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传
作者:锺惺 
本作品收录于《锺惺集

    不孝惺生不及见大父,甫出母腹,即养于伯父一府君裕斋公、伯母陈宜人,即惺今所为之后者也。府君之生也,先于本生父二府君鲁庵公二十岁,及见曾大父,即陈宜人犹及事曾大母,以故大父以上凡先世教家孝谨及治生艰难事,府君一一目见而口诵之。惺生数岁,府君抱着膝上,舐其吻,谈大父时事,惺俯而听之。语次相视,笑泣在面。至嗣父及母陈宜人、本生父及母冯宜人事,则惺之生较诸弟差长,闻见最早、最真。惺自念老矣,生、嗣父母三十年中俱没,有弟四人先后亡其三,亦曾执笔为他人作志传,而祖父遗行确然不愧古人者无述焉,此罪人也。自闽归,居生父忧。凡事属大父以上,取诸嗣父所口授者;生、嗣父母事,则惺自以所闻见笔之于书。虽不必传,亦不敢不述。要以言其所有,不言其所无;言其所知,不言其所不知。非惟不敢诬祖父,亦不敢欺子孙。下及亡弟愫、恮、悌、亡男肆夏者,则先予死者也,非后死者莫为之述也。且传何以名《家传》也?家者,无不及之义也。

    高祖讳协祚,姓锺氏。生正统壬戌。始繇江西吉安府永丰县徙楚景陵县皂市。卒正德癸酉,葬市西苏家山。妣罗氏,先卒,葬永丰县东湖。

    曾祖讳弘仲,别号朴斋。生成化戊戌,卒嘉靖己酉。淳古长者,足不入郡邑、目不见官吏者终其身。妣姚氏,本县人。生壬寅。训子孙严明,有过,长跪受杖。酒浆脯蔬,家犹传其法。卒嘉靖乙卯,合葬市东赵家山。李方伯五华先生,与大父善,为孝廉时,计偕有日矣,佥其主而后行,盖嘉靖己酉岁之冬也。

    祖讳山,别号南镇。生嘉靖乙丑。曾祖性朴讷,祖独强直警爽,胆识过人,然要归于质行。尝寒夜父子烧榾柮,拥膝相对。曾祖不言,以箸画灰,忽忽如失。祖请其故,曾祖以箸指屋楹曰:“此恐非若有,吾以窘故,质诸族之富者矣。”祖跽曰:“此儿罪也,大人勿忧,请还之。”始苦身出行贾,逾年,赎其质剂而还。徐拓舍傍地,构宅买田,有中人产矣。

    常以孝义廉耻为乡里先。人有过,召而数之,热心冷面,积而流出,如可承揽。其人外若不堪,中实谅其诚,无怨者。里之子弟有不若于父兄及仆衡主命者,常卒步至其家,登堂上,立其父兄及主人于傍,召犯者出,袒而杖之:“若小人何敢如此?若父兄若主能骄汝,乃公不汝骄也,且置汝于理。”其人叩头服罪,多改心者。喜人治生,见市儿陆博击球诸戏,辄取其具而摧烧之。年未四十,里中已惮服若大父行矣。

    市错四邑,杂民所居,渫恶民或相扇引,藏露作奸。荆西兵备观察莆田郑公患之(公讳汝舟),欲择一幕官镇焉。念小吏易与奸,法盗,盗反生扰,廉得祖立身居乡状,乃古之贤有护者也,一日檄召至。相见,祖不知所为,乃引卮酒劝之:“极知若长者,宜饮于乡,然吾有未了事,非若无可与共功者。强饮此酒,吾有以累若。凡若所为卑体劳形,为吾屈耳。”祖再拜。公笑曰:“若正患行不去耳,吾知所以为若地矣。”乃手书檄一道,朴二具,曰:“骜者以此从事。”署为团长。乃拜受命。归,谢绝亲知蔬果之馈及一切茶酒聚会,申明保甲稽坐之法。然其要在引农商工技,使归本业,终日奔命于生计,而不遑及其他。

    有两恶少年,以博争道致恨,诉求决者。祖不问其曲直,曰:“汝曹独无所操业乎?”絷而系诸大凳之两头,曰:“吾有冗务,忍就此二日,为若决之。”饮食皆不离凳,每大小便,一人欲出,则两人共擎其凳以如厕,盘散牵率,见者皆笑。居一日有半,两人面目相视,觉出入起居甚无谓,亦皆笑。祖徐出语两人:“吾今日有闲矣,有所欲言事乎?”皆曰:“无有。”“恨如前乎?”曰:“不敢。”“欲放去乎?”曰:“诚如长者言。”乃解而遣之。归,各悔而力事家人生产,皆致饶。惺为童子时,其一人之子年七十馀矣,抱布贸予门,为予言其事云。

    郑公出行部过市,祖郊迎,公出舆揖之起:“若步不能及舁人,勿傍舆行。然吾有事语若。”呼舁人曰:“吾欲与团长言,若勿以疾步窘之,且乱其语。”有所陈地方便计,繇舆入署,即檄行之。一日,密授祖牒,司某所大猾奸利事,刻日为限。祖案验久无状,故不报。公过市,倚舆问祖前事,祖正色起对:“不敢以影响溢言,伤上台覆盆之照。”公亦先得其情,因大笑,以手代朴,拊其式作闽语曰:“只少这个,只少这个。”盖戏之也。即收牒已其事。徐语祖:“若阴德,宜有后。”(天启二年,去公将八十年,惺以督学闽中,考公行事政绩,具载郡志《名宦纪》,檄祀乡贤。其孙楚勋,惺试贡生第一)

    公尝庭语诸属吏:“吾比监两郡,所见贤者独孝感典史某、皂市民锺某耳。”少宰余公,应城人也,尝谒郑公,曰:“自皂市有团长后,吾邑无牛盗矣。”祖屡以亲老请辞役,郑公不许,然教养方略有次第矣。公迁去,其继者关中张公(公讳炼),始听其辞而礼遣之,颜祖之门曰“尚义”,赐以冠带。固辞。

    无何,曾祖没,祖母姚亦瞽。细大之务,请而后行。尝病脏结,便不得下,苦甚。祖以手导之,始利,粪血杂至,以一小木盎手涤之,日以为常。及没,用其盎以颒面嗽齿,哀至,则辍盥而哭。如是者二十馀年,终其世。

    姊适杨门者,性特懻,小失词色,辄归而戟手詈。祖司其语有间,缓辞引罪。姊詈毕,不答直去。次日必具榼,因族长跪其庭。姊故不为礼,族长谕之出。出乃拜,怒霁而后起。时祖年已六十馀,即杨氏子孙亦以为不堪。或谓:“翁亦老矣,何至是?”祖泣:“吾止姊弟二人,以姊为兄为母,正以年皆老,无几相见。有如姊恚不解,断往来,吾其如姊何?”人谓祖铁膝频为姊屈,暴者化之。

    平生不喜见贵人,独与封君李公南台为布衣交。封君者,方伯父也。朝相过,或暮归,祖往亦如之。方伯课子严,即长公本宁先生,夙慧早达,不免与杖,惟祖能释之。嘉靖甲子,本宁举于乡之岁也。明日登舟赴省试矣,偶以小嬉,方伯怒,夜抽园篱笞之。祖往曰:“吉行也,曷免而厉诸?”乃令谢而去。祖没岁馀,本宁繇词林外补,归里,方伯引而吊,指灵床令亟拜:“是曾免汝笞者。”拜已,方伯北向揖,呼:“南翁,吾儿归拜尔在此!”声泪俱下,酸感而罢。(著此存先进之厚)

    卒万历癸酉。乙亥,葬市西苏家山。方伯又佥其主,盖两世矣。

    祖虽勤俭,耕商作业,然意度落落然常出于其外。不甚读书,书法尺牍,疏朴可观。臒而长,音吐朗然,所至惊坐。尝经商远归,囊可数百金,偶陈诸案而笥之。嗣父裕斋公,祖长男也,年数岁,过而敛步久之,顾眄而去。祖怒,呼之还:“若知爱此乎?男子生何忧无钱?苟能励志作人,此陈陈者粪土也,何属目为?”

    爱从弟镐,不啻同生。镐病且死,屏妻子,以百金属祖:子母起息,为身后妻子地,然勿令之知。待其子长,窘而后与之。祖愕然有难色,镐以头搏床:“弟能信兄,兄不自信乎?”祖扶起:“弟良食,若封识此物,详署年月色数,请受弟命。起息则多端,凡中人不可顿忘远嫌一念。”镐谢如祖言。及其子长能立,泣而以原封与之,纸墨如故。

    性坦而不知妒。年六十有九,无孙。族有多孙而夸者,祖每过其家,必呼其孙出,曲踊距跃为笑乐,快得祖一愧愤。祖归,惟有欣叹而已。再往,必袖梨栗,诱其孙为戏。

    女京山王中丞又池公。中丞年二十六成进士,为海盐令。请诸前辈所以为令者,多以善事上官应之。请于祖,祖曰:“吾齐民,真心利物,犹能随缘作好事。子为进士,宰一邑,审时度地,何事不可为?安能为子画定而往?”中丞终身心藏其语,每为惺诵之。

    每夜课生父读,必取竹头洒削为挑灯杖,夜分不寐。应城陈文学玉沙先生者,塾师也,语祖:“何苦为此?”祖怆然曰:“人在世,以觉为生,寐则疑于死。老人来日苦短,奈何以寸刻馀生同于死境?”其识议往往如此。

    妣徐氏,生子一理,即惺嗣父。初以惺官行人司行人,赠如其官,后诰赠奉政大夫南京礼部祠祭司郎中。继高氏,生子一贯,惺本生父也。以岁贡授常州府武进县儒学训导,致仕,诰封如前官,皆以惺覃恩云。继何氏、赵氏。

    长孙锺惺曰:惺次大父行事,可以观世焉。郑观察之知人,李方伯之笃旧,皆世所谓大人君子,无足异者。乃若杖人之子弟奴仆,而其家安之;两少年之絷于凳而不逸,其子不讳,举以语惺;镐公屏妻子阴付百金。呜呼,彼何世之人哉!

    嗣父一府君裕斋公,讳一理,大父长子也。生嘉靖庚寅。负仁孝至性,而出之柔慎,不为矫矫之迹。大父尝语人:“吾性寡宽缓,不能以声色徇人。虽心本无他,幸免尤怨,然涉世之道安详简要,物我俱得,仁暴相安者,吾长男也。”大父尝怒笞人,府君从傍去衣按其首,大父徐察其意甚悲,色甚和,掷杖而罢。

    年八岁,母徐卒,育于祖母姚,至二十六岁。继母高亦爱其驯,善待之。无何,高以产生父鲁庵公病卒于蓐,生父生始十三日。是时陈宜人亦来归矣,相对泣:“敻敻踽踽二十年始有一弟,望之甚奢,何数奇如此?”朝则抱以适邻媪之门,乞乳之残沥;夜则手付陈宜人,视其燥湿啼笑。生父不知其无母,大父不知其有无母之子也。

    生父数岁,继母何虐之。府君独自伤,语陈宜人:“吾志行不足以庇弟。吾与若非厚集其诚,自处无过,不能有所感动。”乃相与谨身愉色,凡所喜者迎之,所忌者必为之讳。阴为生父衣食地,而口不言。久之,何亦知府君夫妇善信人也,时一听其言。生父每受窘,泣而阳责之,曰:“若已有知,学子宾宾,岂犹十三日儿乎?”闻者亦怜之。

    生父年二十,补诸生,冯宜人来归。继母赵虐不如何,而多忌轻听。尝以小女子谗戏积怒,请于大父,必出冯宜人而后已。操棰闯门,将攻之。冯宜人惟闭门泣。府君知不可争,为权辞请于大父:“是其家强宗,加其女以不可受,恐生他端,为清门累。”陈宜人寻声遥呼曰:“不如所言,新妇本无罪。且锺氏宗祊是系,不可动。必不得已,请与同命。”赵气夺,大父亦察其无谓,笑语府君:“长妇素慈,今健如此!”引赵衣去。

    课生父及惺,望其成,朝不及夕,然雅不欲使塾师以一笞一詈加之。生父出就外傅,夜必与同寝,枕之臂,授以前后所当诵书,使其上口。明晨步送之入馆,见塾师覆之无失而后归。陈宜人具饭糒以待。课惺亦如之。

    府君幼习制举业,晓其大意,言必称王、钱、唐、瞿之文。尝语惺:“诸公文机势相生,章法不乱,如观水然,前际后际,不相逾越。”惺为文知从先辈入,实府君启之。惺自馆归,必教以《通鉴》《语录》《国朝宪章录》等书。一日问惺:“人臣何以有忠良之别?”惺自以所知对曰:“锺同、廖庄是忠臣,刘健、谢迁、李东阳是良臣。”府君奇其对:“此唐魏徵语,若安从闻之?”因为惺说一过。

    惺十三四岁,私诵《左》《国》《史记》《汉书》《文选》。府君喜曰:“儿知古学矣。”聘儒先博雅者为惺通其句读音释,语生父:“此子终当以文行名世,吾老或不及见,吾弟必食其实。”

    生父课惺颇严,冯宜人亦不为姑息之爱。府君语生父:“此子敏笃,志强体弱,一切用庸惰人待之,惧其志阻。志阻则气反,气反则窍逆,窍逆则其材枉而不伸,且虞生疾。吾尝读《素问》《内经》悟此理,俗师不知也。”一日,生父督惺过急,偶病悸。府君夜引陈宜人叩阁呼生父:“吾与弟言此子何如,而令至是?人苦不知足,不记吾家二十年前门祚乎?”生父及冯宜人巽谢乃已。次日,买诸陆博围棋具,令善其术者教惺使戏:“儿勉为此一年,吾更有以教汝。”生父母患之,府君曰:“弟勿忧,用我法非但已病,试观一年后儿读书作文何如,而始信吾言。”明年病已,文日通利。生父怪问其故,曰:“此教佳子弟法也。”

    煦煦近人,惟恐伤之。然不喜见市侩及舆皂,曰:“吾恶其臭衣帽之气熏人。”所居近市,不甚亲衡量,恒率家人力耕自给,默自远于商贾之业。里有争者,闻且见必譬解之。一讼于官,则避不问。人亦不敢引为验。曰:“宁争不胜,何至以讼牒污长者姓名?”

    好洁成性。日浴无算,不以夏兴冬废,水声香影,交于帘户。竟以多浴致痹。如厕所用净纸,必裁令方整。田畜疏记,必用纸完好者,护以青壳,牙光可鉴,朱丝界之,而后加书。人笑其迂而劳,然性之所安,不能易也。客来过者,窥窗见其衣履微垢,辄走入内,摇手命童子辞以他出。所过人家,座有尘,默然引去。喜为医,人有病,虽粪秽中,请必往,亲为进匕,全活者甚多。年六十病痹,洁如故。

    越二年,惺补诸生,娶妇黄。明年,生子肆夏。府君笑曰:“不意孑然之身,二十年中,子孙绕膝如此,吾病亦身轻矣。”越二年,失明。明年乙未,病卒,年六十有六。语生父及惺曰:“吾至此已过望,但吾父有子而不见孙,吾无子而见之。凡吾快处即是恨耳!”

    继母赵,长于府君十数岁,惺儿时见府君及陈宜人事之,温凊备至,挽府君须问:“此是尊何人?年貌不甚相远,事之乃尔。”府君笑曰:“此我继母也。”

    慕祖母姚终其身。哀乐所至,辄诵李令伯“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之语,至“祖母无臣”句,呜咽而止,不能终焉。

    陈宜人慈悯过人。虽以惺为后,然诸弟妹自一岁以后,若不知有母,衣履幋帨、蔬果饼饵之类,倚以为储,求取无疵。弟愫早夭,有子昭夏,生才四月,妇王年二十馀,自矢靡他。宜人哀其志,每夜必引惺妇黄坐其室,寒灯静茗,以他语间其哀,夜分乃别。后府君十年卒,为万历乙巳,距生嘉靖甲午,寿七十有二,犹及见惺举于乡,及孙肆夏为诸生、昭夏就外傅云。

    本生父鲁庵公,讳一贯,大父第二子也。生嘉靖庚戌。性敏而朴,寡言笑。生十三日而丧母,长养兄嫂,语在嗣父母事中。

    三岁,侍大父前。时天旱,出户见晴空皎然。大父顾府君曰:“天无云。”府君对曰:“地有土。”大父喜,以为非独捷对,亦重厚令终之兆云。

    六七岁授书。饮食佳恶盈歉,一勿敢问,曰:“吾以口腹累兄嫂,剩粒残浆,皆兄嫂匿声色、忍饥渴以遗我者,敢求多乎?”大父性疏严,不屑屑省视儿女苦乐。然一觉察,性如水火。继母何至悍,不免拳踢,芦衣尘饭,府君忍不使大父知。嗣父语陈宜人:“是其天资大孝福德人,真吾弟也。吾不忧若敖之馁矣。”

    隆庆庚午,补诸生,母冯宜人来归。甲戌,惺始生。嗣父悲喜,口不忍言立后事,以府君止一子且长,然其身心宽然,不自以为无子人矣。府君知其意,愀然语冯宜人:“吾兄老矣,待吾有次子而立后,何日之有?”冯宜人曰:“然。非君兄嫂,吾死无所,何乃言有子?有子,兄嫂所予也,吾安敢有之!”立后之意始定。丁丑,生弟愫。嗣父母益喜:“惺真吾子矣。”抱惺而去。府君旦日命冯宜人具酒为寿:“贺吾兄嫂生子。”自是诫家人掩口勿言惺所出。

    乙亥,葬大父。府君兄弟制一衰、一小素冠,加惺之身,抱立灵床前,明大父有孙执丧。前族之出示其孙以夸大父者,见而内不能善,语府君:“趋抱儿入,是其貌不扬,为人目笑。”府君兄弟初闻,以为爱我儿,虑风日之及、人犬之惊也;及其语竟,大为哀愤。嗣父欲唾其面,府君止之:“兄勿为念,吾必令此子有成,一雪此言。”

    己卯、庚辰,连试于督学金公,皆高等,遂廪于庠。惺亦以其年出就塾。壬午,录应乡试。乙酉,试小不利。惺亦颇学为文,自是始一意课子兼理生。其言曰:“士丧所守生于求,求生于不足,不足生于暗而惰。吾性不能以一丝一粒干人,非自处无求之地,何以善后?且吾业为人父。为人父,子虽贤而贵,婚嫁田居,还以所应有,义亦何辞?吾父寒夜拥炉时,不自矢赎父所质宅乎?此非惟子职,亦为人父之义也。”府君孑然儒生,不宦不商,今市中有宅二区,负郭田十益七八,子孙免饥寒。惺作官不甚内顾,若有远识云。

    而冯宜人勤劳尤出天性,椎布操作,乐而忘病,竟以此致殒。尝云:“盐奴爨婢,此富贵家行径,寒素不宜须此。”家人饭粥,宾亲酒脯,必躬必亲,与陈宜人自朝至昏,坐不离厨。惺儿时,每见其井灶间地不容足,坐起进退,不失尺寸。陈宜人每以他事愠,见母无所置身。外人见者疑其妇姑,不知其为先后宛若也。

    己丑,嗣父病痹。府君与冯宜人进药上食,拾迹闻声,一粥一羹,一蔬一肉,朝夕皆有疏记,视其丝毫加减,以为喜惧。陈宜人每食必面冯宜人:“今日食美,病者为加一匕。”用慰其意。冯宜人谓府君:“长儿虽出后兄嫂,彼老且病,安忍累之?且其为父母之劳,心力已殚于作兄嫂时矣。”辛卯,为惺婚。筐篚几筵,嗣父母不知。拜见之辰,嗣父举酒属贺:“贺吾弟夫妇娶妇。”言其劳费不出于己也。

    嗣父终身恶闻“老死”二字。病时,府君尝以数十金私为买美曌一具,岁一漆之,不使知。久之,嗣父亦微闻之。府君惧触其忌,百方藏护。嗣父笑:“若无隐,此物亦复何可终免?但吾夫妇累弟处实多,不忍更用此相埤益耳。”

    嗣父卒,府君自操家政。然以儒者治生,足则自止。廉俭之性,皎若冰霜。平生不轻过人饮、受人馈,杯茗寸丝,得必报之。惺十馀岁,读书斋中,见府君题字数行于暗壁,云:“某年月日,予事有违,而往辄不利。书以自警。”幽独心行略见乎辞。

    其教子,急于封树而缓于食实,奢于责其成而约于收其用。自惺为诸生,不令作孝廉想;为孝廉,不令作进士想;成进士授官,不令作权要想。尝语惺:“吾劳劳一生以明经终,汝为诸生困处人中十二年;汝清羸疏直,性好读书作文,此其法皆不宜大贵。为文士与辇上人同时冠进贤,于分已过,况汝嗣父生母皆不及见,而吾及见之乎!”惺尝谓,名利场中能堪万人之掉臂,不能堪二亲之攒眉。惺为行人八年拟部,拟部二年而汰其考选、授水部,繇水部疏请改南曹,又二年部持不覆,覆改南祠部一年,出为福建提学佥事,盖通籍十四年矣。优游卒岁,舒缩用天,非得府君为父,安得率胸怀绰绰馀裕若此?

    平生不以姓名通上官。壬午,试于郡守齐公第三,竟不往见。惺同年官于楚为令、为守、为监司,以年家子求一见,不得。与人言,口不及子孙。为武进县训导时,常镇观察为曾公(讳道唯),太守为何公(讳应瑞),宜兴令为蒋公(讳英),皆惺同年也,诫惺不为通。曰:“体貌违隔,言及不甚有益。而人己之间,周旋甚难。”久乃知之,弥心重焉。辛酉,请告归,实以惺迁闽臬故,具文郡邑,达督学、巡按御史,但以老乞身,不及其他。御史闻而高之。

    与嗣父母同拜大夫、宜人之命。礼成之日,喜极呜咽:“吾今乃报吾兄嫂。使吾以他子立后者,安有今日?”

    惺之官两都也,凡四到家。每辞之官,勉为收泪。壬戌三月,入闽,伏地大恸。府君含悲而愠:“吉行何至是?若虑我老乎?我强于汝。汝第摄身守官,勿贻吾忧。”临行,以乌须药一囊赐惺。授手未毕,府君失声,恸过于惺。心动神告,惺至闽,梦魂摇曳,积劳柴立,自恐不免,乃府君竟以七月疾,日进不衰。七遣使至家,皆不报。竟以九月二十六日终于正寝,寿七十有三。盖生卒同日。终天之恨,实自取之,复何言哉!

    母冯宜人,先府君二十六年卒,为丁酉岁,距生嘉靖癸丑,寿四十有九。继屠氏,又宗氏。


    仲弟愫,字次真,鲁庵公第二子也。生万历丁丑。俗重首生子,惺之为伯父母后也,父母已心许之,故弟之生,若初有子者。骨体坚阔,壮髪生额,性复强直。数岁时,伯父指此子酷类大父,弟闻,跃就其怀,抱其颈问:“大父何如?请告我。”伯父笑为言大父,语至痛快处,喜曰:“儿能为大父所为。”尝从伯父母之田间,有老佃民语次呼大父别号,弟时戏床头,长不能逾人腹,忽起手批其颊:“若世为我家隶农,何敢呼大父号?”其人不觉膝自屈,走告伯父,大吐舌:“不意郎君乃尔!”伯父奇之。

    轩轾不驯,跳踉街市,竹马纸鸢,非己所弃,群儿不敢取,群儿所取即弃之。就塾,复狎侮其曹偶,惺每禁止之。或教以泛爱亲仁,曰:“阿兄饶为此,吾不能与诸牧竖伍。”父虽课子严,然酒酣以往,亦引诸儿笑乐。一夕饮,欲与惺及弟拳赌行觞,惺谢不敢,弟已举臂前请,以屈伸开合间决胜,浮翁大白。父已醉卧,辄持杯就床,骑其胸,俯而嚼之。父大喜:“长儿守文,终不若此子有破辕之气。”闻人间有不平事,恨不手引其人而挞之市。然其在父母、伯父母、兄嫂、塾师前执礼甚谨,未尝有违言忤色。

    为文一篇,数句之奇出人意表,然好弄,坐驰,一有得失,去之亦甚远。父每缚笞之。邑令晋江林公(讳云龙),好以文课士。甲午,惺以诸生试第一,弟以儒童试第四。公一日行学,语学师:“锺生之文,披音露妙。”学师以为惺也,举以对。公摇手:“吾正指其小者。狮儿龙子,御以良师友,必成令器。”是岁竟不得补青衿。乃感愤向学,为文日入秀整,有气力。

    性喜为书。每伤古人书法及趣,至今日亡尽。今人刻石临摹,古人法趣必不在此。欲更出眼光,合以古人墨迹,服习移情,求其精神所在。每见人临帖,必笑:“学古人已自不如此,此岂古人而遽学之乎?”行草波澜老成,不肯作近人一笔。然不意其早夭,竟未留其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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