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三 宋文选 巻四 巻五

  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选巻四
  司马君实文
  名分说
  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髙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纪纲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腹心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枝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枝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髙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㣲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㣲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夫礼辨贵贱序亲踈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存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之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矣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㣲而成于著圣人之虑逺故能谨其㣲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㣲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虽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呜呼幽厉失徳周道日衰纲纪敝壊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十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徳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安请焉文公于是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鲁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有加者何哉盖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㣲弱三晋强盛虽欲弗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頋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壊礼乃天子自壊之也呜呼天子之礼既壊矣则天下以智力相䧺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磨灭几尽岂不哀哉
  智伯说
  智伯之亡也才胜徳也夫才与徳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徳才者徳之资也徳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谿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镕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徳全尽谓之圣人才徳兼亡谓之愚人徳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徳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抟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发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徳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踈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徳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徳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徳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信说
  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善为国者不欺其民善为家者不欺其亲不善者反之欺其邻国欺其百姓欺其兄弟欺其父子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以至于败所利不能药其所伤所获不能补其所亡岂不哀哉昔齐桓公不背曺沫之盟晋文公不贪伐原之利魏文侯不失虞人之期秦孝公不废徙木之赏此四君者道非粹白而商君尤称刻薄又处战攻之世天下趋于诈力犹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况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
  孟尝君说
  君子之养士以为民也易曰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夫贤者其徳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顿纲振纪其明足以烛㣲虑逺其强足以结仁固义大以利天下小以利一国是以君子丰禄以富之隆爵以尊之养一人而及万人者养贤之道也今孟尝君之养士也不恤智愚不择臧否盗其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虗誉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䧺也乌足尚哉书曰受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此之谓也
  范雎说
  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强大者穰侯之助也虽其专恣骄贪足以贾祸亦未至尽如范雎之言若睢者亦非能为忠谋直欲得穰侯之所处故扼其吭而夺之耳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要之睢真倾危之士也哉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后福也今睢为秦画谋而首欲覆其宗国以售其言罪不容于死矣乌足愍哉
  燕丹说
  燕丹不胜一朝之愤以犯虎狼之秦轻虑浅谋挑怨速祸使召公之庙不祀忽诸罪孰甚焉而论者或谓之贤岂不过哉夫为国家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懐民以仁交邻以信是以官得其人政得其节百姓怀其徳四邻亲其义夫如是则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炎火触之者死犯之者焦虽有强暴之国尚何足畏哉丹释此不为頋以万乘之国决匹夫之怒逞盗贼之谋功隳身僇社稷为墟不亦悲哉夫膝行蒲伏非恭也复言重诺非信也縻金散玉非惠也刎首决腹非勇也要之谋不逺而动不义其楚胜白公之流乎荆轲懐其豢养之私不頋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不亦愚乎故扬子论之以要离为蛛螫之靡聂政为壮士之靡荆轲为刺客之靡皆不可谓之义又曰荆轲君子盗诸善哉
  纵横说
  纵横之说反复百端然大要合纵者六国之利也昔先王建万国亲诸侯使之朝聘以相交飨宴以相乐㑹盟以相结者无他欲其同心戮力以保国家也向使六国能以信义相亲则秦虽强暴安得而亡之哉夫三晋者齐楚之藩蔽齐楚者三晋之根柢形势相资表里相依故以三晋而攻齐楚者自绝其根柢也以齐楚而攻三晋者自彻其藩蔽也安有撤其藩蔽以媚盗曰盗将爱我而不攻岂不悖哉
  丁公说
  髙祖起丰沛以来网罗天下豪杰招亡纳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独以不忠受戮何哉夫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当群雄角逐之际民无定主来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懐二心以侥大利则国家其能乆安乎是故断以仁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而懐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已犹以义不与也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逺哉子孙享有天禄四百馀年宜矣
  张良说
  张良为髙帝谋臣委以心腹冝其知无不言安有闻诸将谋反必待髙帝自见偶语然后乃言之耶盖以髙帝初得天下数用爱憎行诛赏或时害至公群臣往往有觖望自疑之心故良因事纳忠以变移帝意使上无阿私之失下无猜忌之谋国家无虞利及后世若良者可谓善谏矣
  韩信说
  世或以韩信为首建大䇿与髙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观其拒蒯通之说迎髙祖于陈岂有反心哉良由失职怏怏遂䧟悖逆夫以卢绾里闬旧恩犹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请岂非髙祖亦有负于信哉臣以为髙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汉与楚相拒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当是之时髙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頋力不能耳及天下既定则信复何恃哉夫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报徳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是故太史公论之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已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勲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冝乎
  汉文说
  李徳裕以为汉文帝诛薄昭断则明矣于义则未安也秦康送晋文兴如存之感况太后尚存唯一弟薄昭断之不疑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愚以为法者天下之公器惟善持法者亲踈如一无所不行则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夫薄昭虽素称长者文帝不为置贤师傅而用之典兵骄而犯上至于杀汉使者非有恃而然乎若又从而赦之则与成哀之世何异哉魏文帝尝称汉文帝之美而不取其杀薄昭曰舅后之家但当养育以恩而不当假借以权既触罪法又不得不害讥文帝之始不防闲昭也斯言得之矣然则慰母心者将慎之于始乎
  程李说
  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言治众而不用法无不凶也李广之将使人人自便以广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为法何则其继者难也况与之并时而为将使夫小人之情乐于安肆而昩于近祸彼既以程不识为烦扰而乐于从广臣将仇其上而不服然则简易之害非徒广军无以禁敌之仓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严终为将者亦严而已矣然则仿程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哉
  汉武说
  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弊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然秦以之亡汉以之兴者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慕效受忠直之言恶人欺蔽好贤不倦诛赏严明晚而改过頋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
  霍光说
  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乆而不归鲜不及矣以孝昭之明十四而知上官桀之诈固可以亲政矣况孝宣十九即位聪明刚毅知民疾苦而光乆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猜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其得免于身幸矣况子孙以骄侈趣之哉虽然向使孝宣专以禄秩赏赐冨其子孙使之食大县奉朝请亦足以报盛徳矣乃复任之以政授之以兵及事丛衅积更加裁夺遂至怨惧以生邪谋岂徒霍氏之自祸哉亦孝宣醖酿以成之也昔鬬椒作乱于楚庄王灭其族而赦箴尹克黄以为子文无后何以劝善夫以显禹云山之罪虽应夷灭而光之忠勲不可不祀遂使家无噍类孝宣亦少恩哉
  孝宣说
  以孝宣之明魏相丙吉为丞相于定国为廷尉而赵盖韩杨之死皆不厌众心惜哉其为善政之累大矣周官司冦之法有议贤议能若广汉延寿之治民可不谓能乎寛饶恽之刚直可不谓贤乎然则虽有死罪犹将宥之况罪不足以死乎扬子以韩冯翊之诉萧为臣之自失夫所以使延寿犯上者望之激之也上不之察而延寿独䝉其辜不亦甚哉
  王霸说
  王霸无异道昔三代之际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则谓之王天子㣲弱不能治诸侯诸侯有能率其与国同讨不庭以尊王室者则谓之霸其所以行之也皆本仁祖义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顾名位有尊卑道徳有深浅功业有巨细政令冇广狭耳非若黒白甘苦之相反也汉之所以不能复三代之治者由人主之不为非先王之道不可复行于后世也夫儒有君子有小人彼俗儒者诚不足与为治也独不可求真儒而用之乎稷契皋陶伯益伊尹周公孔子皆大儒也使汉得而用之功烈岂若是而止耶孝宣谓太子懦而不立暗于治体必乱我家则可矣迺曰王道不可行儒者不可用岂不过甚矣哉殆非所以训示子孙垂法将来者也
  汉成说
  晏婴有言天命不謟不贰其命祸福之至安可移乎昔楚昭王宋景公不忍移灾于卿位曰移腹心之疾寘诸股肱何益也藉使其灾可移仁君犹不肯为况不可乎使方进罪不至死而诛之以当大变是诬天也方进有罪当刑隠其诛而厚其葬是诬人也孝成欲诬天人而卒无所益可谓不知命矣
  隠逸说
  古之君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隠隠非君子之所欲也人莫已知而道不得行群邪共处而害将及身故深藏以避之王者举逸民扬侧陋固为其有益于国家非以徇世俗之耳目也是故有道徳足以尊主智能足以庇民被褐懐玉深藏不市则王者当尽礼以致之屈体以下之虗心以诱之克己以从之然后能利泽施于四表功烈格于上下盖取其道不取其人务其实不务其名也其或礼备而不至意勤而不起则姑内自循省而不敢强致其人曰岂我徳之薄而不足慕乎政之乱而不可辅乎群小在朝而不敢进乎诚心不至而忧其言之不用乎何贤者之不我从也苟其徳已厚矣政已治矣群小逺矣诚心至矣彼将叩阍而自售又安有勤求而不至者哉荀子曰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木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木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徳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或者人主耻不能致乃至诱之以髙位胁之以严刑使彼诚君子邪则位非所贪刑非所畏终不可得而致也可致者皆贪位畏刑之人也乌足贵哉若乃令闻著于家庭行谊隆于乡曲利不苟取仕不苟进洁已循分优游卒歳虽不足以尊主庇民是亦清修之士也王者当褒优安养俾遂其志若孝昭之待韩福光武之遇周党以励廉耻美风俗斯亦可矣固亦不当如范升之诋毁又不可如张楷之责望也至于餙伪以邀誉钓奇以惊俗不食君禄而争屠沽之利不受小官而窥卿相之位名与实反心与迹违斯乃华士少正邜之流不得免于圣王之诛尚何聘召之有哉
  用法说
  汉家之法已严矣而崔寔犹病其寛何哉盖衰世之君率多柔懦凡愚之佐惟知姑息是以攘幸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诛仁恩所施止于目前奸宄得志纲纪不立故崔寔之论以矫一时之枉非百世之通义也孔子曰政寛则民慢慢则紏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寛寛以济猛猛以济寛政是以和斯不易之常道矣
  保身说
  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傥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殱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夫唯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卓乎其不可及已















  宋文选巻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