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第十五 臧焘 徐广 傅隆 宋书
列传第十六 谢瞻 孔琳之
列传第十七 蔡廓 

    谢瞻

    谢瞻字宣远,一名檐字通远,陈郡阳夏人,卫将军晦第三兄也。年六岁,能属文,为紫石英赞、果然诗,当时才士,莫不叹异。初为桓伟安西参军,楚台秘书郎,瞻幼孤,叔母刘抚养有恩纪,兄弟事之,同于至亲。刘弟柳为吴郡,将姊俱行,瞻不能违,解职随从,为柳建威长史。

    寻为高祖镇军、琅邪王大司马参军,转主簿,安成相,中书侍郎,宋国中书、黄门侍郎,相国从事中郎。弟晦时为宋台右卫,权遇已重,于彭城还都迎家,宾客辐辏,门巷填咽。时瞻在家,惊骇谓晦曰:“汝名位未多,而人归趣乃尔。吾家以素退为业,[1]不愿干豫时事,交游不过亲朋,而汝遂势倾朝野,此岂门户之福邪?”乃篱隔门庭,[2]曰:“吾不忍见此。”及还彭城,言于高祖曰:“臣本素士,父、祖位不过二千石。弟年始三十,志用凡近,荣冠台府,位任显密,福过灾生,其应无远。特乞降黜,以保衰门。”前后屡陈。高祖以瞻为吴兴郡,又自陈请,乃为豫章太守。晦或以朝廷密事语瞻,瞻辄向亲旧陈说,以为笑戏,以绝其言。晦遂建佐命之功,任寄隆重,瞻愈忧惧。

    永初二年,在郡遇疾,不肯自治,幸于不永。晦闻疾奔往,瞻见之,曰:“汝为国大臣,又总戎重,万里远出,必生疑谤。”时果有诉告晦反者。瞻疾笃还都,高祖以晦禁旅,不得出宿,使瞻居于晋南郡公主婿羊贲故第,在领军府东门。瞻曰:“吾有先人弊庐,何为于此!”临终,遗晦书曰:“吾得启体幸全,归骨山足,亦何所多恨。弟思自勉厉,为国为家。”遂卒,时年三十五。

    瞻善于文章,辞采之美,与族叔混、族弟灵运相抗。[3]灵运父瑍,无才能,为秘书郎,早年而亡。灵运好臧否人物,混患之,欲加裁折,未有方也,谓瞻曰:“非汝莫能。”乃与晦、曜、弘微等共游戏,使瞻与灵运共车,灵运登车,[4]便商较人物,瞻谓之曰:“秘书早亡,谈者亦互有同异。”灵运默然,言论自此衰止。

    弟㬭字宣镜,幼有殊行。年数岁,所生母郭氏,久婴痼疾,晨昏温凊,尝药捧膳,[5]不阙一时,勤容戚颜,未尝暂改,恐仆役营疾懈倦,躬自执劳。母为病畏惊,微践过甚,[6]一家尊卑,感㬭至性,咸纳屦而行,屏气而语,如此者十馀年。初为州主簿,中军行参军,太子舍人,俄迁秘书丞。自以兄居权贵,己蒙超擢,固辞不就。徐羡之请为司空长史,黄门郎。元嘉三年,从坐伏诛,时年三十一。有诏宥其子世平,又早卒,无后。

    孔琳之

    孔琳之字彦琳,会稽山阴人。祖沈,晋丞相掾。父𫷷,[7]光禄大夫。

    琳之强正有志力,好文义,解音律,能弹棋,妙善草隶。郡命主簿,不就,后辟本国常侍。桓玄辅政为太尉,以为西阁祭酒。[8]桓玄时议欲废钱用谷帛,琳之议曰:“洪范八政,以货次食,岂不以交易之所资,[9]为用之至要者乎。若使不以交易,百姓用力于为钱,则是妨其为生之业,禁之可也。今农自务谷,工自务器,四民各肄其业,何尝致勤于钱。故圣王制无用之货,以通有用之财,既无毁败之费,又省运置之苦,此钱所以嗣功龟贝,历代不废者也。谷帛为宝,本充衣食,今分以为货,则致损甚多。又劳毁于商贩之手,耗弃于割截之用,此之为敝,著于自曩。故锺繇曰:‘巧伪之民,竞蕴湿谷以要利,制薄绢以充资。’魏世制以严刑,弗能禁也。是以司马芝以为用钱非徒丰国,亦所以省刑。钱之不用,由于兵乱积久,自至于废,有由而然,汉末是也。今既用而废之,则百姓顿亡其财。[10]今括囊天下之谷,[11]以周天下之食,或仓庾充衍,或粮靡斗储,以相资通,则贫者仰富,致之之道,实假于钱。一朝断之,便为弃物,是有钱无粮之民,皆坐而饥困,此断钱之立敝也。且据今用钱之处不为贫,用谷之处不为富。又民习来久,革之必惑。语曰:‘利不百,不易业。’况又钱便于谷邪?魏明帝时,钱废谷用,三十年矣。以不便于民,乃举朝大议。精才达治之士,[12]莫不以为宜复用钱,[13]民无异情,朝无异论。彼尚舍谷帛而用钱,足以明谷帛之弊,著于已试。世或谓魏氏不用钱久,[14]积累巨万,故欲行之,利公富国。斯殆不然。昔晋文后舅犯之谋,而先成季之信,以为虽有一时之勋,不如万世之益。于时名贤在列,君子盈朝,大谋天下之利害,将定经国之要术。若谷实便钱,义不昧当时之近利,而废永用之通业,断可知矣。斯实由困而思革,改而更张耳。近孝武之末,天下无事,时和年丰,百姓乐业,便自谷帛殷阜,几乎家给人足,验之事实,钱又不妨民也。顷兵革屡兴,荒馑荐及,饥寒未振,实此之由。公既援而拯之,大革视听,弘敦本之教,明广农之科,敬授民时,各顺其业,游荡知反,务末自休,固以南亩竞力,野无遗壤矣。于是以往,升平必至,何衣食之足恤。愚谓救弊之术,无取于废钱。”

    玄又议复肉刑,琳之以为:“唐、虞象刑,夏禹立辟,盖淳薄既异,致化实同,宽猛相济,惟变所适。书曰‘刑罚世轻世重’,言随时也。夫三代风纯而事简,故罕蹈刑辟;季末俗巧而务殷,故动陷宪网。若三千行于叔世,必有踊贵之尤,[15]此五帝不相循法,肉刑不可悉复者也。汉文发仁恻之意,伤自新之路莫由,革古创制,号称刑厝,然名轻而实重,反更伤民。故孝景嗣位,轻之以缓。缓而民慢,又不禁邪,期于刑罚之中,所以见美在昔,历代详论而未获厥中者也。兵荒后,罹法更多。弃市之刑,本斩右趾,汉文一谬,承而弗革,所以前贤恨恨,议之而未辩。锺繇、陈群之意,虽小有不同,而欲右趾代弃市。若从其言,则所活者众矣。降死之生,诚为轻法,然人情慎显而轻昧,忽远而惊近,是以盘盂有铭,韦弦作佩,况在小人,尤其所惑,或目所不睹,则忽而不戒,日陈于前,则惊心骇瞩。由此言之,重之不必不伤,轻之不必不惧,而可以全其性命,蕃其产育,仁既济物,功亦益众。又今之所患,逋逃为先,屡叛不革,宜令逃身靡所,[16]亦以肃戒未犯,永绝恶原。至于馀条,宜依旧制。岂曰允中,贵献管穴。”

    玄好人附悦,而琳之不能顺旨,是以不见知。迁楚台员外散骑侍郎。遭母忧,去职。服阕,除司徒左西掾,以父致仕自解。时司马休之为会稽内史、后将军,仍以琳之为长史。父忧,去官。服阕,补太尉主簿,尚书左丞,扬州治中从事史,所居著绩。

    时责众官献便宜,[17]议者以为宜修庠序,恤典刑,审官方,明黜陟,举逸拔才,务农简调。琳之于众议之外,别建言曰:“夫玺印者,所以辩章官爵,立契符信。官莫大于皇帝,爵莫尊于公侯。而传国之玺,历代迭用,袭封之印,奕世相传,贵在仍旧,无取改作。今世唯尉一职,独用一印,至于内外群官,每迁悉改,讨寻其义,私所未达。若谓官各异姓,与传袭不同,则未若异代之为殊也。若论其名器,虽有公卿之贵,未若帝王之重。若以或有诛夷之臣,忌其凶秽,则汉用秦玺,延祚四百,未闻以子婴身戮国亡,而弃之不佩。帝王公侯之尊,不疑于传玺,人臣众僚之卑,何嫌于即印。载籍未闻其说,推例自乖其准。而终年刻铸,丧功消实,金银铜炭之费,不可称言,非所以因循旧贯易简之道。愚谓众官即用一印,无烦改作。若有新置官,又官多印少,文或零失,然后乃铸,则仰裨天府,非唯小益。”

    又曰:“凶门柏装,不出礼典,起自末代,积习生常,遂成旧俗。爰自天子,达于庶人,诚行之有由,卒革必骇。然苟无关于情,而有愆礼度,存之未有所明,去之未有所失,固当式遵先典,厘革后谬,况复兼以游费,实为民患者乎。凡人士丧仪,多出闾里,每有此须,动十数万,损民财力,而义无所取。至于寒庶,则人思自竭,虽复室如悬磬,莫不倾产殚财,所谓葬之以礼,其若此乎。谓宜谨遵先典,一罢凶门之式,表以素扇,足以示凶。”

    又曰:“昔事故饥荒,米谷绵绢皆贵,其后米价登复,而绢于今一倍。绵绢既贵,蚕业者滋,虽勤厉兼倍,而贵犹不息。愚谓致此,良有其由。昔事故之前,军器正用铠而已,至于袍袄裲裆,必俟战阵,实在库藏,永无损毁。今仪从直卫及邀罗使命,或有防卫送迎,[18]悉用袍袄之属,非唯一府,众军皆然。绵帛易败,势不支久。又昼以御寒,夜以寝卧,曾未周年,便自败裂。每丝绵新登,易折租以市,又诸府竞收,动有千万,[19]积贵不已,实由于斯,私服为之艰匮,[20]官库为之空尽。愚谓若侍卫所须,固不可废,其馀则依旧用铠。小小使命送迎之属,止宜给仗,不烦铠袄。用之既简,则其价自降。”

    又曰:“夫不耻恶食,唯君子能之。肴馔尚奢,为日久矣。今虽改张是弘,而此风未革。所甘不过一味,而陈必方丈,适口之外,皆为悦目之费,富者以之示夸,贫者为之殚产,众所同鄙,而莫能独异。愚谓宜粗为其品,使奢俭有中,若有不改,加以贬黜,则德俭之化,不日而流。”

    迁尚书吏部郎。义熙六年,高祖领平西将军,以为长史,大司马琅邪王从事中郎,又除高祖平北、征西长史,迁侍中。宋台初建,除宋国侍中。出为吴兴太守,公事免。

    永初二年,为御史中丞,明宪直法,无所屈桡。奏劾尚书令徐羡之曰:“臣闻事上以奉宪为恭,临下以威严为整。然后朝典惟明,莅众必肃。斯道或替,则宪纲其颓。臣以今月七日,预皇太子正会。会毕车去,并猥臣停门待阙。有何人乘马,当臣车前,收捕驱遣命去。何人骂詈收捕,咨审欲录。每有公事,臣常虑有纷纭,语令勿问,而何人独骂不止,臣乃使录。何人不肯下马,连叫大唤,有两威仪走来,击臣收捕。尚书令省事倪宗又牵威仪手力,击臣下人。宗云:‘中丞何得行凶,敢录令公人。凡是中丞收捕,威仪悉皆缚取。’臣敕下人一不得斗,凶势辀张,有顷乃散。又有群人就臣车侧,录收捕樊马子,互行筑马子顿伏,不能还台。臣自录非,本无对校,而宗敢乘势凶恣,篡夺罪身。尚书令臣羡之,与臣列车,纷纭若此,或云羡之不禁,或云羡之禁而不止。纵而不禁,既乖国宪;禁而不止,又不经通。陵犯监司,凶声彰赫,容纵宗等,曾无纠问,亏损国威,无大臣之体,不有准绳,风裁何寄。羡之内居朝右,外司辇毂,位任隆重,百辟所瞻。而不能弘惜朝章,肃是风轨。致使宇下纵肆,凌暴宪司,凶赫之声,起自京邑,所谓己有短垣,而自逾之。又宗为篡夺之主,纵不纠问,二三亏违,宜有裁贬。请免羡之所居官,以公还第。宗等篡夺之愆,已属掌故御史随事检处。”诏曰:“小人难可检御,司空无所问,馀如奏。”羡之任居朝端,不欲以犯宪示物。时羡之领扬州刺史,琳之弟璩之为治中,羡之使璩之解释琳之,停寝其事。琳之不许。璩之固陈,琳之谓曰:“我触忤宰相,正当罪止一身尔,汝必不应从坐,何须勤勤邪!”自是百僚震肃,莫敢犯禁。高祖甚嘉之,行经兰台,亲加临幸。又领本州大中正,迁祠部尚书。不治产业,家尤贫素。

    景平元年,卒,时年五十五。追赠太常。

    子邈,有父风,官至扬州治中从事史。邈子觊,别有传。觊弟道存,世祖大明中,历黄门吏部郎,临海王子顼前军长史、南郡太守。晋安王子勋建伪号,为侍中,行雍州事。事败自杀。

    史评

    史臣曰:民生所贵,曰食与货。货以通币,食为民天。是以九棘播于农皇,十朋兴于上代。昔醇民未离,情嗜疏寡,奉生赡己,事有易周。一夫躬稼,则馀食委室;匹妇务织,则兼衣被体。虽懋迁之道,通用济乏,龟贝之益,为功盖轻。而事有讹变,隆敝代起,昏作役苦,故穑人去而从商,商子事逸,[21]末业流而浸广,泉货所通,非复始造之意。于是竞收罕至之珍,远蓄未名之货,明珠翠羽,无足而驰,丝罽文犀,飞不待翼,天下荡荡,咸以弃本为事。丰衍则同多稌之资,饥凶又减田家之蓄。钱虽盈尺,既不疗饥于尧年,[22]贝或如轮,信无救渴于汤世,[23]其蠹病亦已深矣。固宜一罢钱货,专用谷帛,使民知役生之路,非此莫由。夫千匹为货,事难于怀璧,万斛为市,未易于越乡,斯可使末伎自禁,游食知反。而年世推移,民与事习,或库盈朽贯,而高廪未充,或家有藏镪,而良畴罕辟。若事改一朝,废而莫用,交易所寄,旦夕无待,虽致乎要术,而非可卒行。先宜削华止伪,还淳反古,抵璧幽峰,捐珠清壑。然后驱一世之民,反耕桑之路,使缣粟羡溢,同于水火。既而荡涤圜法,销铸勿遗,立制垂统,永传于后,比屋称仁,岂伊唐世。桓玄知其始而不览其终,孔琳之睹其末而不统其本,岂虑有开塞,将一往之谈可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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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吾家以素退为业 各本并作“吾家素以退为业”,据南史、元龟八四九订正。通鉴宋武帝永初二年作“吾家素以恬退为业”。
    2. 乃篱隔门庭 “乃”下通鉴有“以”字。
    3. 与族叔混族弟灵运相抗 “族弟”之“族”,各本并脱,据南史补。
    4. 使瞻与灵运共车灵运登车 各本并脱“共车灵运”四字,据南史补。
    5. 尝药捧膳 “尝”三朝本作“河”,显误。北监本、毛本、殿本、局本作“和”,元龟七五二作“尝”,义并可通,今从元龟。
    6. 母为病畏惊微践过甚 三朝本、北监本、毛本作“微践”,殿本、局本、南史作“微贱”,今作“微践”。李慈铭宋书札记云:“案微践过甚者,谓践履甚微,恐以行步声惊其母也。”张元济校勘记云:“下文云纳履而行,作践文义较长。”
    7. 父𫷷 “𫷷”各本并作“殿”,据南史、晋书孔沈传改。
    8. 桓玄辅政为太尉以为西阁祭酒 “桓玄西阁祭酒”十三字,各本并作“轻之尉”三字,据南史订补。
    9. 岂不以交易之所资 各本并脱“所”字,据南史、通典食货典补。
    10. 则百姓顿亡其财 “财”,各本同,通典食货典、元龟四九九作“利”。
    11. 今括囊天下之谷 各本并脱“之”字,据通典食货典、元龟四九九补。
    12. 精才达治之士 “才”各本并作“力”,据南史、通典食货典、元龟四九九改。
    13. 莫不以为宜复用钱 各本并脱“为”字,据通典食货典补。
    14. 世或谓魏氏不用钱久 各本并脱“或”字,据元龟四九九补。
    15. 必有踊贵之尤 “有”各本并作“省”,据南史改。
    16. 宜令逃身靡所 各本并脱“宜令”二字,据南史补。
    17. 时责众官献便宜 各本并脱“时责”二字,据御览六八三引补。
    18. 或有防卫送迎 各本并脱“或”字,据元龟四七一补。
    19. 动有千万 “动”各本并作“勋”。张元济、张森楷校勘记云:“勋当作动。”按二张校是,今改正。
    20. 私服为之艰匮 “艰匮”各本并作“难贵”,据元龟四七一改。
    21. 商子事逸 “商子”通典食货典作“商工”,义似更长。
    22. 既不疗饥于尧年 各本并脱“饥”字,据通典食货典补。
    23. 信无救渴于汤世 各本并脱“渴”字,据通典食货典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