异。若在唐虞之世。其被诛殛之典。当在四凶之先。未知其时何为称高情雅致也。若然则夷狄禽兽。初不识父母。如冒顿枭獍之类。当益高耶。平时既无恺悌修洁之行。临难难责伏节死义之事。其行远在商贾钓屠能随分做人事者之下。只是酒袋糟囊也。乃反斥礼法之士为俗流。士大夫虽不做圣贤。宁安于俗耳。岂宜将父母之遗体。易禽兽之秽行乎。故世以为五胡乱华。余则谓五胡之前。晋自有七胡八胡。

两晋间所谓七贤八达清虚玄尚之流。自今观之。皆鄙夫也。不知当时何取也。夫彼亦人耳。岂无人性而始不胜其好名之心。唱起这个事。死丧不敢哀。忧患不敢恤。忍情灭义。割慈舍爱。皇皇汲汲。强作其㨾。以副懒慢之欲。邀世上之名。得之则喜。不得则愈求其似。其苟且希觊之心。有甚于商贾之求利。而当仓卒祸福之际。其所谓放达者。亦却撇在九霄云外。摇尾抢头。无所不为。易主改世。都不为戚。未知此何名为人也。且彼辄以清虚自诧。而求清者于千古。无如伯夷。乃圣于清者。而其所以为清也。只为是扶人纪树大义而已。则彼辈乃清之贼耳。何得为清耶。余于晋,宋人。试求一语出于心。一事发于情者。不可得其矫伪遮饰之密。有不能揜。此又可见不得已而为此。岂不可鄙且可哀也。

佛家大段挟以怖人者。不过轮回之说。谓将以此劝世人向善去恶。而其实徒劳而无用。夫人之无良者。虽目下有刑法㫌赏以劝惩。亦未易易其禀质。况彼刀山剑树。茫昧不可睹之荒说。岂易为力哉。曷若自孝其亲。劝世之孝。自敬其长。劝世之敬。自忠其君。劝世之忠之易乎。自家则忘亲弃君。而教人曰尔孝尔忠。谁其信之。虽使祸福。一随善恶。果如其言。无实之空言。不足以化世。今其言又曰。虽有罪。能事佛。可以免。是其祸福。只系事佛与否。无关于其人善恶矣。彼无知之氓。惯见世上贪官污吏受赇行私的手段。谓佛亦如是。天堂可以赂得。地狱可以赂免。吾虽为恶。只破钱去事佛。都无忧矣。遂益肆其恶而不少惧。是勿论善恶生死。终是无钱者为苦。此果为劝惩之道乎。其所以退善进恶。亦大矣。

报应之说。出佛家。峩弁博带之士。耻言之。第其言亦欲使去恶从善而已。一味大言斥之者。未必识得正理。正以其所为多不善。故恶闻如此言。而佛家题目易攻之。故力排之。此则非矣。余则以为畏报应之说而勉为善事者。犹贤于斥报应之说。而于所谓吾道合做底事。亦不去做。只是胡行作口头家活者。故余未尝费力斥报应之说。欲望世人姑置此理于或有或无之间。勉为可得好报应底事而已。则勿论有好报与没好报。毕竟做得好人。亦是好报应。

报应之说。虽未目见。第既曰有之。则必有主者。主者即天也。天之理。即圣人之理也。人只不去犯圣人之法所禁戒者。即可不落恶报中耳。

颜氏家训中语。多可以为法于子孙者。亦自好文字。第恨其染于时尚。教之以事佛。至为五条解说。而尤可笑者。以为偕化黔首。悉入道场。则有自然稻米。无尽宝藏。安事田蚕乎。此三尺童儿。亦知其无是理。而犹且信而不疑。著为训诫。可谓惑之甚矣。益知韩退之。乃千载独立人也。

唐,宋以下。立为帝则必加宗号。而汉制则不然。必为世室。然后乃加宗号。故在西汉。则虽以景帝,昭帝之贤主。不得称宗。而至东汉滥其世室之数。殇冲质三幼帝外。自光武至桓帝。皆加宗号。而为世室。殊乖汉初本意。而又不如后世例加宗号。而不尽为世室者。其事最无据。

汉武帝迷于鬼神。尤信越巫。董仲舒数以为言。武帝欲验其道。令巫诅仲舒。仲舒朝服南面。诵咏经论。不能伤害。而巫者忽死。事见风俗通。与唐傅奕事。绝相类。而世只知有奕事。而仲舒事不甚著。可讶。

汉武之仙。梁武之佛。皆与之终始者。而实则于其学仙佛之道。亦全是相远。彼仙佛者。设是人君所当学。须先绝去欲心。然后可求。而彼二君者。是最多欲之主。而乃欲学最无欲之事。岂不愚哉。汲黯面斥内多欲。谓不可效唐虞之治。奚独唐虞。仙佛亦不可学也。人之能不为气势所变移者。盖鲜矣。霍子孟为奉车都尉时。何等谨慎小心耶。当是时。若有逆显事。必不待朝而发之矣。至其势成威立。自人君废立。皆出其手。大将军有一令。天下无二辞。则自不觉其心大。目中无可畏者矣。于是。显之罪隐。而血诸豚于他日。岂不可惜哉。金日䃅一见殿上戯宫人。则辄杀其二子不少难。是岂日䃅贤于光而然哉。是时。日䃅虽见信。无权位可恃以不死。故欲远死耳。或谓日䃅谨慎益过于光则非矣。光之初年。亦日䃅而已。易地则皆然。故曰中人以下。不可以处绝权。

息夫躬之诬东平王以咒诅。而终亦以咒诅受诬而死。诚巧事也。天之祸恶人。未必其人做某事。必以其事偿之。而但间或有之。令人尤觉快活。亦足为不善者戒也。

徐孺子不见丧主一事。应劭非之。是也。此已启晋人风气。盖东汉末人物好议论。立标榜。喜为矫激事。其流之弊。一变而不得不为晋人。孺子此事。亦其中一段。

酒中蛇事。世皆作乐广事。而应劭风俗通。言其祖郴为汲令。饮主簿杜宣酒。时北壁有赤弩照于杯。形如蛇。宣畏恶而不敢不饮。其日得胸腹痛。攻治万端。久不愈。郴闻其蛇入腹中。还厅事。思惟良久。顾见悬弩。扶载宣于故处。设酒。杯中复有蛇。因谓宣非有他怪。宣由是瘳平。郴汉人。远在乐广前。使广真有是事。必见劭所记而效之。否则乃误传。以郴为广耳。后人皆知乐广。而不知有应郴。殊失其实矣。

古人言语。有所自出。而后世却以后出之语为主行世者。豺狼横途。不宜复问狐狸。西汉孙宝传。京兆故吏侯文语。而东汉张纲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之语。后出而遂为名言。是为郅支报仇者。西汉陈汤自明之䟽。而唐太宗为世充,建德报仇之语。遂为名言。后之援用者。只知有张纲,唐宗。而不复知其前已有侯文,陈汤。岂因其人与事。有大小而然欤。

唐太宗闺门不正。前修所深斥。而然当神尧时。被神尧诸姬所谗害极狠。几乎不免。而神尧身后。终无报复逞恨于其时诸姬之事。是不敢怀怨于父。故虽庶母之贱者。不忍记宿憾于身后也。后世子孙如宣宗忱者。却去弑嫡母。当此时。思太宗之事。方见其为盛德事也。彼逆忱。只可与金主逆亮。同传。

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辈。死于武曌之手。后世哀之。然此辈亦好作威福。如立陈王忠为太子。杀吴王恪。废道宗。罢房玄龄配享。皆不厌人心。岂能享全安之福哉。宜尝一番祸殃。谢天下尔。

长孙无忌之黜房玄龄配享。杀吴王恪。李德裕之发刘从谏尸。称王涯,贾𫗧为逆贼。皆大段负心事。夫玄龄之功。吴王恪之无辜。愚夫之所知。而无忌忍为此。则其真无忌惮矣。至于刘从谏。当甘露之变。遥制逆䆠。使宰相倚以行事。功实关于社稷。虽云平日有跋扈之志。未有著见者。而因其子之罪。暴其尸。任悍将之斩锉。岂人理也。以涯,𫗧为叛逆。士良之言。而德裕祢其言。亦谓之逆。是乃士良之门孙也。试思德裕握管书此语时。果有一分人之肠肚耶。千载之下。令人发竖。若使天道无关于人事则已。苟有知者。岂无恶报。免独柳一行。亦厚幸也。

李德裕之与牛僧孺。初不相远。僧孺亦自难得宰相。而德裕亦多颇颣。国是未易遽定。况当初分党之举。德裕大段非矣。宋之丁谓。固是小人之到十分地位者。未可与奇章比论。而寇平仲。亦岂无自以致之哉。服地黄一事。或是丁谓辈造言。而至上朱能天书之举。大是无识后生手脚。岂士君子事也。大抵李,寇二公。平生所为。极是贪权乐势底人。虽不遇牛,丁。毕竟田地。免不得一番颠踬。

李赵公为人猜克。寇莱公,王文正善奉了一𫘤字。大抵二公出处相似。而皆于德字上。全然欠阙。

古人异代相似。无如李赵公,寇莱公者。其贪权乐势相似。才志相似。事业相似。名位相似。罪败相似。李之附会䆠侍。寇之上朱能天书。又相似。

人臣谏君之道。当正其辞理。使其君或愧而改之。或畏而改之。或感而改之可也。若张权舆。谏敬宗幸骊山。名虽曰谏。实不成说。乃儿童之见。夫幽王之死。始皇之亡。玄宗之召乱。穆宗之促寿。皆有厥由。岂是骊山之故哉。必若权舆之言。设令殷汤周文。葬于骊山。亦将亡耶。今权舆不戒其君行事之类于四昏。而乃以适然之事。使避其所曾过之地。此正琐琐拘忌家说。岂有如此。谏官若是。而欲动君听。君岂小儿可怵胁而止耶。敬宗虽不当幸骊山。不为此言所动。亦自有主见。盖权舆是后谗裵晋公。是小人也。始知心术既不正。虽欲一得为善言。自不能善也。

唐郭太后之崩。契丹齐天后之死相类。皆于其君为嫡母。宣宗生母郑女。即郭太后之婢。曾为叛臣李锜妾者。宗真生母萧耨斤。即齐天后宫人。宗真必欲保全齐天后。而为萧耨斤所杀。宣宗则自弑郭后。中国礼乐文物之地。俨然天子之尊。而所为反不若夷狄之主。犬彘岂食其馀。就夷狄之中。求宣宗之对。惟有冒顿单于。而顾冒顿生同禽兽。初不知有伦常。而若宣宗者。屏风上贞观政要。亦尝拱手读过。则必学几个字。而独不学得伦常字。躬犯恶逆。复以宪宗之崩诬之。其阴邪奸毒。诚非冒顿比也。平生修饰外貌。卖弄小聦明于群臣。又好严厉。察察以制下。而还不知自家之罪。宜先以上刑见当。可笑。

千古有至可怜事。李孝本死甘露之变。其二女没入右神策军。文宗召入。为魏謩所谏。还出之。文宗固不当自用二女。而二女则诚可哀矣。阖门惨祸。名属贱籍。幸得拔身之梯。庶见天日而旋黜。遣将己于神策悍卒之手矣。謩之谏固得矣。何不仍请为之所也。当属欠典。

宋之待亡国降王最以恩。异于他朝。第南唐李煜。南汉刘𬬮。吴越钱俶。皆死于太宗之世。而其事殊可疑。煜则生日。帝遣使赐宴于其第。其日卒。𬬮则与诸王召宴。宴毕卒。俶亦生日赐宴。是夕暴卒。三主之死。皆因酒后即殁。岂或刘𬬮泣辞太祖酒之事。真有于太宗之世以死。而史氏隐约其文耶。史氏三条笔法。与记烛影事相类。且太祖大度。能容得此辈人。而太宗猜克。不能保。兄弟间事。有可推知者。善读者宜著眼。读史者不可徒见编年。须参以本史全书。余始读薛应旗宋元通鉴。见王著三件事。意谓一人。盖始见王著。则太祖时直翰苑。醉酒发倒垂被面。夜叩滋福殿。请见被斥者也。再见王著。则以翰林侍书。太宗时屡被亲用者。三见王著。则以赃被戮者也。后见宋书。初见王著。自周世宗时为翰林。仕于宋祖。虽有酒失。以引奖后辈。为士大夫所称。再见王著。则以侍书。被亲用其卒也。太宗赠恤甚厚。三见王著。又是别人。以殿前承旨。坐赃弃市。三人未尝同也。而几乎认作一人。若非本史两王著。不其冤乎。

古事固有作于法外。而可为后世所援用者。如宋虢州知州周日宣。诡奏水灾。有司请以上书不实。律罪之。上曰。近来多言符瑞。至于灾异。抑而不闻。守臣奏灾异。意实在民。命勿罪。祥符知县陈诂。治吏严急。吏欲诂得罪。空县逃去。太后欲罪之。陈尧佐曰。罪诂则奸吏得计。后谁敢复绳吏者。诂得免。二事皆在仁宗时。当为后世司黜陟者。所引例也。

窦仪非君子。夫君子。安有惟以得免朱厓为幸者乎。乘君上之疑怒。挤其人而得其位。固小人之事。仪不为此。亦不易得。然观其率子弟相贺。特一鄙夫语耳。由是观之。仪非贤于多逊而不为也。特畏赵普。避朱厓耳。岂其心薄宰相者也。

凡人一例以童子时。为幼𫘤未成。而年长后。乃谓之成就。此即理之自当然者。然须其充养进益。毅然有以自立。方见其胜于童子时。不能者反是。童子时。为不失其根天之性。无物欲无营求。多白直可观之事。所谓长成后所得者。不过多识几个字。为遮饰地计。较得利害。进取熟烂而已。如是者。反不若童子时。晏元献公殊儿时。以神童选除馆职。尝命制一题。元献辞以曾有宿构。此其秉心之明白不苟。诚可重也。逮其后从仕。做至同平章事。享得许多年名位。而夷考其言议事业。如此时此事之明白不苟者却不易。而终不能为纯然君子而止。殊可惜也。故余以为人能终身做事。不愧童子时。则斯为七分人。

我东国风俗。最以风水为重。认为死生祸福。无一不系于此。凡系山事。则至亲宗族。相与争讼。戈戟相向。至成仇雠。诚可骇也。昔范文正公。守苏州。得南冈之地。既卜筑将居焉。阴阳家谓必踵生公卿。公曰。吾家有其贵。孰若郡县之士。咸教育于此。遂即其地建学校。苏学之士。遂盛于天下。而公之子孙。亦未尝以不私其地之故。不得贵显。忠宣公为相。诸子皆显。盖有用心如是。其仁且公。而子孙不昌大者乎。恨不令今日许多好风水失性的妄男子。进伏于文正公坐下。受他著实戒诲一番也。

豫让不听其友之言。事赵孟而图之者。盖以为既一许其身为臣。名既定矣。后虽杀之。难免为失节之罪人尔。宇文虚中。始以行人。仕于金。所谓为本朝经营者。无迹可见。且果有是经营事。则及其被杀也。事已判其不成矣。固宜明言本意。痛骂贼虏。光明就死。而犹自辨其不叛。辞说苟且。且拼杀高士谈。此其心事可见者何事。而宋人辄曲推其难见之本意。极伸其不能自白之冤。谓之为本朝立节之人。是何所见。余则以为纵使其本意。果如云云。只其受官职。享富贵一节。先丧其节。正澹庵所谓此膝一屈。不可复伸者。而澹庵只会骂伏节死义之王伦。而虚中则未尝有诛斥之语。诚可异也。君子论人。岂可以平日名位地望交游朋友之盛寡。为之轩轾也。今欲极称虚中为不忘本朝。不过与降匈奴之李陵。降契丹之王继忠相类。而彼陵与继忠。只是出征不利。势迫投降而已。虚中则目见二帝被辱。宗社陵夷。有天地来所未有之变。而乃忍服其金紫。掌其纶诰。处其尊荣。是投降之中。又有罪焉。何者陵,继忠降胡。虚中降仇故也。特解之曰。欲有为也。使所谓有为者果成。将无面见豫让于地下。及其不成而死。且自辨其不叛。冀延性命。所谓欲有为者。到此皆归虚矣。此非难知之情。而无论之者可讶也。

人言不可知。胡澹庵极诋王伦以为狎邪小人。市井无赖。是无馀地矣。然伦当初以恶少年。俓造钦宗御前。自荐其才。受御赐宝剑。抚定民乱。发迹已不碌碌。与夫附权奸媒利禄者不同。毕竟拒金人职名。从容就死。死得磊磊落落。死之日。天地为之震动。其往来主和。盖意梓宫渊圣。庶几返之。出自赤心。且其与金人论和时。语甚壮。非出于附贼桧可知矣。却被澹庵骂得如是狠。岂不冤哉。虽以主和为罪。似不至于李若水之误国。而论者于若水则以死节掩其罪。而伦则以罪掩其节。岂若水文臣。而伦则起于轻侠故耶。甚非公论。

古今称欧阳文忠公。皆作兖国殊无谓。盖欧公以乐安郡公卒。卒后因其子郊祀。推恩屡度增封。元丰八年。赠太师康国公。绍圣三年。赠兖国公。崇宁三年。赠秦国公。政和三年。赠楚国公矣。若从其生时所封。则宜称乐安。若从其追赠。则宜用最后之楚国。而今却用中间所赠之兖国。何也。岂绍圣赠封时。门下诸公多生存。凡诸文字道及公者。皆称其时封爵。故天下皆习闻。而崇宁以后。门生诸公。皆已殁。所赠国号。不复表见于文字。故后人只见表著于其前者。不复知其后有秦楚之赠耶。今之称公者。宜厘改也。

宋元通鉴。薛应旗所编。史例之纰缪处。不一而足。尤可笑者。如绍兴十九年。书朱子归婺源条是也。夫史法至严。虽大圣大贤。事非关于当时者。不尽载。而今乃大书特书曰。朱某归婺源省丘墓。宗族上下都无他文。未知此何关于史。而不可阙耶。即是一年谱。非史体也。前史或有记人私事。如荀陈相访。亦皆有以。未有若此条之突然。只将私居闲漫事。别立纲目者也。

诗话

陶诗四时词。夏云多奇峯一句。谓天时当夏。必多云气。而又必在奇秀之峯也。解之者。皆以为夏云之状。如奇峯之形。前辈率循是说无改评。诚可异也。今以上下三句论之。皆极平易直说去。而岂独于此句。忽作此巧涩之辞也。盖谓春则水满于四泽。夏则云多于奇峯。正自好看。而却被人穿凿。将去作此曲解。可恨。

我东诸公。于文则觑大道者。盖亦无多。诗则抱隋珠握灵虵。自不少人。只缘地限内外。莫自见于中州。为可恨也。钱牧斋皇明列朝诗集。录东方诗颇多。而本朝大家太半见漏。如挹翠,稣斋。皆不得入录。录许氏诗最多。此则朱兰嵎颁诏时。许筠录付而得与者也。筠于其时。最见知兰嵎。兰嵎亦曾求东诗于筠。则此实一机会。而筠之所诵传。率以与己相合者。绮罗油腻之作。而使诸公清俊雄放之辞。不达于中华。其责有不可逃者。

中州士大夫。太低视东方。一例归之于三十三东坡体。诚可冤矣。钱牧斋皇华集跋。谓奉诏诸公。贬调就之。以寓柔远之意。尤可笑也。前后天使有文者。盖不多人。岂皆文章之士。而我之傧接。必简一时之英。岂至使天使自贬调降格以见护也。我朝诸公酬和之作。今皆见在。往往劘垒搴旗。横跨而出者。亦自不少。而特拈国内无戈坐一人为左证。亦非公也。车天辂五山说林记。其弟云辂挽金将军诗一联。谓为脍炙当时。其诗曰。死节将军忠贯日。投降元帅罪通天。余窃疑之。夫古人诗。亦固有直书事实者。然其中亦自有韵折。未有如此句之一口直下。没成头脑者。有何好处。虽古诗。亦非佳法。况律诗乎。

李提督如松之归也。要我国公卿命士。皆有诗为别。篇什甚盛。车天辂作百韵排律。极意驰骋。意可压诸公。最后崔简易诗成。寂寥数韵耳。车就读不觉失色。窅然丧其百韵。遂自取其诗裂去不出。简易诗云。推毂端须盖世雄。鲸鲵出海帝忧东。将军黑矟元无敌。长子雕弓最有风。威起夏州辽自重。捷飞平壤汉仍空。轻裘缓带翻闲暇。已入邦人绘素中。其沉健浑雄。宜有以服五山之浮夸。而五山服善之诚。亦可重也。诗不贵有出处。朱子曰。关关雎鸠。有何出处。惟当求其声调趣造之如何。为之鉴别。岂以其有出处而不敢论哉。东溟磨天岭一绝。盖自许得意者。或者疑之。则东溟举马史本文以折之。遂无异辞。其说见于东人诗话。而余则以为惟其有出处。故尤不佳。马史曰。前有一大泽。乃北溟云。而后人作诗。却全用其语曰。前临一泓水。盖乃北溟云。有甚意味可以称好乎。适见其钝耳。

东溟诗。善作虚景。而不能写实景。集中古乐府及从军出塞之作。居多闲适幽淡。写景状物之致。盖小矣。夫所贵乎诗者。为陶写性情。寄托兴会。即事即物。以自舒娱也。古人之为乐府。真有其事。有为而发。后之作者。皆拟之也。略有所述。以备其体。存古意可矣。而胡儿白马。非常有之事。日出东南隅。青青河畔草。字数有限。是岂可以作家计终身者。古有真古。在内不在外。在意境。不在题目。须能用今人家常语。而使不落卑近。方见其古。不然。重瞳阔步。岂皆舜禹。功甫八珍。揖逊盛而适口少。亦文人之病也。

挽词用事最难。盖援引不衬。则反成赘瘤。援引衬矣。而罏锤不妙。则没精神。如东溟具绫城挽。门前旧揖客。来哭大将军。有历落之气。清城相赵内乘泰相挽。不随鄠杜鸣鞭客。先觉甘泉触瑟人。工致精切。皆当为用事法。

昔人有诗妖之目。指过于尖利。甚于纤巧。不可与适大道者。盖亦诗之贼也。然其造诣则有至深到得底里者。譬如穿蛇径入鬼穴。实能穿入。实见其蛇鬼本相真态。而真能言之。非外面摸拟者比也。以今求之。未见有当此目者。此非东人诗学。皆得堂堂正正之门而然也。惟其病每在于肤率泛俗。于正道无深造者。故于邪径。亦不能深造。只识得平仄对偶。安排得四韵八句。随意涂抹。大抵勿论善恶高下。浅之一字。为通患故也。东方之无诗妖。正与东方之无异端同。其弊皆出于求之不深。徒知遵奉现成脚迹。不复寻入里自得田地。余常谓有真为异端者。然后有真为理学者。有妖于诗者。然后有至于诗者。

金君山诗。老健俊拔有绝响。虽早死。正屈左徒所谓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者。方其益少未有名时。得句曰。时危百虑听江声。或有诵传于洪世泰者。时洪方食。不觉失箸大叹赏。今其集中此句不见。恐遂不传可惜。

成琬受学于东溟而得其麤者。取进士高等。颇有声。而末年益潦倒才退。然平居口吻隐隐微动。如觅句状。要其作诗。辄作不辞。而所作殊不称。第其人无表襮可喜。其诗高处。不过月出扶桑大树间。下则垂脚咸池海若盆。此其大略也。每自言善押险韵。尝以书记随信使赴日本。倭人多以险韵难之。一日出游。倭拈韵要赋甚急。成即对。而其押疮字曰。戛曲遥山答。铭诗老石疮。众倭皆惊耸。又一日会饮呼韵。洪世泰诗先成。有青天绕百蛮之句。众倭皆怒曰。何乃以蛮见待。拔剑欲刺之。成作继就押蛮字曰。黄鸟绝绵蛮。盖日本无莺也。众倭皆投刃罗拜曰。此神才也。其后余问于洪。洪勃然曰。此乃渡海前作。何得为倭人所见。而有拔剑事。未知谁说为真。

车起夫名亮征。自其大人东隐翁。与吾家有四世旧。喜酒嗜书。通星命。为诗多可意语。少有志气。常欲以功名自见。卒无遇潦倒可悲。今录其数句。其咏怀作曰。自许经纶为世笑。枉披心腹被人欺。乡居诗曰。石溪夜雨秋鱼上。庭树西风社燕归。与余游神勒寺曰。阶上乱飞银杏叶。门前独立懒翁碑。自咏曰。有剑论心豪士窟。无钱多债酒人家。此皆今日红纸中所未易者。

妇人能诗。固其才艺天成。不期然而然者。第多为累于其身。中州林下词选。可按睹也。我国兰雪许氏。亦以诗负谤于当时固不少矣。而近见清人尤侗文集中。所谓长洲乐府者。卷末咏外国事。以兰雪为女道士。又直称许景樊。盖女道士之云。必因其所作玉楼上梁文,上清步虚等谣。认定为女冠。而景樊之号。乃时人浮薄者僇辱之语。而遂为口实。至流入中国。诚一奇冤也。

我东女子能诗者绝少。兰雪许氏。赵承旨妾李氏外。无著见者。近世金高城盛达妾李氏。武家女。亦能诗。间多佳语。如过金别筑。清宵月色满空庭。卧听高梧露滴声。㙜榭依依人事变。白云流水古今情。咏愁。愁与愁相接。襟怀苦未开。黯黯无时尽。不知何处来。夕照。渔人款乃带潮归。山影倒江掩夕扉。知是来时逢海雨。船头斜挂绿蓑衣。江村。睡起茅檐下。前山过雨清。江深晩潮色。村远午鸡声。雨中。山雨萧萧下。庭梧夜滴清。遥添沧海水。浑作梦中声。皆清楚不可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