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太傅在馆阁最久,尤所厚者,集贤杨公、翰林嵇公也。杨公,应天人,系出唐靖恭杨氏,平生为人作碑志,但称靖恭杨某而已。初名侃,所以避章圣潜藩讳,以字为名,更字子正。质素静退,与太傅俱在三馆,几三十年。后来者贵达相属,二公恬然,若将终身。太傅自号朝隐子,杨公自号大隐子,其意趣盖莫逆也。杨公晚乃为知制诰,以集贤院学士出知亳州而没。嵇公字公实,与杨公同乡里。父为江陵石首县主簿,民有与其子皆以强盗杀人系狱,久不能决,州专以属公,□□为言于州曰:“民止父子二人,无他子,若俱死,是灭门也。”州具奏,子得减死。民既伏法,托言于邻家子曰:“帝嘉主簿有仁心,以贵子畀之矣。”是岁生嵇公。以故嵇公尤务为清修宽厚,笃信神仙方士之说。方嵇公掌诰时,太傅为纠察在京刑狱,邻居于州东汴阳坊,无日不相过。太傅已绝谷食,嵇令亦蔬菇,每得道书气诀,必相示,盖方外之友也。

景祐间,犹兼文行取士,不专糊名。太傅守越,解试毕,入院放榜,既尽拆试卷,乃曰:“何为不见项堂长乎?”即求项程文,得之,拔置榜首,而黜最后一名。项盖有文行,为乡先生。当时多如此,不以为异也。

太傅辟谷几二十年,然亦时饮,或食少山果。醉后,插花帽上。先君尝言此,游因请问:“前辈燕居亦著帽乎?”先君曰:“前辈平居往来,皆具袍带,惟出游聚饮,始茶罢换帽子、皂衫,已为便服矣。衫袍下,冬月多衣锦袄,夏则浅色衬衫,无今所谓背子者。致仕则衣道服,然著帽。大抵士大夫无露巾者,所以别庶人也。王荆公在金陵山中,骑驴往来,亦具衫、帽。吾记绍圣、元符间,士大夫犹如此。”

太傅出入朝廷数十年,然官不过吏部郎中,太尉兄弟行有官者十馀人。惟十七伯曾祖,仕至远郡守,馀不过县令而已。亦有为县数任者。盖前辈安于小官如此。太尉与孙威敏、庞庄敏皆亲故。自二公贵,有书则答之,不先通书也。间至京师,必俟调官毕,始一见而归。二公遣子弟追饯,或已不及。与欧阳文忠公亦联姻。尝过扬州,文忠适为守。入境,关吏以告,文忠喜谓诸子曰:“陆长官来矣,汝前母早死,吾见杨家诸亲,未尝不加厚也。”已而,公亦不求见而去。

太傅以集贤校理出守乡郡,朝士多以诗送行。宋景文公诗,最为一时盛传,云:“亭馀内史流觞水,路入仙人取箭山。”

太尉锁厅试两浙漕司。前试数日,梦乘马,后有鼓吹甚盛,导从悉介胄之士,意但谓多捷之征。已有入试,赋题乃《大献奏凯乐》,果以魁送。盖是时陕西方出师也。

太傅性质直,虽在上前,不少改越音。为馆职时,尝因奏事,极言治乱,举笏指御榻,曰:“天下奸雄睥睨此座者多矣,陛下须好作,乃可长保。”明日,仁祖以其语告大臣,曰陆某淳直如此。

太傅幼孤,伯父中允公教养成就甚力。其后,太傅纳两官,乞追赠,朝廷特许之,赠太子中允,事载《国朝会要》,至今为故事。及得任子恩,推以予中允之后者四人。

家藏太傅同判河阳时手收《举职方》奏草及《台移》,今载于此。

御史台牒同判河阳、集贤校理陆度支、准今月十二日敕,数内度支员外郎、充集贤校理、同判河阳陆某牒,奉敕:

朕励精至治,延访群材。言念选调之中,颇多廉干之士。或沉沦之浸久,欲自奋以无由。特命内外之臣,式开慰荐之路。必须察士操之无缺,取吏考之素深。宜务推扬,并从升擢。当副举知之命,允彰吁俊之求。勉徇至公,以悉予意。宜令王曙及令御史台,遍行告报盛度以下,并前项人等,于前任、见任幕职、州县官内,各举保一员,堪充京官亲民任使。其所举官,须是两任六考以上,历任内,无赃私过犯,具出身、历任功过,画一开坐闻奏。如犯公罪,情理重者,即不得保举。其虽系私罪,情理轻者,亦许保举闻奏。内有权要骨肉及亲戚者,并于状内开说。如朝廷任用之后,所举人犯已赃,并当同罪。仍限敕命到半月内,具姓名实封闻奏,仍仰更切不住催促。

牒至,准敕故牒,牒具如前事,须牒本官候到请详前项敕命指挥,依限保举官,一面实封闻奏,乞具公文回报者,谨牒。明道二年六月十六日牒。推直官、尚书都官员外郎张。

朝奉郎、尚书度支员外郎、充集贤校理、上轻车都尉臣陆某,准御史台牒,准敕节文“于前任、见任幕职、州县官内保举一员,堪充京官亲民任使,其所举官,须是两任六考已上,历任内,无赃私罪犯,具出身、历任功过,画一开坐闻奏”者。

臣今保举见任天平军节度推官、知杭州仁和县事关鲁,具开坐在下项。

一、关鲁是大中祥符五年三月内,御前进士及第。一、初任滁州军事推官。经二考。一件公罪,为不将巡检元解贼人照勘卤莽情罪,罚铜,该赦释放。一件公罪,为不将该赦贼人奏取敕裁罪愆,罚铜,该去官,并德音释放。

一、次任衡州军事推官。经三考,四十三度差遣了当,内六度勘事。一、次任权太平州军事判官。经三考,三十六度差遣了当。一、次任奉敕差监饶州盐酒税。不经考,移就差。

一、次任奉敕监饶州茶盐务。经二考。一件公罪,为据举人施万等陈论,试院官员解发不当,差袁州判官张均推勘,本官具述备论举人追捉未到,该赦恩放。

一、见任天平军节度推官、知杭州仁和县事。天圣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任,至今合成三考,两考并无责罚,合书中上考,一考未见本州申到。一、本人并无权要骨肉及亲戚在朝任用者。

右具如前。

其见任天平军节度推官、知杭州仁和县事关鲁,素修儒行,擢自文科,虽廉干于公方,久沉延于宾席。前后经历六任,书成一十三考。罹公罪,并该赦放。臣今保举,堪充京官亲民任使。如朝廷任用之后,犯正入已赃,臣甘当同罪不辞。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明道二年七月日,朝奉郎、尚书度支员外郎、充集贤校理、上轻车都尉臣陆某状奏。

家藏太傅《除纠察在京刑狱敕》,其辞曰:

中书门下牒尚书工部郎中、直昭文阁馆陆某。牒奉敕:国家精求化源,明慎刑典。况辇毂之下,斯谓浩穰;狱讼之间,尤谓繁剧。苟听断少乖于阅实,则烝黎或陷于非辜。伏念轸怀,当食兴叹;宜申条制,式示哀矜。乃眷近臣,慎求公器;察其枉挠,举彼稽留。庶遵隐悼之规,以召和平之气。宜差同纠察在京刑狱。

其开封府应在京有刑禁之处,并仰纠察其逐处,据断遣徒以上罪人。旋具供报。内有未尽理及有淹延者,并须追取元案看详,举驳申奏。若是旷于举职,致刑狱有所枉滥,别因事彰露,其所委官,必当重行朝典。更有合行条贯事件,仍擘画开坐闻奏。

牒至,准敕故牒。庆历六年九月日牒。工部侍郎、参知政事丁(押字)。

按:大中祥符二年,始置纠察在京刑狱,以两制及朝官允。然实录、国史皆不载其职事之详,此敕可备史官之求也。

太傅有《赠真行大师》诗,云:“语录传来久,所明机妙深。霜天七宝月,禅夕一真心。只有道为证,更无尘可侵。前溪沤出没,谁自感浮沉。”有题版在福州西禅寺,署衔云“转运使、尚书兵部员外郎”,盖使福建时也。

楚公元祐中自金陵守丁内艰,归乡里。凡墓客来,皆束带与之坐,每曰:“先墓所托,其敢忽也!”

楚公仕宦四十年,意无屋庐。元祐中,以忧归,寓妙明僧舍而已。晚得地卧龙山下,欲筑一区,竟亦不果。山麓有微泉,引作一小池,名之曰三汲泉,今岁久,遂不知其处矣。

王禹玉作《上永裕陵名表》,云:“垂精七闰之馀。”表犹未出,楚公与众从官见韩玉汝。玉汝曰:“今日左揆上陵名表,用‘七闰’字何所出?”坐客莫能对。玉汝乃特以问公,公不得已,徐曰:“‘五岁再闰。’注似云十九年七闰为一章。”闻者骇服。是时禹玉已病矣,犹如是之工。

楚公于应对间,逡巡退让,不肯以所长盖众,此吾家法也。

楚公精于《礼》学,每摅经以破后世之妄,惟合祭天地一事,独以为是。常曰:“祀天,百神皆从祀,地示亦当从祀,但不可云合祭耳。”

楚公为吏部尚书,使契丹。张芸叟为吏部侍郎,每出省,辄至吾家,坐厅事西阶,呼入宅老卒,历问家人安否,又呼卒长,令约束守宿人,乃去;非斋祠、疾病,不废也。

楚公言:神祖语皆成文。公在后省日,尝因进呈修敕,日旰犹反复考阅未已。时上疾初平,公乃请俟他日。帝整容,曰:“非喜劳恶佚也,盖享天下之奉,思以此勤报之。”当时语实如此,无一字润色。

东坡先生守钱塘,六叔祖祠部公。为转运司属官,颇不合。绍圣中,章子厚作相,力荐以为可任谏官、御史。遂召对。哲庙语讫。公至殿上,立未定,上即疾言,曰:“苏轼!”公度章相必为上为钱塘不合事,乃对曰:“臣任浙西转运司勾当公事日,轼知杭州,葺公廨及筑堤西湖,工役甚大,臣谓其费财动众,以营不急,劝止。轼遂怒,语郡官曰:‘比举一二事,与诸监司议,皆以为然,而小丐辄呶呶不已!’‘小丐”盖指臣也。然是时岁凶民饥,得食其力以免于死、徒者颇众。臣所争亦未得为尽是。”上默然。章相闻之,亦不悦。以故仕卒不进。

徽宗初郊,内侍请以黄金为大裘匣,度所用止数百两。然议者皆以为郊费大,不应复于故事外妄费。一日,上谓执政曰:“大裘匣是不可邪?”楚公对曰:“大裘尚质,诚不当加饰。”上忽变色,曰:“如此,可便罢之,受不得丰稷煎炒矣。”楚公退谓韩、曾二公曰:“使如相之者,常在经筵,人主岂复有过举邪!”丰公是时盖为工部尚书,以本职争论云。

元符庚辰夏、秋间,丰清敏公为中丞,楚公权吏部尚书。一日,见曾子宣于西府,色极不乐。“丰相之乃如此不晓事,方幸可回,又坏事矣。近者对,乃论司马君实、吕晦叔等皆忠贤,岂可因赦叙复,赦但当及有罪耳,无罪何赦也!上问渠:光、公著更改先帝法度,亦无罪邪?渠辄曰:合改,有何罪!其不婉顺如此。上不能平,颇疑朝廷皆假建中为说,而意实向元祐也。奈何。”楚公答曰:“公误矣,上牵于父子之爱,所谓建中,亦勉从耳。惟间有此等议论到上前,则建中之政可守,但患言路无继之者耳,不患坏事也。”未几,清敏竟改尚书,而王明叟为中丞,故群奸尚有所惮。明叟罢,本欲用邹忠公,以母老力请去,小人乘间得进,事遂大变,识者皆服楚公之先见也。

楚公在海州,和查朝散应辰《雪》诗云:“无地得施调国手,惟天知有爱民心。”盖公虽恬于仕进,而志则常在生民如此。

楚公绍圣中,坐元祐中修史,夺职守泰州。方在史院时,与诸公不合者实多,至或劝公自辩。公笑不答。到郡,以启谢执政曰:“论涓尘之小补,或有可矜;责天地之大恩,诚云不报。”议者谓非独得近臣之体,亦可见儒者气象也。

楚公为太学直讲累年。既去,而太学狱起,学官多坐废。元丰中侍经筵,神宗从容曰:“卿在太学久,经行为士人所服,卿去后,学官乃狼藉如此。”公曰:“学官与诸生,乃师弟子。今坐以受所监临赃,四方实不以为允。龚原、王沇之等,皆知名士,以受乡人纸百番、笔十管,斥废可惜,愿陛下终哀怜之。且臣为直讲时,有亲故来,亦不免与通问,使未去职,亦岂能独免。昔苏舜钦监进奏院,以卖故纸钱置酒召客,坐自盗赃除名。当时言者固以为真犯赃矣,今孰不称其屈,臣恐后人视原、沇之等,亦如今之视舜钦也。”虽不见听,然上由是益知公长者。

满中行为太学官。狱成,独以不絓吏议被赏。楚公叹曰:“此赏岂可爱也。”由是薄中行为人。

楚公自元祐中出守汝阴,历绍圣、元符十馀年,常补外,尝赋《梅花》诗云:“与春不入都因淡,教雪难如只为香。”盖以自况也。

查匪躬崇宁初见楚公于政府。故事:皇子、皇女初生,辅臣皆有进献。是日适有之。楚公对匪躬喟然太息。匪躬私念泰陵终无嗣,而上多男子,臣民之所共庆,公乃有忧色,何也?因请其故。楚公又叹曰:“祖宗欲大臣亟知宫中事,故立此制,防微之意深矣。然某备位半年,已三进矣。上春秋富,宠嬖已众,大臣之责也。顾未有以节之,奈何。”匪躬每叹前辈识虑之远。

元丰中,庚申冬,慈圣光献太后上仙。明年春,将百日,故事当卒哭。楚公时以集贤校理为崇政殿说书,因对,言:“《礼》,既葬而虞,虞而后卒哭。古者,士,三月而葬,三虞?卒哭,则百日而卒哭者,士礼也。今太皇太后,宜俟山陵复士,九虞礼毕,然后行卒哭之礼。且古者初丧哭无时,卒哭则朝夕哭而已。今俚俗初丧,才明夕哭,卒哭,则并朝夕哭亦废,非礼也。”神祖好礼,悉如公言行之。

祖宗官制,于流品最精,凡迁、改悉不同制。举进士、门荫、流外及曾任清望、曾犯赃罪之类,色色有别。自元丰官制,一切扫去。楚公在后省,尝建言:曾孝宽比为签书枢密院官,才起居舍人,而今堂吏乃有至朝请大夫者,非朝廷体。谓宜稍视旧制分流品。神祖以为然,而王相禹玉持立贤无方之说,议遂格。至元祐,始以左、右字冠阶官之上。初议,赃罪人带左字者降为右,谏官谓:如此,是许带右字人犯赃,遂命赃罪人并去左、右字。今盖用元祐之制,然使公卿子弟与吏胥杂流一等,亦非甄别之意,要当尽仿祖宗旧制为善耳。

建中初,石格为刑部郎官,尝为长贰诣曾丞相白事。曾怒,长贰皆退,格独曰:“天下之议以为如彼,相公独以为如此,格宁得罪于相公,不敢屈天下公议,愿相公姑置是怒,以理察之。”卒得直而去。楚公时为执政,深爱叹之,以为可用。会去位,蔡京用事,格遂不复显,亦可以知其为人矣。

蔡元度解《易》“相见乎离”云:“刑相出见也。万物皆相见,亦然。”又解《论语》云:“四体不勤,堕支体也。五谷不分,黜聪明也。孰为夫子,无我无人也。”龚深甫给事尝与楚公言及此,大怒,曰:“小子敢尔!盖闻法吏舞文矣,未闻书生舞经也。”

楚公在史院,一日,吕汲公来,过局,偶问:“皇甫湜何字持正?”坐客莫能对。楚公曰:“此‘湜’字。《诗》中有‘湜湜其沚’。”汲公归府,才下马,即呼子弟检《毛诗》,曰:“陆侍郎畏争名,不肯众中明言,必是出□在此。”既检,果出此句注中。

楚公守蔡,一日,有赦书,盖哲宗服药。赦言夙兴御朝、数冒寒气者。公即日躬往遍祷神祇,仍于厅事建道场祈福,设次于道场之侧,昼夜不入私室。数日间,徽宗即位,赦与哲宗遗诏俱至。公启缄,即恸哭。公婿龙图杨公彦章趋出,叩之,见遗诏,亦掩面哭而入,家人始知其为国恤也。有顷,郡官相继来,公皆号哭见之。乃宣遗诏。凡不食者终日,食粥者三日。

六叔祖祠部平生喜作诗,日课一首,有故则追补之,至老不废。年八十馀时,尝有句云:“枕上吹齑醒宿酒,窗间秉烛拾残棋。”又有《闻乱》诗云:“宁知小儿辈,竟坏好家居。”

崇宁元年正二月间,有一武人调官京师,以相术自名。楚公旧在南阳识之,因其求见,问:“朝士孰再贵?”答曰:“大宗正丞郑居中极贵,其次,太学博士李夔,法当有贵子。”又曰:“今年庙堂当一新,惟温右丞不去,然亦不佳。”温右丞者,益也。是年,自韩丞相忠彦以下悉罢,惟益迁中书侍郎,然未几卒于位。李夔,盖建炎丞相纲之父也。武人自先君已不能记其名。其术之妙至此,可谓异矣。

楚公性俭约,尤不喜欢酒。每与弟子诸生语至夜分,不过啜菉豆粉山药汤一杯,或进桃奴丸一服而已。

李作乂知刚,楚公之婿,才极高,公爱之。作乂与马巨济善。巨济在太学有声,及赴省试,作乂拟杜子美杜鹃诗体,作诗戏之,曰:“太学有马涓,南省无马涓,秋榜有马涓,春榜无马涓。”公闻之不乐。作乂曰:“某与巨济忘形,故有此戏。”公曰:“与人交当有礼。何谓‘忘形’?凡世之交友卒为仇雠者,皆忘形者也。尝记熙宁中,与舒信道、彭器资同在景德考试,信道一夕中夜叩器资门,欲有所问,器资已寝,亟起束带。信道隔门呼曰:‘不必起,止有一语,欲求教耳。’器资不答,束带竟,开门延坐,然后共语。信道颇不乐,然处朋友间,如器资乃是。”

三十九伯父,字元成。文学早成。在蔡州时,犹未二十,作别友人诗曰:“园花今烂漫,一一手亲栽。惟有新离恨,东风吹不开。”楚公见之不怿,曰:“花皆烂漫,而独言东风吹不开,是儿其不达乎!”伯父果不达早世。

元丰八年,礼部贡院火。试官马希孟燔死,蔡卞亦几死。京方知开封,募力士逾墙入,挟卞以出,遂再引试。楚公知举,取焦蹈为第一。故当时谚云:“不因试官火,安得状元焦。”盖是岁谅阴,无殿试也。蹈答策有曰:“论经不明,不如无经;论史不达,不如无史。”楚公大爱之,以为有扬子云之风。

韩康公尹大名,有馀行之者上书,其言狂悖,至劝康公为伊、霍之举。康公得其书,未读,偶门客取读之,大惊,径入卧内白康公,即日捕得行之,械送京师,其实病狂无他也。有司锻炼,遂以为谋逆,请论如律。楚公时侍迩英,神祖眷待方厚,有嫉公者辄谗公,以为与行之善。上以问公,公曰:“行之尝官越州,臣越人,实识之,狂易人也。弃妻、子,出游二十年不归。其子长大,闻父客京师,来省之,拒不见,子泣而去。观此,非狂而何!”上恻然,曰:“然则诛及其妻、子,得无滥耶!羁置远郡足矣。”于是独诛行之,而妻、子皆得免。其后赵讠念事作,遂得用行之比,自父庭臣及母、妻皆免。吴储、吴侔之狱,又用讠念比,悉免当从坐者。议者谓由公一言之利云。

司马温公初秉政,一日,谓从官曰:“比年法令滋彰太甚,如三省法,乃至数百策,又多繁词,不切于用。如其间一条云‘诸称省者,谓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岂不可笑邪?”时诸人多与修书者,皆唯唯。楚公独起,对曰:“三省法所以多,缘并格式在其间。又所谓三百册,乃进本大者,而进表及元降旨挥、目录之类,自古却不少,若作中字,则不过五六十册,比旧日中书条例,所减乃过半,非滋彰也。至如‘诸称省谓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者,盖为内侍省亦称省,若不明立此条,虑后世阖寺盛,或敢妄自张大故也。”温公改容,曰:“甚善。”至崇宁后,群阉用事,遂改都知为知内侍省事、同知内侍省事,押班为签书内侍省事,以僭视枢府,则楚公所论,可谓先见远虑矣。

楚公少时,病羸瘠,骨立。忽梦一老翁,曰:“吾为老聃,与子有缘,当愈子疾。”遂探取肠胃,于流泉中洗涤之,复纳腹中。既觉,犹痛甚。自此所苦顿平。晚自政府出守亳社,谒太清宫,始悟梦中之言。

楚公在亳,属疾,尝昼卧,忽见右□数十人列侍,皆古衣冠。初谓平生笃意《礼》学,且病中恍惚,不以为意异也。已而数见之,始以语门生子弟。未几,公殁。

元丰七年,秋燕。神祖方举酒,手缓,盏倾覆,酒沾御袍。时都下盛传《侧金盏曲》,有司以为不祥,遂禁之。明年,宫中晏驾,楚公进挽辞,曰:“花是高秋燕后萎。”意盖谓此。佛经云“天人五衰,如宫殿震、身光减”之类,花萎亦其一也。

先公言:楚公尝戒门人子弟,曰:“《蔡文忠谥议》,谓文忠一言之出,终身无复。后生立身,当以此为根本。若于此未能无愧,何以为士耶!”

楚公元符庚辰冬,自权吏部尚书受命为回谢北朝国使,与西上阁门使、泰州团练使李嗣徽偕行。北虏遣金紫崇禄大夫、检校太傅、左金吾卫将军耶律成,朝议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史馆修撰李俦来迓。俦自言燕人,年四十三,刘霄榜及第,今二十八年矣。行过古北口数日,置酒会仙石俦忽自言:“兄俨新入相。”时已十二月中旬。后数日,至其国都,见虏主洪基,则已苦肺喘,不能亲宴劳,移宴就馆。明年正月旦,南归,未至幽州,闻洪基卒,孙燕王延禧嗣立。延禧长徽宗七岁,以故事称兄,号天祚。俨相延禧,专作威福,穷极富贵而死。初,元丰中,蔡京使虏,俨馆之,情好颇厚。及崇宁后,二人得皆ü?,每因使聘往来,辄问安否,而二人者卒为国祸基,可怪也。宣和末,有武人刘远者,殿帅昌祚之子,为京东提点刑狱,谓先君曰:“尝使虏,识俨之子处温。处温言俨事洪基时,尝献《黄菊赋》。洪基赐诗,答曰:‘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排作句。袖中犹自有馀香,冷落西风吹不去。’处温亦贵于其国。方耶律淳妃萧氏僭立时,处温用事,欲执萧氏以幽州内附,事泄,与妻、子皆诛死。后朝廷既得幽州,追赠处温燕王,且以其居第为庙。妻刑,亦追封燕国夫人。”

北虏崇释氏,故僧寺猥多,一寺千僧者,比比皆是。楚公出使时,道中京,耶律成等邀至大镇国天庆寺烧香,因设素馔。公问成:“亦有禅僧乎?”曰:“有之。顷有寂照大师,深通理性,今亡矣。”公又问:“道观几何?”曰:“中京有集仙观而已。”以知北虏道家者流,为尤寡也。先君言:高丽之俗,亦不喜道教。宣和中,林灵素得幸,乃白遣道士数人,随奉使往,谓之行教,留数月而归。所遣皆庸夫,灵素特假此为丐恩泽尔,不知所谓行教者,竟何为也。

楚公使虏归,携所得貔狸至京师。先君言:犹记其状,如大鼠而极肥腯,甚畏日,偶为隙光所射,辄死。性能糜肉,一鼎之内,以貔一脔投之,旋即糜烂,然虏人亦不以此贵之,但谓珍味耳。

黄安时自言:“少时见楚公,以所著《春秋论》为贽,其间有论董仲舒不合圣人处。楚公从容笑曰:‘仲舒读此书,三年不窥园,乘马不知牝牡,吾子曾如此下工夫乎?’安时言:“自闻此语,终身不敢轻立议论。”

三十八伯父,楚公长子。公得子晚,年三十八,始生伯父,遂以三十八为行。第伯父不幸,少抱微疾。故事:执政子弟,许陈乞在京厘务差遣。韩师朴数语楚公:“郊社令了无职事,贤郎虽有小疾,拜起书札皆无害,能屈为之否?”楚公卒辞不可。

楚公在政府时,有大卿岑岩起手简云:

前日登门展庆,蒙公敦笃事契,俾纳贵礼于公,有㧑谦之光,使老者增僭易之过。然大将军有揖客,古人以为美谈,今文昌纲辖有受拜客,顾不美于前人哉!

若起所谓“事契”者,游生晚,不及知。又得此书时,先君已捐馆,无所质问,然不敢不记者,著前辈之风俗也。

楚公使虏时,馆中有小胡,执事甚谨,亦能华言,因食夹子,以食不尽者与之,拜谢而不食,问其故,曰:“将以遗父母。”公喜,更多与之,且问:“识此,何物也?”曰:“人言是石榴。”意其言食馏也。又虏人负载随行物,不用兵夫,但遇道上行者,即驱役之耳。一日将就马,一担夫诉曰:“某是燕京进士,不能负担。”公笑,为言而遣之。

楚公早贵,而诸父生晚,故少时文章多亡逸。朝循之治为先,诵楚公回师朴《谢入馆启》云:“富贵奕世,而有寒唆之风;文学绝人,而无暧昧之行。”今家集亦亡之矣。

楚人尤爱《毛诗》,注字皆能暗诵,见门生或轻注疏,叹曰:“吾治平中至金陵,见王介甫有《诗正义》一部,在案上,揭处悉已漫坏穿穴,盖翻阅频所致。介甫观书,一过目尽能,然犹如此。

楚公极爱王辅嗣解《易》。云:“刚而又方,柔而又圆,求安难矣。”以为天下至论。

元祐中,李作乂为楚公言:“苏子瞻作《富公神道碑》,言争岁币用‘献’字甚力。某以当时国书考之,毕竟许他‘纳’字,则富公乃是不曾争得,碑既不言许之,复以能拒虏请为富公之功,岂非误乎?”公曰:“此非误也。大抵大典策与寻常文字不同,须有为朝廷讳处。如欧阳公作《范文正碑》,言天子得率百官为太后上寿,以文正争而止。后来苏明允、姚子张修《太常因革礼》,见当时实□上寿,便以欧阳公作不知此。是亦为朝廷讳尔。此等文字,必传之四夷,若人主改过、罪己之类,自是好事,直书无害。若如此二事,则系国体,不得不讳也。”

绍圣初,王君仪来省楚公。公问君仪:“近读何书?”君仪对。曰:“读诸史一遍否?渠便是一遍也。”盖君仪诸书一字有疑,亦不放过。

楚公未第时,游四方,留高邮最久。盖从孙莘老游,客于处士傅琼家。傅氏孙兴祖,字仲修,实受业。为仲修不第,自号且翁。

楚公辅政时,尝谓宾客曰:“今日天下大势,政如久病羸瘠、气息仅属之人,但当以糜粥养之于茵席间耳,若遽使驰骋骑射,岂复有全人哉!”

祖母楚国郑夫人,抚视庶子,与己子等。先君与四十二叔父提举公同岁。方怀孕时,祖母作襁褓二副,付侍者,曰:“先产者先用之。”已而八月祖母生先君,九月杜知婆生叔父,相距财二十馀日也。

楚公生于鲁墟故居,太傅曰:“是儿必荣吾家。”遂以荣为小字。先君生于京师,是时,楚公为小宗伯,居丽景公。故以景为小字。游因读《柳氏训序》,载先世小字,故谨记之,亦惧子孙浸远有不知者也。

楚公言:辽人虽外窥中国礼文,然实安于夷狄之俗,南使过中京,旧例有乐来迎,即以束帛与之。公以十一月二十日至中京,辽人作乐受帛自若也。明旦,迓使辄至此不行,曰:“国忌行香。”公照案牍,则虏忌正月二十日也。因移文问之,虏辄送还移文,曰:“去年昨日作忌,今年今日作忌,何为不可。”盖利束帛,故徙忌日耳。又回途闻其主丧,而不能作操色幞头,但以墨灭其光。行数日,既徐服,则佩服如常矣。独副使忘洗幞头,见者皆笑。公平生待物以诚,虽于夷狄不变也,因从容与话,使洗之,副使亟谢。

楚公在庙堂时,有内臣郝随者,本陈太妃阁中旧人,与将作监许几同管勾京城所。几欲以杂压居随上,而随不肯,曰:“昔阎守勤序位在李士京上,即例也。”各申省。公建议曰:“诸葛亮所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用杂压是也,例岂可用耶!”遂画旨。几位随上。随大恚,不肯入局,泣诉于上。上尉勉之,曰:“当为汝改差遣。杂压是先帝时所定,安敢废耶!”此崇宁初也,公论之□盖如此。

楚公元祐中,为礼部侍郎,时议者欲更太学法制,公独以为不可。曰:“若学校专恃法令,则旧法已善,若学校当先风化,则改法愈非。”及秉政,有建议学制者,公又非之,曰:“吾尝熟思之,以利诱学者,法虽百出,安能无弊,不若慎远师儒以至诚教育,如昔安定先生,能使学者敦德乐义而忘干禄之志,则庶几矣。”

楚公为金陵守,有句容县民三人同杀一人,皆论死录囚,已引服矣。而囚父诣府称冤。公受其诉,通判狄咸争以为既经录问,不当听。公曰:“姑缓十日,当得之。”即设方略购捕,果以八日得真贼。盖死人之弟与嫂通,畏事露,因害其兄,一问即服。而三人者,皆平人也,即日破械纵之。

曾丞相一日堂中语曰:“范镗虽章相所厚,然非他人比。”楚公曰:“何谓?”曾曰:“镗昨日自言从子厚者,从议不从利。”公叹曰:“士大夫议论如此,正今日可忧者也。方人盛时,屈意事附之,事变则曰‘我前日从义不从利’,可乎?”

卷下

先君言:青州王沂公所居坊,有榜曰三元文正之坊。又尝见沂公登科报其父书曰:“曾今日殿前唱名,遂忝第一,皆先世积德、大人教训所致,然此亦是世间有底事,大人不须过喜。”因言:楚公登科时,第四人张中在殿廷喜甚,挈楚公手,曰:“如何得乡里知去?”楚公不答。及归,密谓所亲曰:“此殆非远器也。”中为明州象山县官,坐私与高丽人朴寅亮和倡诗,停官,终身沉滞。虽一时不幸坐法,亦器宇非远大也。

宣和末,蔡京病笃,人皆谓必死矣,独晁叔用谓先君曰:“未死也。此老败坏天下至此,若使晏然死牖下,备极哀荣,岂复有天道哉!”已而果然。

宣和七年,黄安时自寿春来山阳,见先君,叹曰:“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复苏,是特使之身受祸也,天下其能不亟乱乎!”

往时,殿廷宣制,皆曼延其声,若哦咏者。故苏黄门诗云:“明日白麻传好语,曼声微绕殿中央。”今但平读,不复曼声矣。先君云:“政和初方如此。”游在都下时,尝以问阁门官,无复知者。

先君言:故事,省札下故相,不敢斥其官、姓,止称某处相公而已,谓如留守西京则曰京□相公之类。元祐中,蔡相责命下,札子尚云“札送邓州相公”,今此制废矣。

先君言:蔡京设礼制局累年,所费不可胜计,惟改朝靴为履耳。初以履易靴,议者颇疑自是尽易朝服,传布渐广,于是贩幞头、帽纱者,皆不敢上京,贵至数倍。又颁《五礼新仪》,置礼生,令举行。而民间丧葬婚姻,礼生辄胁持之,曰:“汝不用《五礼新仪》,我将告汝矣。”必得赂乃已。民庐隘陋,初无堂、寝、陛、户之别,欲行之亦不可得。朝廷悟其非,乃诏以渐施行,其实遂废不行矣。河朔有柳公权书《何进滔德政碑》,号为绝笔,迎合者遂摩之,以刻《五礼新仪》云。

先君言:“崇宁间,初铸大泉当十,号乌背赤仄,其次漉铜,制作皆极精好。然坏小钱三,辄可为一大泉,利既不赀,私铸如云,论罪至死。虽命官决杖、鲸配,然不能禁。又悬乌背赤仄及漉铜钱于通衢,使人识之。好事者戏谓与私铸作样,后无如之何。卒废为当五,旋又废为三。初,熙宁间铸折二钱,故崇宁大泉始亦号折十。已而群阉谓徽宗乃神宗第十子,而折非佳名,遂称当十。已而遂降旨云。

先君又言改当十为当五也。会稽天宁、能仁二僧寺,方大兴土木。郡守密召天宁长老滋须、能仁长老大智告之,且曰:“得密报如是,度不过明日。朝命必到。闻二寺积当十钱多,宜速以酬物价工直,勿缓也。”既退,智即召到事僧,如所言,悉散之。甫毕,而市已揭榜矣。使侦天宁,则须自郡即称疾掩方丈卧,闻揭榜乃出,智大愧服。然识者谓须既不可,当以告智,乃卖之以取名,亦非贤也。守私二僧,而使民受其害,其贤否又可知也。

先君言,鸿胪旧号为睡卿,谓所掌止道、释及四夷朝贡之事,极为简静也。政和以后,尊尚方士,建议者因谓:“释教出于西域,鸿胪掌之可也,道教以黄帝、老子为宗,岂夷狄耶!”于是改命秘书省掌之。其后,高丽屡入贡,于是又诏升高丽视夏国,隶枢密院,而鸿胪益无事,至终日不置一字,谓之梦中作梦。

先君言:元符末,章相罢政,出东水门,至淮门道旁堠上,尽署大字,云:“我是里堠,奉白子厚。山陵归后,专此奉候。”沿路无一遗者。先君自京师侍行赴亳社时,犹见之。

宣和末,有故契丹臣夔离不者,号四军大王,或谓之燕王,收馀众犯景、蓟。朝廷命郭药师出兵败之,遂函夔离不之首来献,以大旗引首函,曰:“伪燕王夔离不首级。”京师少年争往陈桥门观之。大臣建言御殿受贺。然夔离不实未尝死,虽部送诸卒,亦自窃笑。识者皆愤黠胡敢欺朝廷,而叹大臣之阿谀也、附会也。先君偶以书问晁叔用都城近事,叔用报曰:“亦别无他,但闻捉得燕王头耳。”京师旧谚谓张大矜伐者曰“恰似捉得燕王头”,初莫知何谓也。

先君使淮南,被命与廉访使者邵成章鞫常州制狱。成章虽宦者,然有直气。每为先君言:“童贯、梁师成辈,以家奴为公师,虽自古大乱之世,亦不至是。彼赵高称中丞相,龚澄枢称内太师,犹不敢为丞相、太师也。今贯辈岂不过之。”又指其颈,曰:“成章辈不幸自幼为内臣,他时必随例斫头矣。”

先君言:问贯、师成事用之由。成章言:“贯自中宫为房院时,给事阁内。元符、建中之间,蔡京以宫观居浙,中宫遣贯诣天竺祷观间求嗣。京素与内臣交通,然不识贯也,因候,见之于天竺山中,邀与归,置酒甚欢。因问:‘祷圣嗣以何为佛事?’贯以实告。京阳惊,曰:‘富人家求子,亦不至如是之薄。’贯乃曰:‘宫中何从得钱?’京又叹曰:‘朝廷乃如此不应付耶!国家府库,如山如海,皆上物也。’贯既归,大播此语,于是宫人近习,人人恨不得蔡内翰即日为相矣。京既大用,因言旧尝闻李宪言,宪辈已老,西事当得信臣,有童贯者,虽年少,奇才也。于是遣贯使陕西,措置边事矣。师成自幼警敏知书,敢为大言,始自言母本文潞公侍儿,生己子外□者,或告以师成貌美类韩魏公,因又称韩公子。久之,有老女医言苏内翰有妾出外舍,生子,为中书梁氏所乞。师成于是又尽变其说,自谓真苏氏子。每侍上言及公,辄曰‘先臣’,闻者莫不笑之。故事,内臣不拜节度使,京乃谓降旨有边功者,毋用故事,盖为贯地。已而攀缘者多,即又曰:‘缮郊庙,建明堂,铸九鼎,治大河,制礼作乐,皆大勋劳,岂减边功耶!’于是得节钺者益众矣。”成章又叹曰:“今通侍大夫,乃昔日内客省使也。累朝未尝除授。张茂则宿卫四朝,当宣仁同听政,为两省都知,尊贵莫比,病笃欲求内客省使,宣仁终不许,召其子宣谕曰:‘垂帘时,不欲开此端。非独太皇,免人议论。汝父死后,亦做得个十全好内臣。’其子泣拜而去。今为通侍大夫者比肩,往往犹有滞留不遇之叹,天掳驳貌宦液?”

先君言:永昭陵道旁壁间,或题绝句曰:“农桑安业岁丰登,将帅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归梦想,春风和泪过昭陵。”不知何人作也。或云:“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觉,东风吹泪过昭陵。”未详孰是?

先君言:范忠宣公绍圣谪居零陵,寓一寺中,杜门不接宾客,惟僧及道人来,则见之。所寓寺长老义霞者,颇朴茂,公亦间招与语。霞深感公,屡欲为公筑生祠,公每戒之。元符末,公既召还,霞即日筑祠偶像,奉事甚谨。未几,传闻公以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还朝,中使问劳系路,且虚左揆以待。于是,零陵官吏,竞来焚香,增饰祠宇,张设供物。已而公殁,时事一变。又闻追夺碑额,镌削恩数,遂无一人复至者。崇宁癸未正月,公大祥,霞独率其徒致祭,作佛事,不少变。时邹忠公亦以谪居寓此寺,多霞之义,作诗赠之,曰:“锺铭勋业今何在,士偶形容尚严然。惟有老僧心不改,殷勤吹呗作三年。”大观己丑,先君为江阴酒官,时忠公自岭表归毗陵,从游甚款,亲闻此事。

先君言:邹忠公元符中《谏立后疏》略曰:“乃者宗景有立妾之请,陛下震怒,即加责罚,今奈何自为之。自此,宗室、戚里及士大夫家有以妾为妻者,不治则伤风败俗,无以为国。治之则上行下效,难以责人。”大概不过如此,俗所传诋讦者。崇宁中,忽自内与昭怀后诉章同出,莫知谁所为也。忠公再贬昭潭,有醮词,曰:“追惟当时奏御之三章,初无杀母取子之一字,不知此疏撰自何人?虽巧为诬陷之谋,人谁敢议;然隐在幽冥之内,天必尽知。”

寿春县,古寿州也。有汉淮南王安庙,载在祀典。邑人思刘仁赡,欲为立庙而不得,乃作刘侍中像于南庙。好事者为诗曰:“刘安据国叛西京,仁赡担身保一城。今日乡人聊合祭,不应同食便同情。”先君为淮西提举常平时,始为仁赡筑庙,且具奏得额曰“忠显”,先君亲受榜焉。晚年尝语及淮南庙中诗,因言:唐会昌沙汰时,庐山有古佛像当毁,寺僧惜之,以送道观,加冠巾为老子像,亦有题诗者曰:“赤土坡头古寺基,老君元是一牟尼。时难只得同香火,莫信他人说是非。”亦可笑也。

先君又言:初在寿春,建刘仁赡庙。后饷军河东,尝谒王彦章画像于滑州铁枪寺。至潞州,又谒裴约庙。会乡人修庙,来求扁榜。五代所谓全节三人者,相去数千里,而皆尝谒其像,一为筑庙乞额,两为书榜,似非偶然云。

先君言:蔡京既为相,以为异时大臣皆碌碌,乃建白置讲议司及大乐。然京实懵不郑蘗?属亦无能知者。或言有魏汉津知铸鼎作乐之法。汉津,蜀中黥卒也。自言年九十五,得法于仙人李艮,艮盖年八百岁,谓之李八百者是也。数往为京师,京师少年戏之,曰:“汝师八百,汝九百耶?”盖俗狂痴者为九百。惟京见悦其孟浪敢言。汉津谓:“以黍定律,乃常谈不足用,今当以天子指定之。”京益喜。顾以其师李艮,特方士,恐不为天下所信,则凿空为言汉津所传,乃黄帝、后、夔法,皇祐中,尝与房庶同召至京师,陈指尺之法,会阮逸作黍律已成,遂见排摈。时好事者言京为汉津撰脚色乐,局官又从而为之说曰:“昔禹以身为度,即指尺也。”其诬伪牵合如此。汉津乃请上君指三节为三寸三,三为九而成黄锺之律。君指者,中指也。久之,或献疑,曰:“上春秋富,手指后或不同,则奈何。”汉津亦语塞。然乐已垂成,所费钜万,因迁就为说,曰:“请指之岁,上适年二十四,得三八之数,是为大簇人统,过是,则寸馀□不可用矣。”其敢为欺诞,盖无所不至。然初谓汉津皇祐中尝陈指尺,是时仁庙已近四十,则三八之说,不攻自破矣。乐成,实崇宁丙戌秋也。赐名《大晟》,府置大司乐、典乐、乐令主簿、协律郎。汉津积官至太中大夫,老病卒。

先君言:今《临川集》中,有《君难托》一篇,是平甫诗,自载《平甫集》。议者便谓荆公去位后所作,此浅丈夫之论也。

陈辅之为先君言:荆公元祐改元三月末间,疾已甚,犹折花数枝,置床前,作诗曰:“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米。流米只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自此至没,不复作诗,此篇盖绝笔也。

先君言:荆公赐马死,命俞秀老作诗。秀老口占曰:“相君高卧朝天晚,立损阶前白玉麟。此去定生狮子国,却来重载法王身。”荆公亦用此韵作一篇,末句云:“天厩赐驹龙化去,空馀小蹇载闲身。”盖公晚年尝跨驴出游也。

先君言:米元章“瓜洲闸”三大字,神彩飞动,姚绝古今,非惟他人所不能仿佛,元章自书亦无及此者。尝于膝上,以指画此三字,叹息不已。因言:元章晚病疡,前知死日,买棺,舁至便斋,倦则卧其中,客至,邀至棺侧,卧与语,如期死。且死,索笔大书,曰:“吾自众香国来,今复归矣。”

先君为淮西提举常平日,因行部,至舒之三祖山,所谓山谷者也。其长老惟照号照阐提偶出,先君留颂壁间曰:

芙蓉已入双林寂,山谷今传佛祖衣。千里客来何所遇,夜堂人静雨霏霏。照归,作四颂和答曰:

芙蓉已入双林寂,挂角羚羊无气息。立关拨转异中来,借问时人何处觅(其一)。山谷今传佛祖衣,一回拈起一回疑。丰干饶舌可知也,引得寒山不肯归(其二)。千里客来何所遇,一念超然无去住。全身放下火中莲,谁能更为无生路(其三)。夜堂人静雨霏霏,润泽枯焦总不知。堪笑当年净名老,对文殊语恰如痴。(其四)

芙蓉者,照之师芙蓉庵主道楷也。又有正觉者,住持泗州普照寺,为其徒道琼、守鄞所讼,州方穷治。先君为淮南漕,适至临淮,即日杖道琼、守鄞,逐出境,人皆莫测。方是时,照与觉皆未甚为人知,觉又年少,先君独深知之。后两人者,果有盛名,为缁流之杰。照住宝峰,觉住天童,学者至千馀人。先君之知人类如此。

先君言:玉玺,旧有六而已,其文曰“皇帝之宝”、“皇帝行宝”、“皇帝信宝”、“天子之宝”、“天子行宝”、“天子信宝”。虽各有所施,其宝皆藏而不用。凡诏书,别铸“书诏之宝”,而内降手札及与契丹国书,用“御前之宝”而已。至绍圣末,得秦玺,青玉也,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故改元元符。崇宁中,又获一玺,文曰“受命于天,既寿亿,永无极”,莫知何代物。然此二玺及祖宗时六玺,皆朴质,亦不甚大。蔡京乃请别求玺材,即用旧文重书刻之,谓八宝,皆美玉大璞,绝胜旧宝。然篆文皆以意造,为虫、鱼、乌、兽、龙、蛇之形,笔意华藻柔弱,无复古法矣。又得玉璞绝大者于阗,色如凝脂,玉工皆谓目所未睹,乃琢以为玺,径九寸,细为九龙,文曰“范围天地,幽赞神明,保合大和,万寿无疆”,谓之定命宝,冠八宝之上,总称九宝。定命者,时方兴神霄之事,言神霄帝君赐上定命,故以名宝。置符宝郎,又以内臣为内符宝郎,缄启沐浴,皆以内符宝郎司之,所谓符宝郎者,莫得与也。

先君言:“元圭”者,赤黑玉也。初莫知何物,状亦殊与圭不类,而议者附会穿凿,以为元圭,遂降诏御殿受之。寿春处士李璞见其议,叹曰:“是玉柙也。小窍盖穿贯金珠处,是必秦、汉陵墓中物,后乃闻本出杨康功家,实得之长安。”璞博洽,盖无所不通云。

先君言:昭德晁氏多贤,自蔡京专国以来,皆安于外官,无通显者。有疏族,居济州,以京荐为大晟府协律郎,举族耻之。宣和中,有御史,晁氏婿也,旧有喘疾。一日,与叔用言:“自入台后,喘乃已。”叔用之妻颜夫人正色答曰:“某郎莫是不敢否?”盖其家习为正论,虽妇人亦渐渍如此。

先君言:何文缜、苏在庭,皆以宗东坡为中丞击罢,谓之曲学。文缜谢表云:“师友渊源,妄追参于千载;文章户牖,期自立于一家。尝简圣知,何名曲学。”是时党禁方厉,士气颓弱,文缜犹不屈于言官如此,亦可喜也。至在庭表云:“与彼逐臣,别由高祖;既同谱牒,难逭刑书。”则贤士大夫少之矣。

先君言:绍圣初,宗室仲忽得古铜器,有铭曰:“鲁公作文王尊彝以献。”诏送秘阁,而馆中劾奏,仲忽所献,实非古物,请正欺诞之罪。于是仲忽坐罚俸一月。盖是时犹恶其以怪奇惑人主也。至崇宁后,古器毕集于御府,至不可胜计。一器之值,或数千缗,多因以求恩泽。所至古冢属刂凿殆遍,而仲忽所献,巍然冠群器之上矣。有《博古图》百卷,然犹其略也。宣抚司入燕,得古玉器以献,亦编于图,命王黼作序,馆中代之云:“宣抚司得耶律德光所盗上世宝玉。”当时阿谀之士,翕然称其□□得《尚书》、《春秋》之法,其可笑如此。

寿春一士人,所居濒淮,有小楼。一日坐楼上,望淮滩云气如线。俄而震雷暴雨,有龙腾跃升天。明日,因至滩上,见一蚌,房颇大,怪之。漫取视,则房中乃有龙迹,蜿蜒蟠屈,头角、尾足、鳞鬛纤悉皆具。士人遂持归,宝藏之。先君盖目睹,尝为游道姓字,今忘之矣。

先君言:乡人姚待制辉中勔,嘉祐四年进士及第。年三十为县令,以母老疾,遂求致仕,冀亟得朝官封其母。母卒,辉中哀毁濒死,屏居穷巷者十五年。岁时上冢,终身常徒步往返,且行且泣,路人见者,皆为感动。

先君言:故事,侍从以上奏事,上有所褒称,则拜谢于殿上,谓之曲谢。多者或至再三。馀官则俟下殿,并再拜而退。政和中,蔡京致仕,谢日,凡曲谢者十五六,其实眷遇已衰,惧为人所乘,故曲为词说,钩致上语,仅得一语,则亟拜,示之以上眷不替。其奸如此。

黄安时,名安,其先虔州人。父克俊,仕至尚书膳部员外郎。安时少有声太学,楚公授《礼》、《春秋》。父死,即罢科举,退居于寿春县之凤桥,自号凤桥耕叟。初,安时妻与弟宽不相得,安时妻早死,遂终身不娶。布衣蔬食,闭门教授《礼》之度数、因革。他人累岁不能穷者,安时对客指画解说,皆粲然可见,如言其室中事也。晚好《易》,尤尊伊川程先生之说。方是时,天下无为程氏学者,安时不拘世俗如此。尝曰:“程先生于《易》深矣,然如《蛊》之《九二》,则非也,其说曰:‘周公辅成王,能使之为成王而已。守成不失道,则可矣,固不能使之大有为羲、黄、尧、舜之事也。’是不然,以成王为中才,后世之论也。古盖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六君子。成王之幼,虽尝不知周公,及周公教诲之、辅翼之,既久,则成王亦周公矣。若周公朝夕教诲辅翼,而成王终为中才不变,则周公何以为圣人,而成王又安得与禹、汤、文、武并称君子哉!且以守成不失道为中才,而必以大有为为贤者,正近世儒者之蔽也。当成王之世,不知谨守文、武之业,而复思大有为,吾见其妄作以祸天下矣而已。”安时著书数百卷,不幸遭乱,无复传者。安时亦死于兵。有子曰牧儿,独得脱。先君物色求之,竟不遇,每以为恨。

先君言:楚公罢政,吴材章疏也。先是材及王能甫交章论吕希纯、刘安世不当还职,朝廷为寝二人之命。而材历诋元祐人不已,公乃请降诏一切不问。诏下,侍御史邹馀言当坚守诏书。公又请榜其章于朝堂,且进曰:“此诏,臣愿以死守之。”材大不快,复求对,力论元祐人不可不痛治。徽宗曰:“已降诏,且大臣力谓不可,姑止,如何?”材乃曰:“请不可者,陆某也。某乃党人,正恐相及耳。”明日,乃上章专论公,曰:“位虽丞辖,情实党魁。”时壬午六月。然章乃不出,但中批谓名在党籍也。是晚,遂命蔡京代为左丞。因言:元符之末,台谏论蔡卞,并及京。方是时,京为翰林学士承旨,议者谓必去矣。而京自若,则皆曰太后主之,欲专付以两朝史事也。俄而太后归政,则又曰京结外戚向宗回、宗良,内臣张琳、刘瑷、裴迪臣。故太后虽归政,犹预政事。上欲从众议去京而不得也。于是,陈莹中、陈伯修之徒,皆上疏两宫,攻之不置。京卒逐去,夺职,奉外祠,太后亦崩矣。而太学博士范致虚者,忽除谏官,命自中出,乃以其投匦上书,乞用京为相故也。然后中外知上意亦属京矣。是时,诸贤在朝,公论犹未屈,会致虚又乞照洗安惇、蹇序辰,其言曰:“若不明二臣之非辜,何以解两朝之深谤。愿正议臣之罪,以慰在天之灵。”台中论之,遂出致虚知均州。后省以为谪轻,封还,改通判郢州。致虚虽斥,而吴材辈继在言路,为京道地愈力,已斥者皆复还。于是遂相京,此治乱之分也。

先君初有意居寿春,邑中亦薄有东皋矣。宣和末,方欲渐葺治之,会乱,不果。晚与客语及淮乡渔稻之美,犹怅然不已也。

建炎之乱,先君避地东阳山中者三年,山中人至今怀思不忘。有祠堂,在安福寺。方先君之归也,尝有诗云:“前身疑是此山僧,猿鹤相逢亦有情。珍重岭头风与月,百年常记老夫名。”

先君临终之岁,尝梦侍楚公登海岱楼。楚公愿,又曰:“汝在此日,才数岁,今亦老矣,而况我乎!”先君既觉,悲感泣下,尝有诗云:“岁月悠悠悲往事,川原冉冉梦重游。”盖记此梦也。

先君言;蔡京自少好方士之说。自言:在钱塘常遇异人,以故所至辄延道人辈。崇宁初作相,即为徽庙言:“泰州徐神翁,能知前来物。元祐中,苏轼知扬州,遣人往来求神翁字,神翁大书曰:‘泄慢堕地狱,祸及七祖翁。’神翁虽方外之士,而能嫉元祐人,所宜禳显。”其言可笑如此。然上颇喜之。群阉又言:元符中,哲宗尝遣人密问嗣。神翁曰:“吉人君子。”“吉人”者,上名也,于是召至都下,上用太宗见陈抟故事,御绦褐,即便殿,以宾礼接之。

又有刘混康者,茅山道士,其师祖朱自英,以传箓著名。章献明肃太后临朝时,尝召至京师,从受法箓,故混康亦得召。混康颇有识,善劾鬼神,然未尝行。每曰:“安能敲枷击锁作老狱吏耶?”二人者既至,皆物故。上疑其变化仙去,益求其类。初,京为真定帅,道人王老志自言锺离权弟子,尝言京必贵极人臣。至是,物色得之。京馆之后圃,引与见之上。老志敢大言,孰视上,曰:“颇记老臣否?”上亦自记,尝梦游帝所,有仙官赞拜者,其面目真老志也。恩礼尤渥。车驾游幸,老志辄羽衣导驾,言:“有非常,辄能知之。”未几,老志夜叩京门,告以锺离公大怒我语涉欺诞,行当谪堕,公福亦不终矣。明日,得疾,力辞归河朔而死。自是,方士自言有异术者相踵,而林灵素最后出,尤为魁杰。

灵素字通叟,本名灵噩,温州人。少尝事僧为童子,嗜酒不检,僧笞辱之,发愤弃去。为道人。颇知小术,亦时时自写所为歌诗遗人,然笔札词句皆鄙恶,了无可观。既得幸,其徒黠者稍润色之。然灵素本庸夫,每升高座说法,肆为市井俚谈,闻者绝倒。或择日施符水,为人治病。车驾间幸其所居,设次临观,则阴募京师无赖数十人,曲背为伛,扶杖为盲,噤口为喑,曳足为跛。既噀水投符,则伛者神背,盲者舍杖,喑者大呼,跛者疾走,或拜或泣,各言得疾二十年或三十年,一旦都除,欢声动地。上为大悦。灵素以为未足,则又倡言神霄事。谓天有九霄,神霄最尊,上为神霄帝君,实玉帝长子,下降世间,而其贰曰青华、长生二帝君,实治神霄府事。每斋醮,上必亲札辞表,以祷二帝君。或久无灵响,亦祷焉。好事者或谓青华为上,长生为郓王,盖过矣。然宫观设醮,亦或言见上御道家冠服,跨金龙,冉冉自空而降,呼奉祠官及道士与语,其事秘,不可知也。惟掷果自空而坠,则往往得之,皆绝大异常。灵素又自谓己乃神霄计吏褚慧,有兄曰褚嘉卿,位至右极仙卿。嘉卿今亦生世间,是为王黼,黼和御制诗,有曰“君王犹记褚嘉卿”是也。其他如蔡京则左元仙伯,范致虚则东台典籍,王孝迪则西台详阅真文吏。灵素与王革有隙,则曰“革厩吏也,尝与帝君驭马”。其他有名者甚众。是时,明节刘后方幸;又曰:“后在神霄为九华玉真安妃。”蔡京曲燕诗曰:“保和前殿丽秋晖,恩许尘凡到绮闱。曲燕酒阑传密诏,玉真轩里见安妃。”是也,安妃,在《真诰》,盖天之高真,而灵素敢渎冒如此。又尝密奏玉灵真裔将诞,盖明明节方就馆耳。灵素赐号蕊珠殿侍晨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先生。上刻玉为“降真召灵之宝”,自用之。而赐灵素涂金印,文曰“通真达灵之印”,班视执政,锡赍至不可计。有弟子姓丁,自言谓之四世孙。上为下诏,赠为少保。士大夫无耻者,日萃其门,所荐进即拔擢。又著令,道士居僧上,而道士入僧寺,辄据主府,已而遂冠笄僧尼矣。先是宫中数有物怪,或见一老媪,黄衫黄帽,抱十馀岁儿,红袍玉带,乘舆鸣跸而出,媪、儿皆有悲泣容。其将见,必先有声如雷,宫中为之雷。上尝手札赐灵素,略曰:“元符三年冬,内人自永泰陵还,摘皂荚一笼闪宫门,笼辄自跃,皂荚皆跳出。自是崇物显行,宜善治之,勿为髡徒所笑。”灵素竭其术,不效。既久,上益厌,遂放灵素归故郡。宣和末,病死。灵素之逞憾释氏也,每谓之金狄乱华,又创图宫殿为仙女骑麟凤之状,名之曰女真,皆妖言也。

先君言:宣德门本汴州鼓角门,至梁建都,谓之建国门。历五代,制度极庳陋,至祖宗时,始增大之,然亦不过三门而已。蔡京本无学术,辄曰:“天子五门,今三门,非古也。”天子五门,谓皋、库、雉、应、路,盖以重数,非横列五门。京徐亦知其误,而役已大兴,未知所出。其客或谓之曰:“李华赋云:‘复道双回,凤门五开。’是唐亦为五门。’京大喜,因得以借口,穷极土木之工,改门名曰太极楼。或谓太极非美名,乃复曰宣德门,而改宣德郎为宣教郎。门成,王履道草诏,曰:“阁道穹窿,两观骞翔于霄汉;阙庭神丽,十扉开辟于阴阳。”十扉,谓五门也。昔三门,惟乘舆自中门出入,若赐臣下旌节,则亦启中门而出,盖异礼也。至是,中门之左右二门,亦常扃𫔎。赐文臣旌节,则启左而出;赐武臣旌节,则启右而出。门虽极精丽,然气象乃更不及昔之宏壮也。游外曾王父唐质肃公,忠言直节,备载国史。当南迁时,朝士多作送行诗。如李诚之所作《山字韵》一篇,及梅圣俞《书窜》固已盛传于世;谢景初师厚五篇,尤高妙,而世少知者,今见于此。“长蛇齿牙毒,谁使赤手捕。六月河破堤,捧块捍奔注。匹夫徒昭昭,天下皆慕顾。后世至有公,此计不为误。”其一。“木秀风所折,膏明自煎然。折固理之必,明性其可迁。趋向人各异,公议日月悬。开言死不测,暗噤贵且年。”其二。“郁郁炎海旁,气蒸雾露毒。得罪往投畀,未贷吭颈戮。彼心学圣贤,于义无不足。奈何触主威,未尝有是辱。”其三。“身行言责地,眼见公路埋。胡宁包心颜,践履天子阶。言出谪随至,吏送南海涯。一臣不足惜,喋喋狈与豺。”其四。“谏逐古今有,例为朝政疵。况与廊庙臣,世复恶其私。安危治乱迹,此事姑置之。倘未监谤者,失得何须悲。”其五。此诗可谓妙矣。黄鲁直自言得句法于师厚,岂虚语哉!又刘宏绝句数首,亦甚工。其警句云:“黄茅苦露宜加意,莫累吾君杀谏臣。”其措意殆非常人可到也。先夫人尝言李诚之诗本云“未死奸谀骨已寒”,盖畏祸者避斥潞公也。然不知如此则句乃不工。

质肃公喜作诗,世所传者,惟《渡淮遇风》一篇耳。先夫人尝为游诵公《九日赠僧》小诗,云:“今日是重阳,劳师访野堂。相逢又无语,篱下菊花黄。”

质肃公长子司谏公,宣仁临朝,召为左司谏。同日,召苏黄门子由为右司谏,命下,公已殁矣。识者咨惜焉。绍圣流窜元祐大臣,范忠宣叹曰:“□唐士宪、程伯淳不遽死,元祐之政,可以无憾,亦当□□今日之祸。”其为正人所推如此。

质肃公之第三子大夫公,亦以直名绍圣。初至京师,调官谒时相。相府接客有定数,数溢辄却之。公一日坐客次,闻门外有喧竞声,顷之,一人朱衣象笏,匍匐自门阃下入,盖以来暮,在数外,为典客不纳者也。问之,则尝为江淮郡守矣。公叹曰:“士大夫汩丧廉耻,乃至是耶!”即拂衣径去,自此终身不求堂除,不谒执政,每官满,辄从吏部注合入阙以去。仕亦至远郡守,积官至朝奉大夫。

游之外王父奉议公,质肃公季子,博学笃行,所交皆知名士,尤不喜进取,终身常为管库。钱穆父、吕原明皆深知之。宣仁山陵,钱公以京尹为顿递使,奏公领汜水。顿中人往来如织,公一以法令共给之,非法,虽束刍不与。钱公亦为公危之,而公不恤也。黄鲁直以史事拘于陈留。或谓大臣且坐以谤讪先烈,置极典,虽亲戚不敢与通,公独自京师驰至陈留,谒之。比鲁直谪命下,公又调护其行,至衣袜茵被,皆出公家。陈无已客京师,食常不足,公分米给之者累岁。仕既不偶,又数以触当路,自免去。最后得监中岳庙而殁。过江后,士大夫惟吕居仁犹能道公言行,盖公与原明尤善也。

质肃公之父宫师,已有盛名。宫师弟殿丞,亦豪杰。在场屋,与孙汉公齐名,早登甲科,与寇莱公、丁晋公皆交旧,恃气不肯屈,终身州县。谢希深特铨荐之。始迁大理寺丞,以殿中丞致仕。

真淡先生,殿丞公之孙,以伯父质肃公任,为试将作监主簿,调巴县尉,弃官归江陵,遂不仕。自号真淡翁,所居曰藏拙堂、炙背庵。博通《六经》,尤精于《易》,亦颇好道家说。平生不服药,不昼卧,夏不持扇,冬不衣纩,虽燕私必庄坐。拱手日夜玩《易》,自谓了了见伏羲、文王、周公、孔子,非以意度之也。彭器资、邹至完皆师尊之,至为下拜。殁于元符庚辰岁。临终,洒扫道室,燕坐而逝。先生不甚著书,既殁,独有《春秋说》二卷、《易论》三卷行于世,门人魏倚等集其言为《说约》十卷。

舅氏处厚、居正,皆司谏公之子。崇宁末,群阉恣横,凌驾缙绅。二公皆仕州县,即相约弃官归乡里,杜门不复出。居正殁于宣和中,处厚南渡后,仕至徽猷阁待制。

政和中,朝廷已与女真通使。女真来,约我共灭契丹而分其地。大臣力主之,以为不及今与定要约,异时女真灭族契丹,且与我邻奈何。或以访居正舅氏,居正为言曰:“今与女真共蹙契丹,未必能得地也,而先弃信义,无以复御夷狄。况女真、契丹,胜负尚未决,万一契丹复振,能败女真,我海上结约之事,理无不知。一旦以大义责我,师直为壮,何以待之?若中道遽绝女真,亦未必能全契丹旧好,而徒又与女真交怨,皆非计也。为今之计,莫若厚礼重币以通女真,而书之大指则曰:‘闻契丹得罪大国,兵久未解,本朝与契丹,有百年兄弟之好,不忍坐视。今欲与契丹议备封册建立大国,各捐细故,共图休息。若契丹车服、仪物有未备者,本朝当为相给。’又遣使告契丹曰:‘闻女真连年侵犯未已,本朝念祖宗盟誓之重、兄弟急难之义,已自海道,遣使和解。又虑北朝和辑,女真或须金帛,欲先借岁币一二年者。亦惟命。’使契丹不忘其德我既深和好,当益坚使女真灭契丹,亦服中国礼义,易以怀柔,此边鄙百年无事之策也。”识者谓自通女真以来,或言当通,或言当绝,而绝无一人议论及此者,惜乎其不见用也。

唐子西庚晚自岭表归客荆州,与处厚、居正两舅氏游,因通谱为兄弟。其自荆州归蜀也,来别两公,而居正出,独见处厚,约复来卜邻,且留诗为别,曰:“旧交零落半存亡,晚岁荆州得两唐。临别眼中无小谢,再来天外有他扬。预行后日诛茅地,要近先生避世墙。会与幽人数晨夕,安能结客少年场。”

居正舅氏精于史学,考验是非尤精审。有滁州《汉高祖庙碑阴记》,乃绍圣初所作,是时年尚少也。今具载于此。

滁之西曰丰山,其绝顶存有汉高帝庙。或云:汉诸将追项羽,道经此山,至今土俗以五月十七日为高帝生日,远近毕集,荐殽觞焉。某尝从太守侍郎曾公祷雨于庙,因读庭中刻石,始知昔人相传,盖以五月十七日为高帝忌日。按:《汉书》:高帝十二年四月甲辰,崩于长乐宫,五月丙寅葬长陵。五月十七日,必其葬日,又非忌日也。以历推之,自上元甲子之岁,至汉高帝十二年四月晦日。凡积一百九十一万六千三百六十三年,二千三百九十四万九千五百九十一月,七亿七百二十四万六千八百十五日,以法除之,算外得五月朔日也,己酋,十七日乙丑,则丙寅葬日,乃十八日也。班固记汉初北平侯张苍所用《颛帝历》,晦朔、月见、弦望、满亏多非是,故高帝九年六月乙未晦日食。夫日食必于朔,而食于晦,则先一日矣,岂非丙寅乃当时十七日乎?不然,岁月久,而传之者失也。遂以告公,命刻其碑阴。绍圣二年五月旦日江陵唐某记。记中所谓太守侍郎曾公者,即子开也。时盖坐修史事,谪于滁云。

彦猷侍读,质肃公无服兄弟。吴越之末,唐氏有名渭者,从其王归朝,得为王官,出领归州刺史,遂居荆渚,质肃公之祖也。名涣者,留居钱塘,侍读之祖也。侍读平生酷好砚,甚爱红丝石,以为备砚之美,非端、歙可比。红丝者,侍读初得之青州山穴中,红黄相间,纹如缠丝,以分布满砚为尤贵。亦有如山峰、林木、花卉之状者,莹润而有芒,故宜墨而不损笔。石中往往自出膏液,与墨相和,落纸如纯漆,天下石无此奇也。每一作墨,旬日不干。匣必用银,若用漆匣,则气液蒸润,未几辄败。然侍读言,自得石,才琢二十馀砚,而山穴为崩崖所窒,遂不可复取。今世所有,皆山外顽石,徒窃其名耳。后人诋红丝砚,至以为但堪研朱及作投盆,盖徒见顽石窃名者,不足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