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三志辛09 中华文库

　　绍熙五年五月，秉义郎靖州东路巡检宋正国任满，顾桃源县船户客舟东归，次汉阳白湖，一家十二口，皆为盗所害。惨毒冤痛之状，闻者伤惋弗平，往来者多知之，莫敢言。主上登极覃赦下，事未举觉而迹已彰露，罪人以为罪应除放，不复经意。吴兴俞子清少卿(澂)来为府倅，才到即云：“盗所居在吾境，奈何容其漏网不问！”密谕巡逻官属，峻行缉逐。居亡何，得虢和、宋文彦、彭世亮三辈，囚于司理院。禁讯经年，赃证明白，惟渠魁程亮不就捕，虽执其妻子，及元有心激发造意者曰龚政，并知分财蔽匿者周彦程、张彦清、虢诚，而亮竟不出。俞卿先具奏未报，范子由持刑杖狱使者节，以庆元元年七月交印。舟过白湖，躬加物色，尤为愤恨，亟捐钱五百千，堆垛台门上，诱募告者。理院吏鞠亮妻子颇知所在，阴虑勘正之后，赏金未必入手，或凶人脱去，翻为怨仇，不肯诵说。及是始遣亲党往沣州管下李子山搜探窟穴，亮果成擒。事未报前一夕，范公梦人来告曰：“已捉到程亮正身了。”不觉喜跃，奋手触倒护首屏风。家人未睡，方烛治女工，惊栗未定，堂门俄自开阖作声。范起叱之曰：“如是鬼神，盍更为之！”已又如故。尽室忧有奇变，急就寝。是日狱吏目见红裳女子立于群盗之侧，乃朱女，正及嫁而受祸者。明旦，范夙兴，坐堂上，一老兵喘汗而至，白云得贼。正如梦睹。又明日，缚亮到廷下，不待荷掠，立自吐伏。即尽给五百千与狱吏，益以银彩之费复百千，使知激劝，且原其不告之罪。感叹情状，贯通幽明，僚宷仍持常说，谓恐省部致疑，责言赦前事。范引太祖受禅后，周显德中，百姓范义超杀一家人十二口，事发，有司以为前朝所犯，既多历岁年，特旨弗宥，其数正同。因举扬俞卿政绩，绍(按：“绍”字似“诏”字之误。)亮以下四凶皆从大戮，馀亦等第科断。俞先减年劳，续擢湖南提刑。文华阁初建，范首寓直，旋召入为太常少卿，时二年九月也。(子由录示本末。)

　　旅医卢生，以术行售，庆元二年，抵邵武泰宁境，其地名白塔村。时已黄昏，不逢舍馆，伫瞻之次，值小茅屋，亟就之。虽略有灯火，而无人出应。卢呼问：“此为谁家？”一丽女方出曰：“我乃赵喜奴也。”即求寄宿，答曰：“此不是道店，又无男子，寻常不曾著人歇。今既不可前进，理须相容。”卢欣然而留，且悦其色态，顿生慕想。既濯足，偕仆往西房下榻。妄念之深，三更不交睫。忽有击门者，惊问之，则云：“喜奴至。”振衣延接。女曰：“恰来一见，便知所怀，缘傍人注目，不敢辄邀唤。今已夜半，能过我啜茶乎？”卢大喜满望，使仆守舍，随入坐于堂。女言：“我自上床后，更睡不着，愿共一席之欢，少偿夙契，真非偶然。”卢逊谢不已，从容颇久。别有丫鬟从后出，笑云：“何用闲谈，将虚度可怜宵，诚为可惜！”喜奴起白曰：“合备酒殽为礼，值夜不能，姑相与绸缪，徐当卜昼。”语讫，携手同归，极风流娴雅之适。洽困迨晓，仆开眼不见主人，出寻之，回视己所寝，正在五道写庙侧草路之上。卢昏坐庙里，如酩酊状。仆探药笥，饵以苏合香丸，始觉苏醒，乃登涂。

　　弋阳税户易生，以门族有仕者，故冒称承务，好观星象。庆元四年六月，因事到饶城，诣卜士徐谦，咨论历法。谦固精于此技，谓之曰：“自既望以来，日月皆失度。”易扣其说，曰：“大署之后，未至立秋，日长五十七刻有馀，夜才四十三刻，今乃短于秋分，此两曜皆行迟，以是短促。”易曰：“容吾暮夜细审，明当再至。”及旦，复来云：“日出卯乙间，渐向南道，其失度分明。”遂辞归邑。遇夜，远适百步外，露立郊墟，仰观不怠。约半月许，忽值一美女，披碧绿之衣，前称万福。易逡巡疑怖，莫知所为。女自言为萧氏九姐，素亦有此好，结乞指迷。易谢以不能。且三鼓，始揖而退。由是，连旬日必至，见易矫首霄汉，拊掌大笑。易曰：“何为见哂？”女曰：“汝比到鄱阳见谁？”易不肯言，穷诘再三，皆然。女曰：“汝与徐谦山人所说，何为昧我？”易曰：“尔安从知之？”曰：“特以意揣之耳。”易曰：“然则娘子于斯道不浅矣。”女引妲己能指九灾灾异以对，仍言不欲说尽，恐或泄与徐谦其人得知，定写呈洪内翰，编入《夷坚》之书，非吾志也。易曰：“言及于此，娘子岂非精灵邪？”女却顾失笑，化成绿毛龟，跃入前池水而没。

　　鄱医赵圭者，人称为赵三郎中，本上宫彦成之隶，粗得绪馀，后居城中，虽操术不高，亦颇自足。庆元元年四月病死。二年正月，妻成氏谋改适人，梦其来责，使候释服乃可。至三年春，就纳坑治司魏客将。又明年六月，复梦之云：“我存日有财产及居屋两间，仅可赡给，而必欲归他人。既已如此，何得下交胥吏？我平时交游士大夫间，视此辈为奴仆，汝今自鄙薄以相玷辱。且彼既取汝为正室，却又窃奸我婢，情理不可容。我下诉于阴君，用四十九日为期，定戕其命！”成氏惊觉，不敢与魏言，但密告邻媪所善者。魏果以一月后染疾，七月中身亡。其居室内常闻赵魏二鬼中夜献击逐，成氏惧，呼婢烛火照索，寂无音响，至今尚然耳。

　　蕲州民费翁，家业颇裕，生二子，长曰小二，季曰小三。长者事亲极孝，逐日辛苦经营，纤微收拾，悉以供父母之养。季殊不然，方七岁，见父如雠，未尝见面语话。至庆元元年，十有九岁矣。其年三月，盗钱用数十千赌博，仍诣市垆买刀，宣言起悖逆之意。或报其父，父遂避于投子山寺。相去五里有赵氏庵，老僧宗显住彼坐禅，先不知其至，忽遣侍史邀相见。逆子踪迹踵至，使入别室拦住，然后谓翁曰：“是皆宿世因缘，非解释不可。汝前生是毫州钟五，曾救接贫人韩二，及其亡也，复赈赡其妻子，今汝长男是也。故孜孜甘旨，以报旧恩。季于前生为小刹行童，奸犯汝妾，既执赴狱治罪，又嘱吏级陨杀之，故亦怀恨不置。当为汝解之。”翁拜谢，宗显旋呼季，谕使来座下，即驩然作礼，显充弟子之列。显命费翁还家，倾售所蓄，得钱四百千，显为辨(“辨”当作“办”。)馀直买祠部牒，至九月，度季为僧，立名法净。才逾月，显坐化去。

　　鄱阳柴步龙安寺，元有高氏妇影堂，不记何时所立，寺轮拨童行分职香火。绍熙三年，当安净者主之，慕悦画像，因起淫佚之想，每夕祷之曰：“娘子有灵，不惜垂访。”如是累旬。一日黄昏后，遇妇人身披素衣，立于佛殿角，顾之曰：“亦识我乎？”安净曰：“不识也，敢问为谁？”妇曰：“无用见诘，我今宵错到此，尚无投迹之地。”净曰：“兹不难办，正恐不如意耳。”妇曰：“但得粗容一身，又何所择？”净即邀诣其室，请暂寓止。妇曰：“既占汝床，汝欲宿何处？”曰：“不敢言。”是时房内无灯，遂相与同寝。闻五更钟声遽起，约今晚再会，往反半月。净颇疑其所从来，且未尝分明睹厥状。一夕至差晚，适明灯在傍，妇问：“何故有灯？”曰：“方书写看经文疏了。”妇使去之。净始将熟视，全与高氏像同。灯既灭，乃扣乡里姓氏，不肯答。净曰：“岂非高孺人乎？”妇曰：“何必苦苦相问！我平生本端洁之人，缘汝祈祝不已，故尔犯戒。今既相认得，谊难复来，料因缘只合如此，郎亦情分太浅薄矣。”随语不见，自是遂绝。

　　饶民妻焦氏，庆元三年正月，在本家中庭值妇人遮道而立，惊叱之。妇进揖，焦曰：“汝是何者，夜入我门？”不答而退。逐之，入柴废而绝迹。自是数见之。经月馀，焦固问根源，曰：“汝如不肯说出，便请天心法驱囚赴岳下治罪矣！”始颦蹙言：“故为张大夫妾，只在邻屋居，为其妻凌逼，不容存活，遂自缢于此室中。至今未得托化，所以累次现形。觊望娘子慈悲，与少善缘，使之脱去。”焦曰：“然则要知姓氏，方可致力。”乃云：“胡一姊也。”焦曰：“候至中元节永宁寺塔院建水陆大斋，当为设位荐拔，切不可再出头露面，怖吓老弱。”即颔首而没。及期，焦偿前约。至十八夜，梦妇人敛袂而前，再拜曰：“妾蒙大恩，已获超升，特来辞谢。”从此寂然。

　　庆元二年九月，池州人郭二在中庭困坐假寐，梦旷野中两人引行，深入荒草，渐抵大官局，金铺朱户，赫然高明，至殿阶下拱立。一王者戴鱼尾冠，盛服正坐，命押过别所，即从元路出。到一处，见贫悴著白布衫小辈可万人，争前索命。郭云：“我平生与你不相识，且非屠儿，何由负命如此之众？”旁有牛头王曰：“汝知之乎？此皆蛤蜊化身也。缘平昔好吃他，今在阴府等候。”郭随念阿弥陀佛一千声，包衫者悉化黄雀飞去。牛王问郭：“亦认得我乎？”对以不识。曰：“吾本是汝家猫儿，在生之时，见汝逐日敲磬，称诵佛名，所以击锅者，将启发汝素心。今脱此厄，甚善甚善。”遂还至先殿下。王与相对揖，招之升阶，辞不敢。再招始上，命坐啜茶。王曰：“汝应不复记我，我只是西门王十六郎。冥司录我忠孝正直，理平无謟曲，不好他人财物，不尊富人，不忽贫人，不害生物，前三年身后，得作初江王一纪。汝兹者之来，专以蛤蜊故，由一念之善，可得反生。”唤二童子汇出。中途见小屋宇，欲暂窥看，童不从。守门两人曰：“放入不妨。”遂入其中。铁钮械絣系者数百计，各叫痛苦。暨出门外，见铁枷一具，无穿孔，一小榜贴云：“候采石胡丞务到，自行磨开。”郭步至缺墙边，童子推过之，遂觉。就殓七日矣。因大省悟，弃妻室，作道人云游。他日届采石，询胡生者，正发背疽，涉旬而死。

　　德兴香屯人陈百四、百五，同时双生，二亲俱亡，兄弟同居未娶。绍熙四年六月，弟纳凉门首，女子不告而入。追之，答言：“恰与丈夫忿争，索要分离，故窜身到此。”弟寻常着意声色，见之甚善，即拉令就宿。女亦喜，是夕共寝，而兄不知。五更后告去，曰：“吾夫一夜必相寻觅，当往探其所为，明晚却再至。”弟丁宁使勿背约，如期果来，复托故晓去。绸缪一月，尪悴之极，迫于伏枕。兄以为感疾，招张法师治疗。张盖能医，又工于法箓，视其脉曰：“渠本非有病，祟惑在心，驯以至此。可今夜过予法院，当与符水服之。君却执一符在手而宿弟榻，待异物至，痛批其颊，精魅之形状径可立验。”陈尽如所戒。甫二鼓，一女著黄色衫，系黄裙，直造室内，脱解于椅上，裸而前，近枕畔欲卧。兄引手掴之，叫呼而出，声如婴孩，即时不见。视椅上衣，皆虎皮耳。(右八事徐谦说。)

　　郡医熊邦俊年三十八岁时，以淳熙十六年五月三日得热疾。其父彦诚老矣，招一同事视之。切脉微细，投以桂附之药，疾势顿增，发狂烦躁，至于十手爪皆剥脱。别易一医，以为热毒缠贯心络，用凉剂荡涤，方以稍苏。才半日许，因啜粥，热复作。索纸笔作诗数篇，亦谐合音韵可读。俄掷笔面壁，若睹异境，觉有甲马兵卒无数，战栗不自持，云：“拟见捉往舟中行打，欲走归闪避，又不得动。”父倩两健夫按住其身，甫小定，俄唱诵经咒，歌咏乐章，凡诗篇歌呗，俱非昔所解晓，始验祟凭附。延龙法师摄治，授以法印，使执掌中，而缚其手已，方豁然，几半月乃愈。(邦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