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与简竹居书 中华文库

章炳麟白。竹居先生左右：闻先生风谊久，昨从门下得《尚书集注述疏》，盖将陈古刺今，有为而作。及论周公居摄之事，云摄政非摄位。此为以时制隐度先民，乃与古、今文一切乖异，窃以为未可也。古之言位，不空名而已。《释宫》曰：“两阶间谓之乡，中庭之左右谓之位。”说内朝法度如此。位者，群臣之酂；乡者，人主之位。若施易以言君位，其地有四：内朝则两阶间为乡，祭祀则主阶为阼，治朝则门屏之间为宁，《觐礼》不下堂而见诸侯，则牖户之间为扆。四者，皆王位也。然古称名，独隆于昨。《记•下曲礼》曰：“践昨临祭礼，内事曰孝王某，外事曰嗣王某。”人君即位，《白虎通德论》说有三，度稽以旧文，则有二。《公羊春秋》说“正棺两楹之间，然后即位。”此则嗣子宅忧，即丧主之位也。《春秋》书“逾年即位”。此则嗣君践阼，即人君之位也。以阼为主人之阶，非其主莫敢处，故特举阼以表王位。《记•文王世子》曰：“成王幼，不能莅阼，周公相，践阼而治之。”践阼者，则摄位之明文。成王何故不能莅阼？古尚书说：“武王崩，时成王年十三。”〈《五经异义》引。〉盖约以《金縢》之文，说王与大夫尽弁，是为已加元服。天子诸侯十二而冠，则武王崩时，成王宜十二三也。然前世蒙恬、淮南王、太史公辈，悉谓成王幼，在襁褓，此则《金縢》后记，说周公薨后事甚明。襁褓之子，骨节未坚，不能胜俛仰登降之事，天子之堂九尺，虽成人为君者，上除陛则有瑗以援之，惧其倾队，以隋容止，犹登车之有绥，其在儿僮，固弗胜是。是故不能莅阼，则不即位之明征也。推阼以摄其馀，则乡与扆、宁皆弗莅也。夫不在其位，则不得与之虚名，朝会祭祀，不可旷年废阙，故周公从而践之。若践昨非摄位者，此位竟虚之七年耶？当是时，礼乐未定，别嫌明微之道未著也。故《康诰》之篇，无嫌于偁代治。周公六年，而制礼作乐，颁度量，其制乃稍与前异。自是《春秋》鲁襄公嗣业，虽实不能践阼，犹以即位书之，犹河阳不狩，而书所谓文致而已。秦、汉以降，事变日戚，不能如古制舒阔。太子但于柩前即位，即位则素分已定，逾年徒有改元之文，不更行即位礼。又其急者，纪元不待逾年而改。诸葛辅蜀，章武三年，革偁建兴，危疑之际，势不可格以常典。今以建兴之事例先汉，则缪矣；以秦、汉之事例春秋，则违矣，以春秋之事例宗周，则左矣。何者？世有文质，事有缓急，古法不可以概今兹，今事亦不可以推古昔。周公之事，行之晚世，则滋篡夺之端。岂直周公，虽尧、舜禅让之事亦然。世人以为周公摄位称王，由王莽所增窜，唐、虞之事，复魏文帝所增窜乎？《康诰》篇首之文，今古文所不异，而先生从蔡沈独臆之说，以为错简。孔壁古文，得诸朽壤坏砖之中，容有拉绝；伏生今文，尝以口授鼂错，何其适与之同也？汉世说经，犹虑以意增损，征之晚周，六艺未燔，而孙卿又将圣之材，礼义之师也。其言曰：“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称贪焉。”教诲开导成王，使谕于道，而能掩迹于文、武。周公归周，反籍于成王，而天下不辍事周，然而周公北面而朝之。天子也者，不可以少当也，不可以假摄为也，能则天下归之，不能则天下去之。是以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离周也。成王冠成人，周公归周，反籍焉，明不灭主之义也。周公无天下矣，乡有天下，今无天下，非擅也；成王乡无天下，今有天下，非夺也。变势次序节然也。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业，明枝主之义，抑亦变化矣，天下厌然犹一也。”《儒效篇》。所谓听天下之断者，即仲尼所谓摄政；所谓履天子之籍者，即《记》文所谓践阼；〈阼籍二字，古音同在铎陌部，故籍得借为阼。以声类求之，犹酢与醋之互借，又如藉或作葄也。〉所谓反籍者，谓以阼阶主位归之。古者君位，不以暗曶无形之名为质，名必有形，形必有名，故有践阼之形，斯有摄位之名。阼者主阶，非称王亦不可践。夫后人言爵级，徒虚名耳，于古则有定质。宰孔命齐侯曰：“加劳赐一级，无下拜！”谓堂阶之级也。是故拜上为泰，改玉改步，盖取诸履。古之重阶位如是，不称王而履阼，适为泰耳。孙卿以为假摄天子，《逸书•嘉禾》书假王莅政，胥由此也。抑又闻之：周公摄位之初，未制礼乐，制礼乃在六年，其始犹袭殷礼而已，殷礼固兄弟相及，故《逸周书•度邑》曰：“王曰：旦！乃今我兄弟相后。叔旦恐，泣涕共手。”明周公及武王者，受之末命，故泣涕共手以承之。后之反籍，则制礼之新意，以周道枝主不相间也。曩令周公不制礼乐，无周道传子之义，则始终称王尔。《春秋》鲁隐不及授桓，而先遇弑，虽摄位犹书公，未足怪也。后人以六年晚定之礼，却议摄位初事，宁知礼乐未兴，悉依前代，为百王之常道耶？若以孙卿犹可疑者，孟子言“伊尹放太甲”，何故不疑？〈案孟子言“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是伊尹亦摄王之位矣。若徒放其君，不居其位，如鲁之意如，卫之林父，虽无伊尹之志，悖则甚矣，篡则末也。〉放君之事，旧无典则，犹以为信；兄弟相及，承袭殷礼，反以为虚。谓明哲必不尔也。先生又不信文王受命称王，此则取欧阳修说，以驳异故书雅记。案《职方氏》说，周时土方万里，夷服以外，大行人说为藩国，蛮服以内为九州，方七千里，而《王制》说夏、殷方三千里，郑君注《尚书》，《王制》，以为唐、虞土方万里，九州之内，地方七千里，七七四卜九，为方千里者四十九。夏末既衰，夷狄内侵，诸侯相并，土地减，国数少。殷汤承之，更制中国方三千里之界，亦分为九州，而建千七百七十三国。周公复唐、虞之旧域，分其五服为九。其要服之内，亦方七千里，而因殷诸侯之数，广其土，增其爵。由斯以推，殷时故未能全制中国也。今寻《尔雅•释地》、《释山》诸篇，殷时虽得河西，号为雍州，然西岳舍吴山，而秩太华，明其地不及长安以西。《王制》言“西不尽流沙”，犹侈语也。岐周之域，既在三千里外，等于羁縻。又殷制无梁州，梁州既弃为绝域，文王之化，乃先行江、沱、庸、蜀间，其地非殷之素，故称王不为背叛。且六国，本周之建国也，位在藩臣，而自拟于王制。孟子、孙卿，不闻劝其去号，况殷世素非全制者耶？宋世儒者，不明古制，一切以时事相稽，胸臆相譣，始疑周、秦故言，终废《书序》。六艺明文、旧史世传之说不信，乃信末师拟议之言乎？仆闻之：《尚书》、《春秋》，左右史所记录，学者治之，宜与《史记》、《汉书》等视，稽其典礼，明其行事，今后生得以讨类知原，无忘国故，斯其要也！古今异变，宜弗可以同概，通经致用之说，则汉儒所以求利禄者，以之哗世取宠，非也。以为经典所言，古今恒式，将因其是，以检括今世之非，不得，则变其文迹，削其成事，虽谀直不同，其于违失经意，均也。且六代以前，皇风未息，士循典礼，故王莽、魏文必以舜、禹、周公为号。中唐以来，礼崩乐坏，狂狡有作，自己制则而事不稽古，朱泚自帝，宋太宗废其君兄之子而即真，即不烦以虞、芮质成摄位，鸿治文致，此宁为经术导其奸哉？故知世丁大过，荡荡无纪纲文章，虽刻削经训，严于申、商，犹之无益也。昔人有言：“以规为瑱。”又云：“以尚明说炳烛者，虽治而非书意。”今欲加王心于六籍，借笔削以惩戒，三古旧闻，幸其荒忽，颇得以意属读，若文素明白者，文王、周公将与篡夫同被铁质矣。昔光时亨说愍帝以死守社稷，无去旧都，因以失国。衡阳王夫之痛明之灭，发愤于时亨，而归狱宋之李纲。夫不察古今宪度，不同利害相反，欲以一覕相齐，盖多类此。仆谓考迹成事者，则宜于此焉变矣。书不能尽意，故陈述扬推如此。