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二 小仓山房文集
卷二十三
卷二十四 

    卷二十三

    书《鄠人对》后

    唐鄠人剔股奉母,有司旌之。昌黎欲腰诸市。二者吾俱非之。

    夫非礼之孝,旌与诛,律无明文,非先王之阙也。先王若曰:将旌之与,世固有伪为名者;将诛之与,世固有愚为孝者。将诛其伪而旌其愚,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不如淡而置之,听其自致,明乎上之所重不在于是,而教孝之大体立焉。未嫁之女,为夫守志,律勿旌,亦勿禁,即此意也。孔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持此二义以律过中之行,始无偏陂。

    不然,彼之制行既过矣,而我之持论又过焉。是上下交相过也。卒何以得大中哉?故《大学》不曰“治天下”,而曰“平天下”。

    书《王荆公文集》后

    荆公《上仁宗书》通识治体,几乎王佐之才。何以新法一行,天下大病?读其《度支厅壁记》,而后叹其心术之谬也。

    夫财者,先王以之养人,聚人,而非以之制人也。今其言曰:“苟不理财,则闾巷之贱人,皆可以擅取与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然则荆公之所以理财者,其意不过夺贱人取与之权,与之争黔首,而非为养人、聚人计也。是乃商贾角富之见,心术先乖,其作用安得不悖?三代圣人,无理财之官,但求足民,不求足国。其时黔首熙熙,一心归附。譬之臧获婢妾,仰食于家主,然所以畜之者,恃有恩意德教维系其间,不徒恃财力以相制也。后世秦、隋两朝,专求足国,不求足民。卒之与争黔首者,陈涉、窦建德之流,贫民乎,富民乎?

    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民之有贫富,犹寿之有长短。造物亦无如何。先王因物付物,使之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而已。春秋时阡陌未开,豪强未并。孔门弟子,业已富者自富,贫者自贫,而圣人身为之师,亦不闻裒多益寡,损子贡以助颜渊,劝子华使养原宪者,何也?

    宋室之贫,在纳币、郊费、冗员诸病。荆公不揣其本,弊弊然以赊贷取赢。考其所获,不逮桑、孔,而民怨则过之。以利为利,不以义为利,争黔首反失黔首矣。悲夫!

    书权文公《郅都论》后

    郅都廉直,史迁以冠《酷吏》。权文公作论雪都,訾史迁。嘻,是乌知迁之心哉!古无酷吏,名之者迁也;汉无酷吏,首之者都也。当秦残暴,高祖易以宽仁。文、景继之,天下熙熙然安升平也久矣。忽都以严得宠,立声名。从此宁成、义纵踵至,杀人流血,动至数万。都作俑之罪,迁所深恶也。迁既恶都,何难并其生平公廉直谏之事,删而不书。然而迁书之反详者,何哉?以为史者,所以戒天下万世也。使天下万世见公廉如都,直谏如都,而一为苛暴,即首蒙恶名,且身斩家破,为天下快。庶几晓然于小善之不足以掩大恶,而相趋为长者。此迁立传之心也,此迁之所以为良史也。晓一孔者,何足以知之?

    唐人好排古人,持高议。都不足雪,而权公雪之;申生、季札未可贬,而独孤及、白居易贬之,皆过也。凡言必究其所裨,而事必稽其所敝。三代后,父子兄弟间恩浸薄矣。得过厚者矫之,而立言者又从而尊之,于世有所裨,无所敝也。孔子曰:“观过知仁。”申生、季札之过,申生、季札之仁也。都之过,其足观也哉?

    书柳子《封建论》后

    柳子之论封建,辨矣,惜其未知道也。夫封建可行乎?曰:不可。封建不可行,而何非乎柳子?曰:道可行而势不可行。势,吾所无如何也。柳子不以为势无如何,而竟以为道不宜行,是父老尧、禹之说也。

    夫封建,非势也,圣人意也;郡县,非圣人意也,势也。“天生蒸民,作之君,作之师。”一人之力,不能君天下,必众君之;一人之教,不能师天下,必众师之。其亶聪明作元后者,中天下而立焉。非有圭田世禄,不能正经界,行井田;非有诸侯卿大夫,不能有圭田世禄;非有井田经界,不能有乡庐郊遂、选车出卒、言扬行举之法;非有诸侯之公子、群公子,又不能有大宗、小宗。故井田、学校、军政、宗法,其事皆因封建而起,谓封建非圣人意,势也。然则井田、学校、军政、宗法,亦非圣人意,势乎?

    封建始于何皇,都不可考。柳子之说,似民之自为封建,择其智者而君之,若蚁之穴、蜂之巢者然。不知上古诸侯,虽有万国,然史册所载,人皇定三辰,地皇画九州,伏羲、黄帝垂衣裳,神农教耕稼,尧、舜治历明时,禹治洪水,皆一圣人开天独倡,非仗众诸侯助也,亦非听诸侯百姓之自为谋也。以举世不知耕,不知织,不知天时地利,不知舟车服用之际,而一人如天如帝,先知先觉,其威灵神武,何万国之不可兼并,而乃俱才出秦始皇下乎?然而圣人不为者,公天下之心,治天下之法,以为非封建不可故也。柳子谓汤借诸侯伐夏,周惜诸侯伐殷,故不敢变易其国。是知有商、周,而不知有黄、农、虞、夏。井隙窥天,陋矣!

    且夫秦之失天下,制政俱失;周之失天下,则在政不在制。何也?封建,非周制也。夏封建四百年,商封建六百年。制失而能千年者,未之有也。禹诛防风,启伐有扈,汤伐豕韦,高宗伐鬼方,周烹齐哀公。诛杀之权,操之天子,何尝无指臂之使?自昭王溺楚,穆王忘戴天之仇,且髦荒游览,而大事去。幽王被弑,平王忘戴天之仇,且戍申迁都,而大事又去。周之天子,不知有父子,而欲周之诸侯知有君臣,得乎?然以无父之人,卒不至于国亡身灭者,虽文、武、成、康之遗泽在人,亦赖众诸侯维持而拱卫之,不可谓非封建力也。夫穆王、平王不知有父,此岂武王、周公开国时所能逆料而为之立制乎?是周之政失,而非制失也明矣。

    父子之伦废,君臣之道失,然后强侵弱,众暴寡,诸侯蚕食,大夫兼并。《左氏》曰:“其馀四十县,长毂四十。”曰:“分赵氏之田为七县。”曰:“其俘诸江南”,“夷于九县”。《周书》曰:“千里十县,一县四郡。”春秋、战国时,凡称郡县者无算,盖不待秦并天下,而海内之国骎骎乎半化为郡县矣。吾故曰:郡县非圣人意也,并非秦之所能为也,势也。秦因循苟且,因其势而导之,较之宋解兵权、唐靖藩镇事更易焉。有叛人无叛吏,非一朝一夕之故,而归功于郡县,何耶?使封建不废,则诸国有君。秦虽暴,不能毒流天下。彼揭竿而起者,亦终有所格而不便。惟其为郡县也,在始皇尊无二上,然后可以残民以逞;在陈、项强索无阻,然后可以直趋关中。是秦之失,虽在政,而尤在制也,又明矣。

    然则封建可行乎?曰:道可,势不可。今之阡陌尽矣,城郭改矣,税法变矣。其所封者非纨之子弟,即椎埋之武夫也。其能与三代比隆乎?且不特无其势,并无其道。汉兴,矫秦弊,大封诸侯王,天下乱。晋封八王,互相残杀,天下乱。明太祖大封诸子,天下又乱。是何故哉?先王有公天下之心,而封建亲亲也,尊贤也,兴绝国也,举废祀也,欲百姓之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也,故封建行而天下治。后世有私天下之心,而封建,宠爱子也,牢笼功臣也,求防卫也,其视百姓之休戚,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也,故封建行而天下乱。无先王之心,行先王之法,是谓徒政。子之之让国,宋襄、徐偃之仁义,师丹、王莽之均田、限田,王安石之《周官》、《周礼》,无所不败。盖不徒封建然也。因其败辙而訾其成规,奚可哉?

    古论封建者,荀仲豫、陆机、刘颂、颜师古、魏徵、李百药、刘秩、杜佑,皆能言之。而后人独爱柳子之说,吾故驳之。其封建之利,诸儒俱已备言,兹不具论。

    再书《封建论》后

    或曰:子言封建之非势,固已,然如子孙何?柳子曰:尾大不掉,则子孙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矣。

    曰:柳子亦知先王之爱百姓甚于爱子孙乎?周公之命龟曰:“贤则昌,不贤则亡。”武王灭殷,欲作宫于五行之山,周公不可,曰:“五行之山,天下之险也。使我有德,则天下之纳贡者远矣;无德,则天下之伐我者难矣。”此意也,非独周公意也,即尧、舜、禹、汤所以封建意也。当其时,天子不仁,则汤、武至;诸侯不仁,则齐桓、晋文至。千八百国中,苟有一贤君,则民望未绝。师旷曰:“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先王亦爱民甚矣,岂其使子孙一人肆于民上?尾大不掉之说,皆后世云云,非先王意也。虽然,夏亡矣,杞不亡;殷亡矣,宋不亡。即以子孙论,而封建之天下虽亡不亡者何哉?盖公极而私存,义极而利存,天道然也,亦非先王意也。

    或曰:封建之世,如人才何?柳子曰:封建者继世而理。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又有世大夫之世邑、世禄,圣人生于其间,亦无以自立于天下。

    曰:以若所云,则柳子不知今,并不知古矣。古者有国学,所以教胄子也;有乡学,所以教野人也。彼言扬而行举者,其果专在国而不在乡乎?若夫举舜于畎亩,胶鬲于鱼盐,傅说于版筑,伊尹于耕,太公于钓,管夷吾于士,百里奚于市,此并不在学校者也。安见圣人生而无以自立于天下乎?柳子之说,为孔、孟言也。夫孔、孟之不能自立者,道不行也,非封建为梗也。然赖有封建,然后栖栖皇皇之卫,之陈、蔡,之梁,之齐,之滕,几几乎有可行之势。而诸侯敬,弟子从,则声名愈大,千万年后犹知遵奉为师。使圣人生于郡县之世,三试明经不第,则局促一邦,姓氏湮沉,亦“遁世无”已耳,安见其有以自立于天下耶?然则孔、孟之删《六经》,垂俎豆,传食诸侯,虽无以自立,而有以自显者,封建力也。

    且惟封建,故君多臣亦多,王臣公,公臣卿,卿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僚,僚臣仆,仆臣台。此十人者,皆不耕而食在官之禄者也。然不虞其不足者,何也?其时大夫有采地,民有受田,累世菑畬,尺土无旷,故十一之税重于后世,而所出足供所食。又大小其才为十等用,则游惰者无有也。虽有佛老,无所容身其间。虽欲建浮屠,立刹院,而万国鳞列,经界划然,亦无此隙地。纵有楚材而晋用者,其为得展其才、受其利济则一也。后世以天子养群臣,故制禄之数恒虞其乏;以人才副定额,故放废之士日见其多。而且贤人君子官如传舍,所怀迄不得施。或老死牖下,欲越一步栖一椽不可得,而非士非农非工非贾之氓,从而杂之,且据享其土木山川之奉。若是者,皆秦之罪也。

    若夫有治人无治法,自古然矣。试问柳子之时,彼怀印曳绂、有社有人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必曰:朝拜而夕斥之矣。其拜者果贤乎,斥者果不肖乎?柳子将何词以对?

    书《唐介传》后

    无其事而诬之,谗也;有其事而言之,直也。然直之为道,有礼焉,无礼则绞矣;有学焉,不好学则蔽矣。子贡曰“恶讦以为直者”,讦未尝非直也。无礼而不学,则讦矣。

    宋唐介论文潞公以灯笼锦献张贵妃,其讦者欤?其无礼而不学者欤?谏官退不肖,职也。所谓不肖者,必误国蠹民,然后可以明白指列,不宜抉暧昧、制宰相也,亦不宜因甲事迁怒乙事,而悻悻求胜也。介忌张尧佐,迁怒潞公,因潞公,迁怒贵妃。无论所劾无有也,就令有之,而宫省甚密,进奉甚秘,介何从知之?介如探听于宦寺,访求于捷径,则介亦行险侥幸之人而已矣。言人之邪而己不得为正,发人之私而己不得为公,此类是也。

    《礼》曰:“疑事毋质。”又曰:“内言不出于阃。”宫闱之地,内言也,亦疑事也,可昌言之而身质之乎?王凤陷王商,发阴事,而丙吉笞官婢诬污衣冠。此君子、小人之辨也。

    或曰:介黜潞公荐富弼,亦为宦官宫妾不知姓名故欤?曰:此宋人之陋说也。舜察迩言,汤立贤无方,樊姬进孙叔敖,长孙后誉魏徵,未尝不得其人。若夫乡曲之儇,铃阁之卒,皆宦官宫妾不知名者也,其可以为相乎?《宋史》以赵与介并传,为其抗直相似。不知之言曰:“君子有过,当保护爱惜之;小人虽小过,当力遏绝之。”此言正介之药石也。与同传焉,介愧矣。

    再书《唐介传》后

    其时有孙甫者,与介齐名而不学尤甚。对仁宗曰:“天子之妻,后一而已,馀皆婢也。”余按《六经》无“婢”字,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有嫔,见于《曲礼》矣。天子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见于《婚义》矣。女御、女史、典妇、命妇,见于《周官》矣。卿大夫家尚有贵妾贱妾之分,未闻以婢名也。郑康成《秋官注》:古无奴婢。女子之入于舂槁者为婢。婢乃罪人之称。故秦穆姬为晋惠公登台,而请自称婢子。齐威王怒骂曰:“叱嗟!而母,婢也。”焉有天子之妃嫔降后一等,而概呼以婢哉?

    滕达道用官钱,杜衍欲罪之,范仲淹欲宽之,富公介两贤之间有难色。甫责富公曰:“是不知有法也,是又误矣。”夫法者,胥吏皆知之,非独甫也。孔子曰“赦小过”,周公曰“议亲议贤”,岂周公、孔子皆不知法者乎?其时仁宗宽大,不罪谏官,政无缺失。故略知好名者谏无虚日,不过攻人主后宫、讦大臣阴私而已。苏辙年才十九,对策中便斥仁宗好色,妄庸习气,大概尔尔。

    介后受制于王安石,一无建明,声名减于作御史时。故何也?凡人无病而炙,则有病而不治,亦势之所必至者也。善乎陆宣公之言曰:所谓小人者,非必尽怀险诐覆邦家也。以其趋尚狭促,以自异为不群,以阻议为出众。故孔子以硁硁言行者为小人。然则宋之谏臣,其不识政体者,皆小人而已矣。

    书《复性书》后

    唐李翱,辟佛者也。其《复性书》尊性而黜情,已阴染佛氏而不觉,不可不辨。

    夫性,体也;情,用也。性不可见,于情而见之。见孺子入井恻然,此情也,于以见性之仁。鯺尔而与,乞人不屑,此情也,于以见性之义。善复性者,不于空冥处治性,而于发见处求情。孔子之能近取譬,孟子之扩充四端,皆即情以求性也。使无恻隐羞恶之情,则性中之仁义,茫乎若迷,而何性之可复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记》曰:“人情以为田。”《大学》曰:“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古圣贤未有尊性而黜情者。喜、怒、哀、乐、爱、恶、欲,此七者,圣人之所同也。惟其同,故所欲与聚,所恶勿施,而王道立焉。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而仁人称焉。习之以有是七者故情昏,情昏则性匿,势必割爱绝欲,而游于空。此佛氏剪除六贼之说也,非君子之言也。

    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继之曰:“上智下愚不移。”性有上中下之分,斯情亦有上中下之别。见舟车焉,贤者曰可以济人,其次曰可以游息,不肖者曰可乘以作贼;见美色焉,贤者曰勿使怨旷,其次曰勿惑为戒,不肖者曰吾昵之而且鬻以取利。其情之动而不同者,皆随其性之昏明高下而流露者也。情何累性之有?

    且“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夫子之情,则无行不与矣。弗狃召则喜,馆人亡则悲,论战则惧,听《韶》则乐,思周公则梦,终其身循环于喜、怒、哀、惧、爱、恶、欲而不已也。尧举十六相,未必非喜;舜除四凶,未必非怒。喜怒不必为尧、舜讳也。孟子不以好货、好色为公刘、太王讳,而习之乃以喜怒为尧、舜讳,不已悖乎!文王赫斯,颜渊不迁,子路闻之喜,皆喜怒也。后世惟晋惠帝流乃无喜无怒,童然若初生之犊,其性学之深,果贤于尧、舜、文王、颜渊、子路乎?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言当大任而不惧,即齐王反掌之意,翱误认为坚忍虚寂,则亦北宫黝、告子而已矣,奚称为孟子!

    然则习之水火之喻何如?曰:尤误也。夫水火,性也;其波流光焰,则情也。人能沃其流而扬其光,其有益于水火也大矣。若夫污而为泥沙,郁而为烟飖,此后起者累之,所谓“习相远”也。于情何尤哉?

    书《留侯传》后

    四皓,高祖故人也。当高祖除秦苛法,天下如出炎火登春台,四皓不披羊裘受物色,其行径过高,非人情。一旦震于金币,齐其足双双而俱至,不为高祖用,乃为惠帝用,失人,又不类高士。既来之,则安之,惠帝可与游,宜少留焉,若伯夷、太公之就西伯。卒奄奄无闻,偕行耶,同日死耶,何没没也!不贤惠帝而来,不智;贤惠帝而不辅,不仁;不在其位而与人家国,不义。四皓亦陋矣哉!

    高祖谓戚夫人曰:“彼羽翼已成,不可摇动。”其言尤可疑。四皓无硕德重望,填辅东宫,苟摇动之,彼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吕后时产、禄封王,惠帝摇动者数矣,不得已而痛饮求早崩,为可悲也!彼四皓安在,羽翼又安在?

    然则四皓何如人?曰:史迁好奇,于《留侯传》曰沧海君,曰力士,曰黄石公,曰赤松子,曰四皓,皆不著姓名,成其虚诞飘忽之文而已。温公作《通鉴》删之,宜哉,宜哉!

    惠帝为四皓立碑,,为后世人臣赐葬之始。见任昉《文章缘始》。而《通典》、《通考》、《金石录》皆无之。方知《文章缘始》亦伪书。《赵世家》屠岸贾事亦相类。通篇以妖梦神鬼事杂之,则史公欲以钓奇,而非为实录也明矣。惠帝时无司徒官,碑称夏黄公为惠帝司徒,尤可笑。自记。

    书《宋均传》后

    或问:宋均之言曰:“吏能弘厚,虽贪无害。惟廉察之人,为毒最甚。”是何言欤?曰:子不见夫犬马乎?刍寔膻盆,受人畜养,可谓贪矣。然而利于人。又不见夫蛇蝎乎?餐风露饮水,可谓廉矣。然而害于人。夫蛇蝎非与人有仇也,犬马非与人有情也,其气之一良一毒,天早有以付之,使为其性,而在彼亦不能自克也。用人者,畜犬马不畜蛇蝎,此宋均意也。

    曰:然则何以有用人之仁去其贪之说?曰:仁与贪虽有公私之分,而皆起于一念之爱。其生机皆未绝也。惟夫一无所爱之人,生机尽绝,而无可用亦无可去,此申、韩之所以原于老子也。且仁而贪,不如仁而廉;不仁而廉,则不如不仁而贪。何也?均一不仁耳。贪则心怯,廉则胆粗;贪则易败,廉则难倾。吾恐郅都、张汤、卢杞之杀人,必多于宁成、义纵、元载之杀人也。庄子曰:“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夫凌谇亦何乐之有,而察士当之,则以人之不乐为己之乐也。果以人之不乐为己之乐,则其残民以逞,又何所不至!汉东平王以为善为乐,齐南阳王以聚蝎为乐,此其证也。

    然则子路赎人受谢,夫子是之;子贡赎人不受谢,夫子非之。又何欤?曰: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太上者,上智也;其次者,中人也。天下上智少,中人多。圣人立教,不以上智相期,而以中人为断。以为天下人非一己所能尽赎也,使人人知赎人之有谢而共为之,则人之不赎者寡矣;使人人知赎人之无谢,而让吾独为之,则人之受赎者寡矣。且索谢与受谢,又不同也。吾之赎人,原非为谢,而彼之以是心至者,吾从而受之,亦所以安其心也。必使彼之心抱不安于我,而我之廉名乃播于远迩,则是赎名非赎人也,可以欺庸人,不可以欺圣人。

    书《顾觊之传》后

    沛郡唐赐饮比村唐氏酒,还,得病,吐蛊二十馀物。赐妻张从赐临终言,刳验五脏,悉皆糜碎。尚书顾觊之议张忍行刳腹,子副又不禁止,论母子弃市。刘勰争之不能得。诏如觊之议,垂为科例。

    君子曰:法可执也,而情不可不原也。夫残尸者诛,此法也;问所以残毁者,情也。唐赐之子若妻,愚民也。愚则以遵先人之命为孝,且急欲得先人致死之由以为孝。孝且获诛,设有悖逆之人杀父与夫,剖尸以逞毒,觊之何以律之?仍以弃市论,是孝与恶同罪也。求之于弃市之外,则法已尽矣。比村之酒,毒酒也。吐蛊碎脏,毒既验矣。不诛行毒之凶人,而诛受毒之妻子,何也?觊之以为儆生人乎?世之行毒者多,而无故而剖其夫与父之尸者,鲜也。以为爱死人乎?则死人且命之矣!既受毒以死,而又没其冤,灭其家,绝其血食,鬼之呼号可知也。

    先王之所以重毁支体者,爱人故也。然上之爱人,不如人之自爱也。人自爱,莫如身,而有时割痈弹疽者,盖以不爱为爱故也。况加于无所知之身,以验其所以致死之故?哀痛迫切,遵命遽行,若是者,为理其冤,可也。冤得而后责其不告于官,擅自毁割,以过失论,可也。唐高宗患头风,医曰:“刺血可愈。”武氏欲高宗之不愈以死也,大言曰:“医欲刺天子头,可斩也。”觊之闻之,当赏武氏矣!

    《宋史》:孙唐卿判陕州,有民盗母骨与父合葬者。有司论如律,唐卿释之。与此论暗合。

    书《王文正、韩魏公遗事》后

    孔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孟子曰:“是乃仁术也。”“权”、“术”二字,始于孔、孟。大臣经邦,权为贵。宋名臣少可与权者,惟王文正、韩魏公可与权。然韩公之权正,王公之权不正,不可不辨。

    夫正与不正,无他,亦辨之其心而已矣。其心为国欤,正也;其心自为欤,不正也。魏公知贡举,为苏辙病,请改期。窜任守忠出空头敕一道。此魏公之权而王公必不为者也。王公荐寇准不使知,拒张师德不肯见。此王公之权而魏公必不为者也。何也?进贤退不肖,非破常例,不足以得非常之才,而制小人之死命。然专擅之迹,中外共知矣。魏公以为苟利国,虽冒不韪之名,亦所不计。王公以为恩威者,天子之事也。事虽当,人臣冒而行之,宁独无后咎馀责耶?当日当国之久,主眷之深,韩不如王。盖一则见其大而自谋者疏,一则用心深而结主者巧故也。

    然则凡焚谏草、绝私谒者皆非欤?曰:古之荐人,所谓让于皋陶,让于夔、龙者,彼皋陶、夔、龙岂皆不知欤?古之谏君,如周公陈《无逸》,召公作《旅獒》,彼岂私入告而又顺之于外欤?沽谏名与沽不谏而谏之名,孰大?荐人市人恩,与不荐人而市君恩,孰深?是皆深于行权而不得其正者。

    书《邹浩传》后

    邹浩以谏贬岭南,将行,泣下。其友田昼责之曰:浩居京师,寒疾五日不汗,死矣。岂独岭海之外能死人哉?君毋以此自满也。浩收泪谢之。

    君子曰:浩固懦矣,而昼亦为不仁也。君子之于朋友也,善则勉,过则规,有患难则恤其妻孥而慰其心志。浩既流窜,此患难时也,非平居有过时也,宜慰恤,不宜规谏。齐庄公之难,有陈不占者赴崔氏,餐则失匕,上车失轼。曰:“无勇,私也;死义,公也。”遂死崔氏。君子不以其懦而没其忠也。浩之泣,惧乎?悔乎?忧国家乎?恋其祖父之丘墓乎?为离别可怜之色乎?为公为私,均无伤于忠也。彼田昼者于死生之道了然如此,盍学陈东之救李纲,为一疏以救其友?脱有不幸,其与寒疾之死亦相等也。不自责而责人,薄于情而午其直,君子所深恶也。

    且浩不宜泣,昼宜泣耳。蔡元定远窜时,朋友送之,有泣下者,元定夷然。朱子曰:“朋友相爱之情,季通不挫之志,可谓两得矣。”然则,浩与昼可谓两失也。

    书《通鉴》温公唐维州论后

    土蕃劫盟入寇,为唐患久矣。得维州以控平川,永安中国,此韦皋、德裕之忠谋,而僧孺拒之,于义大乖。温公乃引荀吴拒鼓叛为言。不知荀吴之拒鼓叛,即孔明之纵孟获也。知功将成,特使敌人尽其力,服其心,而毋劳再举。卒之,鼓与孟获,逃将焉往?若唐失维州,则百年为戎路而已矣,不得以鼓与孟获比。

    又曰:土蕃新好,维州小而信大。不知维州未降前一年,土蕃已围鲁州。彼背盟在先,我纳降在后,非失信也。又曰:悉怛谋在唐为向化,在土蕃为叛臣,其受诛何矜焉?更误矣。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其二者,皆殷之叛臣也。伊尹去桀就汤,亦桀之叛臣也。文王与汤皆至忠大圣,其将执向化之人而归之于桀于殷乎?又曰:譬如邻牛逸而入家,曰彼曾攘吾羊矣,吾亦攘之。则又引喻之误矣。当邻攘吾羊时,公将听其攘而不问乎?将诉之官而求还吾羊乎?抑羊仍归家而不认故物乎?维州者,唐人被攘之羊,非土蕃逸奔之牛也。石祁子曰:“天下之恶一也。恶于宋而保于我,保之何补?”此指宋万弑君之贼,以邻国为逋逃,与外夷慕化者不同。汉高已定天下,故斩丁公以求名。光武未定天下,故封子密以招远。若悉怛谋者,封之可以招远,而杀之自觉无名者也。祸莫大于诛降,悖莫甚于以怨报德,耻莫耻于杀人以媚寇。僧孺之论,温公之言,殆兼之矣。

    祖逖镇雍州,石勒畏之。逖麾下叛降勒者,勒送还之。逖感其意,亦送所降以报。君子以为失计,且以为不忠。何也?降者不受,境将日蹙。而逖奉天子讨勒,非若敌国然,为讲信修睦计也。在《易·比》之九五曰:“舍逆取顺,失前禽也。”禽来趋己者尚舍之,而况于人?温公作相,契丹戒曰:“中国相司马矣,毋生边衅。”其时弃米脂四郡以与西夏,而又持论如此。然则公之所以服夷者,如斯而已乎?

    {温公当王安石执政时,遣王韶经略西事,复熙河一路。又遣赵卨充招讨使,冒暑讨安南,官兵八万,死者过半。公有鉴于此,故借论维州事以儆神宗,然于唐代事理殊不合。自记。}

    读《贾子》

    《贾子》,伪书也。天子御四夷,有五帝、三王之道在,未闻表与饵也。贾生王佐才,识政体,必无是言。若所云云,隋炀帝都已行之,其效何如也?

    吾尤怪太史公谓生悲不用,故早折,非知生者。洛阳年少,内位大夫,外为师傅,非不遇也。文帝肫诚,自惊不及,宁肯虚誉?其所议论,颇见施行。其未为丞相者,将老其才而用之。宾门纳麓,尧试舜且然,而遽谓文帝不用生乎?生不死,帝必用生;生用,其所施必远过晁、董。而卒之天夺其年,岂非命耶?

    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过哀,思文帝之恩,惜梁王之死,盖深于情者也。所以为贤也。为《鵩赋》、《吊屈原》,皆文人之偶寄。颜渊“不改其乐”,亦三十而卒,乌得以其早亡为有所怼乎?夫书既不足以传生,而太史公又妄以己意测生,宜乎苏氏之论生愈与生远也。

    读《左传》

    向戌见孟献子,尤其室,曰:“子有令闻,而美其室,非所望也。”献子曰:“吾兄为之,毁之重劳且有间。”呜呼,此献子之所以为君子,而戌之所以为小人乎!

    夫君子之令闻,不于室求也。戌恃有令闻以合晋、楚之交,卒至乱中国,劳诸侯,而己受其封,曰:“我一人之为,非为楚也。”如贱媒然,彼此两誉,非为男氏也,非为女氏也,于己有利焉耳。假使楚氛甚恶,争盟起衅,晋人旋入于宋,楚迫而兵之,则宋先亡。然戌之为人,不卑俞为恭,不矫诈为俭,则亦无以倾动两国而行其说。其所以规献子者,正其所以自为也。左氏深恶之,故一记受封邑,再记受夫人之璧马,以著其贪。贪令闻与贪璧马,一也。善观人者,不薄之于受璧马之时,而早觇之于规献子之日。

    或曰:尧、舜茅茨,禹卑宫室,何耶?曰:卑宫室者,异乎峻宇雕墙而言也。论尧、舜必折衷于二《典》、《禹贡》。今有人焉,衣山龙火藻之服,受趚琳琅玕之贡,而终日黯然居茅茨土阶中,类欤,不类欤?此说盖墨家者流也,尚待辨哉!

    读《丧礼或问》

    名之于人甚矣哉!古之人有自隐其过以求名者,有自表其过以求名者。余读刘古塘《丧礼或问序》而不觉冁然也。

    某公居丧,屏妻。自期有七月之后,因见母故,见其妻而心动,强抑苦禁,谆谆然告人。夫礼銺而从御,御之云者,以上临下之词。“黄帝御女”云云,始于道家邪说。未闻以同藏无间之夫妇,而可言御也。杜预注为射御之御,盖从政也,义最正大。郑氏以为御妇人。不知銺在先,吉祭在后,孝子尚未复寝,而乃于垩庐中先御妇人乎?“君子出辞气,斯远鄙悖”,床笫之言不逾阈。夫子告宰我以“居处不安”,所该无限,而卒不指为与妇居、与妇处也。自汉儒创为非时见乎母不入门之说,似乎君子一遇凶事,而母子有重关之隔,夫妻如盗贼之防,不已悖乎!

    然某公之所以自言其私者,亦有所本。人问汉第五伦:“公有私乎?”伦举二端,以不自隐饰,相传为美。不知伦之私,伦以为自知之,而卒未尝自知也。伦之言曰:“有馈千里马者,虽不受,后遇三公选举,终不能忘,然亦终不用也。”盖以不忘馈马为私,而不知伦之私不在此。当馈马时,伦当为己身立想,不当为国家立想。其人素无交欤?不受可也。与选举无与也。其人素有交欤?受千里马报以其值,可也。与选举又无与也。当选举时,伦当为国家立想,不当为己身立想。其人无益于国欤?不用可也,不必因其曾馈马也。其人有益于国欤?不受马可也,不必因其曾馈马而故不用也。如因其曾馈马而故不用,则伦但知立一己之名,而不知为国家收用人之效。伦之罪大矣!又曰:“兄子有疾,一夜十往,还竟安寝。己子有疾,终夜不往,夜竟不眠。”盖以眠不眠为私,而不知伦之私又不在此。《礼》:“兄弟之子犹子也。”犹之云者,准子为言,而固已亲亲之杀矣。伦于兄子疾十往,则己子疾更宜十往。己子疾不往,则兄子疾亦不必往。伦贪爱兄子之名,而至于一夜十往,则固己身往而心不随,且既悉其病状,加之劳苦,安得不眠!伦贪远其子之名,而至于夜不一往,则未悉其病状,情固未安,而欲往之情,卒难遏禁,又安得眠?伦不自知其矫情钓誉之私,而犹以为与人共有之私,是所谓一言而再过者也。且伦亦幸而不忘不眠,其友朋父子间,天良犹未尽灭耳。若并此而无之,将遁天倍情,终其身为德之贼矣。

    某公之于妻也,将以妻待之乎,不以妻待之乎?以妻待之,则所居之丧,即妻之丧也。丧中馈奠之事、霜露之感,率其妻而共致焉,虽日日见何害?不以妻待之,则专视为华亵荡心之具,而此外无一事焉,虽终身不见何益?夫至于隔绝其妻,至期有七月之久,则早视其妻为华亵荡心之具,而不以妻待之矣。一旦相见,勃勃然有男女之思,又何尤焉?且某公不尝叙黄石斋事乎?石斋为其友所嬲,置妓而扃户焉。石斋处之夷然。夫以妓之邪,而石斋视之如友朋;以妻之正,而某公畏之如鸩毒。其所以自待与所以待妻者,何太不伦至此!夫君子于伦理间,自有中庸之道。必欲强为直而伪为名,其不可哉!

    读《孟子》

    柴守礼杀人,世宗知而不问,欧公以为孝。袁子曰:世宗何孝之有?此孟子误之也。孟子之答桃应曰瞽瞍杀人,皋陶执之,舜负而逃。此非至当之言也,好辩之过也。

    夫舜之不能无父,即皋陶之不能无君也。有父而后有君,有君而后有法。瞍能杀人,即能杀皋陶。皋陶能执瞍,即能执舜。彼海滨者,何地耶?瞍能往,皋亦能往。因其逃而赦之,不可谓执;听其执而逃焉,不可谓孝;执之不终,逃而无益,不可谓智;皋陷舜为逋逃主,舜容皋为不共戴天之人,不可谓仁。中国无帝,皋将空天下而无君乎?抑自立而代舜乎?将求一无父之人而立之为天子乎?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孟子穷矣。

    然则皋陶、舜如之何?曰:舜不自信其孝之能格父,必不肯为天子;皋陶不自信其力之能制瞍,必不肯为士师。舜为天子,皋陶为士师,瞽瞍必不杀人。《记》曰:量而后入,不入而后量。漆雕开不肯仕,曰:“吾斯之未能信。”后世一介之士,犹知此义,而谓舜与皋陶肯贸贸然于天位哉?圣贤之所以自立者,“言前定,则不襩;道前定,则不穷。”若待事发而后筹之也,固已晚矣。桃应不知道之前定,故误问;孟子不知言之前定,故误答。

    然则充类至义之尽如之何?曰:瞍果杀人,无论舜不执法也,即舜欲执法,皋陶必谏。何也?不肯陷其君于不孝也。无论皋陶执法也,皋陶即不执法,舜亦必逃。何也?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是不为也。父杀人,即己杀人也。安有一君一臣,各行其志,绝不相顾而为此卤莽之事哉!秦商鞅用法严。太子犯法,鞅以为太子不可加刑,乃刑其傅。鞅尚知国君有子,而皋陶乃不知天子有父,是不如鞅也。荆昭王之时,石渚为政。廷有杀人者,追之,则其父也。还,伏斧锧死于王庭。渚尚知废法不可,而舜乃逃而欣然,是不如渚也。

    然则周世宗宜如之何?曰:以舜律世宗,迂矣;以皋陶律周之司寇,又迂矣。昔朱子谓鲁庄公不能防闲其母,宜防闲其侍从之人。此世宗平日之所当知也。及至无可奈何,世宗亦宜降服出次,减膳彻乐,三谏不听,号泣从之。使守礼知所愧悔,而戒于将来,不宜以“不问”二字博孝名而轻民命也。不然,三代而后,皋陶少矣。凡纵其父以杀人者,皆孝子耶?彼被杀者,独无子耶?

    书柳子《天说》后

    柳子曰:“天地大果?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乌能赏功而罚祸乎?”袁子曰:天地有功祸,而无赏罚。赏罚者,有心之用也;功祸者,无心之值也。汉高所居,五色云起;诸葛将薨,大星坠地。是天地有功祸也。汉高何德以兴,诸葛奚罪而亡?是天地无赏罚也。雷击婴儿,电焚草木,以有知之威,罪无知之物,其威是也,其所以用威者非也。国政不修,兵荒水旱,以有忒之辟,殃无辜之氓,其罚是也,其所以行罚者非也。

    然则天之于人,犹人之于蚁乎?遗肉于地,聚者百族,负焉而趋,隆焉而居,利其身,肥其子孙。人之功,而非赏也。倾烈火,沃沸汤,卵倾巢覆,浮尸百万。人之祸,而非罚也。彼蚁者岂无善恶功罪叫号呼切,日辨论于人之侧者乎?而人无见闻也。

    天则大矣,龙蛇、虎豹、蛮夷、虫豸、鬼魅,皆如人之呼吁叫号于其下,而天无见闻也。人与蚁俱游于天之下,而人为蚁祸福;人与天俱托于气运之中,而天为人祸福。有时人为天所祸福,而并及于蚁;有时天地为气运所祸福,而并及于人。

    书崔寔《政论》后

    崔寔政论》曰:“严之则治,宽之则乱。孝宣之治,优于孝文。”仲长统曰:“人君宜书此一通,置之坐侧。”是二人者,教后世之君日以杀人为事者也。

    夫政者,正也,当其可则正矣。古之圣人,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议贵议亲,非宽也;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丕蔽要囚,非严也。亦曰当而已。当则无所不治,不当则无所不乱。安见严者皆治,而宽者皆乱也!

    或曰寔之为此言者,目击元、成之衰,孝宣之中兴故耳。是大不然。夫元、成之衰,是昏也,非宽也。果其宽,则萧傅不杀,堪、猛不诛,王章不死矣。孝宣之中兴,是明也,非严也。若果严则不弛酒食之禁,不除子匿父之条,不纵张敞之亡命矣。或曰:寔此言为桓、灵之柔懦言之。是又不然。善射者有志于杀人,其所杀者,其仇也。不善射者有志于杀人,则旁穿斜出,必杀数十人,而其仇犹未死也。教英主以严犹可,教庸主以严尤不可。当桓、灵之昏,党锢牢狱,毒流海内。李云、冠荣、张钧、刘陶之死,寔犹以为未足乎?

    然则子产火烈之说非欤?曰:火,明象也,明其法使不犯而已,不以焦烂为功也。古之人知英主不世出,昏主亦不世出,故为中人说法,曰“御众以宽”,曰“宽则得众”,曰“宽而有制”,未闻以严教者。以宣帝之明,而有意于严,故赵、盖、韩、杨之死,犹不厌众心。况桓、灵乎?吴刘讷作《先刑后礼论》,陆逊非之,是矣。

    书《戾太子传》后

    孟子曰: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又曰:求则得之。心之所求者,事之所有也。高宗求贤梦版筑,孔子欲兴周梦周公,吕后杀赵王梦为祟,赵武灵欲取吴娃梦美人荧荧而歌。岂真有鬼神哉?无他,心而已矣。人之心有所求,自知其不能得也而抑之,抑则静,静则心之不存焉者寡矣。天子之心有所求,自信其无不得也,而纵之,纵则荡,荡则心之存焉者寡矣。

    武帝好儒,得申公、董仲舒;好文学,得邹、枚;好色及歌舞,得韩嫣、李夫人;好刑法,得张汤、赵禹、杜周;好财,得桑、孔;好边功,得西夷、南越、蒲陶、天马;好仙,得上林神君,嵩呼万岁;好治巫蛊,得太子皇后床下之木人。所谓求则得之,道固然也。今夫闾巷布衣,入则孝,出则弟,侃侃自信,虽有淫昏之鬼,不敢瞰其室也。武帝当汉全盛,享天下四十馀年,何巫蛊之能灵?就使希幸宫人,怨而诅帝,帝果不讳,宫人非殉葬亦徙居园陵耳,又何益于己而为大逆?此其理皆易知也。以帝之明而卒不知者,帝之心在贪生耳。求仙既可以长生,巫蛊即可以短寿。故太乙候神之外,平日所祀鬼神至千二百所。又令丁夫人、维扬、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是率天下而先为巫蛊者,帝也。其为江充所窥也久矣。帝年高少恩,虑后宫美人必有怨者,虑左右大臣必有交结皇后太子者,其又为充所窥也久矣。故充者即文成、五利流也。彼以长生诱之,此即以巫蛊惧之。而田千秋者,又即充术也。充以木人诬太子,千秋即以白头翁救太子。其邪正虽殊,而巧中则一也。

    当其时,有臣如汲黯、贾谊者,为之痛哭流涕,深言神仙之必无,淫祀之无益,怨女之宜省,使帝不以生死动其心,不以猜忌存于中,则巫蛊必不发。即发,亦必不深治。虽有十江充,奚能为?内而宫人,外而士大夫,未必不免死万万数也。帝之父子夫妻,未必不以天恩终也。然而在朝之臣,惟有惊惴怵惕、闭口奔窜者,何哉?盖其时当严刑峻法之馀,公卿皆厮走下士,救过不暇,而天下之人才,固已尽矣。

    古之贤君知其心之不可贪也,而操而存之;知人才之不可弃也,而礼而养之。人吾类也,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鬼神非吾类也,非其鬼而祭之不为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其所与居者,疑丞师保股肱心腹而已,淫词邪说何从而入之?(下缺)

    书韩子《琴操》后

    (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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