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五 契丹国志
卷之十六 列传
卷之十七 

韩延徽

韩延徽,幽州人也。仕刘守光为幕府参军,守光与六镇构怨,自称燕帝,延徽谏之不从,守光置斧质于庭,曰:“敢谏者斩。”孙鹤力谏,守光杀之。延徽以幕府之旧,且素重之,得全。

守光末年衰困,卢龙巡属皆入于晋,遣延徽求援于契丹。太祖怒其不拜,留之,使牧马于野。延徽有智略,颇知属文,述律太后言于太祖,曰:“延徽能守节不屈,此今之贤者,奈何辱以牧圉,宜礼用之”。太祖召延徽语,悦之,遂以为谋主,举动访焉。

延徽始教太祖建牙开府,筑城郭,立市里,以处汉人,使各有配偶,垦蓻荒田。由是汉人各安生业,逃亡者益少。契丹威服诸国,延徽有助焉。

顷之,延徽逃奔晋王,晋王欲置之幕府,掌书记王缄疾之,延徽不自安,求东归省母。过真定,止于乡人王德明家。德明问所之,延徽曰:“今河北皆为晋有,当复诣契丹耳”。德明曰:“叛而复往,得无取死乎?”延徽曰:“彼自吾归,如丧手目。今往诣之,彼手目复完,安肯害我?”既省母,遂复入契丹。太祖闻其至,大喜,如自天而下,拊其背曰:“曏者何往?”延徽曰:“思母,欲告归,恐不听,故私归耳。”太祖待之益厚。及称帝,以延徽为相,累迁至中书令。

晋王遣使至契丹,延徽寓书于晋王,叙所以北去之意,且曰:“非不恋英主,非不思故乡,所以不留,正惧王缄之谗耳。因以老母为托。”且曰:“延徽在此,契丹必不南牧。”故终同光之世,契丹不深入南牧,延徽之力也。

后,太宗援石晋,得幽、燕,会同称制,以延徽兼枢密使、同平章事。后数年,延徽卒于契丹。

张砺

张砺,磁州滏阳人也。唐魏王继岌征蜀,时为掌书记。继岌死,砺诣王府恸哭久之。潞王时,为翰林学士。

石敬瑭叛,潞王以赵德钧为行营招讨,砺以翰林学士为行营判官。砺随德钧入契丹,太宗复以为翰林学士。砺事太宗甚忠直,遇事辄言,无所隐避,太宗甚重之。后自契丹逃归中国,为追骑所获,太宗责之曰:“何故舍我去?”对曰:“臣华人,饮食衣服皆不与此同,生不如死,愿早就戮。”太宗顾通事高彦英曰:“吾尝戒汝善遇此人,何故使之失所而亡,若失之,安可再得耶?”遂笞彦英而谢砺。

是年,太宗会同改元,参用中国人为公卿百官,以砺为翰林承旨,兼吏部尚书。

太宗既入大梁,一时番将恣横,肆行杀戮,如萧翰、麻答、耶律郎五之类,纵兵杀掠尤甚。砺言于太宗曰:“今大辽已得天下,中国将相宜用中国人为之,不宜用北人及左右近习。苟政令乖失,则人心不服,虽得之,犹将失之。”太宗不从。后改除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大兵北归,回居恒州,萧翰、麻答以铁骑围其第,砺方卧病,出见之。翰数之曰:“汝何言于先帝,云胡人不可为节度使?又吾为宣武节度使,且国舅也,汝在中书,乃帖我;又先帝留我守汴州,令我处宫中,汝以为不可,又谮我及解里于先帝,云解里好掠人财,我好掠人子女。我必杀汝!”命锁之,砺抗声曰:“此皆国家大体,吾实言之。欲杀即杀,奚以锁为?”麻答以大臣不可专杀,力救止之,翰乃释之。是夕,砺愤恚而卒。

赵延寿

赵延寿,相州人也。父德钧,唐为卢龙节度使。

石敬瑭叛,与契丹会击张敬达,潞王令德钧将幽州兵由飞狐出契丹军后。德钧密与契丹通,许以厚赂,云:“若立己为帝,即请以见兵南平洛阳,与契丹为兄弟国”。契丹以晋安未下,欲许德钧之请。晋高祖亟使桑维翰入说太宗,太宗从之,指帐前石谓德钧使者曰:“我已许石郎,此石烂,方可改也。”会太宗至潞州,德钧父子迎谒于高河。太宗问德钧曰:“汝在幽州所置银鞍契丹直何在?”德钧指示之,太宗命尽杀之于西郊,凡三千人。遂锁德钧、延寿,送归其国。德钧见述律太后,悉以所赍宝货并籍其田宅献之,太后问曰:“汝近者何为往太原?”德钧曰:“奉唐主之命。”太后指天曰:“汝从吾儿求为天子,何妄语耶?”又自指其心曰:“此不可欺也。”又曰:“吾儿将行,吾戒之云:‘赵大王若引兵北向渝关,亟须引兵归,太原不可救也。’汝欲为天子,何不先击退吾儿,徐图亦未晚。汝为人臣,既负其主,不能击敌,又欲乘乱邀利,所为如此,何面目复求生乎?”德钧俛首不能对。又问:“器玩在此,田宅何在?”德钧曰:“在幽州。”问:“今属谁?”德钧曰:“属太后。”太后曰:“然则又何献焉?”德钧益惭,自是郁郁不多食,逾年而死。

德钧既卒,太宗释延寿而用之。其后会同改元,参用番汉,以延寿为枢密使,寻兼政事令。

太宗遣使如洛阳,取延寿妻唐国长公主以归。

会同六年,以延寿为卢龙节度使。

是时,晋少帝初立,构怨契丹。延寿欲代晋帝中国,屡说太宗击晋,太宗颇然之,乃集山后及卢龙兵,合五万人,使将之,委之经略中国,曰:“得之,当立汝为帝。”又尝指延寿谓晋人曰:“此汝主也。”延寿信之,由是为契丹尽力。

会同八年,延寿与其弟延照将兵五万南征,逼贝州,陷之,吴峦死,所杀且万人。太宗逼澶州,屯元城,延寿屯南乐。以延寿为魏博节度使,封燕王。

会同十一年,延寿进言于太宗,陈桥降卒得免死者二三十万人。

先是,晋军降契丹,太宗悉收其铠仗数百万,贮恒州,驱马数万归其国,遣杜重威将其众从,已而南,及河,太宗以晋兵之众,恐其为变,欲悉以胡骑拥而纳之河流,或谏曰:“晋兵在他所者尚多,彼闻降者尽死,必皆拒命为患,不若且抚之,徐思其策。”太宗乃使重威以其众屯陈桥。会久雪,官无所给,士卒冻馁,咸怨重威,相聚而泣。重威每出,道旁人皆骂之。太宗犹欲诛晋兵,延寿言于太宗曰:“皇帝亲冒矢石,以取晋国,欲自有之乎,将为它人取乎?”太宗变色曰:“朕举国南征,五年不解甲,仅能得之,岂为它人乎?”延寿曰:“晋国南有唐,西有蜀,常为仇敌,皇帝亦知之乎?”曰:“知之。”延寿曰:“晋国东自沂、密,西及秦、凤,延袤数千里,边于吴、蜀,常以兵戍之。南方暑湿,上国之人不能居也。它日车驾北归,以晋国如此之大,无兵守之,吴、蜀必相与乘虚入寇,如此,岂非为它人取之乎?”太宗曰:“朕不知也,然则奈何?”延寿曰:“陈桥降卒可分以戍南边,则吴、蜀不能为患矣!”太宗曰:“朕昔在上党,失于断割,悉以唐兵授晋,既而返为仇雠,北向与吾战,辛勤累年,仅能胜之。今幸入吾手,不因此时悉除之,岂可复留以为后患乎?”延寿曰:“曏留晋兵于河南,不质其妻子,故有此忧;今若悉徙其家于恒、定、云、朔之间,每岁分番使戍南边,何忧其为变哉?此上策也。”太宗悦曰:“善,惟大王所以处之。”由是陈桥兵始得免,分遣还营。

天禄元年,太宗初许延寿代晋,后负约,恨之,谓人曰:“我不复入龙沙矣。”

太宗崩,延寿伪称受太宗遗诏,权知南朝军国事,永康王兀欲锁之。后二年,延寿卒于契丹。

论曰:契丹之兴,当朝柄国,率其种人,名曰番汉杂用,然汉人无几矣,而名之彰彰尤著者,莫如延徽诸人。方延徽屈身牧圉,微述律后一言,终其身夕阳牛背间耳。城郭宫室,谁其画之?威服诸番,谁其翼之?太祖之兴,延徽有力焉。砺与延寿自南归北,委质太宗朝,痛番臣之横肆,救陈桥之降卒,谓非忠诚天性不可;而一困于麻答之强,一失于睥睨之误,岂不重可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